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真好运气,又一个,而且是京城来的。”一个女儿说。 “哪儿呀,你没见他俩眼睛都哭红了吗,是相好的遇着了。”另一个说。 柳七开玩笑地对女儿说:“你们呀,当初我和豆豆认识的时候,你们还没来呐。” “是吗?你们这些官人,话越来越假了,你和豆豆怎么回事,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柳七听话里有话,便道: “这位姐姐是哪一个?” “这位姐姐就是这位姐姐,还有什么哪一个、二个的。” “好利的口。”柳七心道,他看看她,心中想不起她的名字。 “别理她们,咱们快走吧。”豆豆说。 二人穿过长廊,到了对面的房间里,进了屋,门一关,外面的一切都听不到了…… 初会的激情、过分的紧张、路途的劳累使柳七在生理的快意消退之后,很快进了梦乡。他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待他醒来时,屋子里空无一人。 “豆豆!”他轻声叫道。 “豆豆!”他又叫了一声。 难道这一切都是梦,难道这一切又是梦,难道此刻仍然在梦中?如果真在梦中,那就让我的豆豆来到我的身边吧,柳七百感交集,竭尽全力地喊道:“豆—豆——” 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接着门拉开了。 “官人,真是好能睡也。”是豆豆。 “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急。” “我就在门口站着呐,”她没说又陪过一个客人的话,“听见你叫我就进来了。”待了片刻: “官人,你也该起床了,到你的房间去睡吧,你一个人这么躺着让人不放心。” “我的房间?”柳七奇怪地问,“我的房间在哪里?” “官人,我小豆豆怎么知道你的房间在哪里,应该是你从哪里来它就在哪里,你说,你从哪里来吧?” 柳七已经感到有些不对头,物是人非,豆豆的心早就没有他这个人了。他有些恼怒地说:“好,我走,我到我来的地方去。豆豆,难道我这八年的相思得来的就是这个结果吗,豆豆,你让我好伤心。” “唉,唉,官人,走可以,可得留下钱,不要装糊涂哟。”说着向柳七伸出手来。 “……多少?” “你总共睡了四个时辰,每个时辰十两银子,应该是四十两银子。这样吧,给你打个折扣,给三十两吧。” “怎么……”柳七气得说不出话来。穿好衣服,从袖里取出银子来,啪一声摔到桌上。 “给你,这是钱!” “官人,你也太没规矩了,玩女孩哪有不给钱的,给钱也不是这么个给法呀!” 柳七不再理她,眼睛已经被怒火烧得通红,拉开门,往外便走。 “悦宾楼,我发誓不再来,鸨儿,鸨儿!”柳七叫道。 “来啦。”一个黄脸婆赶紧迎上来。 “告诉你们,从今以后,你们悦宾楼不准再唱我柳七半支曲子,倘若让我听到,决不答应。” “你是柳七?”鸨儿问。 “怎么不是?是又怎样?” “爷哟,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是谁得罪你了,你快仔细瞧瞧,瞧瞧老奴是谁。” 今宵酒醒何处五(1) 这个夜晚,柳七最终还是让那个叫豆豆的女儿陪着自己。他仔细端详着豆豆的脸,她酣睡的样子,闻到她散发出的那股令人不安的气味,眼前便一次次地浮现八年前的一幕幕场景。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正好打在豆豆说着梦话的嘴上。 “柳七官人,你哭了。” “是吗?” “我就是豆豆。” “是吗?”柳七说着便感觉到他其实只是在和一个叫豆豆的人说话,甚至说是和一个叫豆豆的名词做了妓院里一个男人和女人可做的事情。 “我这悦宾楼,已经有三个女儿叫过豆豆了,豆豆是我院里的一个位置而不是一个人,所以,当你以豆豆为根据来找你要找的人时,那就只能找豆豆而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柳七官人,我们有个共同的名词叫豆豆,所有的豆豆都是一样的,你不信吗……” 鸨儿和女儿们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使他努力地伸出手去,抚摸着这个女人的身体。他闭上眼睛,想像着豆豆应该有的样子,并试图用手将她整个摸出来。 那么豆豆什么样子呢?她的眉毛的深浅与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同?嘴巴是大是小,嘴唇应该比这薄一些还是厚一些,胸大一些还是小一些,瘦一些还是胖一些,脚比这大还是小,比这软还是硬……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如此的绝望中,他想到了“盈盈背立银NFDE1”,于是将被子掀掉,凭外面皎洁的月光审视这女人光洁的后背: “盈盈背立银NFDE1。”他自言自语地说。 …… 第二天一早,柳七起来,向豆豆和鸨儿辞行,鸨儿说: “柳七官人,如果你能再等一天,或许我能够打听到豆豆的下落。” “妈妈,我有个兄弟病在静虚庵中,我去看看,烦劳妈妈仔细打听。” 柳七出了这悦宾楼,忽然觉得这泗州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没有变化的只是他柳七的念想。 来到静虚庵时,张先正在池塘里面的小亭里读书,而且读出声来,柳七好远就听到了。 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 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 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 张先听见脚步声传来,不抬头,读得更加起劲: 嘉果浮沉酒半醺,床头书册乱纷纷。 北轩凉吹开疏竹,卧看青天行白云。 “贤弟病体这么快就好了。”柳三变拍了拍他的肩膀。 “呀,空喜欢一场,我以为是惠明师傅呢。” “惠明是谁?” “就是那个小尼呀?” “怎么样?” “我这病看来是白得了,老尼禁律甚严,惠明又不肯轻就,害得我白喝了两碗苦汤。柳永兄,你的主意真叫馊。无奈,我在此读读苏子美(苏舜钦,字子美。)的诗解闷,正好你来了,咱们走吧,到泗州城的院子里玩去。” “那样的话,我的银子就白花啦,我再给你出个主意。”说完就将自己的主意讲出。 “不行不行,我堂堂男儿,怎能向女流之辈下跪,不行。” “话可不能这么说,以我之见,宁可给女儿下跪也不给显官下跪。” “不,不,绝不。” 柳七看着张先,灵机一动说: “贤弟好糊涂,你给她下跪的目的是为了让她躺下,她躺下后,你即使跪着也比她高,一点也不失你男人的尊严,倘若到她身上,不就比她更高了?” “这倒也是,可是,”张先为难地说,“即使小尼答应了,老尼怎么办?” “只要小尼答应,你领她一走了之,还管她老尼做甚?” “这不行,我怎么能带她走呢,不行。” “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俩就只好走了。” “不,兄长,我想不带她走,又得到她,你看如何是好?” “那只有骗她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先站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脸上露出笑容: “有了,有了,兄长,你就看我的吧。” 柳七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柳七躺在床上想心事,忽听门外一声小尼的咳嗽。张先听见声音轻声问道: “兄长,兄长——” 柳七装已睡熟,没有出声。 张先便翻身起来,悄悄出了门。 第二天清晨,张先悄悄进了门,钻进被窝睡下。 “怎么样,惠明小师傅给你说了些什么?” “柳永兄,别出声,明天告诉你。” “明天,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张先对柳七说: “兄长,你先走吧,我想在这儿留几天。” “怎么,舍不得了?” “有点。” “可老尼绝不会让你住下来的。” “小惠明说了,离这二里地,有家客栈,我先住在那里。” “让惠明去那里呀?” “不,我晚上赶过来,清早赶回去。” “赶过来也没有地方呀?” “惠明说,有梯子和亭子两样,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如此说来,她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不是第一次更好。” 今宵酒醒何处五(2) “我怎样知道你到了金陵?” “兄长可去三岔口书店打听,那里有个朋友叫石介,原是兖州奉符人,正在边读书边卖书以求取功名,我到金陵,肯定先去找他。” “也好,不过贤弟留些神,别到咱们返回来时,这庵都改为寺院了。” “改为寺院,这是为何?” “如果添个小和尚不就成寺院了?” 张先只是哈哈大笑…… 将来柳七是否知道,在他离开静虚庵后,张先和小尼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在那池塘中的小亭里相会,两人混得情深意切,险些让老尼姑抓了活的,不过张先曾因此而写过一首词,词中道: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 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沈恨细思,不如桃杏, 犹解嫁东风(张先词《一丛花令》。)。 这当然是一首绝妙好词,后人将因此而 传颂这则佳话,以至使其不朽。 然而现在,柳七离开静虚庵的第二天夜晚,惠明“梯横画阁”,翻越庵墙的时候,咱们的柳七官人正泪水涟涟地坐在郊外一座凄凄的坟前,他左手攥着一把土,右手攥着一把草,将土撒在坟上的草丛中,而这把青草他不知道该拿走还是留下。 “官人,我总觉得你的眼泪流得早了些。”站在他身后的豆豆说。 “是吗?”柳七疑惑不解地问道。 “是的,因为你此时知道的所有内容,只有坟头下埋着一个叫豆豆的女孩,这个女孩只是可能和你有过一段难忘情的那个人。” “唔……”柳七抬起头,望着深蓝的天空中闪耀的星辰说,“无论怎么说,一个叫豆豆的孩子已经死了,这已经足够让人痛心了。她才二十一岁。” “一个妓女,她的死亡是每时每刻都发生的事情。当她仰面朝天,她所看见的就是死亡。她所接受的每一个客人,在带来丁当做响的银钱时,也带来一大把一大把的死亡。对男人而言,这种死亡有些是直接的,比如花柳病;有些是间接的,比如说让妓女怀孕的某一滴精液;有些是部分的;有些是过了一个时期后才会发生的。但是女人就不同了,当她被迫地接受来自男人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文钱时,她的生命就开始死亡,你是常常出没于妓馆的,你知道有两年接客经历的女孩,她的脸上必然带着一股阴阴的、死亡的气息,这是胭脂和白粉无法掩饰的。 “所以,某一天早晨,当你醒来发觉自己已经爱上某个妓女时,你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她是将死者和已死者,这样你才会免遭那么多意外的死亡的打击。” “就官人而言,此刻唯一能做的不是沉湎于伤愁无穷的怀想,而是在一番凭吊的仪式之后,将所有的情感寄托于生者,无论怎么说,一个豆豆死了,但更多的豆豆还活着。她们可能明天就死,也可能十几年后才死,她们终归要死,可现在活着,她们发热的肌肤证明她们活着,一曲柔曼的旋律从她的唇齿间吐露证明她们活着。她会用眼睛看你,用舌头舔你,用牙齿咬你——这是她活着的可靠的证明,对你而言,什么人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豆豆还活着。” 柳七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听一个女儿说出这许多男儿都不能说出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柔弱的女儿如此坚硬的话。 “也就是说,在离开此地之后,我就应该让心灵也同时离开?” “心灵是否离开、怎样离开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所关心的是此刻将你的身体从这充满晦气的地方带走。” “充满晦气?” “不是吗?这土堆下面埋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是得了脏病而死的,你站在这里,就没有一点倒霉的感觉?” “话不能这么说,死是每个人的必然结局,死的方法不一样,但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的,柳七,可是现在我活着!” 柳七闻言浑身不由一颤,看着月光下豆豆的脸,一行泪水在清辉的月光下泛亮,怜惜之情不由从心底升起,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变得温柔,眼睛周围的一切也变得温柔,风和石头、草和流水、泥土和木头都是温柔的,在此温柔的氛围中,他理解了自己与死者之外一个旁观者的感受,她的孤寂与委屈,足以打动世上任何一个冰冷的男人。 …… 柳三变从豆豆坟前离开以后的事,已经缺少可靠的依据,我的想象也无法触及到悦宾楼的妓女如何如何,我只知道在这之后的半年里,柳耆卿一直生活在江苏泗州的悦宾楼里,对豆豆的思念,使他的一首《少年游》流传街头: 佳人巧笑值千金。 当日偶情深。 几回饮散, 灯残香暖, 好事尽鸳衾。 如今万水千山阻, 魂杳杳、信沈沈。 孤棹烟波, 小楼风月, 两处一般心(柳永词《乐章集·少年游》。)。 半年之后,也就是公元1018年,遍地的金盏花盛开的时节,柳三变乘一叶小舟悄悄离开泗州,往扬州而去。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柳永词《临江仙》。)。 今宵酒醒何处五(3) 他品咂着自己多年前的旧章,一种旷远深幽的感觉随之而来,那是吹进箫孔的劲风,悠长而旷达。 柳三变知道,他对扬州的倾慕和留恋,并不是来自歌台瓦肆,也非来自于茶坊楚馆,确切地说,和他一贯追求的女儿之性无关,和青楼里女儿们相比,他同样喜欢完全不同的处世方式。 他喜欢潘阆,喜欢围绕在潘阆身边的这些“晚唐怪客”(指由僧人、隐士等组成的“晚唐体”诗派作家。): “不知道逍遥子(潘阆,自号逍遥子。)在不在,如果在,这番相见将多些快乐。” 想起逍遥子,柳三变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想起此人当年被太宗缉拿,而他却逃亡隐匿,以堂堂四门国子博士之躯,置身于中条山的飞沙走石之中。真宗即位时,一纸缉拿令便将他提到京城,可真宗见这继恩余党、名重一时的大博士竟落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到不能遮羞的地步时,便生那么点同情心,将他贬至信州,后又流放到当涂、贵池一带。此时,他已心灰意冷,所以当真宗授他滁州参军之职时,他便挂印而去,乐得个放怀湖山,随意吟咏。朝廷显贵随李商隐的风格唱和出一派西昆之声,他却和一些僧人剑客步贾岛后尘,将晚唐之风煽扬得风风火火。 “如果他还健在,还不知道老到什么程度了。” 一路上,柳七设想老者的样子。当他来到潘阆家门前,见两个老者在门口对弈时,却没有将他们和潘阆联系在一起。 他绕过放着酒棋的石桌,绕过两个老人径直往院子里走去。 “这位朋友,你找谁?”身后传来一声苍凉问话。 “唔……”柳七看看这位老人,银须飘摆,目光炯炯有神。 “老伯,我是找逍遥子。” 老者将他打量一番,微微笑笑: “逍遥子不在,早就不在了,请回吧。”说完又和坐在他对面的老者下起棋来。 那老者拿起一枚棋子,就在落子的瞬间,突然说: “这位可是柳七,柳三变?” 柳七闻言心头一震,当即躬身施礼:“这位老伯,柳七已随烟花去,只有耆卿在此,敢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股信风,吹来了你的消息。”老者头也不抬地说。 柳七一听,心中直想笑,难道自己正如老尼所言,身上有股骚气? “敢问老伯是?” 老者抬起头来:“你还认得我吗?” 柳三变仔细打量,好一阵子之后,才说:“只觉得很是面熟,可想不起来了。” “噢,你想想半年以前,你是不是见过我呀?” “半年以前?”柳三变仍然不解。 “哈哈哈哈……”老者爽朗地笑起来: 有个人人真攀羡,问著洋洋回却面。 你若无意问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不如闻早却还愿,免使牵人虚魂乱。 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引断。 念完了,以醉中带醒的目光看着柳三变道: “这首淫逸之词,是我在东京秦时楼下所听,不知是否你的大作?” 经他这么一提,柳三变忽然想起秦时楼下听曲那事来,这老者不是寇准寇天官是哪个,想到这里,急忙撩衣跪倒: “寇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恕罪,恕罪。” 寇准这才笑着站起来:“耆卿呀,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大人,小人在京都颇感失意,四处走走,本欲往金陵而去,路过扬州,想到故交潘阆先生,好多年不见,想来看看,不想逍遥子已别处逍遥了。”柳七说着,露出一脸的失望,不过马上转愁为喜道:“不想在这里遇见寇大人,真是平生的福分。” 寇准笑道:“你这个风流才子呀,哄妓女哄惯了,竟哄起我来。” “小人不敢。” “你说和逍遥子是故交,可逍遥子就在你身边,你竟不认识?” 柳七看看身边,除两位老者外并无他人,再看看那个坐着饮酒的老者,才知道这就是逍遥子。 “潘老先生,小生在此有礼了……” 潘阆用眼翻翻柳三变:“你不认识我,我就不认识你。” “逍遥子,实在对不起,小生眼拙,方才多有得罪。” 逍遥子也站了起来:“柳七呀,多年不见,你老得可真快呀。” 柳七心里话,这老头,将我想说的话先说出来了,待我回敬他一句: “逍遥子,你倒是年轻多了。” 三人一时仰头大笑。 柳七问寇准因何不先回家而到了这个穷乡僻壤,寇准道,他本来要回华州的,可是刚走了一半路,真宗皇帝飞马传旨,派他到安州去做知府: “这不,我从县令开始,升到了丞相,从丞相到知府,看来离知县已经不远了。” “寇兄是功名中人,我潘阆不敢比,可我总认为功名利禄均是过眼烟云,我想那小小的安州也难盛得下宰相贵体,还不如和我一道,恋这青山绿水。” “逍遥子呀,你连号都逍遥了,可我逍遥不起来,想到黎民百姓的生息,我会突然间心惊肉跳,食无味、寝不安呐。唉——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他说着转过身去,面对着金湖涟涟的水波: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今宵酒醒何处五(4)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柳三变听寇准所吟,嗟叹不已,这首诗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而且骨韵极高,不是一般人能够作出来的。 潘阆品味片刻道:平仲兄这首诗极好,老夫不才,愿和一首: 望湖楼上立,竟日懒思还。 听水分他浦,看云过别山。 孤舟依岸静,独鸟向人闲, 回首重门闭,蛙声夕照间。 柳三变听这两位吟诗,心里道:真是文如其人,寇准做诗,风节显落,心怀天下之忧;而逍遥子做诗,尽是孤舟、独鸟、闲人、蛙声,平淡自然,风格孤峭。 “两位真吟的好诗。”柳七赞叹道。 “吟好诗的还没来呢。”潘阆道。 “小生只是爱弄些曲子,离诗远得很……” 潘阆:“我没有说你——九僧(指以惠崇为首的九位僧人,是“晚唐体”的主要成员。)听说寇准到了我处,正日夜兼程往扬州而来。” “九僧?” 寇准接过话头答道:“就是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这几位老和尚,举止飘逸,风节高亮,我早就想见一见的,所以,我就等在这里了。” 柳三变听说九僧要来,兴趣大增,忙问九僧何时能够到达。 “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二日就到。”潘阆答道。 三人在潘阆处饮酒赋诗,斗棋比画,不觉数日,可九僧仍然没来,一向沉稳老练的寇准有些坐不住了: “兄长,他们怎么还不来?” “山高水远,路长弯多,哪能说到就到呢。”逍遥子一脸无所谓地说。 柳七不好说什么,反正他此番出游纯属消愁解闷,也许时间拖得越长,他觉得越好。 这天傍晚,三人正在斗棋,柳三变的马踏在潘阆的老将上,潘阆满脸紧张,一扫逍遥之态说: “重来重来,没有看见……” 话没说完,忽听身旁有人道:“何须重来,翻炮打车再打马再打马,不就解了围了吗?” 三人眼睛一齐落向棋盘,果然是一着反攻为守的妙棋,潘阆赶紧依计行事,将柳七的车给吃掉,然后才抬起头来: “多谢高手指点,不然我就输给他了。”话没说完,突然叫道: “唉呀,原来是你们两位。” 来者一个是陕州魏野,一个是钱塘林逋,柳耆卿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大名。这可是两位奇人,那魏野,字仲先,号草堂居士,世代务农,不求闻达。真宗皇帝闻名召见,他却闭门跳墙而逃,终身不仕却又和朝中许多达官贵人交好,大中祥符初年(真宗大中祥符初年,即公元1008年。),契丹派使者到东京,说他们得到了魏野《草堂集》,可上部不慎丢失了,请求皇帝赐予,真宗允许赐《草堂集》全部给契丹。一时间,他的诗名众人皆知,尤其那首《题崇胜院河亭》一时传诵,其诗曰: 陕郡衙中寺,亭临翠霭间。 几声离岸橹,数点别州山。 野客犹思住,江鸥亦忘还。 隔墙歌舞地,喧静不相关。 魏野身边是个头矮小的林逋,此人的诗才只在魏野之上,传说他性恬淡好古,不趋名利,在西湖孤山盖个茅屋,一住就是二十年,家贫衣食不足,可他从未进过城市。真宗皇帝知道这事后,赐粮食布匹。他现在已是不惑之年,一生不娶,以梅鹤做伴,被人称为梅妻鹤子。他的诗更是风格清淡,意趣高远。 潘阆忙将来人让进屋子,彼此客套一番,魏野道: “这次闻说寇大人来此,所以约了君复一同前来拜见,又邂逅耆卿,真是高兴得很,今晚由我做东,买酒买肉,一同快乐一番如何?” “哪里能让仲先破费,我从京都而来,身上带些银子,丰盛酒席谈不上,浅酌小饮的钱还是有的。”柳耆卿说。 “好好好,你俩谁置办都行,一个花的皇上的钱,另一个花的是红粉的钱,这些钱对我们很重要,花了也不亏心,使得,使得。”潘阆道。 “唉,就我和你没钱呀!”寇准笑着道。 “这就是今夜的特色,两个不入仕的才子有钱,两位达官贵人身无分文,如果普天之下,所有的饮宴都是这样,那该多好。”林逋说。柳耆卿置酒,魏野买菜,众人饮酒赋诗,一直到了天亮。席间佳作迭出,录几首于此。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逋作)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州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 (寇准作) 柳耆卿这一夜又显词曲才能,自做自演一首《倾杯》使众人叫绝,词曰: 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 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 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 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 惨黛蛾,盈盈无绪。 共黯然销魂,重携纤手,话别临行, 今宵酒醒何处五(5) 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 频耳畔低语。 知多少,他日深盟,平生丹素。 从今尽把凭鳞羽(柳永词《倾杯》。)。 今宵酒醒何处六(1) 柳七南下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杭州,西湖水泛起轻轻的波纹。 “韶华到眼轻易过,一十三载如云烟。”这声轻微的喟叹从柔柳披拂下的石几旁发出。 一双小巧的绣花鞋,正踩在一颗颗光溜圆滑的卵石上,她低下头,看着那些石子上隐约的或明显的瑕疵,感觉着它们对脚趾尖的触疼,她轻轻前后蹭蹭脚,体味着石子和脚掌摩擦中的艰涩和为难: “如果运气好,他也许会让我重新红起来。” 于是她闭上眼睛,将手平放在秋阳下不冷不热的石几上,一种久违了的心绪再次泛出,从那石头几案的纹理中泛出,她要绞紧大脑里那根牵拉往事的绳索,从石头严密的结构中抽出往事的游丝: “断了,只有开头那么一截还如在眼前。” 开头那一截里,她刚刚二十岁。 一个少年,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少年,由妈妈拉着手来见她。 “那时,他的小手如同石板一样冰凉。” 她的手在石板上轻轻滑动,她感觉到那只冰凉的小手正在变大,将她的手整个包围在里面,她的小手: “你的小手是石板上开出的莲花。” 她笑了,虽然她知道这是用好听的话来勾引她,但她仍然笑了,在她已不需要“勾引”这个过程的日子里,她听到这个少年如此认真的“勾引”时,她禁不住笑了。 “你是我掌中的姐姐。”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她饮尽桌上的一杯酒,睁开眼,盯着他说:“我不要当你的姐姐,我是你的×,懂吗?你来找我不就是要这个么?我给你,看在你勾引我的份上,我给你,来吧……” 想到这里,她笑出声来,她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对这个她喜欢的少年这么凶,但她笑的可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被自己这番粗野的话吓坏了的少年。 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利落地撕光了衣服,索性爽快地平躺在床上: “来呀,快来呀——怎么……” “姐姐,我不是为这来的。” “不是为这?那你来干什么?快滚,别挡了老娘的财路!” “姐姐,我不曾挡你的财路,而且会为你大开财源。” 她这才睁开眼,上下打量一阵眼前的少年,冷冷一笑: “就你?怎么,想当皮条客——我多得是,我的名字,盘子、条子、嗓子、脚丫子、手腕子都是,何须要你这个傻瓜!” “姐姐见笑了,我只有曲子。” “噢,曲子也能帮我忙?真是笑话!” “依我之见,”少年在她面前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说,“目前,能帮上姐姐忙的只有曲子。” “哈哈,这说法倒是新奇——你讲吧,如果讲得有理,今天免费。” 少年这才镇静下来,露出一丝天真的微笑: “请姐姐穿好衣服讲话。” 在拘谨的少年面前,她意识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红,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热源充满周身每一条血管,燥热中,手掌下的石板是如此的舒心惬意,将她身上溢出来的热量吸收到石头中,她抬起手掌换一个地方,体味着那种沁凉的感觉。 “他的手就像浮动的水草。”自言自语中,她想到他真是上天降下来的能使女人欢悦的尤物,他柔软的手指,清雅的谈吐,虽然才十七岁,但骨子里透露的那种飘逸的神态……许多许多,均会使任何一个女人怦然心动。 她目前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如何产生的,显然这是他让她真的红起来之后,之前,她只是饶有兴味地听这个少年摆布,按他的说法去弹去唱去表演。一个多月以后,她觉得自己真的发生了变化,变得……怎么说呢,反正不像“销魂馆”中的行首。当她顺着自己的手指、顺着他一两句点拨方向的话语、胸中鼓荡着伯牙之乐、字正腔圆地唱出一曲曲新词时,心变得柔软如水,银钱给身心带来的压力被化解得干干净净。 而且,她平生第一次对他产生自己也说不清的情谊: “如果那件事不发生,也许……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我二十岁之后的一切,也许……” 然而,那件事发生了,他说,等得太久了,而她认为来得太快了。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你费尽心机的原因了,我不要你的肉体,我只要你能帮这个忙。”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恳切,那纯洁期待的眼眸使她怎么也不忍心拒绝他的要求,况且如果真的起到他所说的那种效果,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想想,目前的词坛,除了《云谣集杂曲子》(《云谣集杂曲子》,敦煌莫高窟内发现。)外,均是模仿中唐刘禹锡、白居易的试作,宋时的词作除王禹偁的《点绛唇》可诵可唱外,其余的不是缺乏新意就是缺乏词意,像诗不像词,朗读起来还说得过去,但唱起来就不好听了。纵观天下词坛,能赋好词者只有我一人,比如前些日子教你的《雪梅香》、《尾犯》、《早梅芳》、《甘草子》等,才是真正的词,唱起来才和乐入耳。” “小官人,我所唱的均是名人名作,你名不见经传,即使真唱好了,大帅也未必能理解。” “姐姐,此言差矣,孙元帅和家父关系甚好,只是他在杭州为官,家父在沂州为令,两隔遥遥,音信渐断——我小时候,他去我家,读过我的诗,他说过我可成大器,将来找他帮忙引荐,可我到钱塘帅府时,门禁森严,不得入内,这才费尽苦心求助于姐姐。我早就知道姐姐芳名,豪门显贵、官家子弟都想听你唱曲——我还知道这一月姐姐已收到孙元帅的帖子,所以……” 今宵酒醒何处六(2) 她叹了口气:“你真是费尽了心机,好吧,我答应了。” 想到这里,她将手从石板上拿起,放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她的小老师就在那时候扑过来,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十三年来,这个吻一直深深印在她心里。 她就是带着这个吻的热情,进入钱塘孙何帅府的。 起初,当她挥琴而歌那首《甘草子》时,身边有几个艺女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这是谁写的烂调子,没有听过。” “肯定是哪个无名小卒冒充名人的东西。” “这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拿不是名人的曲子给大帅听呢?” 她的心怦怦乱跳,声音都有些打颤了: 池上凭栏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 念粉郎言语。 “好!”孙何元帅拍了一下桌子:“可惜唱曲人放得不开——来呀,让那小女子不要害怕,放开嗓子唱。”孙何传话道。 秋尽。叶翦红绡,砌菊遗金粉。 雁字一行来,还有边庭信。 飘散露华清风紧。动翠幕、晓寒犹嫩。 中酒残妆慵整顿。聚两眉离恨。 “好!”孙元帅再次拍案道,“好一个‘雁字一行来,还有边庭信。’”说完,看着唱 曲的人: “让那位女子抬起头来。” “你抬起头来。”府役说。 她只是微微抬了抬头,低敛眼眉,听候大元帅的问话: “你唱得不错,以后每月到我府上唱曲如何?” “谢元帅。” 孙何手往旁边一伸,府役马上递给他一个册子,孙何浏览一遍,上面写道: “楚楚,余杭人,销魂楼歌妓。” “原来是销魂楼的人,好吧,再唱几曲让本帅听听。” 楚楚答声是,就横扫琵琶,唱起《雪梅香》来: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 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 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 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唱得好,楚楚唱得好!”当孙何第三次叫好的时候,她款款站起,来到孙何面前,深深施礼: “谢大人夸奖。” “快起来,快起来。”孙何伸出右手,手心向上抬了抬,“你告诉我,今日所唱是谁的曲子?” “回大人,作这首曲子的人说,等大人听完专门写给大人的作品后,才可说出他的名字。” “他知道我?不,我的朋友中没有谁能有如此才华……” “大人名振四海,众人皆知,只是大人可能不知道他。” “他多大年纪?” “一十七岁。” “姓甚名谁?” “大人,这只有在您听完了他为您作的曲子后才好告知,也许当您听完了,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快快唱来。” “是!”楚楚应声退下,来到舞池,轻捻弦索良久,待众人静到恰到好处时,破空一句“东南形胜。”众人屏声息气,听楚楚高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暮, 参差十万人家。 “好大的气派,此人胸中万千丘壑,笔底处处锦花,此人天才、地才、人才,不可多得的高才呀。”孙何心中大叹。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NFDC3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柳永名词《望海潮》,《鹤林玉露》记载,金主完颜 亮看到这首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句后,顿生南侵之心。)。 孙何听曲,心中暗想,这“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分明是在写我。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诸句,奇绝千古,真是不可多得,写这词的人绝不是凡人。想着,他细数认识交好的所有文人,总觉得没有一人能有如此才情。他沉默良久后说: “楚楚姑娘,这曲子本帅非常喜欢,可我仍然不知它出自何人之手。” 楚楚起身再拜,将这首词呈上。孙何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看了几遍,心里道: “这笔迹非常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想到这里,他对楚楚说: “楚楚姑娘,本帅眼拙,还是没能看得出来,还望姑娘明言。” “大人,这做词之人正在帅府门口听候。” “快传!” “传作词人进殿面见大帅。” 一位少年翩翩而来,他身穿白袍,手持羽扇,不慌不忙来到孙何座前: “小生柳耆卿叩见元帅。” “免礼。”孙何看这少年风度翩翩,心里十分喜欢: “柳耆卿,听楚楚姑娘所言,你好像认识我,所以为我填词,是吗?” “正是。” 今宵酒醒何处六(3) “可我并不认识你呀。” “大人贵人忘事多,当年你在京都时,曾在我家有些日子,我和你以朋友相称,你难道忘了?” 孙何一怔,顿然大悟:“原来是柳三变呀,唉呀呀,那时你才八九岁光景,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高了。记得记得,记得你的诗,也记得你的样子——”说着仔细端详一阵: “二十年不见,可原来的模样还依稀可辨。”说完从帅座上走下来,携着柳三变的手走到楚楚面前: “多谢楚楚姑娘,不是你,我竟将这布衣之交拒之门外了。” 柳三变怜惜地拉起楚楚的手,孙何见状,愣了一下: “才子佳人,才子佳人,好,好……” ……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叹口气,同情三变不济的时运。 “如果孙何能多活哪怕一个月时间,三变也许已经功成名就了,我也许从那以后就离开销魂楼了。” 她将手从石板上轻轻移开,两脚尖重新在石子上来回磨动。多年以来,她不知怎么养成了思考时蹭脚的习惯,那沙沙的声音使她不至于完全沉溺于往事的思索,而是在思索的同时,保持着和现实的亲近感。 她每次到孙何府上演唱归来时,见三变那得意非凡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喜悦。那时,她才觉得,一个女人除了给男人身体以外,还可以给他以成功——使男人成功,最起码使自己心爱的男人有成功的信心和希望,这才是女人的真正价值。 “知道吗,孙元帅已经答应到皇上面前举荐我,有他的举荐,我必能平步青云,到那时我就娶你为妻,让你也分享我的荣贵。” 可孙何死了,才四十四岁就死了。柳三变的荣贵,让她一等就是十三年,而且是他杳无音信的十三年。 十三年后,她已是半老徐娘,变粗的腰、变厚的声带、变得肥硕的屁股、堆着脂肪的肚皮、干硬而生涩的头发、眸子里的血丝、颊上的斑点——她已经不是柳三变心目中的楚楚了,肯定不是,尤其是他名声越来越大,而她的名气越来越小的时候。 “怎么办?”又一阵燥热泛来,她明显地感觉到,此次是从心里开始的。燥热中,她不由得心烦意乱,她站起身,见湖水中一张扭曲的脸,甚至看到了那双焦急的眼睛,她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重重地坐在石凳上,石凳的温度告诉她,她确实换了一个地方。 她又一次将手放在石块上,石块是温的。 “如果他对我的现在感到失望,如果他不喜欢我了,那我这后半生该怎么过?”心里想着,双脚又在卵石上蹭了起来。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她停下脚,发狠地说:“凭我十多年对男人的经验,我一定能控制住他。”然后她有些疲软地说道: “控制住他就等于控制住了地位和钱财,控制住了自己逐渐下滑的前途。” 她感觉到游人逐渐多了起来,周围有一些丁丁的响声,她循声而望,不远处几个卖艺的正在操练。 “姑姑,给钱……”一个稚嫩的声音。 她侧过脸,理也不理这个乞丐。她知道,当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时,没有谁会给她半个子儿。 “撒钱的(古时妓女中,因对前途失去信心,便将平生所积的钱财撒给路人,俗称撒钱的。)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 “快走,撒钱的来了。”乞儿们叫着喊着往前冲。 “撒钱的?”她看了一眼小道旁那个女人,正将一把把铜钱撒向人群,人群一窝蜂似的拥着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