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2

“祖宗,你醒得可真不是时候。”霞霞推开她,欠起身,用安安不明含义的口气问燕燕:  “算了吧?”  “也只能算了。”燕燕说。  屋里弥漫着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这是种单纯而又浓郁的气味。这种气味,安安只有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时才知道它来自哪里。此刻她只感到无可名状的兴奋,就像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过了头而造成的兴奋一样。  “瞧,咱们的安安眼睛睁得多大!”霞霞说。  “天生一对惹是生非的眼睛——咦,这孩子的眼睛怎么这么亮?”  霞霞:“她肯定是看见什么了。安安,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我……我……”安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刚才她不是在莺莺房里吗?这孩子肯定看见了。”  木兰花令四(3)  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过了好一阵,燕燕说:  “咱们悄悄上去偷听吧。”  “行吗?”  “别让莺莺知道就行。”  “算了,干脆去将柳七请来,听说这小子在各方面都才华横溢……”  安安听到这里,翻身趴在床上说:  “那柳七呀,你们肯定请不来了。”  “为什么?”  “他这会儿正敲杨姐姐的窗子呐。”  “原来是这样。唉,这个臭师师,有什么了不起——怪不得我请柳七时他推到了明天,原来他看准了那个不上路的婊子——这男人也真是贱!”霞霞说。  “我们对男人还不了解,听说这柳七确有和别人不同之处,能哄得女儿家团团转,明明知道他在哄你,你却也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燕燕说。  “还是那个说书的人好,不挑三拣四。如果不是莺莺占了先,今夜你我都可能有份。”  燕燕说:“你想多了,莺莺姐绝不是只图自己痛快而忘记姐妹的人。你想,这楼里三十多个由她安排,而这些人都是没经历事的,姐姐不带头,今后,还有谁听她的。”  霞霞虽然不以为然,可嘴里说声“这倒也是,”随后岔开话题道:  “不知那柳七进去了没有?”  “去看看,如果没有进去,咱们就请他下来,取个乐子,也好熬到天亮。”  “你看,”燕燕说:“西西房里也亮着灯,莫不是柳七到了她那里。这西西鬼得很,我至今没听说过她的身世。那天,姐妹们报姓名家世时,她只说了我叫西西,别的什么都没说,不知她那葫芦里还有什么药。”  二人悄悄来到西西窗下,静静听了一会,屋里没有一丝声响。“这个瞌睡虫,早就睡着了。”霞霞悄声说。  话音刚落,一件东西打在她的头上,抬头,看见楼上有人向她们招手,虽然看不真切,但感觉到那就是西西。  “咱们上去吧。”  二人互相扶着上了楼,见莺莺窗前站着西西和海棠。几个人忍住笑声,用眼睛商量了一阵,符霞霞和燕燕凑到窗前,薄薄的窗纸上有舌头舔开的小洞,单眼瞅去,正见那张床模糊的轮廓。只是屋里没有点灯,除了看见隐约的晃动起伏外,只有声音传出。  “莺莺姐的声音真难听。”  “是啊,平时像个夜莺,这会儿怎么像老鸹叫。”  “不是老鸹叫,是蛤蟆叫。”  “你们都错了,不是蛤蟆叫,是莺莺在叫。”  几个人连忙捂住嘴,可那笑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屋里突然安静了,过了一会听见“哎哟!”屋里莺莺叫了一声。  “怎么了,姐姐。”孙春说。  “安安怎么不见了?”  “她……她不是撒尿去了吗?”  “胡说,怎么这么长时间?”  窗外众人听这一说,赶紧悄悄下了楼。各自回到房中,吹了灯,坐等动静。  不一会有人从楼上下来,在院子里走了一阵,然后来到黄小云的窗前,犹豫着,敲了门。  “谁?”  “我,莺莺。”  黄小云:“你不去陪客人,敲我窗干什么?”  “妈妈,安安不见了。”  “在燕燕屋里呢,丢不了。”  “哦。”莺莺应一声上了楼。  燕燕对霞霞说:“妈妈怎么知道安安在我屋里,真是怪事。”  木兰花令五(1)  这一夜,黄小云突然领悟等待将成为她后半生的唯一支撑。  当她终于知道她的等待在柳七敲响杨师师窗户的一瞬间付诸东流时,便噗一口吹灭了红色的蜡烛,在沉沉压下的黑暗中睁开开满泪花的眼睛。  “如果提前十年,今夜的柳七也许就是我的。”她没有想到,如果真的提前十年,柳七仅仅“可能”是她的。  “可能”只是“可能”,那不是一个身世显赫而容貌无与伦比的公主选择如意郎君的可能,那只是一个妓女处在众多妓女之中同时处在某个男人面前被选择的“可能”。  从“可能”到“不可能”是极其容易的事,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某个做得有点过火的动作,或者某个稍欠火候的挑逗都会让“可能”成为不可能。  但是,“可能”转化成“可靠”的路途却非常的遥远,即使脱下衣服也只是这漫漫长途中的第一步。  然而,有这种“可能”总比一点也没有好,可能性给她一种不至于陷入虚幻之中的等待,在这种等待中,时间才会从容地流过她晚上亮丽、日间黯淡的额头。什么时候,这种有“可能性”支撑的等待不复存在了,或暂时不存在了,时间不是过得太快就是太慢。快的时候,仿佛只是在和男人一个极具魅力的情爱动作中,几年时光匆匆闪过;而慢的时候,每个时辰都像油桶里沉在底下的渣滓,倒不出来,也不能将桶丢弃,而且时间越长,这时间的渣滓会变得越来越硬,除了将它点燃、烧成让她不敢观望的灰烬,什么也无法将它化开。  黄小云确实有过时间过得太快的日子。那是她初入风月场的时候,确切地说从她十六岁生日那天起到二十岁这段时间。这些日子快得让她来不及细数,如同来不及细数那些宠爱她的朝廷老头子们赠给的钱财。她是个有心计的人,她知道这些老头子明明是奔着她贮藏着忧伤灵魂的肉体而来,但如果知道她有着让人咋舌的血统时便会更加得意和兴奋。所以,在任何人面前她都不曾掩饰过自己的身世:  “妾身姓黄,是罪臣黄毅孙女……”  然后,她就能感觉到那些老爷们瞪大的眼睛和装模作样的几声叹息。  她从来不会因为这同情的虚假成分而生气,她所要的只是叹息,与同情的真假无关,她能从一个人的叹息中掂出有多少含金量。于是后来,为了引发客人的叹息,她会有意无意说些让自己伤心的事,而且在每次极度兴奋的时候会流出眼泪,大声叫喊:  “爷爷,我这是没有办法呀!”  这种叫喊往往会让她身上的完全可以当她爷爷的人倍加兴奋,也会在完事后给她应当是他的孙女得到的怜惜之心。她当然不需要这种怜惜,但她同样能掂量出这怜惜的表示中有多少黄金。  她的名声越传越远,在二十岁之前的这段时光里,几乎所有在东京为官的贵人都先后拜倒在她的裙下。  四年之后,也就是她感到自己必须“耐心”一些的时候,她就陷入了某某官人“可能”会来的等待之中,在这种等待中她的方式方法在一次偶然事件中被彻底瓦解。  那是连空气中都散发着倒霉气味的潮湿的黄昏,她心烦意乱地等待昨天约好的姓黄的官人到来,妈妈说,这位官人慕名而来,出手大方,已经排了好长时间的队了。她知道,只要妈妈出面,这姓黄的官人是非要会一会不可了。她已经有了四年的从妓经验,再也不愿费脑筋猜测客人的年轻与老成,一切只要在见面时,她会应付得游刃有余。但当那个客人出现时,她从他的眼光中所见的不是令人心焚的欲火,而是一股冷冰冰的嘲讽。  “官人,请。”  “小姐请。”  交谈就这样开始,在交谈中他们通报了彼此的姓名:  “小生姓黄,叫时英,开封府人。”  虽然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但并没有过分在意。  “脱吧。”黄时英说。但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地斜坐在椅子上,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他即将占有的肉体,当然也就没有别的客人那样的温存和调情,这使她一开始就感到某种不自在。  还好,在他强劲有力的冲击和揉搓下,潜藏在肌体深处的快感正在波浪般泛来,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发出呜呀呜呀的声音。  他突然停下来,冷冷地说:  “现在你该喊叫了。”  她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身体里的潮水逐渐后退到深处。  “叫什么?”  “‘爷爷,我这是没有办法呀。’你不总是这样叫吗?”黄时英说。  黄小云一瞬间感到被这个嫖客愚弄了,伸出手,将他向旁边一推:  “滚开!”  “可以,但你必须给我喊叫。”说着,他硬是掰开她的双腿,狠狠地压了上去。  “你必须给我叫!”他说。  “不,决不!”她说。  “试试吧,到底谁制服谁……”  那是她这一生都不能忘记的耻辱,这种耻辱是走在大众面前被扒掉衣服的耻辱,是扒掉衣服又遭人唾弃的耻辱。伴随这种耻辱的是那锁在体内且永远无法释放出来的快感,这东西,长久翻腾在她的血管中,让她在以后的每次淫媾中都想大叫而又叫不出声。  让她更不可忍受的是后来她终于屈服于这个淫威无尽的男人。她叫了,而且连叫了三声。  木兰花令五(2)  “错了!我是黄时英,你应该知道黄时英是谁。我是你爹,记住,以后该叫‘爹呀,这是没有办法的呀!’”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  她生平第一次没从男人身上得到丝毫的同情和银两,只有耻辱的烙铁印在心上。  这以后,她的形容越来越黯淡无光,越来越不能提供那些政界的老头子所需要的精神和肉体的满足。她的客人逐渐少了下来,当她终于沦落到上街去拉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愿上就行时,那些老头子们已经看不见她了,她从他们眼中消失了。又一茬小孙女长了出来。她从一个受人爱怜的妓女变成了让人讨厌的“妈妈”。  当她回顾自己已经走过的道路时,发现她的成功就在于高贵而沦落的血统。所以,秦时楼筹建中,她所选小姐的条件必须是前朝王侯将相的后人,这样的女孩还真不少,而且几乎个个都有极好的从妓素质。  “成功和失败只有一步之差,那就是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后面。”当秦时楼中的三十多个女儿齐刷刷站在她前面时,她这样想,“必须给她们每人设计一个方案,否则,每个人都叫‘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就很容易被客人们识破。”  但是直到“秦时楼”开张,柳七和朋友来光顾的这天晚上,黄小云的整体方案还没有完全出台。  此刻,在柳七终于进了杨师师的房间后,她才会暂时放弃和这名噪一时的名人颠鸾倒凤的念头,把思绪从等待中拉向技巧的一角。  她重新点亮了油灯,拿出几张花笺,研了墨在上面用小楷写道:  姓名:社会关系:技巧要点:  环环:唐臣贺怀之后。叫“妈!”  沈露露:唐臣沈斌之后。叫“爸爸!”  金桔:梁臣严景仁之后。叫“舅舅!”  刘萤:周臣刘朴之后。叫“哥哥!”  往下她又写了几个名字,但苦于找不出绝妙喊叫词,便作罢。  她侧身躺在床上,听行者击着铁牌从门前走过:  “五更了,天快要亮了。我还是早些起来,将院子收拾一番吧。”  嘴里念叨着,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妈妈,你醒了?”  她吃了一惊,这柳七官人起得这早,是不是……  “进来吧,官人,我早就醒了。”  柳七进了门:“妈妈,好勤快。”  “官人一夜睡得可好?”  “我一夜不曾合眼。”  “真是好体力,师师一定乐坏了。”她说这话时,心头有些酸。  “哪里,师师真个身心如一,不肯轻就,我只好和她说了一夜闲话。此刻,她熬困不过,已经睡去了。”  黄小云心头一喜,但口里说:  “如此,真是委屈了你。”  “不敢。师师这样的女子是要费些周折的。”  柳七靠近了小云坐下:“昨晚,让妈妈久等了。非是在下无心,只是承揽了让师师上路的活儿,不敢擅来拜访,也不敢去打扰别的妹妹。”  黄小云暗喜:“官人,天虽然亮了,但妓家日间均不出门,不妨在我榻上多歇会儿。”  柳七说:“待我得了师师,自会来妈妈床边殷勤。”  “你让我等几天?”  “两天即可。”  “真的?”  “不敢有戏言。”  看着柳七一步步上了楼梯,黄小云心中叹道:  “怪不得那么多妓家喜欢柳七,原来他如此善解人意,真是个活宝,活宝。”  这时,天已大亮了。  黄小云从门外打点清水进来,倒进质地极为细腻的面盆之中,掬了水,慢慢地洗脸。想 起柳七“两天”的话来,怔怔地将手浸于水中,任凭那冰凉的感觉从指端渗入骨髓。想到柳 七那可心的脸儿和一肚子才华,她觉得十年来,自己一直等待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或者, 她等了十年的人中,只有柳七是人,别的都是阿猫阿狗,没有半点儿人味。  当这种想法出现的时候,她一下子感到这两天的等待其实比这十年的等待还要漫长。她赶紧洗完脸,漱了口,点燃柜子上的佛香,口中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保佑两天后我与柳七能够如愿。”  祈祷完毕,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住了,开了门,准备到杨师师房中,又折身回来,关上门,如是几次。她不知该怎么办。  “我得到街上散散心,不然,今天我会急出毛病的。”  街上很少行人,因这外城虽然开放,但毕竟是御驾常来常往之所。蔡河水缓缓向东南而流。黄小云轻按那被晨风吹乱的发鬓,沿着御街向南走去。不一会儿,人已多了起来。街 边张家酒店门前已有两个小二洒扫、洗桌。紧挨着酒店的是:“五楼山洞梅花包子”铺面, 笼匝正冒热气,黄小云过去,拣个干净凳儿坐了。  “小二!”  “唉,小娘子姐,请吩咐?”  “先来一颗包子尝尝。”  小二心里纳闷,哪有要一颗的?咱这东京有名的梅花包子还从未卖过一个。可这小娘子姐是今早第一个客人,就是送,也得把这包子送给她图个一日大吉。想到这里高声说:  “好!上一颗包子——”路上的行人听上一颗包子的话,都笑。  小二用大盘盛一个包子端上,盘是红的,包子是白的,犹如端着一颗珍珠,恭恭敬敬在黄小云面前一放:“包子来了!”  木兰花令五(3)  小云拿起竹筷,将包子送到嘴边,用尖细的平齿咬破边沿,一团香气散出,再咬一口,那感觉如同将御厨藏着带来了,葱绿的汁液流出,她用舌尖一舔:  “好香!”  “当然啦,这可是有名的五楼山洞梅花包子。”旁边的一位长髯老者说。  “小二,”黄小云叫,“上一百八十颗!”  小二以为自己的耳朵长偏了,这小娘子姐也真怪,少,少得了不得,只要一颗;多,又多得不得了,一百八十颗,吃得了吗?  “小娘子姐,什么?”  “没长耳朵呀,”黄小云说,“一百八十颗包子。”  “我说,小娘子姐,先拿来二十个吃吧,不够再添。”  “就要一百八十颗。”  “这……”  “怎么,怕不付账怎的?”  “不是,怕把你吃坏了。”  黄小云笑了笑说包子要装好,送到护龙河边秦时楼,由楼上的酥娘结账。  “秦时楼?怎么没有听说过。”小二嘀咕道。  这时,坐在身边的老者站起身来:  “这么说来,姑娘是秦时楼上的。”  黄小云没好气地说:  “是又怎么着?”  “那么,”老者说,“姑娘可知道有个名叫黄小云的?”  黄小云一愣,细细打量他,陌生得好像面对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她眼波暗收道:  “你找她?”  “哦,随便问问。”  “你是认识她?”  “她是我的孙女。”  黄小云扑哧乐了,心想:天哪,我哪来这么个爷啊。再抬头看这老头,老头也正在看她,那眼睛确实有点熟悉。  她心里恍然大悟:是了,是了。不过,这样算起来,这街上走过的老人中,是我爷的可就多了去了。  当她起身走开时,不由自主地又望老者一眼,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佝偻的腰背、昏花的老眼以及花白的胡须,她有种将自己放在碾软的麦草垛上的空虚感,心灵失重的一瞬,她想大哭一场:  “天哪,二十多年,我和这样丑陋的人睡觉呀,我每天苦苦等待的难道就是这些老混蛋……”  她越加觉得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等待的只是柳七一个人。  太阳露出半张笑脸,左边的脸颊有些发烫。曹婆婆肉饼店前已经聚了好些人,往前走,便是“曲院”街。黄小云心想:“都说曲院街妓院经营有方,东京许多有名头的妓女结聚于此,我倒要进去看一家。”想着来到一家门口,“银瓶居”三字映入眼帘,小云觉得名字真是勾人,迈莲步进门。西墙站着两个女儿,泪流满面,她知道,肯定是使性子,惹恼了鸨儿,罚站。看两个僵硬的样儿,是站了不少时辰了。  “都说这里管理得体,竟还保留这野蛮的体罚,女儿的身子,金瓶怕碰着,银瓶怕磕着,哪能这样?看她两个,不是不听话的,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事不好说?还是别到这家取什么经了。”想着转身往外走。  “哎哟,这位姑娘,模样可真俊俏,”鸨儿出来拉住,“想找个人?”  说完上下端详一会儿:  “嗯,有门,盘子亮,条子蛮不错。住下吧,这里客人多。”  “姐姐,”黄小云说,“走错了门儿的,我不是……”  “别害羞了,我这眼光,一看一个准,就你这个聪明的人会走错门?”  黄小云只好硬着头皮和鸨儿说些闲话后乘机离开,出门时叹息一声:  “这银瓶居办得毫无特色,只有横流的肉欲,没有一点文化味——咱东京可是个文化名城,当婊子也必须和文化沾点边,否则在这繁华的京城如何立足?”  走出门来,街上已行人如织,遇任正唐已摆出了闻名于世的羊羔酒、银瓶酒,卖酒的干 干净净往酒案边一站,轻声叫道:  “羊羔酒,银瓶酒——”  黄小云来到案前:  “羊羔酒什么价?”  “一角八十一文。”小二说。  “银瓶酒呢?”  “七十二文一角。”  “好吧,各取四角,送到护龙河边秦时楼,只要酒好,以后多买。”  “好哩。姑娘走好。”  走过薛家茶馆,早点馆和熟羊肉铺子,往西一拐,进入“院街”  这是东京城中最大的“院街”,号称东京第一炮厂,一到夜晚,妓女如云,嫖客如潮,生意非常红火。但是早晨的行人并不多,除了小云,整条街上不见一个女人。各个院门里三三两两出来面露倦色的男人,大多是穿皂袍的,穿白袍和穿布袍的很少。小云进入一家装饰 豪华的门楼,正好遇一个穿紫袍的汉子在那结账。  小云边看边走,不觉间到了中午,她掏出香帕,擦了额上的细汗:“还是回去吧,估计女儿们都已起来,该吃午饭了。”  便又叫了些生鱼之类,让卖者从抱桶中取出,趁鲜送往楼里去。  回到秦时楼,早过了中午,进门见楼梯上,门槛上,台阶上坐着五六个陌生的汉子,心里诧异:  “你们在这里做甚?”  “等着结账。”  小云更奇,这秦时楼昨晚只有柳七和孙春两个,怎么多出这些人,看他们皆是布衣,怀中也没有多少银子。谁敢如此大胆,接这样的客人,如果传出去了,还有哪个官人愿来?想着,心头火起:  木兰花令五(4)  “是哪几个发情等不住了?!”  一个少年走过来,“姐姐,你怎么说话?”  “我没有说你,不关你的事。账不用结了,你们都给我走!”小云生气地说。  又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愤愤地说:“不结账我们就不回去,要回去也得将东西挑走。”  “挑什么?”  汉子指指脚边:“你们不结账,凭什么把东西留给你们——我们老板又不曾欠了你们的……”他本来要说个脏字儿,却又住了口。  黄小云这才看见每人脚边的东西,尽是她上街时一路所要。  “你看我怎么糊涂到如此地步,”她连忙露出灿烂的笑来:“误会,误会。各位少等,马上结账。”说完朝楼上叫道:“酥娘——酥娘——”  酥娘乃秦时楼中“四娘”之一,另外三娘是心娘——真名姓朱,叫朱优南,其血缘可追至唐臣朱子奢;佳娘——真名叫曾英儿,其血缘可溯至唐代儒臣曾敬武;虫娘——真名叫张泥泥——其血缘溯至唐大将张廷珪那里。  四娘乃黄小云的看家法宝,个个容貌出众不说,而且能言会道,能歌善舞,且人极随和,又信服黄小云,黄小云以四娘称呼,实际上是“楼中四臣”。  “四臣”中,心娘专司“内政”,楼中上下关系、拌嘴斗殴均由其调解处理;佳娘专司“外交”,嫖客与妓女之间的纠纷、嫖客和嫖客之间的争风吃醋由她说和;虫娘专管“文化”,每晚出唱曲目、人选以及最后的评奖都由她一个负责;酥娘是财政大臣,专管银两的入账支出。一般是每隔三天给黄小云报上详细的流水和汇总表。  楼中四娘是黄小云的“近臣”,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不损害秦时楼的利益,她们可自作主张处理分内之事,黄小云一般不会干预。当然为了不使四娘驾空楼主,还设了“班头”(莺莺)、“监督”(燕燕)诸职。  上下、内外的联络工作非常重要,为此,黄小云从三十多个女儿中挑来选去,就是拿不下主意。联络者知道客户的情况和每个妓女的特点,不但要求聪明伶俐、脚上勤快,更主要的是没有私欲。小云知道,有些干这差使的,后来都自设妓馆,不但拉走了大的客户,甚至还挖了原来院子的墙角。  后来,她见安安年龄小,人也聪明,上下很有人缘,便委以重任。她这样做,根本想不到将来,这安安比别的行首更技高一筹,把她辛辛苦苦经营了三十年的秦时楼一锅儿端到了自己手里。这是后话。  且说酥娘听见楼主的叫喊,连忙推开楼上窗户:  “妈妈,我在这儿。”  “死丫头,小心睡死。”  酥娘昨夜也是到天亮才睡,听黄小云这一说,想起昨夜的事来,羞得满面通红。  “快下楼来,结了这些人的账。”黄小云说。  楼上楼下一叫,梦中的秦时楼整个儿醒了,正午的阳光中,上下一片开窗纳户的声音。柳七坐在凳上伏着师师的床边打瞌睡,这时也就醒来,口里即兴吟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  今宵里,又恁和衣睡。  小饮归来,初更过。  醺醺醉。  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霜天冷,风细细。  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吟到此处,连连几个哈欠。床上师师早已挣着起来道:  “好个才子,竟然分不清春夏秋冬。”  “此话怎讲?”  师师道:“而今方是初春,哪来‘霜天冷’的话?”  柳七抹了一把脸道:  “好个姐姐,昨夜间你不让我上床,这初春的夜晚,早冷得我如霜中的冷草,‘霜天冷’有何不妥?”  杨师师:“‘春夜冷’不就得了?”  柳七笑道:  “只要沾到‘春’字,心儿早暖了一半,再加个‘夜’字,早热得舒服了,除了这夜两情相隔,冷言冷语寒心,哪有‘春夜冷’之理?还是‘霜天冷’贴切。”  师师听出柳七又拐弯抹角说到那个意思上,红了脸道:  “这么说,许多词中的时令都是性情中词,不见得是真时令了?”  柳七见师师说话打岔,又见她红了脸,心中早已有些许了的意思,便不管真时令假时令的话,继续吟词道:  空床展转重追想,  云雨梦,  任NFEC2枕难继。  寸心万绪,  咫尺千里。  好景良天,  彼此空有相怜意。  未有相怜计(《乐章集·婆罗门令》。)。  师师听出柳七官人埋怨昨夜空度,听他词又句也有些后悔,嘴上却说:  “昨夜,床上明明有人,床下也有人,怎么说是‘空床’?”  柳七道:  “床空与否,都在人心,身心不通,纵有三个人占满,床也是‘空’的;若身心相通,就是你我都站在地下,这‘床’也是充实的。”  师师越觉得柳七之言奇而在理,但仍然装作:  “依官人之言,这‘床’要它何用?”  柳七道:“姐姐此言差矣。世间万物,什么都可以不要,唯这‘安身之几’非要不可,一个房间,如果没有‘床’,人就没有稳定感,就如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一样,总是到处乱跑。床是多么重要,从表面上看,居室的布置,关键处就在床的布置,床的位置、高低、宽窄、被子的叠法、床单的颜色均直接影响到主人的心情。从实质上说,一张好床,最先让你想到的是这床上的男女主人相爱相亲。——一张宽大的床,使人对生活有了信心,假如从你这屋子中将床移走,那你不由自主地会产生孤苦无依的感觉。”  木兰花令五(5)  师师对柳七的“男人是屋子,女人是屋子中的床”的比喻想了好久说:  “官人这个比法似乎有些不妥。”  柳七一笑:“指教。”  师师道:“敢问官人是否已经婚配?”  柳七:“我有个孩子叫柳涚,今年已经八岁了。”  “那么,”师师说,“你已是有妻有子之人,为何像‘没有女人的男人一样到处乱跑’?你应该在家守着妻儿,求取功名,封妻荫子才是呀!”  柳七闻言,不由暗叹师师言语锋利,一下就戳准了他的痛处,往事不堪回首,但他能对师师说什么呢?她虽然聪明,但在这男情女意上还是个傻瓜。他掩饰住自己的痛楚说:  “师师,一张床可以放在任何房间里,它虽然是安身之几,但不是固定处所,是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地方……”  “但,一个房间却不可以搬到随便哪里,”师师抢着说道,“如果男人是房间,那他就不可随便乱跑,只有女人可以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不是吗?所以,我说,官人的比法实在不敢恭维。”  “那你说怎样才算合适?”柳七道。  “应该说女人是房间,男人才是房间里的床……”  两人正在为这个比喻争执的时候,安安推门进来:  “柳七官人,师师姐,妈妈请二位到天琴阁用膳。”说完对柳永眨眨眼睛,对师师则吐出红红的舌头,做个鬼脸,转身跑了。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到天琴阁,尚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笑成一片:  “莺莺姐,昨晚好吗?”  “莺莺姐,官人待你不错吧,今晚你舍得给我们吗?”  “莺莺姐,你的声音可真是好听,乌鸦听了不敢叫,青蛙听见住了口啊。”  二人掀开门帘儿进屋。大家一下愣住了,静静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  燕燕低声说:“瞧,真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  海棠:“郎才女貌,真是叫绝!”  西西:“活生生一对新人儿,让人羡慕死了。”  符霞霞:“和柳七官人在一起,丑婆也成凤凰了,更不要说这是个大美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弄得柳七和师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黄小云见状,笑着说:  “你们就别夸他俩了,说不定昨晚什么也没做呢。天下难得的一对傻瓜可能就出在咱这楼呢!快来坐,一起用膳。”  二人这才坐了,师师红了脸,低着头一言不发。柳七见孙春正搂着莺莺,转移众人的目标说:  “兄长,昨夜睡得可好?”又转脸向莺莺:  “姐姐可曾满意?”  “满意个啥呀,只来一次……”西西故意说。  莺莺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起身揪住西西就拧:  “死丫头,叫你偷听,叫你偷听!”众人笑做一团。  稍安静时,黄小云故意问柳七:  “官人,昨夜好吗?”  柳七道:“好,好……”  师师急了:“好什么好,谁和你好了!”  柳七道:“和姑娘你在一起,我已经知足了,和心灵的交流相比,肤肌之亲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可真是说到地方上,说到时间上,说到了师师心上了。想一夜间,柳七只是善言软语,不曾有一点为难,她心上早就有了三分敬意。  霞霞:“这么说,有个人官人肯定知道了?”  柳七:“敢问是谁?”  “那个叫柳下惠的。”说完冷笑一声。  “久闻大名,只是昨夜才识,相见恨晚哪!”柳七说。  大家都叹服柳七的机智和人品才情。  黄小云道:  “师师,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一夜间耗费了多少?也就是柳七官人,遇上别人,早叫你气跑了。”  “气跑就气跑,又不是我请他来。”师师说。  楼下的杂役已端出各种吃的,梅花包子、张家油饼(油炸食物。)、批切羊头(批切,切菜的刀法,意为斜劈、削。)、麻腐鸡皮(以麻腐、鸡皮拼在一起而成。)、麻饮细粉、沙糖冰雪冷圆子(沙糖凉水团。)、水晶皂儿(糖水浸制的小食品。)、鸡头穰儿(即鸡头肉。)、又有羊白肠(羊的内脏或熟肠。)、 NFDD1鱼头(先炸后炖的鱼头。)、旋炙猪肉皮、盘兔(兔肉的一种做法。)、香橙元(即香橙丸子。) ……不一时,就摆满了三大桌子。  “黄楼主,”孙春说,“鄙人喜杯中之物,是否有备?”  黄小云叫厨里端上羊羔酒来,每人面前放个银盏,满满地斟上。  吃喝尽兴,虫娘说:“今日是莺莺姐大喜之日,又是咱楼开张之喜,理应热闹。逢柳七官人在场,我看别只顾了说,会诗的赋诗,会曲的唱曲,还有位官人会说书,人多、才高、心和、气顺,咱们耍如何?”  众姐妹听说,齐声叫好。  黄小云:“好,吃完了菜,将碟儿全撤了,换些清口的上来,边饮酒,边玩乐,还可以让莺莺和官人给我们演一幕鸳鸯配,怎么样?”  “好,好!”  早有人赶来,收拾好了。取来各式乐器,有笛儿、洞箫、笙、琵琶、阮、瑟、牙板、手鼓、筝,还有一架箜篌。  柳三变见此情景,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连饮了几杯。  木兰花令六(1)  多年以来,杨师师总想起和柳七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那使她百思不解的梦。这个梦,她应该在醒来时就忘了的,不论梦中的情景多么让她兴奋不安。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她在这个梦的中途由于几声叫喊(当然是黄小云和酥娘的)而睁开眼睛时,她静静地躺着,深深吸几口早晨(应该是中午)的空气。一瞬之间,她吓了一跳,侧脸一看,一个人正伏在床边睡觉,她顿时觉得羞愧难当。  她的心由于紧张狂跳起来,赶紧将腿放进被子中,这时,她感觉到柳七醒了……  她和他争论“霜天”,争论“床”,就像昨天夜里一样,所谈论的尽是些围绕着某个中心的边缘问题,她觉得这样非常合适。这种谈论让她在似是而非之间,获得某种持续的满足,直到这时,她仍然无法想起昨夜那个梦来。  后来,她和柳七一对新人般走进天琴阁中,这个梦也只是像大海深处的鱼,偶然在水面上露出尾巴,紧接着又潜藏进深处。但是,当虫娘首先抱着琵琶弹拨起来时,那个梦便隐隐约约从脑海中出现。  最初的感觉是,在虫娘手指的拨动中,心灵深处有水积成深潭,潭水下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接着热气迅速下降,如雨水落到潭中——在如是的幻觉中,她逐渐感觉到那个梦伸出了一只柔软的手臂(潮糊糊的),抚过她的脸颊(轻轻地)。  虫娘弹的曲名叫《玉楼春》(此调创于何时,不考,宋词中柳永和欧阳修均有依此调填的词。欧阳修所填词如下:  金雀双鬟年纪小。学画蛾眉红淡扫。  尽人言语尽人怜,不解此情唯解笑。  稳着舞衣行动俏。走向绮筵呈曲妙。  刘郎大有惜花心,只恨寻花来较早。),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萦绕在师师的心怀,这种感觉不是来自这个曲子中,她非常熟悉这个曲子,而且,如果她要弹奏的话,肯定会比虫娘弹得更好——但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是来自于这种不很熟练、某几个音符还失准的状态之中——  这种初冬有着冰碴般的水的流动,牵动了她非常纤细的神经,一瞬间她感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确实听过这样的演奏……  现在,曲子已弹到了第二乐段。她盯着虫娘弹奏的手指,每个指头的转动都是她熟悉的,尤其在乐曲几拍的休止中,虫娘将右手斜垂下去的那个态势:  “是一种痛苦而无力的斜垂,表明了演奏者在欢快的乐曲中存在着无法摆脱的内心矛盾。”  她听见一个低而沉着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她极力地回想,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呢?  虫娘又抬起右手,无可奈何而又果断地开始弹奏最后一个乐段,这是《玉楼春》一曲中最具感染力的部分,本应流畅而欢快,急切却又满含韵味,可是由于虫娘的弹奏,别具一种流着眼泪笑的滋味。  柳七轻轻碰了师师一下,低声说:  “刚才,虫娘的右手,有种痛苦而无力的斜垂,表明了她在欢快乐曲中存在着无法摆脱的内心矛盾——她的心是忧伤的。”说完喟叹一声。  师师闻听此言,吃惊地转过头,怔怔地望着柳七,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话?”  但这种惊异,瞬间就被虫娘越来越激烈的演奏打断了,只见虫娘将头深深地埋下,眼泪正一滴滴打在颤动的琴弦上,强有力的手指横扫着琵琶。  “唉呀!”  师师失声叫了出来,众人都转身看她的时候,听见“嘣”的一声……  虫娘的琴弦断了。  谁也来不及细想,杨师师失声的叫喊和虫娘弹断琴弦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因为这二者在时间上几乎是同时的,即使稍有察觉的人也会认为只是师师比别人发现得更早而已。但是,此刻的师师,浑身如同触电般颤抖起来,好像那从虫娘臂端斜垂下去又以蜷曲之态减轻痛苦的不是琴弦,而是她自己。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觉地依偎到柳七怀里,不住地说着什么。  柳七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对黄小云说:  “妈妈,师师好像不舒服,我扶她去歇息片刻。”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暂时忘了虫娘琴弦断裂的不祥阴影。  “这师师呀,就是太娇气了……”符霞霞话没说完,却看见杨师师额头豆大的汗珠正在向两颊滚落。  黄小云过来,摸摸杨师师的额头:“这孩子好像要发疟疾了,快扶进去,做些姜汤给她喝。”然后看着柳七:  “柳七官人,你这厢来,我有话要说。”  这边西西早已上来,替柳七扶住师师,柳七便随黄楼主出了门。  黄小云说:“官人,你可知师师所患何病?”  “委实不知,请妈妈快些告我。”  “唉!”黄小云叹口气,“这种病我早先遇见过,患此症者先是浑身打颤,而后口吐白沫,过两天,便四肢僵硬。如不及早治理,整个人就废了……”  柳七听说更加惊惧,喉咙以下好像堵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眼泪就流了出来:“妈妈,你要救她……”  黄小云见状,心想:妓家常说柳七特别重情义,果然如此……也好,这样才算不亏了师师。  “官人,”黄小云说,“这病,我是救不了她的,说实在的,我没这个能耐。”  柳七:“那就速速请郎中来,请那惠民南局(宋时国家药铺。“南局”,涵芬楼《说郛》中引作“两局”。)的张先生来,我知道此人医道高明,尤其是诊治各种疑难杂症。”  木兰花令六(2)  正说间,忽见安安追了出来,说杨师师此时好吓人,让黄小云赶紧想办法。  “先给她灌些姜汤,待我和柳七官人说会儿话就来。”  “还说会儿话,人家都急死了。”安安嚷着又跑了出去。  黄小云接着说,杨师师这病一半在心、一半在身,非同寻常,在心之病根源在身,在身之疾,根源在心,必须身心同医方可痊愈,不是那张老先生几张单子就管用的。  柳七忙问:“何为身心同医,请妈妈赐教。”  “身医者,需要用尽手段,将她心中的郁结化开,释放出来,这病也就好了一半。心医者需言语款和,让她身子发出热来,病也就随之而除,如这个身医心医结合得好,不出二日,她的病自会好了……”  柳七虽然学识渊博,可这番话仍是似懂非懂,想了良久,仍然不能全解,便又问道:  “这心医的法子,我倒是有的,可这身医如何,却是不知,唉,哪里去找这高手段的人呢?”说完怅怅然若有所失。  黄楼主见状,也露出难色,自言自语道:  “唉,看来只好去寻一位身体强壮的少年了,原来是让你占先的,可在关键时,竟派不上用场,你以后呀……”  柳七听她如此说,心下才大悟,笑着说:  “不瞒妈妈,如果身医就指这个,那我行。”  “真行?”  “真行。”  黄小云俯首在柳七身边耳语一阵,柳七为难地说:  “这样只怕惹恼了师师,反倒不好了?”  黄小云道:“你呀,又想做贼,又没贼胆,更何况,这是为了救她——到底行不行,不行我找别人……”  柳七忙说:“妈妈莫急,小生自有计较。”说罢,便和黄小云返身来到天琴阁。只见众女儿们忙做一团,围着口吐白沫的师师乱转乱捶、对着她耳朵叫喊,但她们面对的是一只木瓜,即便是符霞霞恶作剧地挠她脚心,她仍然张不开咬紧的牙关。  “你们都别瞎折腾了,快扶她到屋里去。虫娘和安安,到马行街(都城夜市酒楼极繁盛的地方。)请个郎中来,最好是请金紫医官(穿紫色公服、赐束金饰腰带的医官,泛指翰林医官局的“国医”。)。快去快回。”  大家抬着师师回了房,柳七也站起身,想跟着出去。  “柳七官人,师师那边且不管她,你先和姐妹们饮酒,我去安排一下。”黄小云说。柳七只好重新回到凳上坐下,端起酒杯,心神不定。  “七爷,别为她太担心了,黄妈妈会照顾好自己的女儿,今日难得如此心情,我们还是及时乐一番吧。”孙春说。莺莺和其他几个姐妹也随声附和。柳七只得强打精神,勉强露出一丝苦笑。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间已挨过薄暮,画堂前几只燕子飞来飞去,柳七心中有事,只盼天色快黑。  “莺莺姐,”西西笑道,“今夜你该如何安排二位官人?”  莺莺想了片刻,说道:“昨夜柳七让他的好友过我这一关,只是勉强过去了,今夜就将他给你们吧。”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不出主意。孙春满面通红地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哪个来拉他,只得自嘲地站起来说:  “那……我就选一位吧……”  “不,官人,”莺莺狡黠地一笑说,“今夜只好委屈了你,充当被挑选的角色。”  “这……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我虽然没有钱,可大小还是文人,多少还有点名气……”  “官人,”莺莺沉下脸来说,“这是你自己多想了,我没有污辱你的意思。”  “让我站在你们面前,让我接受你们的挑选,不是污辱是什么,这简直把我当……”  “当什么?”符霞霞站起来。  孙春本来要说当婊子的话,见众姐妹怒气冲冲的样子,咽了一口唾沫坐了下来。  “依官人之意,我该如何?”莺莺说。  “应该我挑你们才天经地义!”  “你挑选我们?按你的说法,不成了对我们人格的污辱了?那你凭什么污辱我们众姐妹的人格?”  “我没有污辱……”孙春有些张口结舌。  “这就怪了,都是人,为什么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嫖客,我们是妓女,就人格而言,到底有哪些不同?还望官人赐教。”一直沉默寡言的海棠冷不丁抛过一句。  柳七笑笑站起,仔细打量海棠一番,心里掂着话里的分量,然后对孙春眨眨眼睛:  “众位姐妹,我这朋友向来古板,可有一副好心肠,大家完全不必在意——再说,这个世界,说是污辱就污辱,不是污辱也是污辱;说不是污辱就不是污辱,就是污辱也不成污辱,一切均以自己的心为尺度,污辱本身是没有什么标准的——孙老弟,别在意,领班这样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  “这才像话。”西西说。  “还是柳七官人知理。”柳枝说着来到柳七面前,“官人,知我者莫如你,我这厢有礼了。”  柳七赶忙起身还礼,口说不敢。这边莺莺心想,好个柳七,一下就猜破了我的用意,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聪明。  “姐姐。”酥娘说,“今夜谁个和柳七一起?”  “这个……”莺莺想了片刻,双颊一红。  “你们先决定谁个和他在一起后再说。”说着指指孙春。  木兰花令六(3)  众人一时又都不语,好像谁也不愿和孙春一起。  “柳七只有一个。”燕燕笑着打破僵局说,“我们是三十多个,别光想好的。”  “我怎么就成了差的?”孙春不满地说。  燕燕看着孙春故意说:“说你差你就差,不差也差。怎么着官人,今夜可否愿意和我一起?”说着来到孙春面前扭扭腰肢。孙春见燕燕这般,气也消了,做出笑来说:  “多谢姑娘美意……咱们走吧……”  “莺莺姐,我先走了?”燕燕说。  莺莺头也不抬地说:“去吧!”  燕燕和孙春一走,众姐妹的目光都落到柳七身上,莺莺知道大家的心思,便说:  “本来柳七官人今夜非得过我这一关不可,可我还是想让官人自己做主,官人——你今夜准备和谁在一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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