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击鼓退堂!”说完径自转身而去。 柳七出来,见了谢天香,谢天香道:“我说你不要去,将相公惹恼了……” “大姐放心,我到东京若得个一官半职——钱可,你休和我来纠缠!大姐呀,我这就赶考上路。” 谢天香道:“我送你到城外那小酒馆里,为你饯行。” 张千闻言出得门来:“等我一等,我张千来送柳先生。” 三人说着话,一同到了城外小酒馆,小饮几杯,柳七道: “大姐,我临行又做了一词,词寄《定风波》是商角调,留给大姐一念。” “谢柳郎……”天香说着索来纸笔,柳七写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乐章集·定风波》)。 张千道:“先生,我可抄一份吗?” “尽管你抄去。” 谢天香道:“耆卿,你这一走,让我如何是好?”她心里暗想,今日柳七惹恼了钱大尹,自个儿轻声咳嗽便有官司。 “大姐放心,小生不久便回。” 二人泪涟涟在路口分别。 谢天香回到家里,给众姐妹们说起今日的事情,大家心里忐忑。 谢天香道:“柳七官人留的这首《定风波》不可公开唱。”众人不解其意,萧妹子越娥说: “私下吟唱总可以吧?” “私下唱倒也无妨。” 芳心是事可可二(1) 第二天清晨,钱可依然早早起来,读一阵古贤文章,写四句小诗,准备升堂。他今天的诗中道: 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写完了,读两遍心里道,自从中第为官以来,从没有如此心情,现在却女儿情长,相思盈怀,完全是因了昨日见那班女子,又见柳耆卿,思念赛楚楚张颜之故。可恶可恶,这样下去,我的官运将大受影响。 想到这里他将小诗撕了,重新提笔,诗兴不具,只写八个字: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叫两声:“张千”,有人报张千尚未回来,钱大尹道: “昨日使他去跟着柳三变,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回话,你们在门口看着,张千来时让他进来见我。” 话音刚落,张千从门里进来。 “禀告老爷,我回来了。” “好,仔细说说。” 张千道:“我跟着他二人到了城外一个小酒馆,谢天香在那里为柳七饯行。” “柳耆卿如何?” “他要进京赶考,临行做了一首词给谢天香,词寄《定风波》,小的记着,看他二人路边洒泪而别,我就来了。” “你记得那首词么?” “颠倒记得烂熟。” 钱大尹道:“念给我听。”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张千念到这里不做声了。 “怎的?”钱大尹问。 “老爷,小的忘记了。” 钱:“你说记得颠倒烂熟呀?” 张:“小的见了老爷,心里一怕就给忘了。” “有抄本么?” “有。” “拿来我看。” 张千将抄本递给大尹,钱大尹接过念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嗨!好词,好词,耆卿,你好高的才情,像这等才学,那五言诗,八韵赋(即八股文。),万言策上留心,什么大官不做。我再看一遍。” 钱大尹将抄本从左手换到右手:“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念到这时心里暗想,这柳三变怪罪我了,老夫姓钱名可,字可道,这词上‘可可’二字明明是说我原来那些事情。刚才张千说记得烂熟,他念到‘是事’,将‘可可’二字推说忘了,他如果念出来,便是犯了我这大尹的名讳(古时有对长辈和上司的名字忌讳不说的礼节。),我必责他四十大板,想到这里看一眼张千: “你可真是聪明得很。” “也就马马虎虎。”张千说。 钱大尹想了一阵:“张千,我们将那谢天香叫来,让她唱这《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她若唱出‘可可’二字便犯了我的讳字,我便打她四十板子,我打了她的话,她就是犯过案的罪人,柳耆卿就不好再往她家里去。耆卿呀,作为朋友,我必须如此,免得你‘伴伊坐’而失了功名。” 早衙升罢,钱可道让张千叫谢天香来公堂参见。 张千依然弯腰来到谢天香处: “谢大姐,老爷点名让你过去。” 谢天香心里一惊,不知钱大尹找她何事,粗粗打扮一番,随了张千来到衙门口: 张千道:“大姐,你先别过去,等我通报一声。” 张千往里走,谢天香由他遮着看一眼钱大尹: “这爷爷的脸比昨天还冷。” 不一会儿,张千出来:“大姐,进去吧。” 谢天香来到堂前: “行首谢天香谨参。” 钱大尹道:“现在已经退堂,不必过礼。” 谢天香说声谢站起,立在一旁。 钱大尹:“你就是柳耆卿心上的谢天香么?” 谢天香道:“大人恕罪,柳七官人硬要进来说,我拦了几次都未拦住,其实,我只是个行首,还没有从妓户栏里勾去。” 钱:“那他为什么公堂上打关节?” 谢:“估计他是酒喝多了……大人,我是西京阶下承应侍候人的奴才,如何做柳耆卿心上的谢天香?” 钱大尹听她句句在理的辩解,并不理会,对张千说: “张千,拿酒来我吃一杯,教谢天香唱一曲调儿听听。” 谢天香见钱可吃了杯酒,问道: “请大人先告宫调。” “商角调。”钱大尹又吃一杯。 “请大人告曲子名。” 钱大尹:“唱《定风波》。” 谢天香清清嗓子唱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 张千连忙大声咳嗽。 她马上改口唱道:“已已。” 钱大尹听她改了词,心里道:聪明强毅谓之才,正直中和谓之性,我让她唱“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听张千咳嗽了一声,他把‘可可’二字改为‘已已’,这‘可’是歌戈韵,“已”是齐微韵—— “谢天香!” “妾在。” “我眼前有个古本,你若是失了韵脚,差了平仄,乱了宫商,责你四十——你依着齐微韵唱!”又转过脸: 芳心是事可可二(2) “张千呀,准备大棒子!” 谢天香闻说,打个冷战往下唱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已已。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睡。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洗。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寄。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系。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味。 镇日相随,莫抛弃。 针线闲拈伴伊对。和你。 免使年少,光阴虚费。 钱大尹道:“嗨!唱得好!”心里想,怪不得柳耆卿如此爱她,我见了也不由动情。 “张千!你近前来。” “大人吩咐。”张千走到钱可跟前。 钱可对张千道:“你做个落花媒人(即妓女从良的媒人。),我好好赏你。” “怎么个做法?” “你对谢天香说:‘大夫人你做不了,让你做个小夫人吧’,她若同意,则今日从乐籍里除了名字,给她包髻团衫绣手巾(古时娶妾之礼。),你对她说。” 张千下了台阶,对谢天香说: “大姐,老爷说,大夫人不许你,许你做个小夫人,从乐妓之册中除了名字,与你包髻团衫绣手巾。你意下如何?”谢天香闻言,惊得倒退几步。 “大人,你名誉天下传,我是乐籍在教坊。我是妓女,你是名儒。你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我只能唱些曲子去做行首,蒙你错爱,心怀感激,可这门户不当,怎么能行?” 钱大尹也不管谢天香说什么,对张千说: “张千,叫谢天香到我家里去。” 谢天香心里叫苦不敢说:本指望嫁了柳三变做个自在人儿,如今该怎么办?罢罢罢,躲了他棍着了他棒,跳出篮子入了筐,这罗网罩身,我逃不了,耆卿呀,你若听到这事,肯定绝了念想…… 张千上来:“大姐,我这就送你去老爷房中。” “张大哥……” “不敢违命,走吧。”张千说完领谢天香从后门出去…… 柳三变别了谢天香,风雨兼程往东京而来,两个多月的路,他走了四十天就到了东京。进了家里,一家人惊喜不已,见他如此老迈,平添许多伤感。此时,柳宜已经告老还家,须发皆白,每日坐在藤椅里回忆往事。三变回来后,他苍老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怕皇上再次……” 但他已管不了许多,他的心智已在官场中磨平,他只是想知道小儿子这一生的结局。 长兄柳三复不在家中,柳三接告诉三变,说大哥近年迷恋于佛道,寻山觅寺去了。柳三接正在抓紧攻读,他将和柳三变一同参加这次大考。三变之子柳涚已经二十四岁,已于天圣年间考了秀才,今年也是准备大考,想到父亲才华满腹,因沉湎于酒色落到屡考屡失意的结局,便不怎么理他。柳三变见儿子虽多年不见,可对自己十分淡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说些勉励的话,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 “这一次,咱家老少三人参加考试……”三叔柳宏说。他听说有三人赶考,专门到家来,勉励三个举子,他刚由都官员外郎升任为光禄寺卿,一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样子。 五叔柳察也来过几趟,水部员外郎说话不多,但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四叔柳寀只来过一次,没让三变见他,只留下半句话,让柳三变“好自为之”。 柳三变日间温习功课,夜间忧心忡忡,他知道,如果这一次再失意落榜,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想到这些年来的遭际,朋友的歧视、亲人的疏远,不由黯然泪落。 “不,绝不能这样,必须求得功名,必须金榜题名,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举子们报名那天,他和三接、柳涚一同前往,报名的人很仔细地看看他: “你怎么还考呀?” “怎么?”三变不解地问。 “考也白考。” 回来后三变心绪极为不安,他听说今年的主考官乃刚刚上任的国子监直讲石介,这石介自中进士后,屡向皇上奏表,说要匡正文坛浮靡之风,他和欧阳修一唱一和,深得皇帝宠信,已向文坛儒士下旨,申诫浮靡之文(公元1029年,宋仁宗首次下诏申诫浮文。)。如果石 介看卷时知道自己是浮靡出头的柳七,不要皇帝开口,他就会将卷子扔掉。所以第二天,柳三变见到三接说: “二哥,我想让润之代我去报名处走一趟。” 润之是柳三接之子柳淇的字。三接闻言道:“这是为何?” “我想让他去报个假名。” 三接知道小弟的心事,便叫柳淇过来: “你去为叔叔报个假名。” “报什么呢?就报柳永吧,我曾经叫过一阵柳永,在朝的石介、欧阳修、张先都知道,丞相晏大人也知道,不会落个欺君之罪。” 转眼大考已到,柳三变以柳永之名作卷,之后便躲在家里,安心等待消息。 春去秋来,到了发榜时节。这一日,三变正在家中和柳三接下棋,忽听门外锣鼓喧天,一行官差来到家门口: “柳三接接旨!” 家里老少,知道喜报到来,齐刷刷跪到院子之中,听官差宣旨: “柳三接、晋卿,赐张唐卿榜进士……钦此。” 芳心是事可可二(3) “谢主龙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宜颤巍巍站起:“我柳氏又出了一个进士,真乃上苍有眼……” 官差进了屋里坐下,柳宜让拿出银子答谢,刚说几句话,柳崇、柳察闻风而来,一片贺喜之声。 柳涚见状,知道自己没有考中,父亲也没有考中,心里不悦,一个人来到房中,进门见三变坐在那里发呆,便道: “父亲,二叔中进士了。” “知道。” “父亲……” 柳三变转过脸,望着泪水盈脸的儿子,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过了几天,榜文张贴出来,众人传说今年的状元是个叫柳永的人,可此人竟忘了在卷子上写明家庭住址,皇上宣旨柳永见榜后上殿面君。柳淇在街上见了榜文,一路飞奔而来: “叔叔,你还在这里闲坐?” “怎么了?”柳三变不解地问。 “我见了榜文,你中了状元了!” “孩子,我老了,你还来取笑。” “谁有心取笑你,皇上已经下旨,让你见榜后上殿面君。” “榜文在哪?” “街上贴着呢。” “快去看看。” 柳家老小听说三变中了状元,扶着搀着往街上去,围在榜前看了个仔细。 “今科状元柳永,见榜之日上殿面君。” 柳三变看着看着,突然仰天大笑,而后放声痛哭。 第二天一大早,柳三变穿戴齐整,快步往大内(大内:皇宫,又称皇城、宫城,周长五里,城墙以砖垒成,原是唐宣武军节度使治所,后梁为建昌宫,后晋时名大宁宫。)而来,路过护龙河边秦时楼时,他驻足片刻,听里面咿哑的练曲之声: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他心里道,这《定风波》这么快就传到了京都,真是不可思议。我柳七四十六岁中了状元,更是不可思议。等我见过皇上,免不了再上这秦时楼欢乐一番。 过了一道道金钉朱漆的大门,穿过一条条砖石间甃(用砖石相间垒砌,甃:垒砌的俗称。)的高墙,跨朱栏彩槛,进曲尺朵楼(指宣德楼两旁向前伸出的侧楼。曲尺:即角尺。朵楼:正楼两旁的侧楼。),不一刻来到崇元殿(皇城内正殿。宋代曾名乾元殿、朝元殿、天安殿,景祐元年改名大庆殿。)外。 皇宫的卫兵挡住了去路,柳三变道: “今科状元柳永上殿面君。” 太监看了几眼,马上转身面奏圣上。片刻之后,柳三变换了官服,登了官靴,走上崇元殿的台阶。 “今科状元柳永上殿!” “今科状元柳永上殿!” “柳永上殿!” 几声传吼过后,柳永进殿行三跪九叩之礼。 “小臣柳永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是柳永?”一个厚重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臣柳永叩见皇上。” “柳永,你说你是柳永,何以为证?你的卷子上没有地址,这状元之名可是蒙混不得的。” “臣真是柳永。” “你有何凭证?” “这……”柳三变正不知如何说,忽听身边站出一人道: “皇上,臣敢为证,他就是柳永。” 柳永听声音耳熟,偷眼一看,不是张先是谁。张先继续道: “这柳永乃我的挚友,虽多年不通音信,可臣依然能认出他来。” 宰相晏殊站出来:“皇上,我和柳永曾有一面之交,那是在天禧年间和杨亿去南方的船上,他的相貌我还记得。” “晏爱卿,验证。” 晏殊谢过龙恩,到柳七跟前: “柳永,抬起头来。” 晏殊看了一阵。转身禀报: “皇上,此人和柳永很像。” 石介和欧阳修同时站出: “皇上,臣二人在金陵时也曾见过柳永。” “他是吗?”仁宗问。 “正是。” “好。”皇上道,“今科状元柳永,今后一定要上对天子下对黎民百姓,为国效力,为朕分忧呀!” “谢皇上,柳永一定遵旨而行。” “起来吧,过几天由晏丞相安排你的官职。” “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晏爱卿——” “臣在!” 皇上道:“柳永赴任前,让他在宫中参政。” “遵旨!” “退朝——” 皇帝一走,张先、石介、欧阳修、范仲淹、宋祁、宋庠都为柳永贺喜,柳永同时给朝中元老一一施礼。 第二天,柳永上朝,站在文臣一边,听众人奏表。 枢密史王曾奏京东粮食减产,人民生活艰难。朝臣议论一番,仁宗下旨,发江淮漕米赈京东难民。 户部侍郎王随奏陕西西安立学。朝臣又议论一番,仁宗下旨赐《九经》,给良田五顷。 工部侍郎王德奏请铸“景祐元宝”钱,皇上恩准。 工部尚书李迪站出来:“皇上,臣有奏!” “讲来。” “皇上,据下人禀报,今科状元柳永有欺君之罪!” “嗯?”仁宗微微皱眉。 柳永闻言,好像一块冰塞进了脖颈,从后背凉到了前心。 李迪继续道:“据察,柳永本不叫柳永。” 芳心是事可可二(4) “那他叫什么?” “他是福建崇安五夫里之人,多年居于东京,乃是前工部侍郎柳宜之子,名三变字耆卿,别号柳七。” 仁宗闻言,心里吃惊。 在场的晏殊、石介等人闻言也是吃惊不已。 石介站出来: “皇上容臣禀奏。” “石爱卿,有话直说。” “臣在阅卷前曾仔细查对,柳三变报了名却并未参加考试。” “石爱卿,朕并没有怪你。” “谢皇上。” 仁宗道:“柳永何在?” “臣在。”柳永只得站出来。 “柳永,你是否欺君?” 柳永道:“皇上,臣万死不敢欺君。” “那你是不是柳三变?” “是!” “大胆!”皇上闻言大怒,“你既是柳三变又为何说是柳永,你分明是欺朕,还敢狡辩不成?” “皇上,臣实未曾欺君。臣在天禧年间就改名柳永,但人们都叫我原名,柳永这名字只有少数人知道。” “何人知道你曾改名?” “晏丞相、张先、石介、欧阳修、前翰林学士杨亿等均在多年前就知我柳永。” 仁宗将眼睛落在晏、张、石、欧阳身上: “你们说,是这样么?” 晏殊禀道:“十多年前,我知道柳永,但不知柳永就是柳三变。” 接着张先、石介一一站出来说,知道柳永很早了,不知柳永就是柳三变。 仁宗找不出毛病,可心里很不高兴,说声退朝便拂袖而去。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一从柳永身边走过,柳永听见他们鼻孔里不满的气息。有人竟然掩口而笑。 柳永的脸在讥讽声中由红变白。 芳心是事可可三(1) 过了几天,仁宗一直没有提起这事,柳永的心况稍安,大臣们的议论也少了一些。他每天早早起来,按时到达皇宫,听大臣们上表奏本,对每件事情,自己虽有些看法,却不敢站出来陈述。 朋友之中,石介和欧阳修得知他就是臭名昭著的柳七,便不愿和他说话,如果正好碰到门口和道上,便有意绕道。柳七见状,也不好刻意攀附。晏殊见他,头昂得很高,好像他从来就不知道有柳永这么个人,范仲淹虽比较随和,见了他也只是约略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有张先好一些,看周围没有人,赶紧说几句“小心从事”之类的话。 没有朋友,也没有知己,柳永在宫廷里很是寂寞。 这一日,两浙转运使、已经六十多岁的老臣陈尧佐风尘仆仆赶来,上表奏章: “皇上,苏州连年大水,民田不得耕,盼皇上早日下旨治理。” 仁宗说:“苏州连年大水,尔等可有良策?” 众大臣一时无言。 皇帝等了一阵,见无人回话,回过头来对陈尧佐说: “陈爱卿,想当年你以薪土代以竹笼加固江堤,而后又以食蝗之法治了蝗灾,难道就没有治理洪水的办法?” 陈尧佐叩道:“启奏万岁,以薪土代以竹笼石可以固江堤,此法民间早有,臣只不过按民间所为做事;食用蝗虫以治蝗灾,也不全是老臣的见识,那是采用一位游学的士子的意见,不全是老臣的功劳。” 仁宗闻言,很有兴趣:“你说食蝗治蝗是哪位游学之士的主意?近年蝗灾不复出现,他可是立了首功一件。” 陈尧佐闻仁宗岔开了话题,手心里捏把汗,待会皇上困劲一来,退了朝,这治水之事就泡汤了,可他不敢有违上意,只能顺着皇上的话往下说,以便找到再次进言的良机: “皇上,据臣暗查,那士子姓柳名三变,是个朝秦暮楚、精通音律的填词之人,人送外号柳七,他能治蝗,未必能治水,即便能治水,老臣也不知他在何处——江苏百姓深受水苦,望皇上早下圣旨,派人治水,臣已年过花甲,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尧佐自觉得这番话引得极好,皇上非再次提到治水不可,可仁宗听后微微一笑道: “陈爱卿,那位士子就在朝上,你可曾认得出来?” “皇上,老臣虽然强记,毕竟事过有年,估计认不出来。” “柳永何在?”皇上抬头在人群里寻找。 柳永闻言,赶紧站出来:“臣柳永叩见皇上。” “陈爱卿,”皇上道,“你看他是谁?” 陈尧佐上下看看柳永,转身对皇帝禀道: “皇上,此人正是当年的柳三变,吾皇真乃仁君,有志之士均委以重任,吾皇圣明,苏州洪水有治,黎民念皇上恩德——万岁,万岁,万万岁。” 仁宗皇帝听陈尧佐的话,觉得十分受用;看柳永也就没那么不顺眼了。 “柳永——” “臣在!” “江苏连年大水,你可有良策?” “皇上,容臣禀奏,昔大禹治河以疏浚之法,江苏苏州水患可疏五河引往太湖,注之于海。”柳永说。 皇上以目征求众臣意见,众臣仍然不语。 “陈爱卿。” “臣在。” “你看柳永所言可行否?” “吾皇圣明,柳永之言也是老臣所想,只有疏通五河,将水引注太湖,被淹万顷良田才可露出,只是……” “讲!” “疏通五河,耗资巨大,江苏民贫,连年的水灾使官府也无多少余款,没有钱,疏通五河行不通。” “嗯——”皇上明白了,这陈尧佐转个大弯是来要钱的。 “好吧,朕拨苏州白银十万两,不足资金可就地筹集。” “万岁,万岁,万万岁!”陈尧佐闻言,老泪纵横。 “尔等还有何奏?”这是他每次退朝时的一句话,听到这话,众人知道皇上想退朝了,便不再奏表。 陈尧佐想到明天就要返回苏州,机会难得,便又一次伏地奏表: “皇上,老臣年迈,请另派一人治理洪水。” 仁宗只得耐着性子坐着:“陈爱卿,你认为何人可当此任?” “臣保举柳永。” 仁宗转过脸:“柳永——” 柳永又从人堆里出来:“臣在。” “柳永哪,开始朕问何人有治水之法时你为何不言?现在陈尧佐点你治水,你可愿往?” 柳永道:“禀皇上,臣学浅位卑,在堂的都是明察秋毫的饱学之士,所以臣不敢轻言;如皇上派臣往苏州治水,臣明日即赴苏州。” 仁宗听柳永“学浅位卑”的话,才想起柳永还没一官半职。正在此间,右丞相吕夷简站出: “皇上,容臣禀奏,不可派柳永担当如此重任,柳永常厮混于酒楼歌台,一则造成不良影响,二则很可能误了治水,请皇上另派他人。” “吕爱卿!你看派谁合适?” “臣保举天章阁侍制范仲淹。” 御史韩缜也站出来:“皇上,范仲淹可当此任。” “范爱卿。” “臣在。” “吕丞相、韩御史保你治苏州大水,你可愿往?” 范仲淹不敢说不去,叩头道: “臣遵旨!” 芳心是事可可三(2) 吕夷简、韩缜见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范爱卿,”皇上道,“朕任你为苏州知府,明日上任,和陈尧佐一同治理洪水。” “臣谢龙恩。” …… 范仲淹离开京城几天后,经晏殊、石介、欧阳修力荐,仁宗皇帝召见和柳永同榜登第的进士苏舜钦,苏舜钦在众大臣面前慷慨陈词,深得仁宗赏识。 “苏舜钦,你的口才比你的八韵赋好多了,朕任你……”说到这里,仁宗看看丞相晏殊: “晏丞相,你看苏舜钦该任何职?” “皇上,蒙城县令空缺,可暂派舜钦赴任。” “苏舜钦,县令之职虽小,可那是百姓的衣食父母,你要尽职。” “谢皇上恩典。” 苏舜钦高高兴兴上任去了。 又过几天,吕夷简推荐年内几个进士,皇上也一一赐官。 此时柳永只是一个摆设,进不能、退亦不能。他去找过吕丞相,说自己不愿在朝中闲着,愿意到地方任官。吕夷简眯着眼睛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柳永只好出来。出来后,他开始想念青楼里的姐妹。 “好久不见她们了,真想脱掉这层护皮,潇洒于青楼之中。” “三变不可有此想法。”父亲柳宜对他说: “皇上既然让你上朝,肯定是想重用你,今年的举子中,除了那些不愿为官的,大都有了职位,你兄长也被派到湖南上任——难道你这状元就这样白当吗?要耐心,耐心等待。时机总会有的。” 这一日早朝刚罢,柳永从宫里出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过身,见是张先: “张大人,有何见教?” “柳大人,我来向你辞行。”张先道。 柳永很是吃惊,忙问他是要去哪里。张先道: “恩师晏大人说派我去吴江当县令。” “哦?你没有什么过错,为何让你去当小小吴江的县令?” “柳大人——唉,还是叫兄长方便——兄长有所不知,这些年我居在宫中,可没有实权,当然也谈不上政绩,连皇上都渐渐忘了我张子野何许人,每天上朝听宣,下朝吟诗酬和,实在没有多少意思。另外,近来吕丞相往地方上塞了许多官员,晏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到地方待个三年两载,只要不出事就是政绩,那时他好在皇上面前说话。” “真是够麻烦的。”柳永心里道,嘴上却说: “我在朝中无朋无友,只有你可以说几句知心话,你走了,我就更孤单了。” “我说兄长,你太老实了,在朝廷要想当上官,开头必须花气力往里钻,拼了命往上爬,将脑袋削得尖尖的,像你这样,永远也不会有官做的。” 柳士闻言道:“张大人,请多指教。” 张先道:“见兄长堂堂状元之才,在朝中闲闷,我心里也不忍,临走想给你报个消息。” “谢张大人。” 张先道:“你的小词写得极好,可多做几首给宫里的乐官,由他安排叫皇上的侍妓歌唱,这样必引起皇上注意。皇上对你有好感后,你再找机会见晏大人,求他委以官职,大小都无所谓,只要有些政绩,我再从中周旋。” “谢张大人金玉之言。” “我告诉你,晏大人有个儿子,取名几道,很是聪明,明年正月十五是他的生日,往年我们一班朋党都去热闹,到那时你可找个理由进去,在那天提出请求,他一般是不会拒绝的,无论如何,大人也是好曲子的人。” “谢张大人指点。” “另外,”张先道,“在没有任职以前,兄长一定检点些。” “谢张大人教诲。” 临别时,张先说不必为他饯行,柳永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便不客气,只想依张先之计从长计议。 这以后,柳永便少些寂寞,留意宫中的景致,每日咏磨一词,一月下来,案头已积了许多。精心挑选几首,备一份厚礼一同送给乐官。 几天之后,早朝完毕,仁宗让柳永留下说话。 “柳永,昨晚听了你近来的几首曲子。” 柳永连忙跪下:“好久不作,手有些生,皇上御正。” “堂堂柳七,也有写词手生的时候?以后多作些让宫女们给我唱,比如那首《御街行》就作得不错,这样的小词你要多作。” “微臣遵旨。” “今天晚上,你到宫里来,有几个宫女,歌喉不错,但需要你这样的行家调教。” “谢皇上恩典。” 从此以后,柳永时常被皇帝召到宫里,一同听歌女唱歌跳舞,柳永偶尔也指点宫女几句,并不敢说得过分。 有一天,仁宗问他宫女唱得如何,柳永小心地答道: “她们的嗓子的确是全国最好的,弹奏的技艺也很是不错,只不过……” “讲来无妨。”仁宗道。 “我总觉得缺少点活气。” “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皇上容臣斗言,她们唱曲,有调有声,唯缺情字。” “如何才叫有情?” “字字句句包含血肉。” 仁宗闻言,过了好一阵才说;“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朕身边的宫女是不能和歌台楼馆里的行首一样。你所说的活气只不过是那种让人闻后要么落泪、要么不安地站起的东西,也就是让人心中的水不平的东西,可朕要的是安静、平静,致远的宁静。” 芳心是事可可三(3) “皇上圣明!”柳永虽然心里有许多话,可不敢斗胆说出来。 日子过得快极了,转眼是景祐二年正月,柳七记着张先的话,十五乃晏几道四岁生日,他早早准备了礼物,等这一天到来。 十五这天,晏殊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柳永请看门人通报一声后进去,晏殊见了,露出高兴的样子: “呀,这不是柳永吗?贤俊怎么有空到家里来呀?” 柳永忙说些客气话。 来到客厅,屋里已坐满了人,柳永一一见过,欧阳修、石介、宋氏二兄弟在朝廷经常相遇,不过没有多少话说,苏舜钦从蒙城赶来,听说新来的客人就是状元柳永,站起来向他施礼:“柳大人,下官此厢有礼!” 柳永赶忙还礼。苏知县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到欧阳修身边坐下。 晏殊待大家坐好了说:“其实今天各位贤俊来,名为小儿生日,实为谈天说地,大家好久不在一起,不必拘束,随便些好。” 身为国子监直讲的石介首先发言,先说些大家都是文人,只能说些文人之言的话,然后转入正题: “前些年,我和欧阳大人为皇上奏言,皇上圣明下诏申诫浮文,可是我看现在的文章诗词,仍然没有摆脱西昆风月花草的浮靡之态,如此下去,只能戕害人们的身心,而不能明道致用,我提议诸君在创作上、文体上做出新的贡献,提供足够分析推广的文本。我致力于理论建设,创作上只有靠诸君努力了。” 欧阳修道:“石大人说得在理,当初翰林学士王禹偁为复兴古文开辟了一条可行的道路,在理论和实践上做出了贡献,尤其他的《待漏院记》(《待漏院记》,王禹偁作,文章开头说: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不但文以传道,而且文以明心,实为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宋祁插言道:“王学士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王禹偁作,开头云: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廉价而工省也。)也很不错,学士谪居黄冈,写竹楼内外的歌声、雷声、鼓琴声、下棋声,语言极有抒情味和音乐性。” 欧阳修点点头接着说道:“王禹偁之后,虽然又有穆修(穆修(979—1032)、姚端(968—1020)、张景(970—1018),三人提倡复古反骈。)、张景、姚端等人提倡文以明道、尊韩(韩:指韩愈。第一次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重散,但在创作上却没有实绩,无法与西昆之流对抗,所以,我认为必须重新掀起新的古文(指后来第二次由欧阳修发起的古文运动。)运动,确立散文的正宗地位。” “光提倡鼓吹不行,不能让人们警觉猛醒,我认为应该树起一个靶子,然后有的放矢!”苏舜钦说。 “嗯——”晏殊听到这里说,“舜钦之言有理,光是倡导就显得笼统,如果我们瞄准一个靶子,切中要害,绝对有说服力——杨亿是一个死靶子,钱惟演却是个活靶子,大家认为如何?不过,这件事别拉上我。” “钱惟演也快要成死靶子了,”石介说,“最近闻说他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这个靶子如同他的诗文一样是病入膏肓,只要轻轻一推就倒了。” “还须添上一人!”苏舜钦道。 “添上何人?”众人问道: “此人在民间影响极大,虽然不是朝廷命官,可对民风和文风的影响极大,前些日子我去甘州公干,那里的西夏人传言,‘凡有井水处必咏柳词。’这次来京都,勾栏瓦肆间时闻一首《定风波》,细问,知是柳三变所作,那首词中唱什么‘针线闲拈伴伊坐’,就这一句斯文扫尽,像个女人,这样的词章影响着市民心理,文章之道是不可能有进步了。” 众人听言,皆不言语,只有柳永脸一阵红一阵白,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贤俊,”晏殊道,“靶子的事情待我们日后再议,大家难得坐到一起,我看还是让小儿出来见见诸位,然后喝点酒,轻松轻松。” 大家说好。晏殊向门外招手,一个丫环领了四岁的晏几道进来。 “爸,怎么还不唱曲子?” 晏殊道:“你看这孩子,一点礼貌也没有,快来,见过各位叔叔。” 晏几道在每人面前问声好,到柳永前面时站住: “这个叔叔我认识。” “快说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不知道,但我觉得好熟好熟。” 柳永闻言,从旁边拿出礼物:“这是给你的。” 晏几道打开,却是个袖珍木雕琵琶,晏几道心花怒放,捧在手中怕摔碎了。 “谢叔叔。”晏殊对儿子道。 晏几道也不说话,却一转身投入柳永怀里,俨然老熟人了。 酒过三巡,晏殊让歌女们出来表演。 “最近学什么新曲子没有?”晏殊问道。 “有几首新的。”一个人道。 “那就给各位相公演练一番。” 那女儿说声是,便引着女儿们歌舞起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歌女唱道。 石介听到这里说:“可惜范希文(范希文:范仲淹字希文。)不在,在时要多些热闹。” 晏殊道:“吕夷简这厮,怕范希文坏了他的好事,将他支走了,最近闻说范公治水成效卓然,待工程完毕,我找机会将他调到京城,此人大才,留在下面埋没了。” 芳心是事可可三(4) 苏舜钦闻言,直勾勾地看着晏殊,晏殊一笑道: “贤俊莫要性急,我会找机会向皇上奏明的,不过你在蒙城为官,少写一些‘十有八九死,当路横其尸,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苏舜钦揭露社会黑暗的著名诗作《城南感怀呈永叔》。) 之类的东西,皇上听了会不高兴,也不要写‘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之类,免得得罪了朝臣。” 苏舜钦低头沉吟半晌,说声“是。”这时又一曲新歌开唱: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 每追念,狂踪旧迹。长祗恁,愁闷朝夕。 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