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家安静,要守秩序,不要乱。”宫内府值日官对着骚动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家不光要想着急于领钱,还要想着皇帝的大恩大德。大家想一想,我们如今就要迁都了,国难当头,皇帝还想着我们大家,这样的恩德,大家当思结草衔环以报。”“请皇上恩典,皇帝万岁、万万岁!”大家齐声高喊。“张小三。”“到。”“王小五。”“是。”“李德纯。”“有。”喊到名字的人,满怀喜悦地走上前去,领回自己的那一份钱,还没被喊到名字的人焦急地期盼着,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我不活了!”一声男子汉的干嚎,打断了比较有秩序的遣散费的发放。“怎么回事?”暂时没领到钱的人把目光集中到那哭喊的人身上,领到钱的人也顾不得捂着自己的钱袋子,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个干嚎的人,但大家都有点茫然,不知咋回事。“发这么少的钱,我可怎么活呀,我还指望这钱养家糊口呢?这么点钱,我连家也不能到呀,我怎么回家呀!”那人边哭边唠叨。听他这么一说,那些领到钱的人不约而同地看看自己的钱包,脸上顿时呈现着不同的表情,有的同情、有的悲愤,有的呈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也有极个别的脸上呈现出些微的笑意。被打断了工作的内务府值日官非常恼怒,他可是想早早地结束这差事,赶快回家收拾收拾,带着老婆、孩子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混帐东西!不识好歹,你整天吃皇帝的,喝皇帝的,皇帝有难了,皇帝还想着你,你倒好,又是多,又是少,不给你一个也应该,拖出去打四十大板,真他妈的不识好歹的混帐东西。”值日官这边厢气得骂骂咧咧,那边厢上来几个彪形大汉,挟小鸡似地把那个人拉了出去,很快就传来了痛苦的求饶声。遣散费的发放,当然有厚有薄,有的为遣散费不能够到家的路费而哭闹的,像这些人之所以能够挺到这一天,也无非是等这几个钱到手,否则早已就各奔东西了,谁愿意和那自身不保的皇帝绑在一起。而像李国雄这样的近侍们是不会为遣散费的多少发愁的,他们也都对溥仪表现了无限的忠诚,谁也没有离开。溥仪对他们也确实不薄,溥仪给近侍们发放了每人四万元的“安慰费”,而李国雄还破例得了五万元。当然还有一些伪大臣们糊里糊涂地就收到了一大笔钱,着实发了一笔“国难”财,就说我们前面已提到过的那个尚书府大臣吉兴吧。那是八月十一日上午约十点钟,伪国务院的一个差役来到尚书府大臣吉兴的府上。“吉大人在吗?”来人问道。“在,正忙着呢!大人有令,不见客,”门房没好气地问答。“请您老转告一下,我有要事相告。”来人央求道。“不行,有事我代为转达,说吧,什么事?”门房严厉他说。“不行,我必须亲自面见吉大人!耽误了我的事,你能负起责吗?”来人不再央求,而是态度强硬他说道。那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门房见来人态度生硬,不再坚持。“进吧!”“吉大人好,请点收。”来人进门向吉兴打躬道。吉兴望着来人递上来的信封,似乎有点迷惑不解。“这是什么?”“这是三万元钱!”“这钱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反正每个大臣都有一份。”来人说道。“好吧,我就笑纳了。”伪国务院的来人刚走没多大一会儿,伪军事部又派人送来2000元钱,还有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尽管银行已不再支付现款,支票形同废纸。不管怎样,吉兴毕竟获得三万二千元的“意外”之财,不仅是伪满的大臣发了“国难财”,低一级的官员们也都有一份,连汪伪攻府的驻满使馆人员也全部有份。一边是有人“糊里糊涂”地大发“国难财”,一边还有人为不能跟着溥仪“蒙尘”(指皇帝逃出京城)而磕肿了头的呢!那是十一日晚上八、九点钟,离最后逃离也只有两、三个钟头了,大家都在为出逃而作最后的准备,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庄王溥绍之子毓恩来找溥仪,大家都知道溥仪平时就不喜欢这伙以“死扣子”闻名的族侄,其他“毓”字辈的人都被溥仪收为“内廷学生,”重点培养,倚为股肱,唯独毓恩例外、他这时来找溥仪干什么呢?就在大家迷惑不解的时候,见到溥仪的毓恩磕头便拜,嚎陶大哭。见到毓恩这个样子,心情正烦的溥仪大发“龙”威。“嚎什么丧!还嫌乱子不够吗?赶快给我滚起来。”“皇上,您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起来。”说着,毓恩又“嘭、嘭”地磕了几个响头。“答应你什么说,快点说,”溥仪十分不耐烦他说。“我只要和皇上在一起,活也要和皇上活在一起,死也要和皇上死在一起,我决不和皇上有片刻的分离。”毓恩痛哭流涕地说。“放肆!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谁要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丧气话。还不赶快滚!”溥仪恼怒不已。“不,我就不滚,皇帝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毓恩又“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这时头上已流出了鲜血,但这仍然没能感动溥仪。“来人,把这不懂事的东西抬出去,越远越好。”溥仪下了命令。“不,我就不走,皇上,你就可怜可怜我的一片忠心吧!不,我要和皇上在一起。”不容分说,这边几个身强力壮的随待连拖带拉把毓恩抬了出去,直到很远,还听到毓恩声嘶力竭地高喊。“皇上,皇上,我要和你在一起,您不能丢下我呀。皇上,我要和你在一起。”溥仪对于如此一个忠心耿耿的族侄,最终虽然还是没留在身边,但这也足以让他聊以自慰。他不禁想起了明朝末代君主崇祯皇帝即将成为景山“树挂”时的情景。那时候,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关外的清军叩关之声一阵紧似一阵,官中的后、妃纷纷自杀,侍者、下人逃的逃,走的走,降的降,还有那些不忠不义的竟然开门揖盗,最后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王承恩寸步不离地跟随他的“圣上”来到景山的半坡上演了那幕历史的悲剧。而今天,溥仪面临的形势还没有达到兵临城下的地步,只是不断地受到空袭而已,在溥仪的身边,不仅有忠心耿耿的随侍李国雄,还有两个内廷的“学生”。一个是他的族弟溥俭,另一个即是他的族侄毓嶦.看来,同样是末代皇帝,溥仪真还要比崇祯强不少可呢!夜愈来愈深,时针渐渐地走向十二点,整个皇宫呈现出劫难前的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人们都在默默地等候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天空中也不时地有几堆不厚不薄的云朵在翻滚着,也有几颗耐不住寂寞的星星不时从云层的夹缝中露出脸来,似乎要窥探一下满洲国历史的最后一页是如何翻过去的。“噹!噹!”时钟敲了十二下,正在这时,在近侍处担任处长的溥仪的族侄毓崇急匆匆地走进缉熙楼。“老爷子,该起驾了。”毓崇深知溥仪此时心情的烦燥,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溥仪的恼怒,不得不小心翼翼他说:“准备好了吗?”溥仪慢慢睁开眼问道。“是的,老爷子,准备好了,汽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停在楼门口。”说着,毓崇走向御庭,搀扶皇帝。果然,外面停放着四辆汽车,在第一辆车里已坐着两个人,正襟危坐在前排正中的就是伪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此人的地位一向很高,曾任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日本宪兵司令官、日本近已师团长和陆军部次官等职务,自从一九四○年,溥仪奉命第二次访问日本,请回日本的象征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一把军刀,一面镜子、一块玉,桥本虎之助担任祭祀府总裁,作为日本对满洲国实行精神统治的代表。坐在桥本身边的还有一个日本人是宪兵曹长浪花,他显然是负保护之责,自然也会坐在第一辆汽车里,而此时此刻却站在第一辆汽车旁的则是“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此人平时片刻不离地跟随溥仪左右,但这次出现在这里,离上次和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一起通知溥仪迁都,已经两天的时间了,这两天的时间,他是在幕后操纵指挥着溥仪及其家族的大搬家事宜。一群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人群从皇宫鱼贯而出,吉冈露出了让人难以觉察的笑意,他又寻找到了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众人看着站在汽车旁边的吉冈,也都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吉冈习惯性地以“嗯”字开头,清了清嗓子。“大家请注意,我现在宣布几条纪律,请大家在途中务必遵守:第一,大家要保持镇定,不得大声喧哗,更不得哭哭啼啼;第二,大家要守秩序,按照规定,该坐哪辆车坐哪辆车;第三,遇事要请示、报告,给批准后方可行动,不得自由散漫;第四,凡遇到广播等播报与天皇有关的事情时,大家应主动跪呼‘万岁’;第五,凡经过天照大神象征的‘神器’面前,大家必须行九十度鞠躬札,否则以‘大不敬’论处。”说到这里,吉冈故意提高了声音,以示强调。从此也可看出,就要出逃了,日本人也不忘对满洲国的人加强精神统治,对人们进行奴化教育。听吉冈宣布完“纪律”,伪帝宫的最后一批逃难的人群开始有秩序地登车。“福贵人”李玉琴和两个老妈子上了第二辆车,溥俭和李国雄上了第三辆车,而溥仪和毓嵣则上了最后一辆车。这是一辆红色车身,黑色顶盖,还有两个特殊装置的大轿车。这里要顺便交待一下的是,皇后婉容她们为什么没在最后一批人中?原来,就是要逃跑了,溥仪还要坚持宫中的臭规矩,皇后是至尊贵人,不能和宫中其他男人见面,因而婉容及伺候她的太监和老妈子先上车站去了。溥仪还派去溥僅、及毓嶦,毓岩等先行出发,既为看管车站上的物品,也还要照顾婉容等人。这四辆汽车如风驰电掣般地驶离皇宫,直驶长春东站。就在汽车开动的一刹那,溥仪又回首向他那居住了十儿年的帝宫望了最后一眼,他看到的不再是昔日给他带来“荣耀”的豪华帝宫,而是一股冲天而起的火焰。原来,日本人为了消灭其侵华罪证,在溥仪及伪国务院的要员们撤离的最后时刻,纵火焚毁了他们对满洲国进行精神统治的“建国神庙。”溥仪等人就从长春东站登上“展望车”,而且,在这满洲国最后“胜利大逃亡”的汽车行驶在长春街道上的时候,日本人还特意鸣响了空袭警报,用这种办法净街,这显然是吉冈精心策划的安全措施。所谓“展望车”,就是溥仪“迎幸”时的专用车辆,其豪华奢侈决不亚于皇宫中办公的地方,集吃、喝、玩、撒、娱乐于一体。不用说,这次的“展望车。”也不太讲究了,车厢的一半地方摆着沙发和办公桌椅,而另一半地方仍然是座位,昔日讲究的日本式的塌塌来、还有钢琴等物也不见了。溥仪坐在沙发上,而毓嵣和毓嶦等人守护在车厢门口,因此,这节车厢一直是秩序井然,其他车厢可就乱了营了,孩子哭,老婆叫,男人骂、士兵吼,一片凄惨的溃逃景象。跟着溥仪登上这列溃逃专列的,除溥仪的家族人员外,还有很多伪满的头面人物,如参议中的伪参议长臧式毅、副议长、也是伪祭祀府的总裁桥本虎之助、参议张焕相、井上忠也、高桥康顺等人及大臣中的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大臣卢元善、阮振铎、于静远以及伪满兴安局总裁巴特玛招布坦等人。当然,溃逃的总指挥吉冈也是必不可少的。战争的紧张进行,铁路的被破坏,不时还有运送“战略物资”的军用专列的通过,即使是“康德皇帝”的溃逃专列,也只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活像个爬行蜗牛,速度极慢。本来按正常速度运行只要几个小时的行程,这次却从八月十一日午夜时分,一直到十二日的午夜时分才驶抵通化。在这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一列车人要解决的问题包罗万象,但首先要解决的还是吃饭问题。此间的二十四小时真比以前的三十九年更会使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康德皇帝”更懂得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可是,这列溃逃的专车已经没有条件设立舒适的餐车了,只在溥仪的。‘展望车“上搭了个临时的小厨房。厨房问题虽然解决了。可是御厨又找不到了。溥仪家族的人都是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谁能担当起如此的”重任“呢!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最后还是溥仪的一个叫赵荫茂的随侍,不忍心主子忍受饥饿的煎熬,自告奋勇担当这一重任,但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炊具。当然,那山珍海味、车上没有,即使有也做不出来。赵荫茂灵机一动,拿一个别人扔在角落里的啤酒瓶,用水简单地擦了擦,就拿它作擀面杖,给溥仪做了一碗面片汤。从溥仪的满意可以知道,这汤汤水水的一餐显然比头一天那干巴巴的饼干强得多了:真的比”老佛爷“慈禧太后逃难途中的豆面窝窝头的味道差不多了。如果真有好事者,开上那么一家”御用啤酒瓶面片汤“小吃部,说不定还能赚大钱呢!可是,列车上的其他人就没有溥仪的口福了,有汤有水的是想都不敢想,只好啃几口又凉又粘的日本式饭团,聊以充饥了。溃逃专利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行驶,终于在通化车站停了下来。吃过有汤有水的面片汤的溥仪,精神陡然增添了些许,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准备活动活动一下长途旅行后疲乏的身子骨,他信步走到窗前,随手拉开了窗前,眼前的情景让溥仪怔住了,本来该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车站,此刻不见一个闲人,站台上每隔不远就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个不祥的预兆马上出现在溥仪的脑海中。“怎么回事?毓嵣。”“现在是列车停靠通化车站。”“我知道是列车停靠在通化车站,为什么车站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大兵。”说着,溥仪的手指向窗外。“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还不赶快查问、查问去。愣着干什么?查清到底怎么回事?马上向我报告。”溥仪声色俱厉地命令道。“是。”说罢,毓嵣转身走出了车厢。“报告,山田大将求见。”原来,引起博仪恐慌的日本大兵是山田为了在火车上和溥仪会面而进行的戒严。“请。”山田乙三大将在溥仪及其家族人员迁出“新京”长春以后,也迅速地把关东军司令部迁移到了通化,且山田坐飞机先于溥仪于十二日中午就到了通化。溥仪的“请”字还未说完,山田大将就带着他的参谋长秦彦三郎、副官松村知胜及其他随行人员迈步进入了溥仪的“展望车”。“皇帝陛下受惊了,一路辛苦了。”山田在溥仪面前微微鞠了个躬说。“哪里,哪里,大将辛苦了。”溥仪谦卑地回答说。“皇上一路生活可好,该有诸多不便吧。”“没关系。为了‘亲邦’的大东亚圣战,将军不辞辛苦,辗转各地。餐风露宿。我皇帝吃点苦算什么,也是应该的。”此时的溥仪仍不忘巴结奉承他的主子。“多谢陛下对大东亚圣战的鼎力支持,多谢陛下的夸奖。”山田也许以为自己的最末一任关东军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的时日不多了,说话的语气出现了前所未有过的谦虚。“我现在向陛下汇报我各路关东军作战的情况:自从8月8日苏联方面背信弃义对我大日本帝国宣战,我大日本国对军力部署作了调整,于9日决定将十七方面军编入关东军统辖。10日命令关东军对苏联全面作战和保卫朝鲜,我皇军按照命令在各条战线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具体如下:满洲东线的苏军,开始全线入侵,主力杀到我第五军正面,苏军装甲兵,突破绥芬河国境,沿着牡丹江大道突进。我皇军各部队据守阵地奋力抵抗。进行了反复地拼死的抵抗,战斗是激烈的。第三军的辉春正面,皇军奋起反击苏军入侵,保住了阵地。在第三军,第五军之间衔接的地区,第一线阵地经过激战虽被突破,但保住了第二线阵地。挡住了苏军的前进。总之,东线的皇军几乎全员做到了与阵地共存亡,真是东部国境的光荣。““是,是皇军的光荣,是武士道精神的光荣。”溥仪附和道。“北面战线。”山田继续说道。“虽然优势的苏军渡过黑龙江向我进攻,但由于挺进队的拼命撕杀。守兵的勇敢抵抗,同时还有军部特使的督战,主要阵地仍在我军手中。”“西北方面,”山田精微停了停,呷了口茶。“自从9日早晨,苏军突破各个国境监视哨之后,以强大的机械化兵团杀到呼伦贝尔的要地海拉尔,但由于守兵守住了永久性堡垒阵地,阻止了敌人的进攻。苏军又向在兴安岭顶峰附近构筑工事的我皇军开火,我皇军守兵进行了勇敢的战斗,阻止了敌人,苏军被迫停战。”“至于外蒙方面的战况。我皇军的表现也是勇敢的大大的。”山田说着,手用力地一挥,“苏军及外蒙军队虽凭机械化和骑兵部队的优越性,从满洲西部各地侵入内蒙东部,但我关东军则利用广阔的大兴安岭及满洲平原进行拖住敌人进展的作战,以谋求实现长期确保满洲东南部山岳地带的目的。”“总而言之,”山田又稍停顿了一下。“我关东军的将士们作出了出色的表现。有这样英勇作战的将士们,我大东亚圣战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当然,明眼之人不难看出,如果日本各路军队真的能获得如此“辉煌”的战果,作为关东军的司令官为何不在前线亲自指挥作战,而要跑到这里向他的“奴才”傀儡皇帝作一番汇报呢?但溥仪不得不奉承说:“是的,皇军的英勇是大大的,皇军的战果是辉煌的,大东亚圣战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会见就这样在溥仪的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奉承声中结束了。列车又继续在崎岖不平,九曲十八弯的山岭中盘旋经过整整一个夜间,才在8月13日的清晨到达大栗子车站。大栗子沟是临江县的属地,是一座煤矿,有日本人兴办的一家矿业株式会社。在一个山湾里,与朝鲜一江之隔,青山绿水,风景如画。清晨,白雾迷漫着群山,置身其中,有如太虚仙境;太阳升起后,青山翠谷,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景色极美,但这一切在溥仪的眼里都是灰暗的。溥仪的“行宫”就设在原日本矿长的住宅里。这是一排七、人间的日本式平房,房间里有榻榻米,浴盆等设施,但房间与房间之间隔音效果极差,整天闹哄哄的,这要比起溥仪的那些先辈皇帝们的极尽奢毕的行宫那可真是太寒怆了。皇帝的住处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就只能在那些原矿工的宿舍将就着。日本人为何要把溥仪的“行宫”设在这各方面条件都极为简陋的深山老林里,而不设在条件相对较好的通化市区呢?据说是通化市没有完备的防空设施,而大栗子沟则早已预备了严密而坚固的钢筋水泥的防空地下室和地下道。溥仪“迁都”大粟子沟,说是为支持大东亚圣战而工作,实则是无“公”可办。伪国务院的各个部门更是无所事事,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也不忘无事生非,设法控制溥仪。溥仪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有半天,还没能好好地睡个安稳觉,舒展舒展筋骨,洗去旅程的灰尘,“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又来到了溥仪的身边。“报告陛下。”吉冈安直以极其严肃的口气说道。3“什么事?”溥仪强打起精神问道,不得不把来到嘴边的一个哈欠咽回去了。“是这样的,皇帝陛下,据新京方面传来的最新绝密消息,陛下的禁卫队步兵团已经‘倒戈’,宣布起义,并公开投向‘抗联’。”“什么?反了的,禁卫队步兵团倒戈,反了的。”说罢,溥仪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一种“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感觉涌上了心头。过了好大一会儿,六神无主的溥仪望着吉冈安直喃喃自语道:“怎么办,难道真的是天要塌下来,娘要嫁人了吗?怎么办呢?”“请皇帝陛下斟酌处理。”看看已被完全现于掌心的康德皇帝,吉冈安直的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拿地图来。”溥仪命令道。这可大出吉冈的意料。随侍奉命很快拿来军用地图,恭敬地放在了溥仪沙发前的茶几上。“过来,吉冈将军,请帮朕看看路线。”溥仪表示道。“是,愿为陛下效劳。”吉冈顺水推舟,决心要把戏演得更为“逼真”,更加天衣无缝。吉冈把头凑到溥仪面前的地图上,指着地图:“这样、这样,万一有不测,就这样,完全可确保陛下的安全。”“谢谢,谢谢吉冈将军,有关的事请将军相机处理吧。”“是。”吉冈说罢,挺身来了个立正,转身离开了溥仪,去“相机处理”了。过了不多久,吉冈又来到了溥仪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报告陛下,随行而来的那一连禁卫队已被解除武装。”“什么?禁卫队已被解除武装,我的安全谁来负责,那批人将如何处置。”溥仪因这消息深感意外,不禁有些恼怒。“陛下,请不用担心。你的安全是有保证的。您的行宫从现在起将由我日本皇军直接负责。嗯,您的安全是绝对有保证的,请陛下放心。嗯,至于那一连禁卫队人员,我们已经作了妥善处理,武装解除,人员遣送回新京。”虽然,这不过是“帝室御用挂”吉冈为了继续在未日中有力地控制“康德皇帝”,而故意设下圈套借以消灭溥仪的亲信武装,使溥仪真正成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光杆皇帝。日本帝国主义者在中国人民面前,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人民面前是失败者,但在溥仪面前都一直是胜利者,是主子。历史上那个光辉的、令世界人民激动的、使中国人民扬眉吐气的日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终于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通过电波传播世界。各地的日本人听到这一震惊世界的消息,有的高兴,有的垂泪,有的手舞足蹈,有的捶足顿胸;有的黯然神伤,有的喜形于色。听到这一消息的满洲国皇帝溥仪也作了一番精采的表演。八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左右,吉冈未经值日官的导行,直接来到溥仪那简易的“行宫”。不见了往日的趾高气扬,而是垂头丧气;也不见了往日的颐指气使,而是如丧(女考)妣。“报告皇帝陛下,”吉冈口气十分急促他说。“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正式通知陛下。”看吉冈的神色是那样的严肃,口气是那样的急促,溥仪不由激凌凌打了个冷战,声音颤抖着说:“是,请讲。”“我圣明的天皇已正式决定终止大东亚圣战,结束同美、苏、英中等国的战争状态,其《终战诏书》如下”。说到这里,吉冈顿了顿,松眼看了看溥仪一下,见溥仪呆若木鸡般地站着动也未动,有违常礼地没有口呼“万岁”,吉冈也顾不得溥仪这样的“失礼”,从口袋里郑重地掏出《终战诏书》,以极其沉重的语气念道:“朕深鉴于世界大势与帝国现状……前者,对美英两国之所以宣战,实出自希求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其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战以来,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士勇敢善战,正宫有司励精图治……而战局并未好转,……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即美国投放在广岛、长崎之原弹,笔者注),频杀无辜,惨害之极,实不可料,且者继续交战,不但我民族终告灭亡,且人类文明亦被毁灭,如斯朕何以保全亿万兆赤子,谢皇祖皇帝之神灵,是故朕命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朕于兹得以维护国体……并常与系等同在……”死硬的法西斯分子吉冈,没能完整地读完《终战诏书》,已是声泪俱下,身心交瘁,不由自主地面向东方跪了下来,连续磕了几个响头,默祝天皇陛下平安,然后慢慢站起身来,转身向溥仪说道:“天皇陛下宣布了投降,美国政府已表示对天皇陛下的地位和安全予以保证。”溥仪的举动让在场的人大意料,没等吉冈说完,溥仪立即遥向东方跪地,“咣、咣”连续“碰”头数下(按满族风俗,碰头是比磕头更隆重的大礼,磕头,头不沾地,碰头,则头触地)。刚抬起头,还未来得及抚摸一下碰破了的头,“啪、啪啪”又是一连串的脆响,溥仪连续亲自批颊十数下。溥仪的一连串“惊人”举动,使得正处于痛苦中的吉冈安直惊得目瞪口呆,就是这位跟随溥仪身边十几年,自称“中国通”的反法西斯分子。也不完全理解溥仪这一连串举动的确切含意。溥仪这一套举动犹如中国男儿接到“讣闻”的老套子,口中先是“不孝男某罪孽深重,不自破灭、祸延先孝”的叨咕,而后再来一套“批颊请罪”的表演。本来,溥仪的胆子特别小,疑心又特别大,作为满洲国的“亲邦”日本帝国主义垮台了,他的傀儡戏也唱完了!没有用了。他害怕日本人害他灭口,刹那间,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所以才表现出这一套疯狂的举动。“我感谢上天保佑天皇陛下平安!”“批颊”表演后的溥仪谄媚他说。此时的溥仪面对的虽是一个“落水”的主子,但他的处境更为不妙啊!不得不哀求道:“吉冈将军,对于我和家族人员将作何安排呢?”“至于陛下吗?”吉冈愁眉苦脸他说。“关东军已和东京方面联系说,经关东军再三请求、协商,东京方面也已同意,陛下将被送往东京。陛下今后的生活所需费用,关东军已把满洲国政府剩余的四亿日元,汇入东京帝国银行的帐户,生活是无虞的,但……”吉冈话锋一转:“天皇陛下也不能绝对保证陛下的安全,这一节要听美军的了。”听到这一回答,溥仪感到死亡似乎向他招手了,他将不再是“困”龙,而将是“死”龙一条。日本法西斯的无条件投降,表明世界人民的最后一个凶恶的法西斯分子将寿终正寝,表明中国人民将最后赢得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表明中国人民近百年来第一次取得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彻底胜利,这也为中国历史的末代皇帝——溥仪的第三次“退位”的丑剧以通化地区的高山峻岭为背景拉开了帷幕。听到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伪满大臣们——这些日本帝国主义豢养的奴才,中国人民的死敌——汉奸卖国贼们,虽然没有像他们的傀儡主子溥仪来一番“批颊请罪”的表演,他们内心的恐惧也是不言自明的。他们这时在心中考虑最多的是如何逃避中国人民的惩罚,如何为自己安排出路,当然,为自己安排出路之前,还要为他们的“康德皇帝”先上演一场收场戏。日本矿业公司的一间日本式的简易办公室里,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伪内务府尚书大臣吉兴及伪满政府的要员们正围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说是开会,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但又似乎都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室内笼罩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帐然失望的黯淡的沉闷的空气。太阳落山了,月亮也没能升起来,在一个没有灯罩的昏暗的电灯下,许多说不出名的昆虫在盲无目的的飞着,有的已是精疲力尽。气息奄奄了,掉在桌上来回挣扎。这情景,犹如突然来临的大地震,引起人们的恐惧,象征着面临日本战败突然间满洲随国随之崩溃所引起的国民混乱。粗重的喘息,无言的叹息,自取灭亡的昆虫的倒毙声交织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似乎顷刻间就要窒息一般。突然,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仰起了那张不像年过七旬的脸,一向柔和的双目,骤然间再现出几十年前当绿林好汉驰骋于旷野的北平时期的锐气和果断,打破沉寂,霍地站起来,一字一句他说:“正像今晨由新京飞来的国务院总务厅武部长官刚才报告的那样,苏军于9日凌晨,背信弃义,从东、北、西三方面开始行动,越境侵入,皇军各路部队虽经奋勇反抗,但苏军先头部队已经迫近新京近郊。十五日凌晨,‘亲邦’日本天皇陛下,已无条件接受《波茨但宣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到如今,对满洲国来说,已是失掉了依靠和存在的意义。我想,我想应由‘皇上’自动退位,来给满洲帝国以最后的终结,也就是让皇上自己宣告满洲帝国的死刑。我作为满洲国国政的最高负责人,现在就把这种想法上奏皇上。”张景惠的话音低沉而清晰,像看透了一切似的。可是,大臣中谁也没有接着发言,不论是反对还是附和,于是会场又归于沉默。张景惠总理对于这种气氛毫不介意,他拿着准备上奏的退位诏书草案,转身离去,直奔皇上的临时“御所”。没有招呼,伪参议府议长臧式毅和宫内府大臣熙洽等紧随其后。这个诏书草案,是根据“周二会议”相对于日本的次官会议的决议,是由著名汉字家、企划所长高仓正用日语匆忙起草而译成汉语的。“皇上,”走进皇上临时“御所”的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单刀直入地说:“现在‘亲邦’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皇上将作何打算?”“你以为该怎么办?”溥仪反问道。“恕臣直言,盛衰荣枯,世之常情人无常兴,国无永为。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现在’亲邦‘日本业已宣布无条件投降,我满洲国就失去依靠和存在的必要了。皇上,皇上还是退位吧!““退位?”“是的,自动退位。”“退位,”溥仪喃喃自语,泪水唰唰地从镜片后顺着那张瘦脸流了下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不禁想起这将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退位”,如果说前两次退位,他溥仪还是个无知孩童和懵懂少年,那经历并没有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今已是壮年的他将如何再一次面临那痛苦的经历。“是退位”,臣以为由老爷子主动宣告退位,宣布‘满洲帝国’的死刑,为今后预留一个退步,这是上上之策。况且成事在人,谋事在天,皇上为恢复祖业,历尽艰辛,披肝沥胆,丝毫无愧于列祖列宗,这也是有目共睹。何况,何况日本人也已为皇上拟好了退位诏书!““什么?日本人已为朕拟好了退位诏书?”此时的溥仪已如同一滩烂泥似地瘫倒在座位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请皇上过目。”说着,张景惠从口袋里掏出日本人早已拟好的“退位诏书,递了上去。“完了完了,全完了。”溥仪喃喃自语,也没有伸手接退位诏书,也许知事已无可挽回,无奈地摆了摆手:“去吧,照你所说的办吧。”短短的上奏只有几分钟时间,老总理张景惠和臧式毅、吉兴等人就重新回到会议室。张景惠对大家巡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以极其沉重的语调说:“皇上完全批准我们的建议,退位诏书不久就可颁发,眷本已经抄好了,谋大家稍作准备,参加‘退位’仪式。”因为诏书上要用御玺,尚书府大臣吉兴率先慌慌张张地离开会议室,其他大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不大一会儿,尚书府大臣吉兴神色慌张地捧持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捧持的御玺,步履不稳地走进另一个房间。此时,在这问矿业公司的有六席大的日本式房间早已挤满了大臣。伪满一方以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为首,各部大臣,参议府议长,宫内府大臣及所有够级别“扈从”皇上的人,日本一方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和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等人,紧张地并排站着,关东军最末一任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革命全权大使山田乙三大将军则站在一边。房间里没有一样像样的摆设,望着此情此景,张景惠不禁老泪纵横,这就是满洲国留在历史上的一个重大时刻吗?虽说荣枯盛衰是人世常情,改朝换代是人间常有,但是作为“告一国之终焉”的隆重仪式,竟如此寂廖冷落,不能不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人世无常!不久,邻室的隔扇在众人注目之下打开了。只见皇上身穿满洲国上将洋服,带一枚大勋位花劲饰章的略章,腰间没有挎往日参加重要仪式才挎的那把日本天皇“赏赐”的日本军刀,穿着鞋神情木然地站在席子上的筒陋木桌跟前,近来已经苍白的脸色,这时更加发青了。也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再加上灯光的照射,看起来真让人感到是刚从阴间地府里走出来的,着实有些吓人,在命运多外的皇上的生活中,这时的激动和紧张的心情,恐怕该是从未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回了吧!众人注目之下的皇帝一直默默无言,他脑海想到的是三年前那隆重而又热烈的建国十周年庆典,“亲邦”日本刚则发动太平洋战争不久,兵锋所措,势如破竹,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宣布“建国十周年诏书”的壮观而热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就是一九三二年吧,溥仪虽是“屈就”执政,那毕竟是他为恢复祖业前进了一大步,离重登九五只差一小步;两年后,他虽没当上大清帝国的皇帝,但他当上了“满洲帝国”的皇帝,那也是满风光的,够令人陶醉的。而今夜,在这高山峻岭的寒村陋室中,他又将亲自结束这个国家,放弃自己的帝位……皇帝脑海中像过电影似的不断展现着十四年来的往事,尽管也曾有过短暂的“荣耀”,瞬时时的“风光”,极其难得的“满足”,但更多的是屈辱,是受制于人的屈辱,是寄人篱下的屈辱。皇帝像看陌生人似地仔细地端详着每个大臣的面孔,其后,慢慢地打开“退位诏书”。“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明诏尔等众曰:朕自登基以来,提携盟邦,国运隆隆,日臻隆治,人民富足,百姓乐业。朕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励精自懋,弗放豫逸。尔等有司,以朕心为心,殚精竭虑,忠诚任事,上下相和,万方相协。时至今日,败局不利,我天皇体恤万民,宣告终战,我……我……”溥仪声音哽咽了,当念到“退位宣言”时,脸色红得像猪肝似的。在皇帝低沉而嘶哑的声调中,众人听皇帝念完了“退位诏书”,众人的神色各不相同。山田乙三大将,这位关东军的最后一位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内心的翻腾,人们无从知晓,但表面仍维持着军人的阴鸷。冷峻。桥本虎之助,这位曾经担任过关东军参谋长、近卫师团长、宪兵司令、陆军部次长的地位及祭祀府总裁,作为日本对满洲国进行精神统治的最高使者,此时也许为日本的天照大神再也不能护佑日本人民而黯然神伤,在他显然日益消瘦的双颊上,流下了一条闪光的泪痕。张景惠,这位奉系军阀出身,又以大老粗出名,还以同日本人关系非同寻常而十年得意的老臣,面色沉痛,好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忧虑正在折磨着他的心,恐怕他想的更多的是今后等待自己的黯淡命运吧。皇帝宣读退位诏书的时间非常短促,大约只用了两三分钟左右,这同当年溥氏宣读满洲同对美、英两国宣战诏书及建国十周年诏书,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满洲帝国崩溃”这一历史事件,竟然在一瞬之间,而且是荒山野岭中草草了结。旧清朝的宣统皇帝、而今的满洲国皇帝溥仪,突然之间从万民景仰上的神的地位上跌落下来,变成一介爱新觉罗·溥仪了。念完了“退位诏书”的溥仪“皇帝”,稍稍稳定了情绪,略略向前弯下了他高高的身体,透过他的高度的近视镜片,巡视一下眼前神色各异的群臣,又补充说:“本人基于日满一德一心之大义,现在退位,希望各位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如有幸长生在世,想必还有能再见的机会吧。”话一讲完,就离开了桌子,从左首走到诸位大臣的前面,首先在最年长的张景惠面前伸出了细长的右手。溥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大臣们谁都明白,这是他要和大家握手告别。张景惠用他那双久已不拿枪而变得柔软而厚实的手掌,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溥仪的手,老泪顿时流了下来,经极力控制,才未哭出声来。于是,溥仪又走到其他的每个大臣面前,相互握手,几乎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不管旁边是否有人,尽情地流着泪,有的一声不响地埋下头,有的悄悄地用手捂上脸,姿态虽然各异,但都已陷入了难以形容的感慨之中。当溥仪走到满洲国前兴农部大臣于静远的面前时,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情况,于静远——满洲国建国功臣于冲汉的长子,当时正值壮年,四十五、六岁,是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个,不知怎么想的,对溥仪伸出来的手,只予轻蔑的一瞥,就把双手转到背后去了,目光越过溥仪的双肩,注视着挂在后面墙上的老挂钟,像一个惊叹号,为这短暂而又让尴尬的退位仪式划上了一个终止符。溥仪从一九三二年“屈就”满洲国执政,一九三四年,重登九五做了满洲国的皇帝,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在深山老林里的大栗子沟第三次“退位”,他“执政”、“皇帝”一共干了近十四年,这其间并非有一天真正地掌握过实权,无非是日本统治中国东北的傀儡,是当代中国的一个最大的,彻头彻尾的汉奸卖国贼,但日本毕竟不时还需要它,而今天退位的溥仪就如同一个被扔在深山老林里的无家可归的野狗,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迅速地降到了张景惠、臧式毅等人之下。退位仪式结束后,日本方面的山田乙三大将、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等人迅速离去。不用说,山田乙三大将是去料理各个战场的结束事宜了,桥本虎之助从此不再经常抛头露面。吉冈安直却没有息影山林,而是继续操纵着溥仪,甚至满洲国的事宜。张景惠、臧式毅和溥仪握手而别,刚走出矿业所那间日本式的六席大的办公室的大门,老泪还挂在腮边,从黑影里走出一位关东军大佐军衔的军人,迎面拦在二人面前:“二位稍候,吉冈将军有请。”“什么?吉冈将军有请。”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口同声地问道。“是的,吉冈将军有请。”来人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什么事?”“这个,我不知道,请二位快点走吧!”日本帝国主义虽然投降了,在中国人民面前是战败者,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面前是失败者,但在张景惠、臧式毅他们面前还是主子,还是胜利者。他二人不得不乖乖地跟在这位日本大佐后面朝吉冈的住处走去,但那二人的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难道吉冈是要把我们二人抓起来作为溥仪的替罪羊,交给中国人民审判?抑或把我们二人抓起来送到日本,杀人灭口?二人越想越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越是要想。二人忐忑不安地来到吉冈的住处前,远远地就见吉冈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前。二人的心稍稍安了点,但转念一想,如果吉冈笑里藏刀呢?二人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做缩头乌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极尽谄媚他说道:“将军安好!”“好,请,有劳二位,请进。”二人走进屋内,还没能睁开眼来,一个熟悉的、令二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灌入二人的耳鼓:“张总理,臧议长,二位好,请坐。”原来,任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这位和张景惠多年朝夕相处,实际上是张景惠的顶头上司的日本人早已等候在此。“武部长官好。”二人同时说。“大家都不要客气了,请随便坐。”吉冈和颜悦色他说。待大家坐定后,吉冈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视了张景惠、臧式毅二人片刻,又看了武部一眼,开口说道:“我们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直话直说用中国话说叫做‘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今天请二位到此,是要和二位商量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二位知道,自从满洲国迁都以后,满洲国政府一分为二,而留守‘新京’的那部分人不仅位不高,而且望不重,同时人心思乱。‘新京’方面发生了一些极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社会秩序混乱,既不利于满洲国,也有损于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因此,为‘新京’,的安全计,我们想请二位不辞辛苦,回到‘新京’,负起维持治安的重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二人听着吉冈的这番话,真如同天上掉下个馅饼。二人寻思道:如若我们回去,组织个维持会什么的,负责地方治安,等那蒋介石来接收,我们不又成了“中华民国”的代表,说不定我们将来不仅不会是罪人,反而还是功臣呢!二人听到吉冈的问话,立马说道:“我们愿意听从将军的安排。我们愿意为地方治安的维持效犬马之劳。”看着二人如此“积极”,吉冈露出了满意的笑意:“为了使二位能尽快地回去,并尽快地展开工作,同时考虑二位的实际情况,我已作了如此安排,臧议长正值壮年,多劳累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我想请臧议长和武部长官乘飞机先回去。”“好,我同意。”臧式毅忙不迭他说。“张总理年近古稀,再加上近日来的辗转流徙,身体恐怕吃不消,我想请张总理稍事休息再回去。”吉冈转向张景惠说。“不,我不同意。我虽已年近七十,但身强体壮,想必将军一定知道,子牙八十,方才披挂相印,廉颇七十,尚能披坚执锐,况且我作为满洲国的总理多年,为了日满亲善,一德一心,虽然未有多少建树,但也尽了犬马之劳。对于‘新京’的实际情况多有了解,转为熟悉,易于开展工作。至于臧议长吗,并没有做多少实际工作。”张景惠为了自己的利益,也顾不得同僚之谊,当着日本人的面就攻击起臧式毅来。臧式毅也非等闲人物,十余年前就被溥仪看中,大有取代郑孝胥担任国务总理之势,只是没有得到关东军的首肯,张景惠才当上了总理,臧式毅马上反击道。“张总理作为一国国政的最高负责人,皇帝虽说已退位,但也应该扈从皇帝左右,及时处理各种大事,还是应该我先回去。”看着二人争执不下,一直沉默不语的武部六藏开了口:“依我看,还是张总理说的在理。张总理对实际情况了解较多,易于开展工作,因此我建议,吉冈将军,您调整一下您的安排,就让张总理和我一道首先飞回‘新京’。”“好,就照你说的办吧!请二人回去尽快准备,越快越好!”吉冈说道,同时也是下了逐客令。来时的二人可谓心往一处想,但走时的二人就心思各异了。取得首先回去资格的张景惠,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迅即飞奔回家,见了老婆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婆,又要发财了。”退位后的溥仪想到最多的就是今后的出路问题,他想了几种方式。继续跟日本人吗?想来十四年,自己虽贵为“执政”、“皇帝”,但始终也没走出日本设好的牢笼一步,完全成为日本人的玩偶,今后,那日本人还不更把我不当一回事吗?我能有好日子过吗?如果落入苏联军队手中,现在苏联和日本处于战争状态,我又是日本人的奴才,那说不定真会像吉冈所说的那样“后果难以设想”,不行。如果落入共产党、八路军之手,听说共产党专门杀富济贫,抗日最积极,最恨汉奸卖国贼。天哪,我溥仪不是中国的头号汉奸,卖国贼吗?我有一百条小命,也要完蛋呀。不行。如果落入蒋介石手中呢?情况也许会好些,听说蒋介石也和日本人勾结,蒋介石的军队还有那么多“曲线救国”的呢?还是不行,蒋介石可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流氓,说不定蒋介石会把我送上祭台,以抬高他自己的身价。思来想去,竟无一条好的去路。比较一下,还是去日本稍微好一点,我毕竟还给日本人效劳那么多年啊,难道日本人能不讲一点情意吗?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人走了过来,溥仪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来人乃祭祀府的神官中岛信之,手中捧着天照大神象征的三件神器的二件——一面镜子(御灵代)、一块玉,唯独缺少一把小刀即所谓的“神剑”(御汰刀)。溥仪迅即走向前去,向中岛信之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礼。“请问中岛君,总裁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自从退位仪式结束,桥本总裁就把三件‘神器’中的‘神剑’留在我身边,御镜和宝玉交给我捧持,我再也没有见到桥本总裁,你找他有何贵干?”“我要找桥本,我要告诉‘亲邦’日本人,天照大神是我溥仪请来的,我不能让天照大神因我而蒙难,我还要亲自把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送还日本,亲自送到天皇手中,请你一定转达我的意愿。”“好,我一定代为转达。”还未等中岛代为转达,吉冈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溥仪,”进门来,吉冈就直呼其名。“什么?”刚刚退位了的溥仪,以前听到听到称呼他的总是“皇帝”、或“陛下”,或“老爷子”,还不习惯别人直呼其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