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14

“夫人,前日你问的张楚想起来了,必是钱塘楚楚和她的徒弟张颜,问夫人,何方得到她们的消息?”  天香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相公不要介意。”  柳永只得又上了轿。天香心里道:“谁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分明是说她已结了子,那楼前站立的小孩,肯定是柳郎之子,如果真是这样,得派人领来。  柳永到余杭上任,为官清正,讼简词稀。柳青天之名不日传开,柳永每断一案,勾栏瓦肆间就虚虚实实唱将出来,柳永听了,心里十分受用,便有意照顾歌妓艺人,理在双方的,偏着歌妓行首,她们理亏时,也有意从轻发落。余杭县里的官妓轮番派最好的歌妓到衙门,为柳永听政之暇助兴。  这一天晚上,一家官妓派个叫周月仙的过来,柳永见她很有姿色,心里高兴:  “周月仙,你可选自认为最好的唱来。”  月仙道:“若是往日,我必唱些欢快曲子,可今日只能唱些悲苦之调方合我心意。”  “这是为何?”  月仙低头不语,两泪长流。柳七再三盘问,才知详情。  这月仙和本地一名姓黄的秀才非常要好,一心要嫁那秀才,可秀才家里贫苦,办不起彩礼。月仙为秀才守节,誓不接客,鸨儿再三逼迫,只是不从,只因她是鸨儿亲生,便无可奈何。秀才和月仙家隔一条大河,每天夜晚月仙偷船去与秀才相聚,天明又回。同县有个刘员外,爱月仙姿色,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赠与:  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  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员外得知月仙每夜偷船和秀才相会,便买通舟人将她强奸了。云收雨散后,月仙怅惘吟诗一首:  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仍到黄秀才馆中往宿,却不敢告诉他,天亮后回家。那刘员外邀请月仙伴酒,酒到半酣,又要调戏她,她仍旧推阻,刘员外便取出一把扇子来,扇子上有四句诗教月仙诵出。月仙一看大惊,正是昨夜舟上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员外说:“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羞惭,只得从了,这以后,刘员外每天在她家住着,不容她和黄秀才相处。所以心里郁闷,只能唱些悲苦的曲子。  柳永听完,心里已有了主意,便道:  “你所唱的苦曲是什么?”  月仙道:“当今诗、词中最苦莫过于《庆州败》。”  柳永道:“好像没有这个调子。”  月仙:“大人,这是一首诗,刚刚流布于市。”  柳永道:“我向来不爱听唱诗,你说它流布于市,可能有些特别之处,唱来我听。”  月仙亮开嗓子唱道:  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  天下承平数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  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  屠杀熟户烧障堡,十万驰骋山岳倾……  柳永闻唱,站起来:“月仙稍停,此诗乃何人所做,所言何事?”  “回大人,此乃苏舜钦诗,言年内庆州之败。”  “与何人作战而败?主帅是谁?”  “和西夏赵元昊而战,主帅为刘平。”  “往下唱吧。”柳永坐下,心里道,赵元昊造反的详情不甚明了,可这苏舜钦的诗大胆直言,慷慨淋漓,确实难得。  周月仙往下唱道:  芳心是事可可五(4)  我军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洟。  逡巡下令艺者全,争献小技歌且吹;  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  首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  守者沮气陷者苦,尽由主将之所为,  地机不见欲侥胜,羞辱中国堪伤悲!  柳永听完,长叹一声:“月仙呀,你身在巾帼,含羞不忘国耻,实为难得,你快去叫黄秀才和你妈妈过来,由我做主,让你嫁了秀才。”  月仙赶忙谢恩,不几时唤了二人来到府堂。  柳永自出白银五十两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让黄秀才领了月仙回去,临行送一对联为贺礼:  风月客怜风月客,  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三载任满,准备回京复命,想起江州谢玉英之约,一行人再次来到江州。  谢天香道:“相公,谢玉英虽好,但毕竟是行首出身,她若负约,相公不必烦心。”  柳永到了玉英家询问,玉英不在,细问才知是有个孙员外邀她往湖上看船去了。心里怏怏不乐,取出花笺,制词一首:  红板桥头秋光暮。淡月映烟方煦。  寒溪蘸碧,绕垂杨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波急隋堤远,片帆举。  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时觉春残,渐渐飘花絮。  好夕良天长孤负。洞房闲掩,  小屏空,无心觑。  指归云,仙乡杳、在何处。  遥夜香衾暖,算谁与。  知他深深约,记得否(柳永词《迷神引》。  写完,念了一遍,也不落款,将词笺粘于墙上。  柳永回到东京,休息几日,准备面见圣上。  芳心是事可可六(1)  待了几日,皇上升朝面见百官,通知柳永上殿,时间是仁宗宝元元年,即公元1038年,柳永已经五十余岁了。  “柳爱卿——”  “臣在。”  “朕闻你在睦州、余杭任职间,恪尽职守,有些作为,现任期已满,你还有什么要求?”  在朝的文武百官,听皇帝这样问话,都掩口而笑。  柳永知道仁宗有意做难于他,便低头不语。  仁宗见柳永不语,笑着说:  “你为官清正,朕心里高兴,现宫中缺个制词之人,晓峰缺一个不贪的盐官,你欲何往?”  “听皇上吩咐。”  仁宗等了半天,见柳永只说这么一句,心中不悦:  “吕丞相,你看该任柳永何职?”  吕夷简忍住笑:“依皇上的话,可派柳永任浙江晓峰盐官。”  仁宗看看柳永,见柳永还不说话,只好下旨道:  “柳永,朕任你为晓峰盐官,择日上任去吧。”  柳永口称万岁,起身退到一旁。  皇上召见了苏舜钦,吕夷简拟将其派往大理任评事,范仲淹(此时,范仲淹又升为开封知府。)连忙站出道:  “皇上,苏舜钦才华出众,忠心可嘉,可留其在朝中任职。”  皇帝问晏殊,晏殊道:“集贤殿校理职位空缺,苏舜钦可当此任。”  皇上准许,苏舜钦连呼万岁。  下了早朝,柳永回到家中,柳宜问他早朝详情,柳永如实相告,柳宜叹口气:  “三变呀,皇上问你有何要求时,你应该答只要能为国分忧为君解愁不敢有别的要求,皇上说宫中缺一个制词人时,你应该说愿常伴皇上左右。”  柳永心中懊悔,但想到又要去江南任官,心中稍安。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到地方任官更自在些。”  “那也不能无故降职呀。”柳宜说,“好在皇上没明说是降职,否则柳氏一家就遭殃了。”  柳永这才知道由余杭县令改任定海晓峰盐官非同小可。  “天香啊,看来咱们又该上路啦,真是对不住你,自跟了我,就没有安静过。”  天香:“相公,此次臣妾恐怕不能随你。”  “这是为何,是怕路途劳顿之苦?”  “不是,和相公在一起,苦累均无所谓,只是近日感到不适,估计是有了身孕……”  柳永闻言甚喜,让家里人小心照顾好天香。柳妻也是开通人,和天香处得姐妹一般,好让柳永放心前去。临行时,天香嘱咐,到了姑苏,一定要去“张楚酒楼”找上次续诗的那个女人。柳永依言先奔姑苏,可那酒楼早已改主,更不知“张楚酒楼”迁往何处。一人路上寂寞,又不敢明着去找青楼儿女,只得星夜兼程赶往晓峰。而这时,皇宫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吏部员外郎兼河南知府的范仲淹上书再次弹劾吕夷简,奏响了庆历党争的序曲。  “皇上,微臣以确凿的事实,认为吕丞相任人唯亲。他举保的官员,大多有贪赃枉法之事,而对有才贤德之士,又故意压制,不以重任。”  仁宗微闭双目,细细思索范仲淹的话,再想想吕夷简保举刘平征赵元昊而兵败庆州,觉得范仲淹所讲也许有点道理。  “皇上,容老臣再禀——”吕夷简站出跪在地上,“臣自受相以来,每日三念吾皇知遇之恩,所以恪尽职守,用人方面更是严格把关,臣所用者皆贤达之士,那些因文学而结成帮派之人则不敢重用,党派之见会影响国家大事的解决,因此,臣肯定得罪了不少这方面的所谓有才之士。臣以为,范仲淹不思改过,数次越职言事,不但危及国家大的政策,而且伤了君臣和气、臣与臣之间的精诚团结,如果依范仲淹之言行事,明日起,君臣离间,大臣间互相反目,上得朝堂各行攻讦之能事,不问国运昌盛与否,则大宋江山受害匪浅。”  侍御史韩缜站出来:“皇上,吕丞相言之有理,比如人体,只要凭道而行,稳中求发展,外敌是无隙涉足的,如果腑脏有病而不治,此人再强也支撑不了几天,请皇上深思。”  仁宗皇帝闻言,觉得二人所说也有道理,一时难以决断,只好退朝。  任官阁校勘的欧阳修见范仲淹再次处于劣势,便和安道、尹洙几人商议补救措施,尹洙说:  “此事,只有看谏官高若讷了,若皇上下旨再贬范希文,只有他一人可以阻拦。”  “高谏官意下如何?”  “往日很是称赞范希文之举。”安道说。  “此事不敢马虎。安相公可于今夜设酒请高谏官来,探明他的意思。”  晚上安道设酒,请来高若讷,酒到半酣,欧阳修借故而访,互相施礼后,欧阳修问道:  “高大人,你看范希文人品如何?”  高若讷笑着说:“范希文恃才自傲,诬陷吕丞相,就这一点,我看他不怎么样。”  欧阳修又问:“若希文遭贬,大人举意如何?”  高若讷道:“我是谏官,能谏则谏,不能谏只好闭口不言。”  欧阳修听到这里,起身告辞。  当夜,侍御史韩缜密见仁宗,仁宗问道:  “吕宰相说,今朝中若干人结党营私,可有此事?”  “禀皇上,吕大人所言是否属实,只等明朝。”  芳心是事可可六(2)  “这话怎么讲?”  韩缜道:“皇上若降职贬了范希文,必有人上表求情,那时,范党数人可见。”  “臣子上奏举谏本属常事,为范仲淹辩护的未必就是范党吧?”  “皇上,明日有如下几人必上章论救。”  “是哪几位?”  “余靖(余靖:即安道。)必上,尹师鲁(尹师鲁:尹洙。)必上,欧阳修可能上,还有一个可能会上。”  “谁?”  “臣不敢讲。”  皇上明白,韩缜不敢说出的这个人自然是丞相晏殊。  “好吧,明日验证!”  第二天,仁宗一上朝就下旨将范仲淹贬往饶州,这是范仲淹一年内第二次遭贬。  圣旨刚出口,安道就站出来上章求救,说范仲淹平生刚正,通学古今,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安道讲完,尹洙站出来,说范仲淹任官以来,政绩卓著,实不该贬。  皇上暂时不言,等待其余范党站出,晏殊见状,示意欧阳修、富弼等不要站出,他将目光投向高若讷。  皇上等了一阵,见没有其他人救助,也将目光投向谏官,高若讷见皇上看着自己,马上站出来,可向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低头不语。谏官不言,此事就定了。  皇帝见状,将桌子一拍:“尹师鲁、安道,你二人为罪臣求请,也该受贬,吕丞相,此事就由你安排。”  “臣领旨。”  范仲淹、尹洙、安道同时被贬,谏官高若讷却低头不言,欧阳修越想越气,第二日便书长信一封给高谏官,信中说: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这是欧阳修第一次用古文参加政治斗争,这封信第二天就被转到了仁宗手里,欧阳修被逐出朝廷,贬为夷陵县令。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西夏赵元昊闻说此事,喜得手舞足蹈道:  “当今之世,让我害怕的只有范仲淹一党,而今,他们均遭贬谪,真乃天赐洪福。年内大举兴兵,必收黄河以西于我手中。”  大宋朝为了应付征战,开始增加税收,百姓日子苦不堪言。  宝元三年,枢密使晏殊给仁宗呈上一首长诗,以便说明吕夷简执政期间民不聊生的景况。这诗来自浙江定海,欧阳修派人送来的。他说,此诗在民间广传,自己读后觉得可以和‘新乐府’媲美。诗题《鬻海歌》:  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原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轮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盐味加,如灌潮波溜成NFDD2。  NFEC7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皇歇,投入巨灶炎炎NFDD3。  晨烧暮烁堆集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NFEC7至飞霜,无非假贷充侯粮。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余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何唯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宋仁宗读完,沉思半晌:“晏爱卿,这首《鬻海歌》道得如此凄惨,不知实况如何?”  “皇上,臣只是认为此诗古朴简练,有杜诗风格,民情实况应由地方官如实呈报。”  “晏爱卿,朕令你依旨调查民情,百官依实情呈表,不得隐瞒。”  第二天,晏殊便怀抱一大摞奏折上朝:  赵元昊攻打唃厮罗(唃厮罗:西著川首领。)几乎全军覆灭,赵元昊逃亡。  我大宋率师长年征战,却不及唃厮罗一战,朕命唃厮罗为保顺军,留守湟州(湟州:青海乐都南。)。  忻、代、并(忻:山西忻县。代:山西代县。并:山西太原。)诸地地震,忻州死者19700余人,或地裂泉涌,或火出如黑砂状。  “民情极苦,天象言事……”仁宗不想多说下去。  吕夷简闻言站出:“皇上,天象所言者均是宫中朋党结伙,多行不义。”  皇上微皱眉头说:“吕丞相,天象所言你是怎么知道的?”  “微臣夜观天象,群星团集以犯主星,是以得知。”  “以你之见如何是好?”  “应彻底清除朋党为要!”  皇上闻言,心中大为不悦,自从范仲淹等被贬后,朝中众臣不时向他奏本,曲折地为范仲淹等鸣不平,看来范仲淹确实有些冤屈。另外,吕夷简保举刘平为帅,攻打赵元昊,数年过去,除了唃厮罗一战侥幸得胜外,宋军几乎是屡战屡败,想到这里,龙颜一沉:  “吕丞相,如今天下黎民因战事连年叫苦不迭,你为何还耿耿于范仲淹之事不放——如果按你的话,朝中百官,能言事者皆为范党,那国中大事,让你一人说了不就算了?”  吕夷简唯唯不敢言。  晏殊闻言,将一叠奏折从下面翻到上面:  芳心是事可可六(3)  “皇上,昨日急奏,赵元昊已占据陕西横山西北、陕西绥德、宁夏灵武、甘肃靖远、敦煌、宁夏银川,依贺兰山为依托而守,边关有许多宋将投了西夏,其中张元、吴昊率兵投西夏。”  “将张元、吴昊满门抄斩!”  吕夷简一听,一股冷汗从脊背流下,这张元、吴昊可都是他的亲信。  这天,吕夷简说自己年事已高,加之多病缠身,不能担负宰相重任,请皇上恩准他还乡,皇上准奏。  吕夷简奏本刚刚批复,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为范仲淹翻案,仁宗下旨:“谁若再提范仲淹,就以范党论处。”  话音刚落,大庆殿外一阵闷雷响过。接着大殿便摇晃起来。  “众爱卿,护驾!”皇上叫着,由众位大臣保护出大庆殿。  宝元三年十二月,东京城发生地震。  宝元四年一月,赵元昊派使者到延州,让延州知府转告仁宗,说他有上表。仁宗允许他派使者往京城。  赵使下表曰:  “臣祖本后魏,帝赫连之旧国。祖继迁,大举义旗,悉降诸部。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而臣偶以狂斐,制小著文字,改大汉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鞑靼、张掖、交河莫不服从。军民屡请愿建邦家,是以受册即皇帝位。望陛下册为南面之君,常敦欢好。”  同月底,契丹禁止朔州卖羊于宋,于是宋朝没有食用的羊肉。  内患外侵,使仁宗皇帝十分头痛,不得不再次起用范仲淹为天章阁侍制,并统领永兴军(永兴:陕西西安。),命韩琦为西安巡抚,让二人想办法退敌。  范仲淹奏曰:天下应举贤良,惩奸佞,修甲兵,备战事。仁宗准奏。这样,远在晓峰盐场为官的柳永,又等来一次晋升的机会。  晏殊从欧阳修处得知《鬻海歌》乃柳永所作后,也叹他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屡次在皇帝面前言说。  “柳永既如此勤于政事,暂升为屯田员外郎,让其回京复命。”仁宗道。  屯田员外郎柳永,告别了晓峰百姓,快马加鞭赶往东京。  柳永回到家里,先往谢天香屋里,进门一看,屋内空无一人,叫了几声没人回话,这才找到妻子问谢天香去处。  “相公,你走后,天香分娩,难产而去,母子二人,均赴黄泉……”  他只觉得五雷轰顶,气闷在胸。第二天就病倒了。  芳心是事可可七(1)  为柳永看病的是胡来医生,这个以专治各种花柳病而闻名官场的名医,注定要自己撕烂“妙手回春”的锦旗。几十天以来,柳永的病情非但没好,而且比他诊治前更加沉重了。他看着柳永如一捆干朽的稻草样躺在床上,喘气时如同一股冷风取道于悲凉的腑脏,发出咻咻的声响,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胡大夫只得将四个被角掖在他的身下,如同害怕病人腑脏的四五级风力吹走被子一样。  “你说,哪里不好受?”他问。其实他知道此时的柳永除了身上盖的、身下铺的之外,没有一处是好受的,甚至连被子、褥子之类也明显地交叉传染。枕头的一角酸酸的,如同藏着缝制它的人一生的醋酸,在酸胀后面是疼痛,好像枕头不是棉花装的,而是肉装的——肉上扎满了钢针。  “胡大夫,你走吧,没有用的。”柳永说。他很生气儿子柳涚请来胡来,这个曾在秦时楼有过一面之交的花柳病专治医生。当那只干瘦的手搭到他的手腕时,从它的扣脉方式,小指得意地点头,中指自满地哈腰中,他就知道这次胡来真要胡来了。  “你说,什么时候染上的?”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是刚进门那声:“柳七呀,我知道你迟早要出事的。”  柳永好像说了“没有染上”之类的话,但已经不是胡来关心的问题了,他关心的首先是柳七这种有三十多个女儿陪他三夜,一座秦时楼为他闭门三天病历的人,他的病该严重到何种程度,其次是用哪些叶子、根子、虫子、石子,再次是这些东西变成药渣子之后如何回收,以防秘方外泄,最后才是剂量问题:  “必须一日三次,每次三大碗。”然后拍拍发呆的柳七:  “常言道,良药苦口。”  一个疗程过去,柳永连肺都变成苦的了。每次服药,儿子总是站在他的前面,盯着他的喉结是不是在动,是大动还是小动,真动还是假动,最后还要查验碗底是不是有遗漏,末了看着他苦得抽搐的躯体说:自作自受。  当胡来第二次来的时候,柳永已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他看着尚存一息的身体说:柳七啊,这可是报应,不是我医道不高,你毁了师师的一生,自己毁了自己,唉……  正在他这样自言自语时,柳七说话了:  “胡大夫,我觉得,你的药方开错了。”  “胡说。”  “问题是,”柳永喘着气说,“开始我还不觉其痒,现在是隐隐作痒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道胡来第三次到来时,他要说自己已经痒得无法忍受了。  “这是因为,”胡来说,“病有内外之分,你的病属于内病,只要用药将它从体内赶到体外,那时我手到病除!”  柳永知道,即使他没有花柳病,胡来也要给他治出花柳病来。花柳病是什么样子他当然知道。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他以“要自尽”为武器谢绝了胡来。  “该把药费清算一下。”  “是多少?”柳涚问。  “总共三百二十五两白银。”  柳涚说不出话来,有些恼怒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见柳永闭目不语,便说:  “胡大夫,能拖欠几日吗?”  胡来不言,心想堂堂员外郎的府邸,难道就支不出区区三百二十五两银子?  “那好吧,这屋里的东西随你挑选。”  胡来看看屋子里那些瓦当,最多也就值五十两银子,眼珠一转道:  “听说柳七有词《乐章集》,值五百两银子,余头我可以找回。”  柳涚闻言,便在柳永的书柜里翻腾起来,这时柳永说话了:  “胡大夫,我病到如此地步,全是因为你错开了药方。”  “如果我开错药方,分文不取!”  “只要你离开这里,我的病自己会好!”  “如果不好呢?”  “临死也送你一本《乐章集》。”  “下次我来时,但愿你还活着。”胡来说完,袖子一甩从门里出去。  第二天,胡来将柳永将死的消息随着医道有意传了出去。各院的行首们疏通了妈妈,都要见柳七最后一面。张师师,赵香香,齐兰兰也一块来了:  “柳七官人……”  “干什么?”此时,柳永的病已经快好。于是便将胡来治病的事讲给她们听。烟花巷陌里又多了一则笑话。  在东京熟悉的姐妹里,只有秦时楼的杨师师没来,“她说不愿意看到你生病的样子”,莺莺说。“她不知道,你没有丝毫生病的样子。”安安说。此时安安是秦时楼的领班,并且离秦时楼第二届楼主只有一步之遥了。  “向师师带个口信,我柳永得便时会去看她。”  安安道:“这个口信还是别捎,只要柳七官人还戴着乌纱帽,就不会光顾敝楼的。”  各处的老姑娘小姑娘们给柳永送来许多补品,堆得满屋子都是,柳涚咽口唾沫,又吐口唾沫:  “连这些东西都觉得有病!”  “傻话,就这些东西可以治老父的绝症!”说着柳永下了床,来到门外,在和煦的阳光下梳理他花白的胡须。  柳永得病的消息传到了宫里,仁宗皇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于是将召见他的事无限期拖了下去。后来柳永耐不住寂寞,委求梅尧臣向皇上言明自己病已好时,仁宗说:  芳心是事可可七(2)  “柳永何许人也,朕怎么不知道?”  皇帝已经把他忘掉了,可宫里的歌妓唱的却是:“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柳永词《长相思》。)要不就是:“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柳永词《定风波》。)再不就是:“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柳永词《思归乐》。)都是柳七新词。  “你们说柳永勤于政事,而实际是如此倦于宦途,朕也奈何不了他。”  仁宗说这句话时已到了庆历年间。宋夏好水川一战(庆历元年二月,夏军诱韩琦入宁夏在六盘山下设伏,宋军大败。),宋军损兵折将,契丹闻风而动,派使前往大宋索要晋阳及瓦桥以南十里之地(庆历二年正月,契丹欲南侵,张俭第献策:“但遣一使者问之,何必远劳车驾!”契丹乃派二使往宋索地,宋只得以朕姻和增岁币与契丹议和。)。国内长年用兵,用度不足,随即暴发了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虎冀卒王伦起义于山东临沂,张海、郭邈集结于虢州(陕西灵宝),内外交困中枢密副使韩琦上疏言事,认为须“清政本、念边事、擢材贤、备河北、固河东、收民心、营洛邑”,继而范仲淹上疏言:“明黜陟,柳绕倚,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思信,重命令。”然而范仲淹的主张又得罪了朝中既得利益的达官贵人,枢密使夏竦又“朋党”旧提,攻击欧阳修、范仲淹等结成朋党、把持朝政。仁宗心起疑忌,庆历新政刚刚开始便中途流产,结果只是范仲淹留下名篇《岳阳楼记》,欧阳修留下政论名篇《朋党论》。改革一派被再次贬谪,范仲淹到了邓州,欧阳修到了滁州,与民同乐而不能与君共忧。  此时,有一老者却逃出了险象环生的宫廷斗争,又一次重操旧业,留迹于秦楼楚馆、歌台瓦肆,凭一枝生花妙笔书写命运的悲凉之事。和少年时不同,他老迈的足迹向西而去,先后到了洛阳、长安,甚至到了甘肃和四川。他人向前走,歌声却将他的消息传往各处。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  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①。  梦觉清宵半。悄然屈指听银箭。  唯有床前残泪烛,啼红相伴(②柳永词《安公子》。③④〓柳永词《少年游》。)。  晏殊道:柳永老了,词也更老了,这么多年,我是有那么点偏见——他人还是挺不错的。  赵元昊道:柳七才高,有井水处皆有其词,但愿能为我所用。  仁宗道:今日心烦,歌几曲柳词让朕消愁。  歌女于是唱道:  长安古道马迟迟。  高柳乱蝉栖。  夕阳岛外,秋风原上,  目断四天垂③。  真是好词,再唱一曲新的。仁宗道。  一生赢得是凄凉。  追前事、暗心伤。  好天良夜,深屏香被。  争忍便相忘④  “如果他此刻就在朕前,也许我会委以重任,此人胸怀不凡……”  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  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  无语东流……(柳永词《八声甘州》。)  枢密使夏竦听到这里,连忙站起身来:  “柳永现在何处?”  “丞相,闻说他近年浪迹于江湖,不知到了何处。”说话的是王拱辰,他是朝中夏竦最有力的支持者。  “王大人,烦你查明他的去处,通知他赶回京城。”  “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六十寿辰快到了,想让他填首新词。”  “我一定速办。”  过了几天,王拱辰来到丞相府:  “夏大人,我已知道柳永那厮的去处了。”  夏竦闻言,脸上不悦:“王大人,皇上明令重视贤才,对他,我你都应尊重些。”  “尊重他?你猜他在何处?”  “大不了在妓家。”  “正是在三个叫师师、冬冬和香香的家中。”  夏竦问:“这三个现在哪里?”  “就在东京铁屑楼酒店附近。”  “这么说,他真在东京。”  “正是。”  夏竦道:“烦劳王大人走上一趟——来呀,把给柳永的礼物拿出来……”  这一天,柳永和三个相好正在铁屑楼吟词弄曲,两列官差护着一顶轿子停到楼下:  “请柳员外郎来讲话。”  香香闻言道:“老爷,是叫你吧。”  “叫去,不管他。”说完,继续和她们切磋词艺。  片刻之后,楼下又叫道:  “王拱辰大人请柳员外郎下楼讲话。”  冬冬坐立不安:“老爷,闻说这王拱辰在朝中很是势力……”  柳永道:“不管他,让他叫去。”说罢,依然饮酒品茶。  片刻之后,楼下又叫道:  “夏丞相派王大人请柳员外郎下楼讲话。”  师师道:“老爷,既是夏丞相派来,该见他一见。”  柳永道:“不管他,别误了谈兴。”说完接续前面的话题道:  “……所以我所说的慢词是跟着慢曲而来,并非仅仅是曲子的长短,那杜牧的《八六子》、李珣的《中兴乐》等,都超过九十余字。而自词产生以来,只有慢曲慢词方能细致入微地刻画人的情思,我专攻慢词,必将在青史留名,这和官场得失相比,毕竟重要得多……”  芳心是事可可七(3)  冬冬来到窗口往下看一眼,回来说:  “老爷,王拱辰走了。”  “走得好。”  众人一时无语,有的面露遗憾,有的有些沮丧,只有师师依然如故,举杯道:  “今日方见老爷风节。”  “师师姑娘过奖,实际是我已厌倦官场争斗,别说是夏丞相,就是晏丞相让我下楼也未必下去。”  “如果皇上让你下楼呢?”香香说,她的声腔里有种失去又得到补偿的快意。  “皇上叫我,不敢不下去。”  众人一时大笑。  王拱辰到了丞相府,将召见柳永不得的事细说给夏竦听,夏竦心中虽然不悦,仍然怪王拱辰以势压人不会办事,便派了自己的亲信前去:“无论如何,要求得柳词一首来。”  官差又到了铁屑楼,也不通报,径自上楼来,口里叫着:  “哪位是柳员外大人?”  师师道:“身边这位就是,官家哥哥,有什么事么?”  官差见柳永醉卧在一个妓女怀里,大失所望,只得对师师道:  “姐姐,夏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所以派小的来求员外一首词。”  “既是丞相求词,我一定转告,请哥哥回去听我回话。”  官差道:“有劳姐姐——这蜀锦二端,吴绫四端,白银一箱,聊充润笔之敬,来呀!”  门口几个人听到招呼,便将礼物抬上楼来。  师师:“这些我自会转交给相公。”  “谢谢大姐,不过……”  “官家哥哥放心,柳员外的俸钱我们都使得,这点细小东西更不用说了。”  官差越加不放心:“姐姐,请代为美言,求员外爷赐词一阕……”  “你放心去就是了。”师师心里道,柳七不写的话,我代写一首不就得了。  官差道声谢正要离去,柳永睁开眼睛:  “慢着!香香,笔墨侍候!”  香香连忙拿出笔墨纸砚,柳永看看道:  “有没有再好的纸?”  冬冬取出两幅芙蓉纸笺,放在案上。  柳永磨好浓墨,饱蘸笔锋,拂开一张纸,也不打草稿,即写下一阕《千秋岁》: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  烽火静,搀枪扫。  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  福无艾,山河带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  同一吕,今偏早。  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  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柳永写完,见还留芙蓉纸一张,余兴未尽,即兴又写道: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  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  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这首《西江月》刚写完,师师的家童跑上楼来:“姐姐,姐姐,有人找老爷算账。”  “是谁?”师师问。  “一个绝色女子。”  “走,咱们一块去看看。”  三人也不理那官差,匆匆下楼,往师师家而去。  在师师家等着柳七的是谢玉英。那年她和孙员外从湖口看船回来,见了粘于壁上的《迷神引》,吟诵再三,知是柳永之作,想柳永果真是有情之人,自觉惭愧,便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到东京来寻柳七官人。她到东京时,柳七却往洛阳去了,到了洛阳,柳七又往长安去了,就这样,柳永前脚走,玉英后脚跟,柳永须发皆白,玉英也是满脸皱纹。几年过去,她到了东京,四处打听,得知柳永和三个叫师师、冬冬和香香的行首一起,又寻到师师家,怕遭白眼,索性发个脾气,大吵大闹,好让家人将柳永召来。  柳永失了天香,得了玉英,心里十分欢喜,师师等知玉英是天香的妹子,多些尊敬,将自家院子一割为二让她与柳永另住。玉英也绝了接客之念,和柳永如同夫妇一般,柳永若去别的女人那里,她从不阻挡,贤达之名随柳词远传。  柳永就这样迎来了生命中又一个黄金季节,写词之余,开始增定《大晟乐府》,一时间,不仅民间,就是官方也名气大增。仁宗心里道,这柳永老来倒有了作为,于是听取了庆历二年进士王安石的意见,准备再次起用柳永。  此时柳永已经五十九岁了。  柳永五十九岁时,两件喜事破门而来,其一是儿子柳涚中了进士,被派往镇江为官;其二,吏部荐他为翰林学士,仁宗虽没下旨,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将吏部的意见告诉了柳永。  “这叫喜事硬来挡不住,官运横飞没招架。我柳永老来得福,除了天意使然没有别的理由。”  “相公,”谢玉英道,“喜事降临莫大喜,再说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哪能经得起仕途颠簸,臣妾以为还是安心著书的好。”  “此言差矣。玉英呀,范仲淹曾有言,人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想那李太白也当过几天翰林学士,我才比太白,当然要当一回翰林学士了。”说罢,乐得哈哈大笑。  不几天,仁宗果然下旨召见,柳永穿戴整齐,上殿面君。  “臣柳永叩见皇上。”说完偷眼观瞧,那龙椅上坐着当今天子,几年不见,他是老多了。  芳心是事可可七(4)  “柳永,抬起头来!”  柳永抬头,仁宗见当年花花才子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不由轻叹一声:  “柳爱卿。”  “臣在!”柳永赶忙低头应声。  皇上并没有往下说,却将目光投到夏竦身上:  “夏丞相,吏部有荐柳永为翰林,卿意下如何?”  夏竦摇三摇,摆三摆站出道:“皇上,此人论才华倒是有些,然而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虽任屯田员外,可日夜流连妓馆,大失官箴,如果如此重用,恐怕会引起不良后果。”  柳永不知哪里得罪了夏丞相,已将那天写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天,柳永和师师三人闻说有人找他,便急匆匆而去,夏竦派来的人便将柳永写好的东西封好带走。夏竦打开封套,将《千秋岁》念了一遍,心里十分欢喜,又见《西江月》一首,少不了再念一遍。他读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时笑着说:“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这小子是嫌我礼薄了。”又念到词中“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后,心中不由大怒:“小子轻薄,我何求于你?”从此,他记恨柳永于心,一直找不到出气的机会,此刻见仁宗征求他的意见,便站出来一通非言。  仁宗闻言,略略点头:  “柳永——”  “臣在!”  “你暂留宫制词,待日后有余缺时再任你职。”  “臣——遵旨。”  此后,柳永便时在宫中,时在妓馆,等待任职一年又一年,而仁宗苦于应付各地饥民的大小起义,早将柳永忘得干净。柳永见自己是否上朝都是一样,便索性自作主张,先是将每日上朝改为三日一朝,而后改为半月一上朝,到后来竟是一月一上朝了。天子脚下,左右武将、两边的文臣不时变换,竟然后来许多大臣都不知道有个叫柳永的就站在他们中间。  宋仁宗皇祐四年,天上出现老人星,众官议论纷纷,仁宗下旨百官不得告假,上殿议论吉凶。  “皇上,老人星出现,实为大吉。”夏竦说。当仁宗问及为何是大吉时,堂堂丞相竟无言以对。  “何人能讲出来?”  柳永闻言,知道“大吉”是一定的了,便不敢说星斗所指的南方有乱的话,只听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让老皇帝欢喜。  “既然如此,”仁宗道,“宫内宫外应有庆贺才是。”说完在人群里找柳永,可他已忘了柳永长什么样子,只好启动金口:  “柳永何在?”  柳永从最后面站出来:“皇上,老臣在此。”  仁宗笑道:  “原来你藏在后面,怪不得朕找你不着。”  “皇上,位卑之臣不敢靠前。”  仁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道:  “柳永,位卑不忘国忧,同样不忘国喜,而今喜从天降,你当如何?”  “臣只有填词一首示庆。”  “好个才子,”仁宗道:“你若填得好词,朕即赐你翰林,若填得不好,该当如何?”  “臣情愿退出宫门。”  “去填词吧,三日为限。”  “何须三日,词已有了。”  仁宗闻言大喜:“真是才子,来呀,让柳永将词写来。”  侍臣赶紧磨墨铺纸,恭恭敬敬来到柳永面前,柳永从地上站起,提着笔半晌不落。  “柳爱卿,为何不写?”  “皇上,”柳永又跪下说:“臣一向诗酒为伴,此时无酒,不敢落笔。”  “来呀,赐御酒。”  侍臣端酒上来,柳永连饮几盏,口里品咂一会,道声“有了,”便提笔一挥而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  素秋新霁。华阙中天,  锁葱葱佳气。  嫩菊黄深,拒霜红浅,  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  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  夜色澄鲜,漏声迢递。  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  此际宸游凤辇何处,  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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