施耐庵-绝代奇才-6

丑汉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对小帘秀说道:“小娘子,看在这位至诚相公份上,俺这餐茶饭分文不取,算是做了个东道!两位上路去吧!”说毕,趿拉着破靴便要踅回灶间,走了几步,他蓦地回过头来,一双斗鸡眼又狠狠地在小帘秀脸上盯了一阵,低声说道:“小娘子,冥冥之中自有鬼神,休要昧了天良啊!”一头说,一头“吧哒吧哒”地隐入了后厅。  施耐庵见他说话颠三倒四,一时不知情由,撩衣便出了店门,倒是那小帘秀听他说的蹊跷,不由怔得一怔,伸手拽起红罗长裙,跟着施耐庵走出那茅店。两个人溜缰跨马,加一鞭,又径直往北趱赶路程。  此时早已出了张士诚义军辖境,已非夜间那凶险四伏的境况,两个人缓缓行来,施耐庵不觉又记起日前从张士诚大营脱险的情景,俯身问道:“晚生蒙大姐急难相助,五内感激,不过那壶‘巴蝥药酒’的秘计,大姐是如何知道的,昨夜语焉不详,此刻可否赐告?”  小帘秀一听,不觉抿嘴俏笑,满脸羞态可掬,在马上挽着裙带说道:“此事不讲也罢。”  施耐庵道:“此事波诡云谲,费人猜详,大姐就讲讲何妨?”  小帘秀无奈,掂着裙带呐呐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施相公动问,小女子只好如实道来了。”  此时,这淮泗古道上薰风乍起,春山寥廓,两匹马缓辔徐行,慢踏绿茵。“得得”的马蹄声中,响着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只怕还不知道,小女子哪里是什么淮安城里的名妓!小女子的祖上,也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一位盖世英雄,他不是别人,正是一杆狼牙棒打遍齐鲁的霹霹火秦明,小女子也不叫什么小帘秀,真名叫作秦梅娘。自晓事以来,就常听父母述说当年梁山泊的情景,仰慕先世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指望长大成人之后,能够继承祖上的雄风,驰马疆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惜身为女流,家训严谨,这桩宏愿难以达成。父母谢世之后,小女子流浪江湖,拜了个师父,学唱些儿杂剧、散曲,走南闯北,沿街卖唱度日。尽管颠沛流离,境况凄惨,可祖上那些英烈形貌却时时萦回脑际,幼时的宏誓大愿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近年来,朝廷失道,群雄逐鹿,小女子心头又起波涛。当年梁山英雄后代,多年卧虎藏龙,如今只怕又揭竿而起,重竖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了,倘若能聚在一起,俺秦梅娘虽不能弯弓驰马、上阵杀贼,便是为那些英雄弟兄们牵个马扛个枪的,也算是报答了祖上的英灵。可是,眼下是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到哪里去寻那些英雄子孙?小女子一介弱质,只好把这念头藏在心里,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月白风清之际,望着茫茫苍穹,默然感叹,泪下沾巾。  “谁知就在数月前,忽听江湖上有人悄悄传言,道是而今江南出了一个异人,此人胸揽六合、才高八斗、义重如山、豪气干云,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不去求取功名利禄,却偏偏揣着一桩绝世大秘,立志搜寻当年梁山泊一百单八名英雄的后代。小女子一听此讯,不觉欣喜若狂,决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位异人,求他带着小女子去会一会那些英雄后裔,哪怕只见一面,死也瞑目了。”  说到此处,这秦梅娘忽地戛然而止,勒马回辔,朝着施耐庵投来娇羞一笑,那笑意中仿佛隐着无限的倾慕。  施耐庵听出端的,不觉讪讪笑道:“大姐过奖了,那些江湖传言,未免言过其实,晚生哪有如此德能?倒是晚生今日又结识了你这位梁山英雄的后代,委实是三生有幸!请大姐往下讲。”  秦梅娘点点头,又絮絮地讲了起来:  “说来凑巧,那一日小女子卖唱来到淮安府,丽春馆的鸨母便将小女子寻了去,说是知府大人在耸碧院宴客,须请一个色艺双绝的歌妓前去献艺,淮安城内一时找不到中意的歌妓,小女子薄具姿色,又多习得几套曲词,那鸨母便叫小女梳洗打扮了一番,权充丽春馆的粉墨班头送进了耸碧院。  “谁知一曲未了,园子里便动了刀兵,直杀得雨愁雾惨、天昏地暗,瞧着那阵势,小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簌簌乱抖,可是脚步儿却一寸也不肯挪动,你道是何缘由?便是为着魂牵梦萦,四处寻觅,终于在此处见到了你这位施相公!”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暗暗点头:当日在那耸碧院内两军相斗之时,丽春馆的众乐工歌妓早已走避,偏这秦梅娘倚栏伫望,迟迟不走,以至被张士诚缚住,原来却是为了自己,心下暗暗感激,嘴里却说到:“大姐真好胆量!”  秦梅娘莞尔一笑,接着又说道:  “当时,小女子眼看着那帮凶神的刀剑在相公身前身后乱晃,一颗心都急出血来,可惜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挺身上前相救。看着看着,相公好端端地失了踪影,小女子正在惊疑之际,猛可地树林中奔出个大汉,一把捂住我的嘴,一条绳子便将小女子缚住。不过,彼时一见施相公无恙,虽然被人擒掳,一颗悬着的心却落了下来。  “小女子被缚到牛栏岗大营,那张士诚立时逼着拜堂成亲,要封小女子作押寨夫人。小女子无拳无勇,又不愿遭那黑汉奸占,只好推说身上不洁净,拖延时日。关帝庙大会之后,有一晚小女子忽见张士诚行事诡异,亲自召见他那两个兄弟,躲在密室中窃窃计议。小女子心中一动:这张士诚生性奸诈,莫不然要算计施相公,获取那桩绝世大秘?于是小女子便装着端茶送水,倚在窗口窃听。不听则己,一听之下,唬得小女子浑身打战:原来他们设下毒计,想用那‘巴蝥散’麻倒相公,然后乘昏瞀之际,掏摸出那桩大秘!  “小女子那时真是又急又恨,急的是眼睁睁看着施相公你立时便要陷入机彀,恨的是小女子既不能给相公通风报信,又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真真急了个泪下沾巾。哪知情急计生,小女子忽然有了主意:趁着夜黑躲入那‘红罗营’中,悄悄诓出一个女子,于僻静处用一条裙带冷古丁将她勒死,然后换上这一身红衫红裙,乘着点人,混入为相公歌舞劝酒的六个秀女之中,紧要处挥长袖拂翻了那杯毒酒,好歹救出了相公。”  施耐庵听到此处,抬头望了一眼并辔而行的秦梅娘,心底涌起一阵感激与敬佩之情,暗暗叹道:这女子虽然沦落风尘,却有如此智识胆略,到底不愧是梁山泊英雄的后裔。  两人骑马边走边谈,不觉红日西坠,天色向晚。隐隐现着一派集镇,早已是点点灯火,那秦梅娘道:“施相公,前边便是埝头集了,今晚便在此处宿一宵罢。”  施耐庵自然允诺。两人两骑径直驰进镇内,只见这埝头集街面倒也齐楚,只是店铺冷落,行人稀少。秦梅娘引着施耐庵沿街巡视,瞧见一家店铺,门上悬着“悦来客栈”的湖绉灯笼,秦梅娘便翻身下马,叩开了店门。那店东家仿佛与秦梅娘相熟,立时牵马入槽,先整治酒肴给二人吃了,然后收拾了两间极洁净的卧室,送二人安歇。  这一日一夜的驰驱,施耐庵早已疲乏,安顿妥贴,钻进被窝便齁齁大睡起来。  哪知人也怪,日间过于辛苦,倒反而睡不安稳,施耐庵睡着睡着,忽然却做起梦来。仿佛又回到那耸碧院内,冷月清风之下,摆着一席酒肴,顾逖把酒邀月,自己披发长吟。忽地,林隙间托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朝他猛扑过来,他左闪右避,待要逃走,双脚却软绵绵的寸步难移,待要呼救,顾逖却失了踪影,那猛虎“呼呼”地直翦过来,瞪着一双怪眼,神情似乎象是董大鹏的吊客模样,一忽儿又幻化成张士诚那长着肉痣的环眼。那猛虎一爪按到自己胸口上,仿佛要撕开胸膛!他想喊喊不出,想挪又挪不动,那虎爪重愈千钧,直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不觉拼命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猛力一挣,倏地睁开了眼睛。  施耐庵浑身冷汗津津,四面一看,自己原来却在床上,斗室之内兀自亮着昏暗的烛光。  他正欲翻身坐起,只觉着胸口确实有件东西压着,伸手一摸,原来是滑腻如脂的一只手掌,他正自诧怪,脑后床头却传来一声“嗤嗤”娇笑:“施相公,一场好梦,被小女子搅扰了,万望恕罪则个!”  施耐庵猛地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回头看去,不觉又惊又怒。只见床后立着一个女子,发髻乍解,乌云似的长发流云般撒在肩头,赤裸着羊脂般的肩臂,一件薄薄的轻罗衫子早已半褪,软软地挂在臂肘弯里,蝉翼般的鲛绡抹胸里双峰微颤,她一手抚在施耐庵胸口,一手捻着腰间的裙带,兀自嗤嗤娇笑,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秦梅娘!  这实在出乎施耐庵预料,他兀坐在床上,张口结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秦梅娘粉面潮红,双睛带赤,鼻子里咻咻轻喘,胸脯急骤起伏,抽回按在施耐庵胸口的那只手,“嗤溜”便解开了腰间裙带,那软滑的轻罗长裙毫无声息地坠到地上。此刻秦梅娘身上只剩下一层鲛绡抹胸和一条透着肌肤的薄绸衬裙,一步步挪将过来。  施耐庵不觉厉声喝道:“大姐这是做什么?”  秦梅娘浪声说道:“施相公春宵寂寞,小女子特来伴宿。”说着两只手一上一下,便要去解开那鲛绡束胸和短短的衬裙。  施耐庵怒极生恨,跳下床来,大吼一声:“贱人无耻!”  “啪”地一掌,结结实实扇到秦梅娘那张娇脸上。这女子哪里料到这一手?她毫无防备,“卟通”一声,竟软蛇也似地瘫倒在地上。  施耐庵背过身去,披上外盖衣裳,兀自气咻咻地吼道:“没存想梁山后代之中有你这等无廉耻的女子,真真辱没了乃祖乃宗。要不是念你曾救助于我,晚生便一剑杀了你这贱人!”  秦梅娘见此情景,自觉无趣,坐在地上系好衬裙裙带,扯起束胸的鲛绡掩好双乳,满面羞惭地说道:“施相公息怒,小女子只因仰慕你的风范气度,一时情动,作下羞耻之事,还请鉴谅。不过,小女子一番痴情,还望相公接纳。”说罢,慢慢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被打肿的脸颊,一手挽着裙带,一步步靠向施耐庵。霎时,施耐庵的肩背和腰膂上仿佛贴上了两团软绵绵热烘烘的物事,原来是秦梅娘那裹着薄绸的胸脯和髀股。他仿佛被烈火烫了一把,疾退几步,一把摘下墙上的湛卢剑,“铮”地拔出鞘来,厉声喝道:“好贱人,再走一步,晚生便叫你血溅当场!”  秦梅娘满脸媚态,娇笑一声,嘻皮涎脸地款扭腰肢,袅袅娜娜地在屋内转了一圈,无耻地将那短短的薄绸衬裙高高撩起,嗤嗤笑道:“施相公,如此艳福,你竟拒之门外,秦梅娘今开了眼了!不过,要不是我这个‘无耻贱人’,就是用刚才这手段,从张士诚那盐贩子嘴里骗得机密到手,施相公又怎的脱出虎口!”  施耐庵掩面怒叫:“休要胡言!晚生不是那张士诚,速速滚出这屋子!”  秦梅娘一听,脸色倏地一变,只见那满脸媚态如风扫过,立时变得狰狞可怖,她柳眉倒竖,杏眼怪睁,纷披的长发在肩头胸口上乱卷,衬着一张被打肿了的惨白面庞,仿佛还阳的缢死鬼。她放开双手,让那鲛绡束胸斜斜兜在胸脯下面,薄绸衬裙搭上腰胯,叉腰怒目,悻悻然说道:“小女子既然来了,就不随便出去,还有话要与你言讲!”  施耐庵道:“晚生从不与衣裙不整的妇人讲话,有甚话,整饬衣衫再讲!”  秦梅娘无奈,只好从地上拾起那一身胭脂色的轻罗衣裙,忙忙地穿好罗衫,系好扣绊,然后两只腿伸进红罗长裙,一提提到腰际,床头上牵过裙带,胡乱挽了个结子,忽然厉声喝道:“施耐庵,你可识得姑奶奶是谁么?”  这一声喝与日间的娇声艳语不啻有天壤之别,听来煞是刺耳。施耐庵不觉一凛,转身看去,禁不住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的哪里是那个娇媚秀丽的女子,分明是一个粉骷髅、母夜叉。秦梅娘披头散发,眉目失形,脸露肃杀,眼喷寒光,她身后不知何时早站着四五个彪形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手中仗着兵器,仿佛一声令下,便要猛扑过来。  施耐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觉脱口问道:“你到底是何等样人?”  秦梅娘咧嘴一笑:“嗬嗬,施相公敬酒不吃吃罚酒!事到如今,姑奶奶只好把底细交给你了!谅必你知道颍川徐寿辉徐大龙头的名声罢?姑奶奶便是他帐下的女营头领,奉徐大龙头之命,特来向你讨取那桩绝世大秘!”  施耐庵打量了立在秦梅娘身后那几条汉子,只见他们一色的红巾包头,上穿蜈蚣绊窄袖箭衣,腰系玄青板带,灯笼裤子,扎着绑腿,脚上一例登着皂底快靴,那形态模样服饰打扮倒确是江湖上的豪客。他想了想,不觉问道:“晚生早闻那徐寿辉也是一路义军主将、江湖上大著名声的英雄,麾下的头领也都是铮铮铁汉、磊落豪杰,大姐适才所作所为,晚生实在不敢恭维!”  秦梅娘脸上一红,旋即笑道:“施相公也未免忒认真了!君不闻:食色,性也?何况小女子适才那一番举动,不过是试一试你的德行!此事暂且不谈。你既然晓得徐大龙头的名头,就请把那桩大秘说出来!”  施耐庵满腹狐疑,擎剑在手,紧盯住面前这个变幻无常、诡异难测的女子,冷冷问道:“一路之上,你告诉我自幼习艺卖唱,流浪江湖,此刻又如何变成了义军头领?”  秦梅娘“卟哧”一笑:“你这书呆子委实迂腐了!白日大道之上,姑奶奶如何能亮出身份?没的叫做公的拿去吃牢饭?乌梢林边那帮弟兄,姑奶奶一句话便叫他们挡住了张士诚的追兵,施相公不是亲眼得见?”  一句话提醒了施耐庵,他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怎的便将这碴儿忘了!乌梢林那班大汉,果然与眼前这四五人一样打扮。倘这秦梅娘只是一个卖唱的女子,如何能调遣那百十名好汉?他默想一阵,忍不住抬头打量了面前的形势,只见那秦梅娘不知何时已然挽起了纷披在胸口、肩头的长发,一袭大红猩猩毡英雄氅斜挂在身后,右手横握着一柄寒光凛人的柳叶钢刀,衬着那一身窄窄的红罗衣裙,先时的娇艳娇媚之态已然消失净尽,只剩下一股威猛肃杀之气。她身后的那一班彪形大汉一个个毕恭毕敬,仿佛俯首的绵羊,一见这情景,施耐庵心中先自信了一半:看来这妇人确乎是江湖上一个小小的魔头。  秦梅娘见施耐庵沉吟不语,忽地双眉一挑,衣裙窸窣,横刀走上两步,说道:“施相公,俺秦梅娘已然亮了身份,你也知晓那徐大龙头的声威,请把那桩绿林大秘吐出来吧!”  施耐庵想了想,说道:“那桩绿林大秘乃是一位梁山英雄血裔以心血所托,晚生立有重誓,岂肯轻易泄漏?”  秦梅娘又是“卟哧”一笑:“久闻施相公一腔豪气,一心为造反英雄奔走呼号。今日竟然如此藏头露尾、首鼠两端,真真叫人失望。要说梁山英雄后代,俺秦梅娘亦在其数,不将那大秘交与我,难道你拿着它献与官府,求个封妻荫子么?”  施耐庵急忙分辩道:“你这妇人,休要污人清白!我与元室不共戴天,恨不能将那一帮贪官污吏一刀斩尽,岂肯为五斗米的俸禄出卖那桩绝世大秘?”  秦梅娘又道:“既如此,那又为何吞吞吐吐、讳莫如深呢!”  施耐庵道:“实话对你讲了罢:大姐虽为女子,但连日之中身份变幻、行事龌龊、扑朔迷离,令人生疑,休道这桩大秘乃旷世奇宝,便是寻常机密,又怎敢轻易奉告?”  秦梅娘一听,俯下头来,伸出手指捻起轻罗长裙,讪讪地转了个圈子,忽地一把抖开裙子,仰头大笑起来,直笑得高耸的发髻上簪珥叮当乱响,那狂傲而凄厉的长笑久久不息,直震得在场众人心头发怵。秦梅娘笑毕,忽地转过身来,轻罗窄衫紧裹着的胸膛兀自急聚起伏,她横刀立目,瞅着施耐庵说道:“呵呵,好个心窍玲珑的穷酸秀才,竟然想窥测姑奶奶的行藏!”她身腰略略扭得一扭,早闪到施耐庵面前,厉声说道:“施相公,饶你奸似鬼,也须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今日不说出那桩武林大秘,你便插翅也休想脱却俺秦梅娘的手心!”  施耐庵见这妇人变脸,不觉心中一凛,略退一退,手中湛卢剑抖一抖,立了个门户,轻言慢语地吟道:“休瞧俺老成,俺道你狰狞!娇滴滴女儿心性,却怎的满口里不干不净?卖弄奸狡乖觉,没的却枉费精神。你道是信手拈来;我这里剑下无情!看剑!”  秦梅娘见他身处险境,竟自酸溜溜地掉起文来,不觉又气又怒,冷冷说道:“一个三家村里的冬烘先生,委实糟蹋了这把湛卢宝剑!不须姑奶奶动手,俺这几个弟兄便可擒你!”说着,转过头去,对倚门而立的几个大汉努努嘴,众大汉喳呼一声,挥动手中兵器便朝着施耐庵扑了过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长剑挽一个剑花,使出一招“蓝关拥雪”,“哐当”一声磕开当先剁近的一杆朴刀,接着挑、搠、点、刺,与四五个汉子斗在一处。  约摸走了十余回合,施耐庵那“快活剑法”使得顺手,几条大汉竟自落了下风,只见他脚踏圭步,剑走偏锋,陡地喝声“着”,一个虬髯大汉“哇呀”一声,“当啷”一声朴刀撒手,捂着右肩负痛跳出了圈子,其余的汉子见伤了一个同伴,不觉怒叫如雷,兵刃泼风,便要围上来拚命。  秦梅娘怒斥一声:“枉长七尺之躯,四五人拿不住一个穷酸!还不下去,在此丢姑奶奶的脸么?”斥毕,施耐庵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红影倏地便欺到跟前,紧接着“嗤嗤”一阵尖啸在耳畔响起,秦梅娘那柄柳叶刀早斩到了咽喉!  施耐庵吓得毛发齐竖,心中暗道:这女魔头好便捷的身手!手中剑却忙忙使出一式“快活剑诀”中的“云横秦岭”,只听“乒乓”、“哧嚓”,“嗤溜溜”一阵乱响,激斗的两人中早“卟通”倒下一个。  原来,施耐庵见秦梅娘来势凶猛,一时惶遽,仓卒之中横剑一格,堪堪封住敌手来剑,哪知施耐庵的“快活剑”快,那秦梅娘的柳叶刀更快,就在刀剑轻触的刹那,那柄刀矫如灵蛇,绕一绕,早从施耐庵那森森凛人的剑锋下转了弯儿,冷不丁从她肘弯里吐出,直搠向施耐庵肋下要害!施耐庵一招失风,补救无及,只好收腕缩身,指望一边倒过剑柄磕开柳叶刀,一边用“快活剑诀”中的救命步法避开这夺命的一招。然而秦梅娘这一刀快若掣电,哪里闪得开?只听那秦梅娘俏笑一声,于那刀尖就要贯肋入胸之际,忽地手腕轻轻一抖,那柄柳叶刀收住去势,微微一带,在施耐庵腋窝下的长衫上切开一个裂口。施耐庵惊恐之余,脚步散乱,扑通一声跌倒在墙角。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丝绸曳地之声响过,秦梅娘早拖着红罗长裙踅到跟前,一脚踏住施耐庵抛在地下的湛卢剑,柳叶刀直指他的咽喉,星眼流波,樱唇微哂,那话语却说得异样地刻薄:“施相公,还有心思掉那书袋么?俺秦梅娘倒喜欢听你那词儿,若有兴致,俺陪你唱一曲‘东吕点绛唇’,再说出那桩武林大秘罢,呵呵呵呵!”  施耐庵木然坐地,秦梅娘一番狂傲大笑,他又羞又气:昂昂七尺之躯,受制于一个娇柔女子之手,而且连此人行藏亦一无所知,真真令人羞耻。然而,交手只一合便栽在她手里,眼见这个女魔头武功骇人。走是走不脱的了,只好闭目等死。他俯首望着流瀑般就铺撒在自己膝盖下的那长长的红裙,那轻俏的红罗随着秦梅娘的狂笑在“簌簌”抖动,却不言不动,屏息待变。  蓦地,头顶上响起一声怪叫:“兀那鸟婆娘住手!”这叫声咄屹刺耳,又哑又尖,霎时盖过了秦梅娘的狂笑。叫声未落,只见黑影一闪,大鸟般从屋檐头飞下一个人来,众人一愣:来人那一副尊容,委实令人一看便忍俊不禁。  只见他满头稀稀拉拉的黄发上裹一块皱皱巴巴的布片,塌鼻厚唇,细颈黄颊,一双斗鸡眼眨乎眨乎,穿一领四处绽满补钉的油污短褐,趿一双露着脚趾的破靴,手里攥一把似镰非镰、似钩非钩的怪异兵器,“吧哒吧哒”走到秦梅娘跟前,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板牙笑道:“小娘子久违了!适才一招‘穿花度柳裁云刀法’,委实叫俺开了眼!还记得运河堤下俺款待你的那餐酒饭么!”  秦梅娘抬头看去:果然是日间在运河堤下小村店里见过的那个丑汉。她冷冷笑道:“你这腌臢乞儿,不在那乡野酒肆中沽酒,钻到此处来作甚?”  那丑汉笑道:“小娘子贵人健忘,欠了俺的酒帐,特来讨还!”  秦梅娘见他阴阳怪气,不觉怒喝一声:“姑奶奶此刻没空,休在这厢找死!”  丑汉挤眉弄眼作了个怪相,忽地凑到秦梅娘耳畔低声说道:“小娘子,俺生意人生性吝啬,有帐必讨,休要为了俺那酒帐搅扰了你的大事!”说着,斗鸡眼一斜,朝地上的施耐庵瞟了一眼。  秦梅娘见此人罗唣,又怕搅黄了眼看到手的大秘,柳眉微皱,右手柳叶刀不离施耐庵咽喉方寸之地,左手伸进裙腰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银子,便要递与丑汉。  丑汉一阵怪笑:“呵呵,小娘子吃了迷魂汤,竟忘了俺日间与你订的规矩么?”  秦梅娘强忍怒气,问道:“什么规矩?”  丑汉晃着手中的镰枪,一手捺着颔下的鼠须,扬头说道:“俺徐掌柜言不二出,店中的规矩订得明白:人前卖笑的娼妓,吃了俺的酒饭,便须与俺快活一夜!小娘子自己底细何须俺抖搂出来,还是值价些罢!”  秦梅娘听毕,双颊一红,旋即瞠目怒喝:“你这腌臢丑鬼,把姑奶奶当了何人?俺秦梅娘天生丽质,冰清玉洁,你竟敢满嘴喷粪,肆意污辱,儿郎们,替俺乱刀剁死!”  众壮汉闻声,就想扑过来,那丑汉双手连摆,叫道:“且慢,且慢!俺还有话讲!”说着,趿拉着破靴踅近一步,对秦梅娘道:“小娘子何必做张做致,适才你袒胸露乳、娇声浪气,早逗得俺心痒难熬,此时色魔扮观音,可惜了你这副天仙般的容貌!”  秦梅娘见他当众揭丑,又羞又气,一时气噎胸臆,竟自双唇哆嗦,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丑汉却兀自嘻嘻哈哈地说道:“其实,小娘子倒是俺十年难逢的双料主顾!适才那酒帐还只算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须留下你这颗娇滴滴、水灵灵儿的头来!”  秦梅娘哪里还按捺得住,厉喝一声:“儿郎们,快与俺千刀万剐这丑汉!”一众大汉闻声而动,刀光霍霍,饿鹰扑食般直卷向那丑汉。  丑汉右手勾镰枪一摆,一叠声叫道:“咦呀,咦呀!冤有头,债有主,慢来,慢来!”只见那勾镰枪起处,“唿隆通”一阵响,扑上去的几个大汉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法,歪歪趔趔一阵踉跄,立时东倒西歪地跌了一地。  只见灰褐色衣襟一闪,那丑汉倏地从大汉丛中闪出,手中那勾镰枪舞得陀螺也似,直向秦梅娘头上罩来。  秦梅娘哪里料得到偌大四五条汉子,眨眼之间便似风扫叶儿般倒了一地,她先是一愣,紧接着那丑汉的兵刃已然临头,喝声:“儿郎们看住这姓施的秀才!”肩肘轻抖,一柄柳叶刀便杀向如风扑来的丑汉,两个人立时斗到了一处。  这一番好杀,真个叫人心惊胆战。秦梅娘这柄柳叶刀曾受过当日元廷第一条好汉、骁骑校尉兀良哈台的嫡传,使到兴头处,真如那骇电惊鸿、怪蟒灵蛇,只见漫天雪舞、匝地寒星,委实是令人目不暇接。那丑汉一杆勾镰枪却别是一番路数,枪尖钩如鹰爪,枪身刃如寒霜,抡得性发,钩尖抓、攫、锁、拿,枪刃钻、点、搠、刺,守如铁壁当前,攻如风驰电射,只见密密钩爪、处处寒芒。两个人斗到涧深处,哪里还能分辨出谁是谁?众人只见眼前一灰一红两团疾风,伴着无数刀光枪影在地上滚来滚去。  约莫斗了五七十回合,那两团旋风忽地停了下来,满天的点点寒芒倏地消失无踪,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丑汉与秦梅娘已然各各分开,呆呆兀立,不言不动,犹似两尊石像。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 秦梅娘痛洒红衫泪 施耐庵聊作虎帐吟  却说施耐庵坐在地上,初见那屋檐头跃下一人,心里一惊:这屋里藏着个大活人,老半日自己竟未察觉,实在大意。及至认出此人正是日间运河堤下小酒店的掌柜,心中更觉稀奇:这丑汉分明在那茅舍里沽酒营生,怎的眨眼间便跟到了此处?未必竟是为了那一笔酒帐?待到他夹七带八讲出那一番莫名其妙的鬼话,撩拨得秦梅娘这女魔头怒从心起,拔刀相斗,他那心头不觉“怦怦”而动。  此刻,这丑汉露出了绝高的武艺,竟与秦梅娘斗得难解难分,施耐庵方才稍稍察觉:这形貌委琐、衣衫邋遢的丑汉,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绿林高手!  就在丑汉与秦梅娘激斗暂歇、双双兀立之时,施耐庵惊诧之余,不觉抬头望去。谁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被那景象惊呆了:  只觉丑汉与秦梅娘两人相距五六步开外,一左一右,嗒然僵立。左边那丑汉一手执着他那勾镰枪,另一只手却握着秦梅娘使过的那柄柳叶刀,一双罗圈腿拄在地上,抖着两撇吊眉,咧着一张大嘴,嘻嘻乱笑。立在右边的秦梅娘却另是一番景象,只见她热汗淋漓,娇喘吁吁,鬓发散乱,脸露惊慌,两只手里空空如也,十个指头索索微抖。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她那紧裹在身躯上的薄薄罗衫,不知为何已然变了个样子,胭脂轻罗上多了十余朵殷红的梅花,仔细看去:却原来是十余处伤口,殷殷血迹,濡染红罗而成。眼见这丑汉的武艺神鬼莫测,激斗之中,不仅劈手夺了对手的兵器,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勾镰枪在秦梅娘肩头、胸脯点出十余处伤口,不轻不重,不深不浅,信手拈来,错落有致,这手段真叫人乍舌!  眼见这两人对视而立,神情古怪。施耐庵和满屋人紧张得屏息股竦。其实这情景不过一盏茶时光,那秦梅娘早已从惊悸之中猛醒过来,她厉叫一声:“儿郎们快快与俺挡住这丑汉!”声音里隐隐透着恐惧,一头叫,一头腰肢疾扭,长裙飘荡,霎时便要奔出屋门。  那丑汉咧嘴一笑,左手将秦梅娘那柄柳叶刀插进腰带,右手一挥勾镰枪,叫一声:“兀那婆娘哪里走!”那双瘸瘸扭扭的罗圈腿略晃一晃,霎时流星赶月般地追了过来。  秦梅娘身躯娇小,疾若灵猫,只见她一身罗裳搅起一团胭脂红云,飙风般一眨眼便闪出了屋门,立时失了踪影。丑汉一路乍呼,趔趔趄趄地奔出屋外。施耐庵兀自坐在地上,只听屋外丑汉那“吧哒吧哒”的破靴声响得聒耳,秦梅娘的脚步声轻捷,却哪里听得见毫分?  屋内那几条大汉,尽管听见秦梅娘那一声“挡住丑汉”的吆喝,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适才丑汉显出的那一手绝世武功,早唬得他们灵魂出窍。此时大眼瞪着小眼,呆呆地立在屋角。  施耐庵趁此时机,慢慢地从墙边爬起,心中忖道:瞧秦梅娘那疾如鹰隼般的纵跃,丑汉趿拉着双破靴,八成追她不上,不如乘她的这帮大汉兀自呆立之际,溜之大吉。一边想,一边拾起地上那柄湛卢剑,便要逃出屋门。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厉叫:“哎也,小女子休矣!”叫声凄切而惨厉,从那黑魆魆的院外传入,煞是令人心惊,听那声音,分明是秦梅娘在呼救。  众大汉立时奔出屋门,施耐庵听那呼喊来得蹊跷,一双脚不由自主地挪到屋外。恰才踏过廊沿,展眼一瞧,便见那几个大汉簸箕形围成一圈,那个丑汉在圈子内趾高气扬地站着,两条罗圈腿骑马蹬稳沉沉地站在院当中的草坪上,斜着一双斗鸡眼直视着脚下,咧着大嘴,径自嘻嘻怪笑。仔细一看:只见丑汉面前不远卧着个人,红艳艳的一身衫裙,映在那绿草丛中,便是朦胧星月之中,依然十分显眼。秦梅娘趴在草里,兀自拼命挣挫,却哪里挣得动?原来那丑汉一只脚牢牢地踩住了她那长裙一角,显见这丑汉纵跳惊人,饶是秦梅娘身手便捷,他眨眼之间便即追上,而且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去擒她,一伸脚踏住她那铺撒拖曳的长裙,秦梅娘疾逃之余,哪里防着这一手?长裙裹腿,立时绊倒。一个女子,骨碌碌摔倒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起俯首就擒,愈加显得狼狈不堪。  丑汉叉手兀立,一只脚牢牢踏着秦梅娘的长裙,笑道:“俺只道你有三头六臂,敢在俺徐掌柜面前撒野,眼下还有何话说?”  秦梅娘早挣得汗水淋漓,长发披散,那嘴头却些须儿也不软:“哼哼,姑奶奶要不是张士诚送的这条长裙儿绊了腿,岂怕你这么么臭奴!不然,俺脱了这红罗裙子,扎缚得精干,再与你斗一百合,倘再输了,俺便碰死在阶砌上!”  丑汉呵呵一笑:“贼泼贱!你把俺当了施相公,耍猴儿来着?俺徐掌柜可是说一不二的杀人魔头,你这花言巧语休想蒙俺!看在你一个两截穿衣的女人份上,俺放你一马,临死之时有何话讲,速速言明!”  秦梅娘在地下哭道:“壮士休怒,俺秦梅娘下有哺乳幼子,上有年迈公婆,倘若心存慈念,还望,还望……”说话间,趁着夜暗,她不知何时悄悄从伴当手中取过一柄解腕尖刀,手腕倏动,便要割去那被丑汉踩住的长裙一角。  丑汉何等精细,一眼瞧科,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暴吼一声,腰背一耸,早跨出两步,迅疾一把攥住秦梅娘的手腕,劈手夺下那把解腕尖刀,“嗨”一声,立时一拧。便将那女子双臂反翦,扭至脊背之上,只一提便提将起来。秦梅娘肩臂巨痛,筋骨功架立时散了,哪里挣扎得半分,呻吟一声,双目一花,几乎昏晕过去。  丑汉真好膂力,半空里提着个大活人,兀自手臂笔直,他瘸瘸歪歪将秦梅娘提到一棵老桑树前,扯下根裙带,将她兜胸反缚在树干上,一把攥起秦梅娘那纷披的长发,一手掣出手中的解腕尖刀,便要下手。  此情此景,施耐庵几曾见过?眼前这番景象,倒叫他大觉不忍。他望着被缚在老桑树上的秦梅娘,秀发纷披,头颈低垂,容颜惨淡,双眼半闭,娇艳的脸庞上泪痕淋漓,瘦削的双肩索索轻抖,罗衫上点点血迹兀自鲜红,轻罗长裙斜拖在地上,早已泥迹斑斑,那一种悲天悯人、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再望望恶狠狠站在秦梅娘面前的那个丑汉,吊眉斜眼,满脸得意之色,一把解腕尖刀仿佛宰鸡屠鹅般便要杀人,全无一丝一毫慈悲心肠。这两人对比之下,一个楚楚可怜,一个丑陋残忍,施耐庵哪里忍得住,也不知何处来的一股猛劲,他撩袍奔下台阶,大叫一声“刀下留人”,一抖湛卢宝剑,“当啷”一声磕掉了丑汉那把堪堪便要戳入秦梅娘胸口的解腕尖刀。  丑汉一惊,回头见是施耐庵,脸色微愠,咧嘴问道:“怎么,施相公舍不得俺杀这贱人!”  施耐庵道:“壮士容禀,古人云: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古人又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一个女子?便有天大的罪过,看在晚生份上,便饶她一死罢!”  丑汉吊眉一抖,决然说道:“不成!俺徐掌柜便是饶了天下人,也饶不过这贼泼贱!”  秦梅娘缚在树上,此时已然苏醒,一见施耐庵求情,立时扬起泪痕满脸的头来,惨凄凄地说道:“施相公,看在俺秦梅娘曾在牛栏岗大营救你的份上,劝一劝这位壮士,放了俺吧!”  丑汉一听,斗鸡眼又露凶光,吼一声:“贱人住口!”抬起罗圈腿兜胸一踹,只见秦梅娘浑身痉挛,口角立时渗出血来,长呻一声,又昏晕过去。  施耐庵见此惨状,“嗖”地一抖长剑,直指丑汉眉心,怒极大叫:“狂徒忒也凶贱,俺与你拼个死活!”  丑汉怪笑笑,倏地一抖手肘磕上剑尖,施耐庵立时觉着一股大力压上右臂,一柄湛卢剑拿捏不住,几乎坠到地上。  只听那丑汉咧开大嘴笑道:“施相公,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与俺较量?须知俺这一柄勾镰枪两年前曾败过脱脱丞相那五万科尔沁铁骑!此刻相公还是一边看俺碎剐了这婆娘的好!”  施耐庵一时情急,也顾不得温良恭俭让,心下一横,竟自撩袍直奔阶砌,一路叫道:“若不饶了这女子,晚生便碰死在这里!”说毕,一埋头便要撞向石阶。  那丑汉大吃一惊,身躯倏动,一眨眼早闪到施耐庵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身腰,嚷道:“罢了,罢了,施相公休要做出冒失事来,俺还舍不得你手中那桩绿林大秘呢!”说着,他一巴掌拍在头上,将那副肮脏头巾揉得“簌簌”乱响,眯着双斗鸡眼想了一阵,忽然说道:“此事俺也作不了主,既如此,施相公便随俺走一遭,倘若俺那两位大哥也饶不下这泼贱,那就无法可想了!”说毕,他转头又瞟了缚在树干上的秦梅娘一眼,顿一顿足恨道:“可惜便宜了这婆娘!”  施耐庵一见丑汉松了口,连忙唱了个大喏,问道:“多谢壮士慈悲为怀。不过,壮士尊姓大名,可否赐告?”  丑汉摆摆头道:“唉唉,提起俺的名头,休要污了你那耳朵!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蕲水红巾军大帐中五杰之首,铁勾魔王徐文俊!”  施耐庵听毕大惊,不觉叫道:“啊哟哟,原来壮士便是那中原义军首领徐寿辉徐大龙头的义子、威震湖广的徐文俊徐大英雄!晚生失敬了!”  说话间,忽听得暗夜中筚篥乱响,徐文俊掉头一看,只见院内那四五个壮汉不知何时早失了踪影,他叫道:“不好!必是这姓秦的贱人设有埋伏,几个手下已然逃出去通风报讯!俺倒不怕,只是施相公你多有不便,不如速速随我离却此地!”说毕,撩着双罗圈腿,“吧哒吧哒”走到老桑树前,从树干上解下裙带,将秦梅娘反翦又缚了双臂,此时那妇人又羞、又气、又惊、又怕,加之浑身伤痛,早已半晕半醒,徐文俊只一挟便将她挟在腋下,领着施耐庵大步奔出了那爿客栈。  此时天黑夜暗,人地两生,施耐庵一时也顾不得思虑,径直跟着那徐文俊糊里糊涂地奔走。  约摸走出五七里地面,早已出了埝头集,徐文俊抬头一看,眼前雾蒙蒙一片柳林,再往前走,便是高邮湖渡头,他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前面渡头只怕早有官军把守,俺手头上又挟着个活人,为策万全,还是穿柳林往北走罢。”  施耐庵见他路径极熟,点了点头,两个人冲着夜雾,离了大路,一脚便踹进了柳林。谁知刚走了几步,猛听得“唰拉拉”、“忽咙咙”排山倒海般一阵大响,柳林中忽然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长刀,只听得一个粗厉的嗓门远远喝道:“贼魁徐文俊休走,俺在此静候多时了!”  徐文俊听毕,吊眉疾蹙,不觉轻声叫道:“不好!俺道只会有几个小鞑子挡道,却原来这个狗官已然到了湖东!”  施耐庵忙问:“徐大哥,这狗官是何人?”  徐文俊道:“此人乃当今元廷中第一条好汉,禁卫军骁骑校尉兀良哈台,江湖中尚未遇过敌手,还是小心为妙。”  说话间,黑压压的元兵早已围裹上来,树影星光之中,只见一骑黄骠马上高踞着一员猛将,头戴狮头毡须兜鍪,身着团龙战袍,一领黄铜锁子甲在星光下灼灼生辉,手执一杆偃月泼风刀,瞧那刀身长柄,少说也有八九十斤以上份量。此人正是新任江淮大营剿寇都元帅、御前骁骑校尉兀良哈台。  兀良哈台勒马横刀,厉声高叫:“小小蟊贼,吞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俺兀良哈台辖下窜扰,速速自缚,休要污了俺的大刀。”  徐文俊一听,气往上冲,不顾众寡悬殊,将腋下夹着的秦梅娘一把扔到施耐庵面前,叮嘱道:“施相公,好好看住这婆娘,待俺会一会这狗官!”说毕,勾镰枪一抖,腰脊一耸,早跃到兀良哈台马前,叫一声:“狗官看枪!”扬手便刺。  兀良哈台压根儿未把这徐文俊放在眼里,听这声叫唤,兀自大咧咧坐在鞍鞒上,喝声:“去吧!”手中泼风刀送了一送,挟着狂风,直卷向马前的徐文俊。  休小觑兀良哈台这一送,看来仿佛信手使出,其实却藏着极厉害的招数。须知这兀良哈台幼有异禀,长成之后,因其姊新进后宫,便想将乃弟造就成一位成吉思汗式的绝世英雄,先后将此人送至崂山上清宫与嵩山少林寺习武,软硬齐练,内外兼修,加之镇日里干酪马奶,人参鹿茸,壮筋补骨,养气益精,经过十七八年苦苦磨炼,端的出落得能开碑裂石、担山填海,那一杆泼风刀一旦抡动,真个是招招狠辣、刀刀见血。此刻,他这轻轻一送,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招数,那刀杆缓慢而轻松,千斤力道早凝在刀背之上,使出之时,既可显示一代宗师的从容风度,又可防备对手突袭,倘若来的是武艺高强的敌手,那刀背上的千钧之力可在呼吸之间源源吐出,杀得对手出其不意。  看看马前徐文俊就要杀到,只听得“乒乓”一响,兀良哈台只道对手立时便要踉跄倒退,喷血而亡,谁知他忽觉刀头疾沉,一股巨力缠住刀背,那敌手不仅未退,反而大有受制于人的危险。兀良哈台微微一惊:这丑汉倒也不凡!一边想,一边右臂疾缩,便要抽刀换式,痛下杀手。谁知就在这时,那刀头上的巨力倏地消失,紧接着那个灰色人影一闪,早闪到黄骡马侧后。徐文俊手腕疾抖,只见星光下寒芒一闪,勾镰枪“吭哧”一声,竟自勾住了兀良哈台的马蹄。  兀良哈台这一惊非同小可,饶是他久经大阵,也吓了一跳,疾忙一收马缰,泼风刀朝马后疾扫,亏得这一勒一扫,加之胯下乃是一匹神骏,兀良哈台呼吸之间便脱了困境。他勒马跳出两丈开外,不觉惊诧地打量了眼前这丑汉一眼,心中暗道:“久闻铁勾魔王徐文俊手段了得,俺只道是一个小小蟊贼,今日险险乎一世英名坏在他手里!倘不除却此人,将来必是官军劲敌!”想毕,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立时催马抡刀,恶狠狠地剁向徐文俊。  两个人翻翻滚滚,战了三十余合,徐文俊渐渐气力不加,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那兀良哈台在马上,刀重力沉,招式凶狠。徐文俊在马下,勾镰枪难及敌手,加之论气力亦不及兀良哈台,一时间只得遮拦架格,无有还手之力。  正在此时,柳林外又响起一阵呐喊,霎时明晃晃的松明火把围了上来,随着一声怒吼:“狗官休得逞能,俺们来也!”三四员大将率着大队头裹红巾的壮士杀入了战阵。当先一人身着白袍,黑面浓须,手舞一杆蛇矛,左边一将白面无须,身着青袍,执一杆点钢梨花枪,右边一将金黄面皮,五绺美髯,着一袭紫袍,舞着两柄长剑,三个人一式地扎着红巾,直杀向兀良哈台。  新来的三员战将武艺与徐文俊在伯仲之间,生力军一到,兀良哈台刀下立时吃紧,加之那铁勾魔王徐文俊一见帮手云集,精神立时长了一倍,一杆勾镰枪舞得陀螺也似,只在兀良哈台马腿人膝间闪动。兀良哈台一时左支右绌,哪里还敢恋战,吼一声,泼风刀杀出一条血路,催马便走。  这时,一众红巾军早将元兵杀退,追进了柳林。徐文俊杀得性起,叫道:“邹大哥、欧大哥、熊大哥,休教走了这兀良哈台!”一路叫,一路追了下去。这邹普胜、欧普祥、熊天瑞三人正自手痒,哪容敌手逃逸,发声喊,晃着手中兵器,泼风般随着徐文俊追入了柳林深处。  此时,激斗的双方渐渐走远,柳林边忽地变得冷清阒寂,夜风拂着柳条“簌簌”有声。施耐庵适才被那一番搏杀吸引了视线,早看呆了。此刻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脚前那倒缚双臂躺在地上的秦梅娘。  柳林中那一番呼喝搏杀,加之柳林中风清气爽,秦梅娘已然醒了过来,她在地上左扭右挣,想要挣开绑缚。可那条红罗裙带又柔又韧,徐文俊下手又重,肩头、手臂、膝头被紧紧缚住,便有撼山之力也无法使出,她直挣得浑身酸软,热汗淋漓。  施耐庵一见,心下又动了怜悯,不觉俯身问道:“大姐,这绑绳乃是连环扣,愈挣愈紧,休要累坏了身子。”  秦梅娘眼往施耐庵一瞟,双目转了一转,忽地皱着蛾眉说道:“施相公,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应允?”  施耐庵道:“只要晚生能做到的,一定答允。”  秦梅娘嘴唇动了一动,讷讷地说道:“施相公,此事怎好出口?小女子绑缚了半夜,一时内急,欲到附近、到附近……”说着说着她又低下头去,身躯扭动,眉头皱得更其紧了。  施耐庵初时听得木头木脑,仔细品味,忽地明白秦梅娘的意思,一是却踌躇起来:原来这女子要方便,手脚绑缚,委实是无法行动。可是,徐文俊再三嘱咐要好好看守,怎能随便替她解缚?  正想着,那秦梅娘在地上蹬脚扭腰,竟自哼哼起来。施耐庵不忍瞧她那样儿,心下一横:人乃血肉之躯,怎忍得如此痛楚,便是天牢里的死囚,亦须行个方便。何况徐文俊只是叫自己看住这女子,便是松个绑,没的便叫她逃脱了?想到此,他将倒缚在地上的秦梅娘轻轻抱起,扶坐在一株树干上,然后对她说道:“大姐休怪,晚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权且行个方便,只是将你这腿上的绑绳解一解,手腕上的裙带松一松,胸口、臂上的绳子只好留在身上,晚生远远地牵着,大姐一旦了事,便回到此处,休要生了逃走的妄念,教晚生无法交待。”  秦梅娘连连点头,长发抖得“刷刷”乱响,一叠声答道:  “施相公慈悲胸怀,小女子没世不忘,怎敢再生妄念!”  施耐庵微微颔首,便踅到秦梅娘身后,找着那根裙带的绳头,先松她手腕上的绑绳,然后又解了捆在腿上的裙带。秦梅娘撑着树身,艰难地站起,呻唤一声。那红罗长裙一旦撒开,立时便软软就撒满一地,秦梅娘双臂反翦,手腕已能活动,她曳着长裙走得几步,忽地柔声唤道:“施相公,请过来帮俺再松一松这臂上的裙带。”施耐庵只道她行动兀自不便,便将那绑绳绳头系在树上,走近几步,问道:“大姐,哪里还须松绑?”  话音未落,只见那秦梅娘忽地身腰疾扭,只听得一阵轻罗的窸窣之声响过,施耐庵只觉得眼前一抹红影闪过,那秦梅娘手腕疾动,红罗长裙中倏地飞出一只脚来!施耐庵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丹田穴上早已重重地挨了一脚,他霎时两眼一花,腰腹一麻,倒在地上。  秦梅娘一阵嗤嗤冷笑,弯过松开的手腕,迅疾地解开了缚在双臂、胸口上的裙带,猛地转过身来,柳眉倒竖、星眼怪睁,胸脯疾骤起伏,嘴角露着嘲笑,适才倒缚在地上那凄苦娇俏、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不见,又换上了当日埝头集客栈中那一副狰狞面目,她揉了揉被缚麻了的双臂、手腕,对施耐庵怪笑道:“臭穷酸,亏你还在江湖上行走,姑奶奶略施小计便诳了你!多谢松绑之恩,俺秦梅娘此刻便要来谢谢你了。”说着,走过来,一把抽出施耐庵腰间湛卢剑,伸出纤纤食指,“铮”地弹了一记。  施耐庵被她冷不防踢中大穴,浑身不能动弹,心里头恨道:好个阴毒女子,竟然如此卑鄙,悔不该心生怜悯,为她松绑,此时自食恶果。  秦梅娘又瞟了躺在地上的施耐庵一眼,长发拂风、星眼乜斜,红罗长裙“唰唰拉拉”地曳着满地蔓草荒藤,一步步走将过来。堪堪走到施耐庵面前半步左右,她忽地一把扯落肩上的猩猩毡大氅,窸窸窣窣褪下红罗长裙,手腕一抖,挽了几挽,“呼啦”一声扔到树丛之中,嘴里咕哝道:“只怪盐贩子这条长裙子裹手绊脚,害的姑奶奶今日栽在那丑汉手里!”说着,双眉一挑,脸露狞恶,手中湛卢剑划了一道弧线,“嗖”地直指施耐庵眉心,厉声说道:“施相公,俗语说:摔破葫芦须找那黄瓜出气!你既然软硬不吃,看来那桩大秘俺也得不到了!不过,这一夜俺出乖露丑、伤心呕气,所受的种种折辱只好着落在你这穷酸身上!”说毕,肩头一抖,一柄剑便要插进施耐庵脑际!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惨叫,接着“哐啷”一声,秦梅娘手中长剑忽然坠地,她先是一愣,紧接着听见远远地响着一声吆喝:“兀那鸟婆娘,休要害了施相公!”她不觉浑身一凛,恨恨地朝施耐庵呸了一口,捂着手腕,钻入了密林。  秦梅娘前脚刚走,柳林深处倏忽一闪,几条人影跃了出来,当头的便是那徐文俊,他身后紧跟着邹普胜、欧普祥、熊天瑞一众好汉。一见走了秦梅娘,施耐庵又瘫倒在地,惊得面面相觑。一齐奔过来,揉腿解穴、伸筋活血,立时将施耐庵弄醒过来。徐文俊吊眉紧皱、满脸惊诧,一把提起撒在草丛中那条红罗长裙,直抖得簌簌乱响,冲施耐庵问道:“施相公,那鸟泼贱被俺一条裙带缚得结结实实,却又怎的脱缚而去,难道她有缩骨法不成?”  施耐庵长叹一声,满面愧疚地说道:“唉唉,只怪晚生一时心软,不成想竟着了那妇人的道儿。”说着,便将秦梅娘如何假装小解,如何自解绑缚,如何踢人潜逃之事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这番经过,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有的愤叹。徐文俊跌足叫道:“我那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你可是眼睁睁放走了一条毒蛇!这贼泼贱一走,绿林之中只怕又要血流漂杵了!”  施耐庵听毕一惊。对于那秦梅娘的忘恩负义,他也恨在心头。不过,区区一个妇人,便是心如蜂虿,又害得了几人?倘说她竟能在江湖之上造成如此骇人的大劫,施耐庵却不以为然。他对徐文俊问道:“这秦梅娘藏头露尾、令人难测,她究竟是何许人?”  那徐文俊正欲发话。邹普胜连忙拦住,说道:“文俊贤弟,此地不是说话处,尽管逃了那秦梅娘,却好施相公无恙,你那酒店也开不成了,不如一齐去泗阳临河集,让施相公见过了徐大龙头,再细谈秦梅娘那桩公案不迟。”  徐文俊点点头。众人扶起施耐庵,一番捏拿,浑身筋骨已然舒活,他拾起草丛中那柄湛卢剑,紧了紧衣襟鞋带。徐文俊撮唇打个呼哨,密林中“豁喇喇”奔出了那一彪红巾军人马,众人簇拥着施耐庵和徐、邹、欧、熊四人上了战马,奔出柳林,驰上大道,迤逦朝临河集进发。  临河集乃是苏北有数的热闹集镇,东距泗阳府五十里远近,南濒成子大泽,北临骆马湖,滚滚泗水从镇东流过,地势甚为险要。相传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三八三年),前秦皇帝苻坚八十万大军南下苏、皖,指望一举灭了东晋,饮马长江,封禅石头城,作一个统驭六合的天子。谁知在淝水边逢上了两个大大的对头——东晋名将谢玄、谢石,八万羸卒迎战八十万前秦兵马,竟然一战而胜。那苻坚兵败如山倒,丢盔卸甲,仓皇败退,淝水两岸,风声鹤唳,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看看便要被晋兵追及,亏他手下大将张蚝在这临河集筑垒拒守,挡住了谢玄的追兵,才保了他一颗人头,回了关中。此后,历代兵家均将此地当作一处要塞,修筑营垒、积草屯兵。元末江淮大乱,这临河集更是刁斗不绝、兵马如林。  至正十一年,罗田人徐寿辉揭竿起义,龙虎聚会、风景云从,不几月兵马数十万,席卷湖广上百州县,直搅得元廷君臣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数日前,他在浠水大营聚集众将,说是江淮乃粮盐宝库,元室命脉,必须尽早攻取。于是率着中原五杰,挥军东下,在临河集与元将秃鲁不花一场恶战,将元兵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那秃鲁不花倒也是个血性将军,兵败之后,在泗水岸上一刀割断自己的喉管,呜呼哀哉,到黄泉下为元顺帝效了愚忠。  随后,徐寿辉的中原红巾军又在东边打了几仗,只因元兵大集精锐,又将彰德大营中两万科尔沁铁骑南调江淮,责令江淮大营都元帅兀良哈台统一指挥,务必堵住徐寿辉东进的道路,以免与正搅得东南半壁河山沸反盈天的刘福通、张士诚、方国珍一众“贼寇”合流,铸成朝廷大患。因此,徐寿辉的人马虽然勇猛,无奈敌军强大,所以战事暂时难于进展。于是,那徐寿辉便临时将行营驻在这临河集上,静待时机。  这一日,两个人走进临河集红巾军大营的辕门,领头的那人黄脸吊眉、衣衫邋遢,乃是徐寿辉帐下头领徐文俊,他后面紧随的正是施耐庵。  两人走到屋内,施耐庵展眼一看,满院里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四周却插着五色旗帜,花花绿绿,旗帜居中,一式地画着阴阳八卦,施耐庵心下忖道:这森严壁垒的虎帐辕门,为何插着满院的八卦旗,未必做道场不成?  他正自惊讶,只听那徐文俊在前边催道:“快走,快走,大龙头脾气古怪,小心他老人家等急了,俺不好交帐。”  施耐庵点点头,随着徐文俊走入二门,恰才踏入一脚,不由得又是一惊。内院里依然不见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墙荫下堆满丹砂铅汞、木些兽炭,居中一溜青铜炼炉,炉口里隐隐可以瞧见熊熊炭火,炉盖下袅袅蒸腾着烟霭,一股氤氲之气扑鼻而来,似乎觉着沁人心脾,神清气爽。施耐庵定定地看了一阵,心想:这哪里是座军营,分明是一处炼丹熬药的隐士宅邸。  两个人走进第三进大门,景象竟是倏地一变,只见一路丹墀迎面而立,遮莫有百十来级,两厢立着虎彪彪的红巾壮士,棨戟森森,刀剑如雪,正厅两旁竖着金鼓,一杆大纛迎风猎猎。只是厅口那块大匾却出画着笆斗大小一个八卦图形,黑白分明,煞是醒目。  徐文俊整了整头巾衣衫,脸色忽地变得肃穆,悄声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俺不陪你了,徐大龙头就在这厅上,你要小心应对。”说毕,朝着丹墀拜了一拜,朗声叫道:“启禀大龙头,钱塘施耐庵带到!”  话犹未了,两厢兵将发一声喊,直震得耳鼓发麻。紧接着厅内传出呼声:“传施耐庵相公上厅!”  施耐庵见了这番威仪,哪敢怠慢,连忙整冠束带,诚惶诚恐,一步步走上丹墀。他刚刚跨入厅门,两厢一阵鼓响,身后那扇髹漆大门“唿剌剌”突地阖上。  他正自惊诧,耳旁响起一阵钟罄之声,“叮叮叮叮”,煞是悦耳,他连忙回头看去,不觉愣在当地。正厅内哪里有什么大龙头?只见当中立着一座祭坛,坛上又画着一方八卦,幢幡宝盖,香烟缭绕。八个峨冠博带的全真道士正自绕室而行,一个个嘴唇嚅嚅而动,仿佛念着什么,那缓慢的步履,虔敬的神情,还有那静谧的气氛,与这辕门虎帐极不协调。  施耐庵进退维谷。这一众牛鼻子道士,哪一个会是徐大龙头?堂堂的中原义军首领,决不会是这酸溜溜的模样。他想问一问,身后的厅门早已关闭,除了这几个道人,又找何人问去?他木呆呆地站住,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些喃喃念叨的道士,盘算着下一步的举动。  忽然,一个道人踅了过来,走到施耐庵面前,肩搭拂尘,叉手打个问讯,张口问道:“施主请了。贫道有一联求对。”  施耐庵点点头道:“道长请讲。”  那道士昂首吟道:“离箧斗牛寒。”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到手风云骤。”  那道士也不言声,转身便走。他恰走出一步,第二个道士又早趋到跟前,叉手便道:“插鞘肝胆破?”  施耐庵脱口而出:“出袖鬼神愁。”  第三个道士立时插上:“香檩虎口双吞玉?”  施耐庵道:“鲨鞘龙鳞密砌珠。”  第四个道士接踵发问:“挂三尺壁上飞泉?”  施耐庵应答迅捷:“响半夜床头骤雨。”  第五个道士赓即吟道:“断蟒长途,比莫邪端的差胜?”  施耐庵不假思索,对了一句:“逢贤把赠,纵干将未必不如。”  第六个道士长髯飘飘,拂尘抖抖,把施耐庵仔细端详了一阵,拈须诵道:“曾遭遇嫉朝谗烈士朱云?”  施耐庵心中一喜:看不出这些牛鼻子道人,竟吟得好句!  他点点头答道:“能回避叹苍穹雄夫项羽!”  第七个道士慢慢踅过来,围着施耐庵转了一圈,皱眉蹙额,苦思冥想,脱口便抛出一句:“数十年吓人魂射人目?”施耐庵不觉笑一笑,赞声:“好!”应声对了一句:“八万里鸣天籁守天枢!”  这一番对句煞是惊人,七个道士鱼贯而来,一句快似一句,休说是寻词造句,便是舌根儿也转不过来,亏得施耐庵自幼饱学,又曾与骚人墨客盘桓诗酒,加之这些道士的词句铿锵激越,隐隐透着豪气,一时触着了施耐庵痒处,那词句仿佛虎跑之泉,竟自源源而来。不过,这一番“车轮大战”,却也将他弄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淋。  此刻,那诵完章句的七个道人早踅到一旁,默默而立,正厅之内已是寂然,只剩下最后一个道士仿佛又聋又哑,兀自佝偻着腰,双手捧着那拂尘,虔诚地立在幢幡前。施耐庵心下诧异,心想这八个全真道人一堂作法,既然七个伙伴都来斗句,此人为何不闻不问?一头想,他一头便要走上前去,看个究竟。  蓦地,寂静的厅内忽然响起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那声音不疾不徐,不浮不躁,飘飘荡荡,震入耳鼓,只听那声音说道:“好词矣好词,奇才也奇才!请先生先按词意再吟几句,贫道与你续对如何?”  施耐庵只觉那声音在耳畔嗡嗡震荡,又不知从何而来,不觉惊诧万分。他环顾四周,只见一旁那七个道士默然而立,显见得不是他们在发话。而立在幢幡前的那个道士,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他心中暗忖:这就奇了,敢莫是天外来音?且休管它,今日逢得这好题目,何不尽兴做下去!  想毕,他略踱数步,徐徐诵道:  “价孤,金错落盘花吊挂,笑提常向樽前舞,弹鱼空绾,醉解多从醒后赎,未遂壮志把它久耽误。”  他恰才诵完,耳畔早又响起那宏亮声音,舒舒徐徐,直震耳鼓,只听那声音吟道:  “世无,碧玲珑镂玉装束,遇暴即除,相伴这万卷书、酒一壶。有一日修文用武,驱蛮虏靖边定土!”  这几句词吟的跌宕起伏、掷地有声,把个施耐庵喜得不住地抓耳挠腮,击节赞叹。他的啧啧之声未了,猛听得“呼”地一声,那幢幡前的道士早转过身来。  只见他道髻高耸,插一柄镂玉小刀,一张国字脸上剑眉蚕目,鼻如悬胆,耳大招风,五绺黑髯修长有致,面容煞是端庄齐整。一袭镶金道袍飘飘洒洒,腰间丝绦临风乱舞。他脸色凝然,眼底却泪光莹莹,显然是抑止不住心头的激动,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忽然说道:“久闻先生学识超人,豪气如虹,今日一见,更令贫道钦敬!”说毕,“铮”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松纹古定剑来,轻弹一记,说道:“好剑哪好剑,今日与施相公对句,何日你直薄青云,斩得楼兰?”  施耐庵听了他的话语,方才恍然大悟,那声音分明便是此人所发。此刻眼见他慷慨悲歌、抚剑长叹,不觉肃然起敬,急忙问道:“请问道长尊号。”  那道人呵呵一笑,插剑入鞘,说道:“休问!休问!自古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心中早有明镜台,何须斤斤问行藏?”说毕,他大袖飘飘,丝绦抖抖,一双眸子里闪着奇彩,一步步走过来,忽地伸出另一只手,注目说道:“施相公,你也有剑么?”  施耐庵见他问得庄重,一撩袍襟,翻腕从鞘中抽出了那柄湛卢剑,双手举给那道士,说道:“道长,区区家藏之物,不足与你那干将莫邪比拟!”  那道士缓缓接过长剑,两只手一抖,将自己手中那柄松纹古定剑与湛卢剑齐齐笔立在眼前,双目炯炯地睇视一阵,那肩膊、身腰竟自渐渐耸动起来,接着,只见他袍襟“簌簌”飘拂,两脚按坎兑方位绞翦而动,头颈微微昂起,嘴里“嗬嗬”有声,那步伐随着呼喝之声越动越快,不移时,那件淡紫镶金道袍竟然鼓风如翼,“呼呼”地直卷起一阵狂飙,扇得五步之内尘雾骤起,眨眼之间,众人眼前已看不见他的人影,只觉得一团紫雾、两缕寒光在厅内旋转。这紫雾、寒光愈转愈疾,愈转愈疾,渐渐化为几乎无影的轻烟,轻烟之内却仿佛有千军叱咤、万马奔腾,凛凛然似倾倒不周山,隐隐有风雷之声。  施耐庵何时见过这等骇人的景象,眼见面前那团紫色青烟转来转去,不离眼前三步之地,仿佛置身千军万马的疆场,直看得浑身血涌、心头怦怦乱跳。多少年来,他倚枕闭目之际、伏案苦思之时,就曾憧憬过此种情境,绿林雄风、英雄襟怀,就应该如此动人心魄、令人奋发。这道士的挥洒豪放、夭矫雄壮,委实是恍若天神,令人心折。  施耐庵正自心驰神醉,忽见面前那团紫雾倏地消歇,眼前早又兀立着那个身材颀长的道士,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早已少了一把剑。他缓缓地将松纹古定剑插还鞘内,理一理散乱的长髯,脸不红气不喘,大袖一拂,对施耐庵点点头,身躯一扭,又踅回到那幢幡之前,默然兀立。  施耐庵疾趋几步,走到那道士背后问道:“道长,晚生那把湛卢剑何在?”  道士背声诵道:“都道先生迂,我道先生悟。去处即来处,来处即去处。”  施耐庵听毕先是一愣,接着突然醒悟,低头一看,只见那柄湛卢剑不知何时已然好好地插在鞘内,他浑身一凛:这道长好快的身手,简直如鬼似魅!  他正自嗟叹,猛听身后呼呼一阵风响,紧接着无数森森剑刃已然斩到,几个声音怒叫道:“穷酸速速纳命!”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一 徐寿辉兵退临河集 罗刹女血溅漳州城  施耐庵不觉大惊,疾跃几步,回头看去:只见呆立在墙角的七个道人抡着一式的长剑,一窝蜂杀了过来。他一时不明所以,仓卒之中,疾忙拔出湛卢宝剑,喝一声,坠马蹬立个门户,一抖手腕,便格向杀来的七支长剑。  就在此时,幢幡下的那个道士喝道:“众位弟兄休得鲁莽!”说着,他倏地转过身来,瞟了那七个道人一眼。  看来他的威仪远在这七人之上,一瞟之下,那七个道人立时收住脚步,手中长剑也转了方向,由直刺改为斜插,齐刷刷倚在身旁。  其中一个道人颇为不满,悻悻地问道:“兄长,你在这穷酸进屋之前已言明:留下此人,将为我中原红巾军的大敌,必须乱剑除之。为何此时又改了主意?”  那紫袍道士叹了口气道:“自古道:惺惺惜惺惺。俺徐寿辉倡义起兵,立志廓清宇内,解救苍生,本想义师指处,暴虐消亡,战旗拂过,黎民欢腾。谁知天佑元朝,大业坎坷,强敌在前,战事蹭蹬,数月来吮血裹创,冲冒锋镝,依然是大块如磐,虎狼横行,几乎把一腔豪气消磨净尽!”说毕,他又长叹数声,满脸忧戚之色聚如彤云,疾走两步,来到施耐庵面前,说道:“是的!施相公,实对你说了吧,就在俺得知你要来临河集大营的消息后,俺便立意要杀你,不是为了你一个江湖浪士擅闯俺这虎帐辕门,而是为了借你这不速之客一颗头颅,驱一驱俺的晦气!”  施耐庵听毕,心中一怔,不觉退了两步,呐呐地问道:  “那么,此刻你又为何不杀了呢?”  徐寿辉点点头道:“施相公,俺徐寿辉自幼酷嗜剑术,极好词章,二十年来自问《咏剑》一题做到巅峰,举世无人敢对,谁知今日逢到敌手,相公不仅有一把好剑,尤其那七步成诗、闻词即续的才学,真是旷世无匹,亏得你那‘响半夜床头骤雨’、‘八万里鸣天籁守天枢’两句千古绝唱,道出了俺苦思未得豪语,方才救了你一命!”说毕,他又缓缓地返过身去,走到幢幡之前,俯身默立一阵,忽地挺直身躯,手肘一弯,“铮”他拔出了那柄松纹古定剑,长啸一声,扬声厉叫:“苍天啊苍天,既生瑜何生亮?”一头叫,一头捻起颔下长髯,单腕一翻,“哧嚓”一声,立时切下一绺美髯,接着转头对众道士说道:“诸位兄弟,自今日起,俺徐寿辉不再以诗词咏剑,直至推倒元廷之日,倘若违誓,有如此须!”说毕,一撩镶金道袍,大踏步走出厅去。  施耐庵目睹这徐寿辉种种怪异无伦的举动,心中又敬佩又嗟讶:此人词剑双绝,于今日世上委实是无人可敌,倘若遭遇太平盛世,怕不是安邦定国、经天纬地的栋梁!这元朝之中,竟无人识得此等俊杰,使其埋没草莱,含愤造反,看来也是气数当尽了。不过,这徐寿辉一见自己对了《咏剑》一词,竟然割须盟誓,显见得此人心气极为高傲,作为一军之主,怕不是一桩好事。只是他既然知道自己来历姓名,无缘无由,无仇无隙,又为何却要立意杀了自己?唉唉,这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种种色色,真是扑朔迷离,令人难测!  他正自呆呆地想得入神,肩头忽地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不觉猛地惊醒,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徐文俊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  只见徐文俊嘻嘻笑道:“适才一幕,施相公作何感想?”  施耐庵叹道:“唉唉,徐大龙头真真是一位天下奇人!”  徐文俊道:“施相公讲的不假。不过,俺这位大龙头奇则奇矣,却是奇得叫人提心吊胆!好了,此事休提!快随俺到下处一叙。”  施耐庵忙道:“晚生此番死里逃生,怎敢在此处久留?还是赶路要紧!”  徐文俊笑道:“俺知道你要去山东寻那绝世大秘!”说着,他脸色忽地变得严峻,续道:“不过,俺那大龙头嘱咐过:在红巾军撤出临河集之前,不放你过这道泗水河!”  施耐庵道:“未必怕晚生泄漏军机不成?”  徐文俊道:“管他是何缘故?俺正好趁这机会与相公聊件事!”说毕,不由分说,拉着施耐庵便出了厅门。  来到下处,只见一间小小的营帐里,欧普祥、邹普胜二人早已温酒相待。几个人坐下来,把盏畅谈,酒是上好的洋河老窖,肉是大块的猪蹄膀,喝到微醺之际,那邹普胜一抹油呼呼的嘴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瞠目怒视着施耐庵,夹三带四地骂道:“俺把你这个钻书箱沤砚池的穷酸!没的色迷心窍,放走了秦梅娘那贼泼贱,害得俺弟兄们血海深仇难报,满腔怒气难消,俺这一肚子腌臢气今日一总出在你头上!”一头说,一头便从腰内拔出一把雪亮的朴刀来。  徐文俊连忙奔过来,一把按住那邹普胜,劝道:“邹大哥息怒,此事不能怪施相公!他刚从江南来淮北,又何曾知晓秦梅娘的底细。今日小弟安排这酒肴,便是要了却这一桩公案!”说毕,重又唤上随从,换了滚热的酒菜,安抚邹普胜坐下,方才转身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休怪,俺这邹大哥生就的烈火脾性,你不知道:那秦梅娘贼泼贱欠了俺弟兄多少血债!”  他一边叠起两指,一边讲出一番话来:  “说起来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约摸至元三年七八月间,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正在大都举行册立新皇妃大典,颁下诏书征集天下奇禽异兽、珍珠古玩,一月之内倘不送至大都,封疆人吏一律革职查办。这可忙煞了那广东行省平章迭失不花大人,立时派骑兵四处搜刮,无奈广东乃蛮荒之地,十分贫瘠,搜集贡品异常艰难,看看限期已近,还缺一宗压箱之宝。  “正在那迭失不花急得寝食不安、惶惶难以终日之际,忽有眼线禀报,说是增城府定光寺内有一宗异宝,名曰‘定光达摩万年珠’,乃是五代梁朝时西域番僧弘光大法师从天竺带来的贴身之物,弘光大师坐化定光寺之后,此物便被僧人们留为镇寺之宝。相传这‘定光珠’径逾三寸,乃是喜马拉雅山深谷之中采得,带在身上可以去病祛邪、益寿延年,夜悬床头,能够莹莹发光,击杀山魈鬼魅。那迭失不花一听此讯,高兴万分,心想若将此宝献与皇帝老儿,岂不要龙心大悦?加官晋爵,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于是率了数百铁骑,直奔增城,指望一声令个,将那‘定光珠’一把攫来。  “一到寺中,众寺僧见是平章老爷驾到,又带来恶狠狠的一班骑兵,早唬得战战兢兢,哪里敢吱一声?乖乖地捧出那‘定光珠’,交与了迭失不花。  “迭失不花手捧着那闪光的珠儿,眼也花了、头也晕了,喜孜孜便要打马回营。谁知这时廊下转出一位壮士,竟然指着平章大人的鼻子大骂:‘兀那丧尽天良的狗官,竟敢白日抢夺镇寺之宝么!’当时正值元朝强盛,休道是一个平章大人,便是衙门走卒在街头平日放抢,黎民百姓都只敢怒不敢言,眼见这汉子竟然当众辱骂自己,迭失不花哪里容得了,正欲喝令拿下,忽听那壮士振臂一呼,霎时寺内寺外涌出无数人来,一个个手持刀枪戈矛、镰刀锄柄,呼声彻地而起:‘还我宝珠,官逼民反!’立时将这一伙元兵围了起来。  “迭失不花虽然骁勇,仓卒之际哪里抵御得住,不消片刻,手下人马早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他单骑逃回省城。  “这领头造反的壮士,便是史载有名的增城起义首领朱光卿。此人在增城素著威望,又久蓄异志,只是苦于没有起事的机会。此番正瞅准了迭失不花白日夺宝激起众怒的时机,一呼千诺,败了官军,啸聚定光寺,不数月又占了增城府,把个广东省闹了个天翻地覆。  “其实,这朱光卿手下不过数千人,大都是增城、归善一带的农夫、樵子、窑工、石匠,论势力远远敌不过元朝的蒙古铁骑。可他军中有一支劲旅,人人武艺娴熟、个个勇猛剽悍,冲锋陷阵、斩将搴旗,无一回不是这队人马当先。原来这些人马乃是朱光卿起事后,从赣、闽一带丛止之中投军的七条好汉带来,领头二人,一位名唤秦嗣杰,惯使一杆狼牙大棒,一旦使动,端的是万夫莫当。另一人名唤徐若水,使一柄勾镰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手下五人,一名欧光弼,一名邹弘正、一名杨家烈、一名邓国忠、一名汤擒虎,都是上等的好身手。义军占了增城之后,朱光卿为了犒赏这七位英雄,给他们封了官职,且特别加恩,教他们将家眷取到军中,共享富贵。  “约莫又过了数月,元顺帝得知朱光卿声势浩大,粤省官兵不能抵敌,立时派出丞相伯颜率领三万科尔沁铁骑,南下剿灭这支义军,霎时间,增城府外干戈耀日、旄旌如林,大有黑云压城之概。谁知这节骨眼上,义军却起了内讧,新近投入的一路义军首领戴甲联合归善人聂秀卿、谭景山弄倒了朱光卿,推戴甲作了主帅。这戴甲掌旗之后,却又不好好地约束部众、修甲厉兵,却将那颗‘定光珠’据为己有,派人在增城挨家寻找丽姝美女,大封三宫六院,镇日里寻欢作乐,不理军机,弄得军心渐渐涣散。那元兵兵强将猛,攻城数日,守城义军饥疲困乏,哪里抵挡得住?立时破了外城,直杀向义军大营。经过一场惨烈绝伦的巷战后,义军伤亡过半,只剩下秦嗣杰、徐若水率着五个弟兄在街头节节抵抗。一时间,城内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令人目不忍睹。  “此时,在府衙旁的一处厅堂里却聚着一群妇孺,一共是七个少妇和九个孩童,她们一边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中,一边提心吊胆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浑身抖索,眼含泪珠。只听四处火光中响着震天价的号炮,传来元兵呀呀的喊杀之声,那声音越响越骤、越响越近,渐渐接近了府衙。  “正在七个妇人心惊胆战之际,厅门‘哐当’一声大响,奔进一个浑身血污的人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忽然拄着那柄断了枪尖的勾镰枪站在当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众妇人招招手道:‘众位嫂嫂弟妇请走拢些,俺有话说。’七个妇人见了他那模样,早唬得心头乱跳,听他呼唤,立时便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外头的情况。  “那徐若水摆了摆手叹道:‘休要问了,看了俺这副模样,你们也该明白了。义军已然全军瓦解,戴甲亦被元军俘去,可怜俺弟兄七人战死了六个,如今只剩俺一人回来报讯了!’“他话音未落,七个妇人一齐嚎啕大哭起来,徐若水忙喝道:‘事已至此,哭又有何用?秦大哥他们六个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不愧铮铮铁汉。俺之所以在这危殆之际赶回来,乃是有一桩极大的秘密要交与你们!’“众妇人立即止住哭泣,一齐问道:‘徐大哥有何托付,尽管讲来,我辈愧为女子,不能与夫君们同死疆场,当冒死完成嘱托。’“徐若水听了点点头,说道:‘众位大嫂深明大义,不枉与众位大哥结发一场!不过,此刻俺要托付与你们的这桩机密,却是担着泼天的干系!’说着,他探手入怀,抖抖地从贴衣之处掏出一幅红巾,紧紧攥在手中,喃喃地说道:‘众位大嫂哪里知道,这些年与你们同床共枕、忧患相知的六位大哥,还有小弟,不是寻常的绿林汉子,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七位英雄的后代!秦大哥的祖上,乃是那霹雳火秦明,欧大哥祖上乃是那摩云金翅欧鹏,邹大哥祖上名叫出林龙邹渊,那杨大哥乃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的后代,邓大哥的祖上则是那有名的火眼狻猊邓飞,汤大哥祖上却是名叫金钱豹子汤隆。至于俺的祖上,乃是梁山泊当年大破连环马的主将金枪将徐宁!梁山事败之后,俺们七位先祖早知造反没有下梢,便将家眷悄悄送入深山,以防朝廷搜杀,绝了骨血。’“众妇人一听,急忙拥过来吵着要看那红绸上写着什么。徐若水忙道:‘事机紧迫,快听俺说。那一日,刚好俺们七位先祖流落到了一处,商议之下,约定将家眷子女隐藏的处所誊在这方红绸之上,以便将来患难相助。于是,一代一代,便流传了下来。本来,先祖们盟誓相约:此物传子不传媳、传女不传婿,你们至今不知道这奥秘,也就是这个缘故!不过,今日之事,只得破了这个规矩!”  “说毕,他拄着那勾镰枪,踉踉跄跄地走到秦嗣杰的妻子周氏面前,慎重嘱道:‘六位大哥已然捐躯,俺徐若水何能独生!这桩大秘只好交付与大嫂珍重保存!’说着,他双目含泪,深情地抚着九个孩子的头,猛地朝七位妇人下了一跪:‘望七位娘子看在列祖列宗份上,善视这九个英雄后代,保存造反烈士骨血,将来再聚风云,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俺徐若水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说毕,奔出厅去,挥枪杀入了巷战的行列。  “那周氏接过红绸,珍重地揣入怀内,正欲领着其余六个少妇和九名稚童出厅逃命,只听见厅外早响起元兵的吆喝:‘哈哈哈,原来是几个俊俏娘儿,快快随俺进去捉拿!’周氏惊恐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乱军之中,作为女子万难幸免,只好舍却一身,保全这九个英雄骨血了。想毕,忙将那红绸交给欧光弼的妻子魏氏,嘱咐一阵,立时招呼徐若水的妻子吴氏、邹弘正妻子卫氏、杨家烈的妻子韩氏,束裙贯带,冲出厅门。  “四个少妇虽然难比秦、徐、杨、邹四条好汉的武艺精湛,然而多年相处,却也懂得一点武艺,她们挥着兵器,居然将涌到厅门的元兵杀退了一拨又一拨,掩护魏氏等人领着九个稚儿逃出了虎口。  “四个妇人虽然英勇,无奈柔弱少武,加之势单力孤,经过一番惨烈搏杀,自然是壮烈无比地血洒疆场,殉了乃夫的造反大业。  “却说那魏氏与邓国忠之妻陶氏、汤擒虎之妻严氏领着九个孩童逃出增城,千里跋涉,隐入了福建一带深山。三个妇人哀哀劬劳,餐风露宿,耕耘纺织,辛勤抚育九个孩子。光阴荏苒,孩童们渐渐长大。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年闽西荒旱,赤地千里,休道荒僻山岭,便是通都大邑、富庶村寨已然是啼饥号寒,饿殍遍地。由于多日粒米未沾,九个孩童饿得骨瘦如柴,三个妇人商议之下,决定由魏氏带着秦嗣杰十岁女儿梅娘出山乞讨,弄些剩饭馊菜,以救燃眉之急。  “计议已定,魏氏便将那方红绸交与陶氏,稍稍收拾一番,领着秦梅娘,扮作逃荒的母女下了山岭。两个人穿街走巷,哀哀乞讨,彼时家家啼饥,户户断粮,哪里有周济之物,两个人冲风冒雪,越走越远,一直到了漳州府。  “再说陶氏等人搂着八个嗷嗷待哺的孩童,左等右盼,指望那魏氏多少乞讨些食物回来度过饥寒,谁知盼穿双眼,却哪里见得魏氏的人影?几个人望着皑皑白雪,耳听怒号的朔风,心下惨然:眼觅这魏氏与秦家小女饥寒交迫,多半作了倒死沟壑的饿殍!想到此处,陶氏、严氏也不再苦等,每日里在雪地里掘些野草山蔬、剥下树皮青苔,胡乱哄着八个稚儿度日。俗话道:吉人自有天相,就这一般一日饥一日饱,竟然度过这道生死关。  “事后,陶、严二人一边抚育八个英雄后代,一边打听魏氏与秦嗣杰孤女的讯息,可是这二人竟自杳如黄鹤。两个妇人益发坚信那魏氏与秦梅娘早已不在人世,只好付之一叹了。  “说话间早又过了八九年,陶、严二人见八个后代已然长成,便将他们父辈藏下的兵书剑法拿了出来,日日督促演练,指望他们早早成人,继承乃祖乃父的业绩。  “谁知好景不长。这一日,陶氏、严氏劳累一天,正自酣睡,荒山茅舍中突地拥进一群人来,没等两个妇人醒来,早已一把按住,反翦双臂缚了起来,然后挨屋搜寻,又早捉住了五个少年,绳儿牵成一串,一直押解到漳州府衙。  “这陶氏、严氏二人突然被缚,心中又惊诧又纳闷:这秘密藏身之地,除了她们二人,举世再无人知道,为何元兵突然偷袭,竟在睡梦之中被一根绳子缚来?两个妇人在漳州府牢中叹息猜测,无法想出端倪。  “五个英雄后代被捕之后,顽强不屈,次日便被那知府绑到府河滩上斩首示众。两个妇人痛心疾首,泣血长号,又不知是何人策划这密捕阴谋,只得捶胸顿足,叹恨自己未能保护好烈士遗孤,无颜对先夫泉下英灵。  “这一日,陶氏、严氏相对而泣,痛不欲生,决定自尽而死,谁知双手反缚,无法行动,心中正自又羞又恨。突地,牢门‘吱呀’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两个妇人眼前一花,不由得一下站起。  “走进牢房的竟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姣丽女子,发髻高耸,簪珥满头,罗衫翠袖,锦裙凤帔,煞是尊贵华丽,陶氏、严氏只道是元朝的官府诰命前来劝降,怒目而视。  “谁知那女子款曳湘裙,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忽地唤了声:  ‘两位婶婶受苦了,侄女秦梅娘特来赔罪!’“这一声叫不打紧,陶氏、严氏定睛瞧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忽然认出这盛妆女子不是别人,原来是失踪九年的秦梅娘,一想起这女孩儿当年依依绕膝的情景,两个妇人正欲上前话旧,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孩儿多年无有音讯,怎么突地在这漳州府牢内出现?一个草野百姓,又如何能穿上这锦帔绣裙?此刻,她又为何深夜探监?种种疑窦,纷繁复杂,一时难以解拆。  “那秦梅娘依然雍容娇俏,抚肩说道:‘好婶婶,休要执迷不悟了,快快说出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位兄弟的下落,侄女儿好为你们请功!’“陶氏、严氏一听,心下恍然:原来这秦梅娘已然成了官府的走卒,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不知羞耻。那陶氏不觉怒声问道:‘你果然是秦嗣杰的女儿梅娘?’“秦梅娘点点头。陶氏又问道:‘你那魏氏婶婶现在何处?’那女子答道:‘唉,休提那惨事了,魏氏婶婶九年前已然饿死在路途。’严氏赓即问道:‘小贱人敢莫是投靠了官府衙门?’秦梅娘点点头道:‘婶婶这投靠二字差矣,俗话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侄女生在元朝,自然要为朝廷效劳。若不是脱脱丞相点醒痴迷,俺这如花丽质只怕早已埋骨荒野了!’“此言一出,陶氏、严氏怒不可遏,斥道:‘小泼贱无耻,竟与那脱脱老贼为伍,真是绿林大逆了!’秦梅娘呵呵笑道:‘正是,正是。九年前那场大雪,魏氏婶婶抛尸荒郊,眼看俺秦梅娘也要冻馁而死之际,恰逢脱脱丞相南巡路过,将俺抱回府中,精心抚养,又教了俺许许多多孔孟之道、忠君之理,方才使俺茅塞顿开。后来,将俺收为义女,又在皇上那里为俺讨了个御前龙禁卫的官衔,送俺到骁骑校尉兀良哈台将军帐下修文习武,俺尝到这荣华富贵的滋味,比起那荒山挨饿、雪地乞讨,不知要强几百倍!二位婶婶瞧瞧,俺这锦裙绣袄、云肩翠袖,好不羡煞人也!今日只要你们说出那三个叛贼遗孽下落,俺一定在脱脱丞相面前保举你们加封三品诰命夫人,享尽人世间富贵尊荣。’“秦梅娘这一番话,直气得两个妇人血沸胸臆,想一跃而起,亲手扼死这个无耻贱人,无奈双臂反缚,怒极之下,两个人齐齐一口唾沫吐到秦梅娘脸上:‘丧天良、杀千刀的小泼贱!不念我二人辛勤哺育之恩,也应念乃祖乃父忠烈之志,竟然投身官府、残杀同类,真真是猪狗不如!’秦梅娘立时变了脸,喝令禁婆将陶氏、魏氏剥了衣裙,缚在大柱之上,百般用刑、肆意楚毒。这两个妇人倒也刚烈,任其拷问,不吐半个字儿。这秦梅娘小小年纪,却被那元廷丞相脱脱铸就了一副蛇蝎之心,见两个婶母抵死不屈,竟然将她二人活活烧死!”  说到此处,徐文俊忽地戛然而止。邹普胜早已目眦皆裂,一拳击在案头,直震得那杯盘碗盏叮当乱响,酒汁四面飞溅。他怒极大叫:“这狗泼贱在何处,俺将你寸磔为泥,方泄这心头之恨!”  施耐庵此时已听得目光凝瞪,须发乱抖,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嗫嚅地自语道:“毒蛇,毒蛇,晚生放走了一条毒蛇!天哪,罪不可逭!罪不可逭!”  徐文俊见状,生怕他一时急得迷了心智,赶紧走上一步,拍了拍他的后背,连声劝道:“施相公,休要气急!不知者不为罪,俺弟兄们不怪你!”  施耐庵喉中一响,咳出一口浓痰,缓了口气,方才问道:“徐大哥,只怪晚生迂腐,乱发慈悲,致使那贱人脱缚飞去,晚生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晚生还有一事不明,九年前秦梅娘官府告密,仓卒偷袭,你那陶氏、严氏二位婶母及五位患难兄弟束手受缚,你们三位又是如何逃得此难的呢?”  欧普祥闻言答道:“这也是上天庇佑,我三人命不该绝。秦梅娘指引官兵偷袭茅舍的那一日,恰好我们三人下山购买盐米,当日未归,次日在半路上听人们纷纷传言深山中缚了几个‘反贼’眷属,心中早已明白,哪里还敢自投罗网?俺三人商议一番,决定远走高飞,避难湖北,徐家兄弟改名换姓,隐居淝阳沙湖洲打渔为生,邹家兄弟藏身麻城荒山野岭之中,樵采度日,至于俺么,则潜踪晦迹,在黄冈青龙集上开一爿铁铺混人耳目。俺三人无时不在寻找秦梅娘的下落,指望一伸满腹血海深仇。”  施耐庵道:“以众位大哥这一身绝世无匹的武艺,要找那秦梅娘区区一介女流报仇雪恨,谅也不难,却为何至今尚未了却宿怨呢?”  徐文俊接口说道:“谁说不是?可哪料秦梅娘这贱人自幼跟着脱脱那阴险老贼和兀良哈台这元廷第一高手苦练文武两道,不仅狡计百出,便是寻常一二人也擒她不得。这贱人一时出入宫闱,一时游弋江湖,一时又混迹勾栏瓦舍,仿佛那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溜滑得紧,以至数月来俺弟兄三人四处侦缉,也难以擒她报仇!”  徐文俊接着说道:“一年前徐大龙头起兵罗田县,俺弟兄三人见时机已到,便相邀投了红巾义军,一边协助徐大龙头的抗元大业,一边伺机侦缉那姓秦的泼贱。数月前俺在蕲水大营闲走,无意中发现混在女营中的秦梅娘,其时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魔头吃了豹子胆,竟然混进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忙道:“啊呀,怪不得她曾胡诌自己是徐大龙头手下的头领,真真厚颜无耻!如此好机会,赶紧将她捉拿报仇才是!”  徐文俊叹口气道:“俺当时觉得这贱人已成瓮中之鳖,立时便可手到擒来。可惜俺这一回又小觑了这泼贱,就在俺拔枪而上之时,只见那一伙女兵忽地都挺剑而起,缠住俺呼喝喊杀。原来这秦梅娘不仅一人混进义军大营,而且还带来了贴身保镖。俺好不容易杀退那几个女奸细,秦梅娘早逃了个无影无踪!当时,俺一气之下,捉住一个伪装义军的女奸细,一根裙带吊在树上,狠狠教训了一顿,逼她说出了秦梅娘的行踪:原来她已得知施相公你身负一桩绿林大秘,又听说你意欲沿运河北上齐鲁,沿途结识绿林义士,指望能在徐大龙头营中等到你,窃取大秘,事败之后,便已东去两淮,伺机再施奸谋,攫走那桩武林大秘。”  施耐庵听了徐文俊这番话,心中纠结多日的许多疙瘩霎时解开:原来就在自己未至淮安前,秦梅娘早已假扮歌妓混进城池,就在知府李齐设宴“耸碧院”之时,她在酒席宴上已然得知顾逖发柬邀请自己赴席之事,立时派出手下的人分头飞报海州大营和彰德大黄,引来了董大鹏和余廷心这两个恶魔。谁知就在她诡计即将得逞之际,半路上却杀出宋碧云、张士诚两路人马,搅乱了她的计划。这女魔头不甘失手,又故意留在耸碧院内不走,听凭张士诚俘去做什么“押寨夫人”。在牛栏岗大营,她以色相窃得那盐贩子下药的机密,故意救出自己,然后花言巧语,企图将自己骗至官府衙门,攫夺那桩绿林大秘,接着演出了埝头集客栈里那一幕丑剧。思前想后,施耐庵不觉心有余悸:这个梁山英雄的不肖子孙,竟然翻云覆雨,无处不在,为了那些荣华富贵,真真是殚精竭智了。  想到此处,施耐庵又问:“徐大哥,既然你知道了秦梅娘的去向,为何不在淮安城内将她擒了呢?”  徐文俊道:“俺从蕲水大营一路向东追踪那女逆贼,一直追进淮安城内,探知秦梅娘隐身丽春馆,便欲进去擒她,却又听说一队人请她去了耸碧院,等俺赶到那里,这泼贱已然被张士诚缚到马上去了牛栏岗大营。俺思忖之下,便选了一条南去牛栏岗的必经之路,假装开一爿酒店,指望在那里将她拿住,及至一见施相公你已被她哄得视为知己,怕动手之际被你拦阻,另外,张士诚追兵在即,又怕双方为一个女叛逆伤了江湖义气,于是便故意警告了这贱人几句,以防她狗急跳墙,伤了你施相公。其时,俺认得这贼泼贱,这泼贱却认不得俺,她未曾防备,以至在埝头集露了原形!俺便趁着真相大白之际,施手段将她擒了,谁知在柳林之中,却叫相公你放走了这条毒蛇!”  听到此处,施耐庵想:这女贼四处窥伺,既进过徐寿辉中原红巾军大营,又混入过张士诚牛栏岗大营,不知探测了多少义军军机大事,此番纵虎归山、放蛇归洞,这个无耻的官府走狗一旦向朝廷告密,真真要叫江湖上血流成河了!  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三位大哥,快快设法擒住那个女魔头!”  徐文俊叹道:“这贼泼贱如鬼似魅,手眼通天,这一番鳌鱼脱却金钩去,却又待到哪里去寻?”  邹普胜双掌一拍,吼道:“翻遍这江、淮、海、泰十余州县,俺邹普胜拼着个红巾军头领不当,也须揪着那贼泼贱头发擒将来!”  施耐庵抚案而起,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梅娘由晚生放走,晚生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须陪着三位找到那叛逆!”  徐文俊笑道:“你们读书人心肠软,尤其见不得女子抹脸擦泪、做张做致,有你相公跟着,没的又做出柳林边那事儿来!”  一句话说的众人呵呵笑了,施耐庵自是羞愧无言。徐文俊正色说道:“施相公,适才在虎帐辕门,俺那大龙头已然吩咐,大军今夜开拔,酉时即由俺三人送你北上齐鲁,去寻那桩绿林大秘。”  施耐庵听毕一惊,忖道:“如今自己胸藏那一百零八名梁山英雄后代的下落,举世枭雄豪杰,人人如窥至宝,无一个不是欲得之而后快,刘福通、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铁尔帖木儿,侦骑四出、千里追踪,都是为了这宗大秘。这徐寿辉为一军之主,更应该尽心搜求,眼下他分明知道自己掌握这桩秘密,竟然不闻不问,立时放走,实在是令人费解!  徐文俊见施耐庵皱眉沉吟,已然猜中他的心事,不觉笑道:“施相公敢莫是觉着俺这徐大龙头行事古怪?实告诉你吧:大龙头心高气傲,从来都是人家求他,不愿探人隐私、受人恩惠,他早知相公胸藏那桩绿林大秘,休说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尚无着落,便是挨个儿排在眼前,你不求他收留,他还不屑礼聘哩!再则,听了秦梅娘怀揣隐私,告密杀人之事,三天前他就摆下八卦阵要杀你,那缘由自然是怕这一百单八位好汉又会遭到当年闽西捕杀之祸,倘不是相公的一阕《咏剑》词对得好,你这颗人头和那脑子里藏着的那桩绝世绿林大秘早已一起埋入黄土了!”  施耐庵一头暗暗慨叹这徐寿辉为人奇特,一头赶紧收拾行囊。此时在临河集已无牵挂,他决意北上追寻那桩武林大秘。  约莫过了酉正,徐文俊、邹普胜、欧普祥三人伴着施耐庵出了临河集,沿路看到一众红巾军将士正自人人衔枚摘铃,整饬队伍,已然似要开拔。四个人下到埠头,一条鸭划子撑过了泗水河,登上对岸,眼前立时便见一派荒滩漫草、烟水寒鸦,别是一番景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沿着盐碱荒滩,迤逦直奔正北方向。  四个人一路疾行,约摸走了十数里远近,前边隐隐现出粼粼波光,耳畔又响起哗哗水声,徐文俊道:“哟,紧赶慢赶,竟然到了运河南岸,施相公,只须过了这运河,往北一望的阳关大道,既无官兵,又无义军,你便好够奔山东了。”  施耐庵心中诧异,暗暗忖道:这京杭大运河南北走向,只有东西两岸,如何变成横向?再说,从淮安西行至临河集已然三四日,运河又怎的流到了此处?  欧普祥见他沉吟,一头走、一头笑道:“施相公只怕不知:这大运河本是南北直向,只因当年隋炀帝为了便利江南漕运,担心天旱之时,运河水势不足,便命麻叔谋临时改了河道,自宿迁至淮安一段变南北走向为东西走向,以便北通骆马湖,南汲成子泽之水。主意倒是桩好主意,可惜为了赶上炀帝那皇帝老儿的南巡之期,这一派沼泽泥泞之中,竟活活累死了十万民伕!”  施耐庵听了方才恍然,不觉叹道:“唉唉,虿盆犹湿鹿舌倾,坑灰未冷山东乱,自古帝王艰于守业,毁于暴虐,殷鉴灼灼,至今未悟!但愿往后黎民再不遭此荼毒!”  四个人说话间早到了河边,只见芒叶嘶风,烟波朦胧,河水流至此处,水势充沛,河面平阔,远岸雾霭中明灭着几星渔火,哪里见得到一只渡船?  邹普胜四面望了望,跌足叹道:“饥馑连年,兵荒马乱,摆渡的艄子们早躲进骆马湖了。偌大条运河,没的打鼓泅过去不成?”  徐文俊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此处找不到渡船,你不怕耽搁日子,多花上五七日,从洋河、耿车集绕道走罢。”  施耐庵不觉踌躇:西绕洋河、耿车,少说也需多走二三百里路程,路途上也不平靖,如今身负重托,如此耽搁,却怎的能到梁山故垒?  他正自举棋不定,忽听河岸边芦丛中响起一声唿哨,接着那芦梗“唰拉拉”一阵乱响,波光夜色中箭也似地划出一只船来。四个人急忙掉头一看,不觉惊呆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二 拦江劫客二童施威 引虎入彀三女逞能  只见一只篾篷蚱蜢船已然靠向岸边,船儿晃晃荡荡,船头船尾各站着一条大汉,两个人一式地精赤着臂膊,腰间扎着宽裆牛皮裤。船头那人年约三十,满腮黄髭乱草般地叉丫着,宽肩乍臂,十分精干。船尾那人年纪略小一些,又矮又壮,一身油黑净亮的疙瘩肉处处凸起,一人撑篙,一人划桨,嘴里却粗声大气地唱着渔歌儿:  “吃的是水里鱼虾,攥的是篙儿桨把,一觉泥牛春打罢,端的把人羡煞。风浪里无惊无怕,网罟儿哪有闲暇,口里渔歌天唱塌,管他官小官大?”  邹普胜一见那只船,喜的嚷了起来:“兀那船家,快快将船撑来渡俺几个过河,少不了银钱与你沽酒!”  两个艄子闻声将船靠到埠头,船头那年长的汉子撑着长篙问道:“这黑更半夜,可是强盗发利市的时辰,俺这船钱可要加倍!”  施耐庵正欲接过话茬,欧普祥心细,忙忙拦住,低声说道:“俺瞧着这两个艄子相貌凶恶,只怕不是省油灯儿!万一遇上拦江翦径的盗贼,坏了施相公大事,俺几个如何向大龙头交帐!”  徐文俊、邹普胜胆量大,不顾欧普祥劝诫,拉着施耐庵便要上船。谁知那两个艄子耳尖,早听见了话头,只见那船头的汉子嘿嘿冷笑两声,说道:“这位客官忒也罗唣,俺弟兄俩白日里受那衙役漕官之气,晚上趁着夜黑到这冷僻渡头来弄几文酒菜钱。叵耐倒遇上这几个吝啬汉子,不曾照顾生意,倒栽诬俺弟兄们是拦江劫匪!兀的不气煞人!兄弟,俺们不赶这趟浑水,撑着船喝他娘的热酒去哉!”说着,吆喝着船尾那艄子,篙桨齐施,立时又将船撑离了埠头。  徐文俊连忙赶了几步,叫道:“兀那艄公,俺这位大哥不过说着耍子,何必赌气,快将船划过来,俺与你赔罪便了!”  两个艄子脸对脸商量了一阵,叹口气,又情不自愿地将那船划了过来。徐文俊招一招手,引着施、欧、邹三人鱼贯跳上船头。那两个艄子也不去瞅瞅瞄瞄,长篙一点,船儿早如飞离岸,驶向河心。  徐文俊打量了两个艄子一眼,忽地一拍欧普祥的肩膊,大言道:“欧大哥,你我闯荡江湖多少年,见过无数泼天大盗、蒙面飞贼,凭着俺们这身武艺,几时走过下风?休道这两个老实巴交的渔夫,便是芒砀山上的魔王在此,俺们哥几个没的怕了他不成?”说着,抖一抖胯股,故意将那勾镰枪弄得“铮铮”乱响。  欧普祥心下明白:“这徐家兄弟为人胆豪心细,这番话一来是说给自己听,二来也是吓唬那两个艄子,倘若这两个是善类则罢,倘若真是恶人,听了这话也自不敢下手。”他不觉心中暗赞:说得好。表面却点了点头。  桨声咿呀,水声哗哗,两个艄子真好膂力,尽管那河里正涨着春汛,流势湍急,二人双臂抡动,不消片刻便将船儿划到了河心。  此时,徐文俊、施耐庵、欧普祥、邹普胜四人站在船舱内,只觉脚下船板“嚓嚓”乱抖,小船东颠西簸,仿佛浪谷中一片树叶。施耐庵久住水乡,倒还耐得住,那徐、欧、邹三人长年在旱地生活,却哪里经得起这阵晃荡,立时双眼发花、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你抓住我,我攥住你,几乎站立不住。  几个人正自难过,忽听船头那年长些的艄子一声大叫:“阿也,不好,这船儿只怕要翻了!”叫声未落,只见那条船果然在河心激流之中滴溜溜转了起来,没等徐文俊等四人回过神来,小船猛地一斜,接着陡地一翻,“哗啦”一响,立时船底朝天。  施耐庵先前见这船儿颠颠簸簸,心中已然有备,没存想这翻船之事来得如此突兀,只觉着双目一黑,“扑通”跌进激流,立时“咕嘟”呛了口黄水。好在他自幼颇有水性,双脚一蹬,早又从浪尖里冒出头来,展眼看去,只见浊浪浑波之中,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人一边乱抓乱蹬,一边大呼小叫,那模样煞是狼狈。他再掉头一看,不觉又惊又诧:只见那只小船哪曾翻下河底,好好儿在眼前晃荡,冷月星光之下,两个艄子兀立船头,嘴里哈哈笑道:“兀那四个腌臢泼货,既识得破俺兄弟是拦江劫人的强盗,却偏偏要上这贼船,没的倒兴喝水!如今见了俺们的手段罢?”  施耐庵见状,心中已然明白:显见得是这两个艄子故意弄翻小船,将他们四人扣进河心,又弄手段扳过船来,尽管是两个恶人,可这翻江搅海的手段却委实骇人。  那邹普胜在水里骂道:“直娘贼,是汉子与俺明枪明刀在岸上斗一百合,使这腌臢伎俩,算什么英雄?”  那年少的艄子在船头笑道:“这厮休得嘴硬,管他水里岸上,斗得赢的便是爷爷,喝了黄水的便是孙子!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等你喝得胀了肚皮,俺便捞上来,剥了你那衣服当酒钱!”  邹普胜气得双眼翻白,正待答话,猛可地一个大浪扑来,立时将他淹进水里。  约摸一盏茶时分,那两个艄子见戏耍得够了,撑着船将四个人依次捞上船来。此时,徐、欧、邹三人早已肚胀如鼓,双目紧闭,被那黄水浊汤灌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只有施耐庵在激流中屏住气息,缓缓游动,神志尚还清醒,此时,见徐文俊等三人落难,在水里又逃不过两个艄子,他灵机一动,也索性闭了双目,让那二人捞上船去,任意施为。  两个艄子心肠也委实歹毒,见狡计得手,立时将施耐庵等四人晾鱼般摆在舱板上,逐一搜检,将四个人的兵刃行囊一概归拢。那年幼些的艄子找了根细帆绳,将四个人一索儿捆了,又怕他们醒来罗唣,又拿来几团旧鱼网将四人一一塞了嘴,然后又唱着那渔歌,撑着船划向对岸。  堪堪就要靠岸,忽听到土堤上响起一个女子的叫声:“船家大哥,快将船儿撑过来,奴家有急事相求!”  两个艄子闻声对视一眼,那年幼些的艄子咧嘴笑道:“大哥,俺弟兄们今日好财喜,才弄得四个牛子下水,立时又来了一笔,管他娘,先过去看看再说。”说毕,手臂一缩一伸,长篙一点,那小船箭似地靠上了北岸。  两人抬头一看,河岸上立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年轻女子,一绺裁云髻拢着秀发,簪珥钗环叮当乱响,上身穿一件浅色罗衫,罗衫上依稀瞧得出绣着碎花,腰间系一条深色八幅罗裙,缀紫镶金,煞是华丽,那庞儿虽看不甚清,微微的星光下朦胧可见眉目如画、娇俏秀媚。她两旁各立着一个红衫青裙的侍女,妖妖娆娆地站在岸边,挥着块罗巾正自招手。  两个艄子一见,认得是官府人家的内眷,心中又是一喜:休讲行囊银钱,便是此人头上钗环,身上绸缎,端的值钱不少。两个立时将船儿缓缓靠上了埠头。  那年长的艄子唱了个大喏,问道:“小娘子尊贵无比,为何不在家中享福,夤夜出行,不怕遇了歹人?”  那女子袅袅娜娜地敛衽施礼,娇声说道:“大哥救小女子则个。家中大妇妬毒,小女子存身不得,只好窃了些银两南去泗阳投靠俺舅舅,此刻只恐大哥不肯渡小女子过河。”  那年轻些的艄子早将一块芦席盖住了躺在船舱板上的四个人,走下船来接着说道:“小娘子休如此说,俺弟兄俩专一救助孤男寡女、失意英雄。既如此,就请快快上船。”  女子又道声谢,褰裙便走上船头,又招呼两个侍女抬上一个小小的钮丝银笼笥,对两个艄子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偷出家门,连夜逃奔了数十里,这腹中早已饥了,且让小女子先在这船头用过膳食再走。”  年轻些的艄子哪里耐烦,巴不得将她身上的簪珥衣裙立时抢到手,连忙喝道:“休罗唣,要吃饭过了河尽管吃,没的在此耽搁,误了俺弟兄的生意。”  那女子娇俏地揉了揉肚腹,哼哼道:“哎哟哟,雷公不打吃饭人,何况小女子委实是禁当不住这饥火燎心。倘若船到河心,俺一口黄水吐出来,岂不要了奴家小命!”  年长些的艄子听了,轻声说道:“罢了,兄弟,早吃晚吃,都是一般,何必执拗!就让这位小娘子先吃了饭再开船罢。”  话犹未了,那女子早命两个侍女在船头摆开了酒菜:只见薰蹄炸脍、鹿脯熊筋,酒香四溢。撩人眼馋,那年轻些的艄子几曾见过这等美味佳肴,立时双目呆瞪,嘴里涎水直咽,真后悔不该喝斥这女子。  那女子早已瞧科,连忙唤道:“大哥撑船辛苦,何不来共饮几杯,待会儿船撑得快些,也好让小女子早些逃出虎口。”  年轻些的艄子一听这声唤,连忙一拉那年长的艄子,说道:“大哥,这小娘子说得客气,何必泼了人家面子。要不,这餐酒饭就权当渡船钱罢!”一头说,一头便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说话便要倾进嘴里。  此刻,却急坏了躺在船舱里的施耐庵。就在船儿靠岸,岸上那女子娇声浪语在船头罗唣之时,施耐庵躺在船舱芦席下却觉着耳朵里有些古怪,那呢呢哪哪的女声煞是耳熟。听着听着,他猛地心头一动:除非天底下确有如此声腔语调一模一样的人,这女子不是秦梅娘那女叛逆又待是谁?这女魔头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数日前刚刚在那柳林边脱逃,如何倏忽便到了这泗阳以北?徐、欧、邹三人四处寻她报仇,没存想却是打猎的掉进了圈虎阱,今日却怎生脱此一难?  想到此处,他朝徐文俊三人望了一眼,那三条汉子想必已然听出了秦梅娘的声音,一个个厮望着,眼底显着又恨又悔的神情。  这时,施耐庵复又拱开一角芦席,瞟眼朝船头望去。只见那秦梅娘正自殷勤劝酒,两个艄子美滋滋早一杯进肚,倒是那年长些的艄子心细,他见秦梅娘来得蹊跷,挟一口菜问道:“小娘子既是仓卒出逃,如何便带得如许丰盛的酒菜?”秦梅娘稍稍一怔,笑道:“不瞒大哥说,小女子不堪荼毒,早蓄逃意,每日都预备下许多膳食,以备急时之需,故尔潜逃之时,得以顺手捎带,今日却好款待两位恩公。”  年长的艄子忽然放下杯筷,“虎”地站起,指着秦梅娘那长长曳地的石榴红绫裙子,瞪目喝道:“好个娇娇媚媚、哀哀戚戚的落难女子!兀那裙子下面为何藏着利剑!”  这一声厉喝,端的骇人,那只顾喝酒的年轻艄子竟吓得一蹦蹦将起来,手握桨柄,展眼看去,那女子石榴裙下果然梗梗地藏着一把剑。这年轻艄子不觉叫道:“兀那婆娘快讲,你到底来此作甚?休要惹得爷爷性起,一桨劈了你这花骨朵般的好头颅!”  秦梅娘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轻轻一撩石榴红绫,裙裾一闪,“铮”地掣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兵器来,不过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把柳叶钢刀。这娇娇媚媚、凄凄楚楚的“落难女子”霎时变了脸,只见她横眉立目、满脸寒霜,指着两个艄子嘿嘿冷笑两声,说道:“你们两个拦江打劫的烂桨头,大白日瞎了眼!你们不认得姑奶奶,姑奶奶却早盯住了你们两个贼坯!俺早侦缉明白:你们这两兄弟一个叫什么‘八足水母’童杰,一个叫‘双尾白鳝’童俊,乃是当年梁山叛党童威、童猛后人!”  一句话惊得两个艄子齐齐一愣。就连躺在船舱里的施耐庵、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也都吃了一惊!开初,四个人被两个艄子施计翻船落水,只道他们是劫江的强盗;事后见秦梅娘恰好此时上船,还道两人是官府的暗探,与那女魔头串通一气捉拿他们四人?哪存想却遇上了两个梁山英雄的后代!徐文俊起先还牙痒痒地想要脱缚而起,一枪一个搠死两个使猾的艄子,此刻一听秦梅娘道出真实身份,心里头却不由得叫起好来:秦梅娘啊秦梅娘,遇上这两个狠对头,你这贼泼贱今日休想走脱!  施耐庵此刻心中亦自高兴:论武艺,二童恐怕不在徐文俊之下,何况又在水上,这女叛逆万万不是对手。他瞅着童杰、童俊二人,只盼着他们如刚才一样,一晃晃翻小船,将那秦梅娘淹个半死,然后生擒活捉。  童氏兄弟何尝不作如是想?只听童杰叉手问道:“嗬嗬,你这妇人只怕有千里眼、顺风耳!俺弟兄两个从山东躲到此处,隐姓埋名十余年,竟然被这鼠眼婆娘瞧破了行藏!既然知道俺兄弟两人名头,你便快快报上贱名,爷爷手下不杀无名之辈!”  秦梅娘莞尔一笑,石榴红裙在船板上窸窸窣窣拖了两步,忽地厉声说道:“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御封六品龙禁卫、宿州大营参将秦梅娘!有俺在,你们这些叛贼子孙休想走脱一人!”  童俊性子暴躁,“嗨”一声拔来船桨,怒眦欲裂,喝一声:“没脸舔狗官屁股的贼泼贱,俺今日叫你尸横船头!”说着便要扑上。  那秦梅娘冷冷一笑,不怯不退,竟然款款地将柳叶刀插入鞘内,忽地戟指童氏兄弟叫道:“呵呵,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喝了俺那蒙汗药酒,还想逞能!倒也!倒也!”  童俊犹自不信,抡着船桨奔得数步,果然觉着头重脚轻、双臂如绵,一柄大桨拿捏不住,叫声“不好,俺中了这婆娘的计了”,立时歪歪趔趔“扑通”跌倒在船头。那童杰待要挣挫,却哪里来得及?风摆柳般晃了两晃,随即瘫倒在童俊脚边。  秦梅娘见一招得手,一扬头吩咐那两个侍女:“还不与俺绑了!”两个侍女闻声即动,撩裙撸袖,立时将童氏兄弟一条索子绑了个四马攒蹄,那手法疾迅麻利,显见得是拿人的老手,哪里还有丝毫娟秀柔弱的小梅香那情态。  秦梅娘见已妥贴,忽地转过头来,对着船舱里喝道:“四位久违了!那日在埝头集姑奶奶大意失荆州,不想今日在此相逢,这也是前世有缘!”一边说,一边褰裙举步跨进舱来,撩起那破芦席,对施耐庵笑道:“施相公,多蒙你在柳林边为姑奶奶脱缚。不过,姑奶奶断断不会学你那副仁慈心肠,叫煮熟了的鸭又飞下河去。今日,姑奶奶先解这五个贼坯到宿州大营讨个大大的封赏。然后,准备好麻绳钉板,细细地服侍你,直到你吐出那桩大秘,再放你回钱塘当那三家村的冬烘先生。这也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望着秦梅娘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态,施耐庵悔恨莫名,暗自叹恨:自己有眼无珠,乱施恻隐,放走了这条中山狼,此刻堕入这女泼贱彀中,夫复何言?不过,自从她逃出那片柳林之后,一直未见踪影,此刻却倏地冒了出来,其中行藏委实令人难解!  他正自纳闷,只见秦梅娘又呵呵笑道:“施相公休要钻那闷葫芦了,姑奶奶今日叫你死个明白!自离了埝头集之后,姑奶奶便立誓报那一缚之仇。凭着俺帐下的眼线,你的行踪一丝一毫也未逃过姑奶奶的掌握,你们四个叛贼一出临河集,早有飞马报到姑奶奶的麾下,这张网可可儿便网着了你们!”说着,她又朝童氏兄弟一指,续道:“至于这两个目无官府的狂徒,姑奶奶早已侦知底细,从前看在他们尚未参加红巾叛党的份上,本待留他们多活几日,可巧今日撞到网里,就便擒了,姑奶奶也乐得多领几文赏钱!”  秦梅娘褰裙抚胸、轻颦浅笑,一番揶揄,把个施耐庵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怒斥道:“好个无廉耻、无气节、不害臊、不知羞、辱祖宗、辱父母、行不端、坐不正、睡不洁、生负万代骂名、死无葬生之地的贱妇、淫妇、丑妇、娼妇,有一日义军坐了江山,梁山后代拿了你,定将你寸磔万段,尸骨化蛆!”  秦梅娘脸不红、眼不眨,冷冷笑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才子,骂人也骂出这绝妙好辞!骂得好,骂得好!”说毕,她转头吩咐两个侍女:“还不叫儿郎们下来,收拾战场,打道回营!”  两个侍女不敢怠慢,立时奔到船头,撮唇作哨,只听几声尖厉的“瞿瞿”之声响过,河岸堤坡后呼啦啦奔下一队元兵,一齐走上船来,抬的抬、扛的扛,将被缚的六个人扔上马鞍鞒。秦梅娘褰裙上马,长袖一挥,立时率着人马直奔正西宿州方向。  此时已过丑正,天色乌漆墨黑,秦梅娘一众仗着马行甚疾,约摸一两个时辰,早进了洋河集。驻扎在集上的官兵一见是宿州大营的龙禁卫驾到,自然忙不迭地开了鹿寨,启了关钥,将他们一齐放了进去。  秦梅娘命兵卒宿营,自己率八个健壮的女卒,押着驮在马鞍上的六条好汉,选一处雅洁的馆驿安顿下来。这秦梅娘生性狡黠,深怕这六个大虫擒在手中,会有那不虞之事发生,便将施耐庵、徐文俊等六人一把大铁锁锁入谷仓。又在各处门道、阶沿、廊角交接之处密密地栽了铁蒺藜,门栓上安了绳铃,然后叫八名女卒守在自己卧室外间,命店内掌柜、小二彻夜敲梆巡查,一有异动,立即报警。  这一夜,施耐庵委实过的狼狈。那谷仓许是多年未修,又暗又潮,一股霉腥恶臭熏人欲呕。六个人一堆儿闷在里头,上了夹板一般,转挪挣挫不得。那五个汉子长年行走江湖,自然耐得辛苦,加上半夜折腾打斗,早已困乏不堪,童氏兄弟蒙汗药药性未散,昏昏糊糊自不必说,便是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人骂骂咧咧地吵了一阵,也自齁齁睡去,只剩施耐庵一人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此时,他圆睁双眼,眼望从谷仓板隙里透进的微光,耳听身旁呼呼的鼾声,心中暗自慨叹:自从离开钱塘,辗转白驹场、乌桥镇、淮安府、牛栏岗、埝头集、临河集,为了不负义军英雄的厚望,追寻那桩绿林大秘,也曾遭逢过各种灾厄,经历过无数奇变,结识了许多梁山好汉的后代。谁知今日却丧生在一个妇人之手,而且她竟然也是梁山英雄的后裔,苍天造化弄人,也实在出人意表!他又想到那个秦梅娘的身姿笑貌,不觉惋惜起来:如此娇媚秀丽的女人,竟是如此歹毒!倘若投身抗元大业,以此人这好身手好武艺、好心机好智计,怕不也是一个一呼千诺的绿林魁首!  他正自沉思默想,转侧难眠,忽听谷仓壁上“簌簌”有声,起先只道是老鼠夜行。谁知那“簌簌”声里却夹着一个人声:“嘻嘻,施相公,这囫囵觉睡得好么!”  施耐庵惊诧万分,立时一骨碌坐了起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二十三 时不济千里走洋河 秦梅娘绝谷困群雄  仔细一听,那人声却又没了。施耐庵只道想的走神,正欲躺下,谁知那声音却又吱吱地响了:“施相公,你把俺想的好苦,俺在此等你多时了!”话音中还响着“吱吱”的鼠鸣般的轻笑。  施耐庵不觉又惊又喜:怪道声音如此厮熟,原来是这个刁钻精灵的促狭鬼!那“吱吱”的窃笑兀自在耳畔响着,可是施耐庵张目四望,却哪里见到人影?  他正自纳罕,猛觉着头顶上一亮,紧接着夜蝠般飞下一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瞧:不是他又是谁!  这人一身黑绸夜行衣靠,扎缚得精悍紧凑,头戴一抹歪歪的英雄巾,足登一双踏雪无痕的薄底快靴,一张猴儿脸上闪着两只灼灼小眼,蜂腰长臂,削肩细腿,高不满四尺,显得十分瘦小羸弱。他手里提着块乌黑的仓板,肩背贴壁,吱吱笑道:“施相公,俺‘灶上虱’时不济这厢有礼了!”  施耐庵惊喜不置,急忙说道:“时大哥,快与我们解了绑缚好说话。”  时不济点点头,扔下仓板,七手八脚给施耐庵、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及童氏兄弟解了绑缚,六人道谢已毕,得知来人正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鼓上蚤”时迁时大英雄的后裔,自然又是一番感慨。施耐庵不觉问道:“时大哥,这馆驿戒备森严,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时不济道:“俺昨日便守候在这馆驿之中,静候施相公和众位英雄,谁知左等右等,把俺心中鸟火也等了出来!”  徐文俊忙道:“怎么,大哥敢莫能掐会算?昨日俺四人尚在临河集上饮酒,大哥却已然料道俺们今日要进洋河集,而且住的是这家客栈!”  时不济道:“休道诸位兄弟不解,便是俺自己也十分纳罕。”他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也许还记得,你我曾在白驹镇见过一面,分手之后,俺忽然接到一个没头帖子,命俺克日北上,守候在淮阴城内听候消息。两日前又收到一个帖子,命俺西走泗阳。昨日傍黑时分,那鬼帖子又到,说是要俺夜进洋河集,住进这家馆驿,等候施相公与几位好汉,这帖子来历极大,俺怎敢不遵!及至守到下半夜,果然见到你们六位进店,一把锁锁进这谷仓,俺便蹭檐过梁,撬开谷仓顶板。”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下骇然:照时不济此刻所言,自己的行踪似乎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这送帖子的人,简直如附体之鬼,不仅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预见了自己即遭未遭之厄,着着占了先机,时时洞若观火。看来,这鬼精灵时不济背后,必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正欲发问,那欧普祥心细,连忙拦住道“此地不是说话处,惊醒了那女魔头,可不是耍子!”  时不济“吱”地一声,拍了拍后脑勺,说道:“嗨嗨,只顾叙话,把一宗大事几乎忘了。昨日那送来的帖子里还附着一只锦囊,说是一见到诸位立即拆看,里面有救人妙计!”说话间,他早从怀内摸出一只小小锦囊,众人七手八脚弄开谷仓门,时不济忙忙地拆开锦囊,一把递给施耐庵,施耐庵走到窗前,凑着朦胧的晨光展开锦囊里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十一个小字:  “抱薪救火牵羊引狼  口口口”  看毕字条,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不济听他念毕,“吱吱”笑道:“休急休急,这黑话俺明白,的确是桩妙计!”  施耐庵抖着锦囊问道:“这口口口三字又是何意?”  时不济挤一挤眼道:“这口口口便是俺时不济的后台老板,天天从云里雾里给俺捎帖子的那人!”  施耐庵诧道:“什么口口口!世上哪有此等姓氏?怪哉,怪哉!”  时不济吱吱笑道:“相公休要‘怪’早了,待明日见着此人,只怕你还要‘怪’得伸出舌头缩不回去哩!”说着,拍一拍童氏兄弟的肩膊,吩咐道:“休怪俺时不济僭越,过了一回龙头的瘾,奉命差遣,只得发号施令了。两位兄弟速在这谷仓房内放起火来,俺和这四位一起去拿人!”说毕,从裤腰里掏出火镰火石,一把塞给童氏兄弟,然后,率着施耐庵、徐文俊、欧普胜、邹普胜四人奔了出去。  五个人未曾奔得数步,那谷仓房里已“哔哔剥剥”地烧将起来,霎时,火光便上了房顶。时不济等五人不敢怠慢,择着僻静的廊道,直扑馆驿正房。  且说那秦梅娘住进馆驿之后,由于心中有事,谷仓房里又关着六条大虫,哪敢大意?尽管日间奔波劳碌,仍不敢安眠,只脱了外盖云肩披风,和衣假寐。无奈抗不住困乏,竟自沉沉睡去。守在外间八名女卒却顾不得许多,她们见馆驿内布防严密,固若金汤,拴好房门,脱了衣甲,留下一个轮值,其余七人齁齁好睡,却哪里料到竟有人早已在馆驿中卧底,此刻已然摸到了门口。  时不济等人小心翼翼,割了绳铃,搬开铁蒺藜,不移时便来到正房门口。时不济用解腕刀轻轻一撬,撬开了房门,却不跨进,捏着鼻子拿腔做势地叫道:“女军爷快起,馆驿内走了水了!”  这一喊惊动了外间那轮值的女卒,她抬头一看,一抹红光映亮了窗棂。她惊诧之下,随手掣了长刀,一步便跨出门来。还未站稳,守在门旁黑影里的邹普胜候个正着,一只巨掌捂实了嘴鼻,另一支猿臂兜裙一提,立时将那女子鸭子浮水般倒拧过来,牵一幅滑在她腿际的裙裾将她双手双脚倒缚在一起,一把扔在地上,那女子怎当得邹普胜蛮力,早已昏晕。  徐文俊等五人赓即进屋,展眼一瞧,只见七名官兵女卒横七竖八酣睡在地,一个个鬓乱钗横,兀自做着好梦。五个好汉立即动手,一人按住一个,那挂在墙边的衣甲衫裙正好趁手,挽一团轻罗塞了嘴,牵一条裙带缚了臂,不消片刻便将七个兵卒缚鸡般地做一堆儿捆在地上。开初五人,有的被缚之后兀自说着梦话,有的眨着惺忪睡眼凄凄呼痛。后面两个女子被衫裙撕裂之声吵醒,情知不妙,待一挣扎呼喊,无奈睡得四肢无力,嘴里却又吓得喊不出声,只好束手受缚,连信儿也来不及报一声。  徐文俊等五人见偷袭得手,立时撞开内屋房门,直扑向那张挂着罗帐的雕花髹漆木床,一齐怒喝:“贼泼贱纳命来!”  一个个摩拳擦掌,便要劈胸将那秦梅娘揪了出来。  谁知一撩罗帐,五个人齐齐大惊,只见床头棱棱正正地叠着一床绣花红绫被,却哪里有秦梅娘的影子!  五个人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秦梅娘睡在床上,外间八个女卒被缚,没有丝毫响动,她便如何闻警逃逸?即便要逃,也须从房门出去,却怎的不见她身影?这女魔头机警狡黠,委实是非比寻常!  欧普祥道:“先搜搜这屋里,没的这贱人便走上天去?”五个人也觉在理,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连犄角旮旯都搜尽了,兀自不见那秦梅娘。众人正在纳罕,忽听时不济叫道:“吱吱,在这里!”一头说,一头提着件东西走拢来。众人一瞧,却原来是撕下的半幅石榴红绫。  时不济指一指墙上一扇窗户说道:“这贼泼贱好手段!如此粗的铁窗棂竟被她扭断,显见得是她听见了外屋响动,从窗口溜之乎也!这半幅红绫必是爬窗之时,那条长裙子挂住铁窗棂撕破的!”  邹普胜急忙叫道:“这婆娘端的溜滑,俺去将她追了回来!”  时不济吱吱一笑,走过来围着邹普胜转了一圈,说道:“瞧你恁地没心眼,这洋河集乃官兵驻地,你待到何处寻去?  没的自找麻烦!”  欧普祥接过话茬:“时大哥所见极是!不过,难道俺们七条大汉,竟叫一个女子从眼皮底下走脱,将来岂不要惹天下英雄嗤笑?”  时不济皱皱鼻子,摊摊手叹道:“韩信也曾有胯下之辱,人家要嗤笑,那也毫无办法。”  众人心中不忿,却又束手无策。忽地,那时不济叫了起来:“施相公,那口口口先生的锦囊上还有一句说的什么?”  施耐庵脱口答道:“牵羊引狼。”  时不济眨了眨小眼,猛地一拍胯股,叫道:“着啊!俺那口口口先生卦头极准,至今未曾失着,这牵羊引狼四字俺已经悟出,诸位快随俺来!”说着,引徐文俊、施耐庵等人走到外屋。  几个人各自寻到了在船上被秦梅娘搜走的兵器。只见被一堆儿缚倒在地上的七个女卒早已苏醒,有的在“嘤嘤”哭泣,有的“唔唔”乱哼,有几个力大的兀自扭肩蹬腿地企望挣脱绑缚,弄得长裙簌簌乱响。时不济心头有气,对着躺在上面一个女子啪地扇了一掌,骂道:“哭?哭?哭个鸟!往日帮着官府掳掠良家女子,屠戮俺绿林弟兄姊妹,你如何便不哭?今日活该遭报!助纣为虐、荼毒百姓,便是女子也是俺的仇敌!”这七个女卒一听,哪里还敢挣扎。  就在此时,童氏兄弟风风火火奔了进来,童俊性急,率先叫道:“时大哥,秦梅娘那些爪牙正自往这边来了,外面亦惊动了官兵,你看如何是好?”  时不济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你兄弟二人快快护送施相公冲出镇去,往北够奔山东。俺与这三位好汉押着这几个女娃儿一齐到徐寿辉大龙头处请赏!”说毕,看着施耐庵与童氏兄弟先出了屋子,几个人然后将七个女卒一串儿缚在一起,出门时顺手一提,趁着蒙蒙晨雾,穿廊过庑,立时冲出了馆驿,一溜烟便离了洋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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