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彪夫妻二人合著:印记 作者:傅彪张秋芳 第一部分 第1节:外婆 外 婆 我从记事起就跟外婆在一起。 60年代末随母亲坐火车轮渡过长江去上海看了一次外婆。外婆很开心,开始分包东西,把大包的分成若干小包,然后用竹竿儿捅对面楼上的窗户。窗户上很快出现一张老脸,瘦但很慈祥。 “外婆,阿拉囡伟来啦!(外婆,我女儿回来啦!)” “阿拉囡住拉北京。(我女儿住在北京。)” 外婆悬着竹竿儿,从上面滑过一个小竹篮,里面放了三个杯口大小的国光苹果。对面外婆又用竹竿儿送回年糕。 现在想想外婆不是为了送礼,大概是因女儿回来看她而向邻居们做个广告。 上海不黑,北京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上海不是。石库门里弄的房子虽然不是很热闹,下过雨,有一点儿灯光地面就油亮亮的。 上海潮,晚上睡觉被子好像没晒干,也好像什么都没晒干。 上海吃得好,不对,应该说是好吃的多。不像北京吃得很单调。 母亲和上海人讲的是上海话,我听不懂,母亲就给我翻译一遍。有时候明明知道翻得不对,也没办法,谁让上海只有我这一个外地人呢。 后来长大才知道,外婆和母亲讲的是宁波上海话,母亲对外婆讲的是上海宁波话。我一句都不会讲,一句都听不懂。 外婆的普通话也是一句都不会讲,外婆还不认识字,后来到了北京,没人到北京站接她,语言不通,又没文化,居然自己找到了离北京站30里外的部队营房,我很敬佩。 不知道怎么回事,外婆一到北京,我就能听懂上海话了。没人告诉我,没人翻译,我什么都听得懂。外婆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就是普通话。 外婆29岁守寡,49岁退休,50几岁来北京帮我妈带孩子。我们家的财政大权落到了外婆手里。 一碗豆或花生炸酱,外婆能吃一个星期,吃素不吃肉。 我挣的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外婆买了一个闹钟,14块5。 外婆抽烟,但只有她一个人在卫生间时抽,出来从不抽。现在知道烟是外婆的除臭剂,她肯定不往肺里吸。外婆从卫生间出来里面从来不臭,臭就没面子了。 衣服、袜子都是外婆补,顶针永远都是勤劳女人的戒指。 外婆一天从早忙到晚,从来没有忙她自己,都是为她的后人。 外婆只有晚上的梦是给她自己做的,妈妈也是一样,退休以后,很像外婆。 我很后悔,95年我生病的时候,外婆永远离开我们了。秋芳当时瞒着我,但后来我还是去了,我怎么能不去送外婆?外婆的衣服是秋芳穿的…… 97年我买的车,外婆没坐上,她要是坐上了会多高兴啊! 露天电影 小时候一个星期看一场两场电影是必须的,而且不用买票。父亲母亲忙四个孩子根本就没有时间看电影,只有夏天孩子大点了,能看上个露天电影。 下午俱乐部就能把晚上的电影名字写出来,晚饭我就吃不踏实,没吃上几口就扔下碗,一只手穿三个小竹子靠背椅,摇摇晃晃地去占座儿啦。 离天黑还早,六把竹椅一字排开占上一大块地儿,可随着人越来越多,椅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最后椅子和椅子就亲密无间了。 灯光刚亮的时候家人会来,拿着瓜子、苹果用眼睛到处找人,打招呼。地方不大但乱哄哄的,扶着张家的椅子、跨过李家的凳子才来到咱家占的位子。 这儿没人说话,基本上都是喊话,不喊听不见,五湖四海哪儿的方言都有,每家都是三代人来受教育。 “妈妈怎么没来?”我问。 “一会儿就来。”不知谁告诉我的。 我就找茬儿开溜,我一定要回家看妈妈。那会儿虽然小,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爸爸妈妈工作得不开心,而且经常会有同学的家长想不开,所以我的心重的毛病,那会儿就落下了。 还没进楼道就闻着敌敌畏的味儿,我不会让妈妈发现我,每次都不会。一定在暗中监视着洒完那些白色的液体,看着她走出楼门我才放心。 电影散了,家家户户都不回家,大人们先进去把窗户打开(或者电影没完爸爸妈妈就回家开窗户了),我们在楼门口儿还能玩一会儿。 第2节:第一次回老家 其实我这时候最高兴,因为,我妈妈没事儿。 山东亲人 从小老听爸爸说山东老家有大爷、有大娘,是爸爸的亲哥亲嫂。 大爷从小生活就苦,后来爸爸当兵参加革命了,爷爷、奶奶和叔叔、姑姑全家人的生活就全压在大爷身上了。 有一次为了给爷爷抓药,大爷身上只有3块5,可这服药得5块,大爷把花镜压上,人家说4块,只把花镜算了5毛钱。大爷实在是没有办法,坐在药铺门口哭了一场。大爷、大娘再苦再累也不会轻易给北京添麻烦。 当爸爸给我讲完这段,我当时就觉得大爷的形象一定是高高大大,黑黑的脸,宽厚的肩膀。随时扛上一挺机枪就能打国民党去。 1969年的一天,我在外面玩,有个小朋友来告诉我说,我们家来客人了。我特别高兴,蹦着就回家了,因为家里一来客人怎么着也得有点好吃的。 一进门,椅子上有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爸爸把我拉到怀里指着对面椅子上的那团黑东西:“叫大爷!” 我还没叫出来,从那团黑东西里抬起一张汗流如洗的老脸,他的黑棉袄、棉裤都是新的,可就是双肘、双膝都磨破了,白花花的棉花露在外面。 大爷冲我和蔼地笑了笑:“小小儿,回来啦。”就又把头埋在棉花里。 爸爸把我一推,自己直着脖子快速走出房间,我以为爸是去做好吃的,后来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大爷的腰病做了当时的“大手术”,就是我家邻居鲁协鲁叔叔给做的。大爷居然好啦! 恢复阶段我老去看望爸爸的亲人,后来我们也成了“亲人”。我从“亲人”那学了很多山东老家话。 大爷回山东老家了,他的康复给老家带来了欢乐,也给北京做了广告。 从此,我们家成了临西县北京接待站。 【连载2】 第一次回老家 我第一次回山东老家是1972年11月的时候。 有一天,家里收到一封电报,晚上快8点了。爸妈急匆匆地回家来收拾东西,问我回不回,我已经把棉猴穿在身上了。 院里派了一辆车——老式上海,我们从半山坡上开往国防大学,从他们那院穿过去火车站。 火车、长途汽车。 第二天的下午,爸爸终于一路打听回了老家,天已经快黑了。老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我们一进院,爸爸就冲到奶奶的棺材前拍打着棺材,失声痛哭。我也想过去,但不知是谁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狠狠的,我想动都动不了。 老家没灯,没电,但是有火炕。我第一次回老家,我才9岁,就睡火炕。我尿炕了,不是我不懂事,也不是旅途疲劳,是没来得急下炕。 大爷全家对我们特别好,大娘早上起得很早,给我拐磨子,大爷从几十里外给我们换回炝面馒头。村里的水是不好喝的,金龙哥就挑五里路挑回甜水给我们喝。 奶奶入土那天,傅家的人去了很多。男人走着,女人坐车。 大爷在村口摔的盆儿,大家跪倒一片。 爸爸把我从后面拉到前面:“看看,这就是奶奶。”我只看了一眼就被三大爷拉开了。三大爷还说:“别吓着孩子。” 奶奶没见过我,爷爷就走得更早了。 1973年9月第一次回老家认祖归宗。看了奶奶一眼,在祖坟上叩首就应算是归宗。 六年后我16岁,父亲让我第一次一个人回老家。 “光棍儿” 妈妈手里有一根光棍儿,是拖把,每天拖地。 爸爸手里有一根光棍儿,没有拖把直,更没有拖把好看,但用处很多。 我也用这根光棍儿,男人是不是跟光棍儿有缘呐。 爸爸先用这光棍跟外婆合作,外婆是浙江宁波人,过年不吃饺子,吃汤圆。 北京就没有卖水磨元宵的。爸爸每年都托人买回50斤江米来,拉到食堂用电磨或是外婆自己用石磨磨成浆,再用面口袋封住口,提起来很沉,几十斤的米浆呀。把家里椅子一正一反架起来,放两头,中间用我爸这根光棍儿一挞,面口袋里的水就滴滴答答地渗出到下面放的脸盆里。 第3节:一路向着光(1)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把口袋里的湿面分成一口一块地晒干。光棍儿就又靠在爸爸的门后头了。 这光棍儿到我手里是抬煤气。我还小,抬煤气总是我和不一定哪个姐姐去。 每到抬煤气的时候,光棍就成秤杆儿啦。大姐是会把煤气罐往她那边挪,二姐是固定一地方永远不动,三姐是永远往你那边挪。 其实我比较赞同二姐的做法,对大姐的做法心里有七分敬仰,三姐这种,抬几回我发誓再也不跟她合作了。她很“聪明”地在爸爸面前哭了。爸爸是最看不得孩子们在吃饭前和吃饭时掉眼泪的,差点儿揍我一顿。从此我就暗下决心,我再也不用你的光棍儿了,我自己扛。 一个月之后,我自己晃晃悠悠把煤气扛回家,虽然是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是挺牛气地环顾家里人。我看到妈妈“幸福”地掉下眼泪,手里搓着围裙,嘴里说,特小的声音,“小心腰哇。” 美与美丽 我害怕美丽,在美丽面前我羞涩,因为我不美丽; 我感激美丽,在美丽面前我明白了我的目标; 我靠近美丽,在美丽面前我更内在; 我向往美丽,在美丽面前我用角色对照。 饿的时候,吃着了最美。 困的时候,睡着了最美。 长大以后,生了孩子最美。 老了以后,孩子孝顺最美。 困惑的时候,有老师最美。 困难的时候,有朋友最美。 老人健在,孩子最美。 朋友全在,自己最美。 生病之后,健康最美。 绝症来临,走了最美! 接近伟大,胸怀最美。 画 佛 今晚跟小姨一起见到了韩美林先生和夫人周部长。 夜色初上,进入韩先生的院子里,透过车窗,隐约见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伟大和震撼。 作品?还是作品更深邃的那种内涵。佛像的威慈,给予我们战胜邪恶的勇气和被胸怀包裹之后的安全感。 佛和佛像我见过不少,但造佛的大师我从未造访过。原来以为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地方多不方便,现在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圣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圣地。 韩先生的家里是无法用语言能说清楚的,无法描述艺术与感受同在,奇妙与惊叹共存,满眼皆是绝世之作。 我的手心出汗了,我开始紧张,不知所措,被大师看出来了。 为了调整气氛,韩先生说:“秋芳,不介意我送傅彪一幅光屁股的吧?”大家“轰”地一笑。 韩先生还是个心理学大师。说他是大师,但他从不轻视别人。对我这个演员、晚辈依然亲如家人。看见我今天身体的恢复,先生从不赠字的,习惯又被打破,赠我“依旧潇洒”四个字。这又是厚爱和希望。一代宗师高抬于我,居然给予“傅彪兄”。韩先生太谦逊了。 此时,韩先生又抽出一张黄纸说:“我再给你画尊佛,保佑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美林大师对我太好了。美林大师的人格、品德、艺术无一不能折服我们。美林大师的胸怀无边,他用这三件作品告诉了我一个道理:人一生是光着身子从母亲肚里生出来,追求了半生虽然身体有恙,但康复后会依旧潇洒,继续努力定会修成正果。 美林大师,学生傅彪都想给您磕头了! 【连载3】 一路向着光 2005年9月,我开始为彪子挑选墓地,也为自己的心找一归处。 有这样一座陵园,从山坡向下俯瞰,景色竟与从他父母家的山上望下去,惊人地相似。 墓碑周围是一处小小的院落。稀疏的围栏,一面石桌,几张石凳,两棵树。 彪子朋友多,爱热闹。日后去看他,可以伴他一整个下午,喝茶谈天。 我会一幕一幕地回想我们那二十年时光,暖融融的,像一部让人怀念的老电影。 我们相遇了。 我们相爱了。 我们有了家,有了儿子。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彪子生病了。 彪子第一次做手术。 彪子第二次做手术。 第4节:一路向着光(2) 彪子走了。 那一天,我坚持不让医生将他送进ICU病房,不让他们切开他的气管,给他上呼吸机。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陪在他身边,我告诉他们不要大声地哭,不要惊扰他远走的灵魂。 我坐在一旁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流泪。我身边是我们14岁的儿子。妈妈、姐姐也在。 小刚、小陆、志诚、韩红、杨立新、小夏、杨敏……我们的朋友在他的床尾,站成一道弧。他们在心里向他最后地道别。 这是一幅安详的画面。彪子一生都在自己与别人的故事中间回旋。“开始”的是戏,“停”后是人生。而此刻,当他真的要谢幕了,却没有人能再喊一声“停”。 直到医生说,上午9点35分,傅老师离开了我们,我仿佛从一场长达一年的噩梦中惊醒。 我用手合上了彪子的眼睛,亲吻他的额头,他的嘴唇。我对他说:“彪子,记住我永远爱你。不要害怕,向前走,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 我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里痛哭,绝望地设想这一瞬间的到来。这时我却发现离别没有那么可怕。彪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和他健康的时候一样生动、顽皮,像是刚刚给谁讲过一个笑话。而他的灵魂已从病痛的躯体中安然升起。 北京的天空连日阴郁。2005年8月30日9点35分,一缕阳光却从窗口照了进来,穿过白纱帘洒在安静的房间里。于是,彪子这一生带给我的记忆,从始至终都是温暖的。 人生的开场戏 天安门广场西南角的钟楼后面有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西交民巷38号。 1984年春天,中央戏剧学院铁路班的招生考试在这里进行,2000多个年轻人将一座小楼挤得水泄不通。 不满19岁的我刚刚考上空中小姐。 在那个年代,“空姐”是个了不起的职业,漂亮,神气,收入高,福利好,更何况我考取的是国际航班。 那也正是王朔小说《空中小姐》风靡的年代,故事中女主人公死于空难,让家人为我的志向感到忧心忡忡。 “整天都在天上飞,我们的心怎么落得下来?” “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干这一行!” 堂哥热爱表演,想上戏剧学院,拉着“赋闲在家”的我陪考。为了给他壮胆,我便去了。 一切都是阴错阳差。准备再三的他初试就被淘汰下来,“考着玩儿”的我却一路绿灯,成为数千人中的幸运儿。 录取名单上一共只有20个人,我是其中之一,就此去除了父母的一块“心病”。 新的生活在眼前豁然展开。 我欣然投入其中,却在第一次自由组合作业中就被晾在了一边儿。 这项作业要求大家自寻搭档,共同排演自选片断,由老师综合评分。 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参与过影视剧的拍摄。而当时的我除了对中外电影明星如数家珍,一没有表演经历,二不懂表演,跟谁合作就是拖谁后腿,只好独自坐在排练厅的一角看热闹。 正在我一个人傻笑的时候,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手拿教材走过来。 “哎,我想排《骆驼祥子》片断,你敢不敢演虎妞?” “我不知道。” 我支吾着,心里的确很茫然。 “试试看。来,对词儿。”说着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天哪,我哪知道“虎妞”该怎么演?只好对着教材上的白纸黑字,嗑嗑巴巴地念了起来。 他呢,很老练,在当时的我看来“演”得惟妙惟肖,十足一副刘四爷的腔调。 对完词儿,我红着脸,咬着嘴唇不做声。 他打破了沉默:“你……看过《骆驼祥子》吗?” 我使劲点点头,告诉他我在首都剧场看过李婉芬和李祥演的话剧。心底里是想说,我并不是十足的门外汉。 “你得照着那样儿来。” “我……不会。”我胆怯地告诉他,“你还是找别人吧。”我怕因为我而影响了他的第一次成绩。 他看看我,没有一丝犹豫:“你行,一定行。我一句一句教你。” 于是一句虎妞,一句刘四爷,他一个人演着两个角色。我就像鹦鹉学舌似的,总算把台词对了下来。 第5节: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谈恋爱 可虎妞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哪是一个十八岁的“雏儿”能捕捉到的?语气学对了,情绪却不够饱满。几个回合下来,他满头大汗,我面红耳赤。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叨咕着:“不错,不错,好多了,再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无奈。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惭愧地低下头,几乎是央求他:“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我实在放不开。” “你行,一定行。今天先这样,你消化消化,明天再来。”他言语轻松,眼中却掠过一丝焦虑。 第二天,我真想找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又巴望他干脆放弃我,直接去找别人。然而,他还是拿着书径直向我走来。我有些垂头丧气。 “今天成就成了,不成你赶紧去找别人。”不等他说话,我先诚恳地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心里特没底的那种:“先来一遍再说。”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和灵气,和前一天的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 “太棒了!你看,我说你成吧?”看得出他的表情和语气有些夸张。 他就是彪子。 回首往事,我已读懂这冥冥之中的缘分…… 【连载4】 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谈恋爱 可能女孩子都是这样,将她的手交给一个人的同时,就将心一并交给了他。那次以后,彪子想让我和他的家人见面,又不敢明着和家里人说,于是编出一个“狡猾”的借口——同学聚会,把大半个班都招呼去了。 我对他的“阴谋”一无所知,和同学们一起去了他家,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彪子家住在望儿山脚下的部队大院里,风景很美。现在那里已经有了新的名字:百望山风景区。 彪子的父母对我们十分热情。他父亲是山东人,性格开朗;母亲是宁波人,善良贤慧,能做一手好菜。 我假装坦然,以“普通同学”的身份美美地饱餐一顿,就伙着大家一起爬山去了。 几天后彪子笑呵呵地对我说:“大姐对你印象不错。”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涨得通红:“你把咱们的事跟家里说了?” 他嘻皮笑脸地说:“没有,没全说,就告诉大姐了。” “那……那天那么多人,她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我指给她看了,告诉她那个小黑丫头就是。” “你就讨厌吧你!”我不知是生气,还是不好意思,总之心里没底。 彪子很会顺水推舟,索性让大姐帮他在父母面前说说好话,日后我好名正言顺地到他家里去。 他父亲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便找他谈话。我想象过那场面,他一定操着一口山东腔,一脸严肃。 “黑蛋,你现在太小了嘛,还是以学习为主。” “爸,碰上了怎么办?” “你们都那么小,万一人家碰上更好的怎么办?你碰上更好的怎么办?你可得想好了,得对人家女孩子负责。要不然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呀?” “我想好了,这辈子就是她了。” “那,哪个是啊?那天来了那么多女孩子。” “我哪天专门带她来。” “哎,不好,不好,你带她来,不是等于我们承认了吗?我们可是在‘不许恋爱’的协议上签了字的。” “反正,我这辈子就是她了,早晚也得进咱家的门。” 父亲最终没拗过彪子。 我独自一人完成了第二次登门。 彪子的父亲一直没有“正眼”看我,只有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瞟上我一眼。老头儿,多少有些封建。 彪子的母亲很热情,张着的嘴一直没有合上。 尽管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但还是努力做到“落落大方”。 过了几天,彪子对我转述父亲的话:“以后就别到外面去了,周末就到家里来。” 我知道,这意味着对我的认可,也知道老爷子在担心什么。军人嘛,对签过的字是要负责任的。 从此,374路公共汽车上经常会出现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们从起点坐到终点,下车后沿着长长的颐和园外墙从新宫门走到正门,再坐上330路公共汽车…… 第6节:“傻”女婿(1) 道路辗转,我们却不嫌漫长。对于恋人,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一路上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车上拥挤的人群让我们挨得很近。 彪子的房间大概有个五六平米,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书柜嵌在墙里,与外面的客厅只隔一堵玻璃墙。 我们在他的小屋里聊着,笑着,只要一关门,他父亲就在外面咳嗽,一听就是特故意的那种。我俩就捂着嘴在屋里笑,彪子赶紧把门打开,假装出去倒杯水,拿个苹果什么的。 天快黑了,彪子沿着来时的路送我回去,自己就住在城里朋友的家,第二天直接去团里。 他家在西北,我家在东南,每次都要穿过北京城跑一个大对角线。 “家里人要是放心,你就住在我们家吧,早上直接去上学。”有一天彪子的妈妈对我说。 不知是她看我们这样实在太辛苦,还是彪子又在暗中做了思想工作。 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彪子三姐的小房间里。 晚饭以后,彪子的房间灯光一亮,玻璃墙就透出我们两人的身影,基本上已无“隐私”可言。可是小屋的门仍不能大大方方地关上。有时彪子犯坏,故意轻轻地掩上门,外面便响起持续不断的咳嗽声。 彪子一脸坏笑地对我说:“他老人家一定渴坏了。” 只要我不回三姐的房间,他父母是绝对不睡的。老两口坐在外面的客厅里,不是看报纸,就是嗑着瓜子看电视,反正完全不像在“监视”,看起来很自然。 早上,彪子的妈妈5:30就起来给我们做早饭。彪子当时最喜欢吃的就是鸡蛋炒米饭,再热乎乎地喝上一碗汤。出门了,外面再冷,身上也是暖和的。 就这样,我们在他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谈了四年恋爱。 我和彪子的关系被认可后,彪子开始把每月25元的生活津贴如数“上交”给我。 起初我不肯,因为不会“理财”,再说从小到大也没有花别人的钱的习惯。他却说,如果我不要就是不爱他。 我拗不过,于是掌管起两个人的“财产”。 年轻姑娘爱美。那时候我对大大小小的外贸店了如指掌:台基厂丁字路口、前门北大街、公主坟374路总站后面的一排小房……它们专营出口转内销的服装,物美价廉。 于是我叫上女朋友,今天买条裙子,明天买件上衣,手头很宽裕。 等到彪子出差回来,问我这月的盈余,我才意识到两人的“财产”让我独吞了。 “花完啦?都干什么啦?”彪子很吃惊。 我只能记起几项大的开销,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总数的一半。 彪子并没有责备我,我却很自责:自己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不会过日子!边想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说我不要吧,你偏给我,现在花没了,怎么办……”我抹着眼泪说。 “没了就没了呗,我又没怪你,臭丫头儿。” 他总是叫我臭丫头儿。 见我还是没完没了地哭,他解释着:“我没说不让你花钱,可花多少钱你得心里有数,不能糊里糊涂的。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会记账,我问你的时候你得能说出来。” 我哭着点点头。从那以后,我真的养成了记账的习惯,直到今天。 【连载5】 “傻”女婿 有一个周末,我跟一个好朋友在外面玩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里,见爸爸的脸色有些异样。我连忙理直气壮地一一汇报:今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爸爸却依然很严肃:“今天你们班有个男同学来找你了。” 我的心“砰砰”跳着。直觉告诉我这个“男同学”只能是彪子。 “谁呀?”我故意问道。 “一个胖胖的男生,单眼皮,小眼睛。”爸爸形容得还挺像。 “他跟您说什么了?”我假装若无其事。 “上来就自报家门,我叫傅彪,我家住望儿山那边,我爸爸妈妈在309医院工作,我还有三个姐姐。”爸爸的目光很犀利,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出什么秘密来。 “他还说什么啦?”我心里真有点儿没底了,这个冒失鬼。 第7节:“傻”女婿(2) “还说,您家没男孩,我和芳芳是特要好的同学,家里有什么力气活儿尽管叫我来干。”爸爸说完莫名其妙地笑笑。 我也尽量不尴尬地笑笑。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谈男朋友啦?” “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整天都跟迟捷在一起,要是谈男朋友,还能出去玩一天吗?”我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着。 爸爸想想也有道理,于是相信了我的鬼话:“以后对这个人留点儿神啊。” “爸,他什么时候走的?”我想他没打招呼就登门扑了空,一定很不是滋味。 “天快黑了才走。中午在咱家吃的炒饼,一边吃还一边说,阿姨,您做饭真好吃。下次我来您别的不用做,就吃炒饼。” 我心里一阵好笑。我妈妈做的炒饼确实好吃,每次我都吃得喘不上气儿来。可奇怪的是,彪子平时不爱吃面食啊,他只要一吃馒头,脖子上和腮帮上就会冒出些小颗粒,好像过敏似的。 很快,到了学校汇报演出的时候。每一位家长都会收到邀请,来观看孩子们的表演。 彪子已经认识了我的父母,对他们十足热情: “叔叔,阿姨,你们坐这儿吧。” “叔叔,阿姨,下一个就是芳芳的节目……” 爸爸几次跟妈妈嘀咕:“这小伙子,八成是对芳芳有那么点意思。” “审问”是逃不了的,但都被我连蒙带赖地搪塞过去。 彪子调到说唱团以后,一度情绪很低落,对于我们的关系也不大有信心。于是,我决定把我们的事正式告诉父母。 “那个男孩你们见过,就是上次到咱们家来的那个。” 爸爸半天没说话。 “他对我可好了,关心我,照顾我,不让别人欺负我……” 爸爸还是没说话,眼圈有点儿红。 “爸,我想让他到咱家来。”见爸爸仍不做声,我嘟囔着补充一句,“反正我们俩已经好定了。” 爸爸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我难以读懂的意味。 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才终于明白父亲的心。从小我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无度。而那一瞬间,父亲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要离开他了,怎能不失落呢? 父母这边点了头,我立刻跑去告诉彪子。 “那……那我什么时候去呀,我……我说什么呀?” “你上次不是已经不请自去了吗,你都说什么了?”看他满脸通红,要打退堂鼓似的,我忍不住抢白。 “我……我进门就干活,我扫地,擦桌子,洗碗……” 我哈哈大笑:“你呀,你做饭得了。” 谁知彪子当了真,那天真就下了厨房,给我们做了几个菜。最好吃的是土豆片炒青椒,土豆炒得很面,青椒很入味,至今都是我们家的保留菜。 事后跟他家里人一讲,简直笑掉大牙,彪子在家哪做过饭呀! 以后,每次到我们家都是他掌勺。他会做很多花样翻新的菜,并不参考菜谱,好像突然无师自通了。 妈妈50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焦虑多疑,常常一个人哭,情绪很不稳定。去过好几家医院检查,拿回许多红红绿绿的小药片,没有得出定论,病情也不见好转。 有一天,家里接到石家庄老家发来的电报:父亲病危速回。 妈妈急急忙忙坐上火车,一个人回娘家探望我的姥爷。 一个星期以后,又接到石家庄的电报,说妈妈也病重了。 看着电报上冷冰冰的几个字,我和妹妹“哇”地大哭起来。 彪子很镇静,当即骑上自行车去买票,又回来帮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陪着我们父女三人直奔火车站。 我以为,他只把我们送上车,没想到他竟也给自己买了一张票,因为不放心,要跟我们一同回去。到了那里,看到妈妈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又连夜赶回了北京。 走时,他拍拍我的脸:“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我们一家回北京不久,姥爷便去世了。当时忙着照顾母亲,无法给姥爷送行。 经过专家会诊,妈妈患了严重的更年期抑郁症,可能会出现极端行为,需要家人严密“监视”。 第8节:聪 儿(1) 父亲1957年被打成“右派”,1978年才平反, 20年的“右派”生涯对家庭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比父亲小15岁的母亲却始终陪伴着他,不离不弃。然而轻松的日子没过几天,母亲又得了病,爸爸的难过心情可以想象。 于是彪子挑起了我家的大梁。 我们想尽各种防范措施:用饭桌顶住阳台门;睡觉时我和妹妹把妈妈夹在中间,让爸爸和彪子一起住小屋;啤酒瓶瓶口朝下倒置在大门边,一有响动便听得见……大家觉得,这样已经万无一失了。 谁知那天早上,我一开房门,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大门口堵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斜靠着一个人,听见响动就像条件反射似的“腾”一下站起来,发现是我,才松下一口气。 原来,彪子为了“看门儿”,在硬邦邦、冷冰冰的椅子上坐着睡了一夜。 我一下扑在他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干嘛睡这儿呀?”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这样心里踏实。” 我的心很疼,紧紧地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揽着我,憨憨地笑着:“好了,好了,娇气包儿。” 在我们的照料下,母亲恢复得很好,没有落下一点儿后遗症。 那时,彪子还没有正式成为我家的女婿呢。 【连载6】 聪 儿 儿子出生以前,大家经常在一起开玩笑,让我们生四个孩子。老大叫傅翁,老二叫傅豪,老三叫傅农,老四呢,得生一个女孩,叫傅婆。 1991年2月7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哭声嘹亮,医生在“新生儿健康状况”这项给他打了满分。 那天正是中国传统的“小年”,院里院外鞭炮声不断。儿子耳朵很灵,炮一响他就顺声扭过头去,我们便给他取了个小名“聪聪”。彪子一直叫他聪儿。 儿子的大名是彪子起的——傅子恩。他说傅子恩,父子的恩情比海深。我心里不平衡,合着跟我没什么关系,全是你们爷儿俩的事。彪子说,那叫“傅母子恩”得了。 聪聪长大一些了,很听话,胆子也小,懂得心疼人。不管到哪里去玩儿,本来让爸爸妈妈抱着,但只要听大人说“哎呀我累了”,他马上“哧溜”一下从你身上滑下来,摇摇晃晃自己走。 聪聪长这么大,彪子从没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他说我们得跟孩子做朋友。彪子自己是在“石光荣”式的家庭中长大的,他要给孩子一个宽松的环境,不想束缚孩子的天性。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他非常尊重我。他在外拍戏的时候,我经常打电话向他“汇报”孩子的情况,他第一句话准是叮嘱我:“不能发火啊!”可是如果我真的跟孩子发火,只要他在,不管我多不占理,他也从不“拉偏手”,当面替孩子说话。他知道那样一来,我在孩子心里就没威信了。彪子总是等我消了气,再轻声细语地跟我“掰吃”:“孩儿他娘,您得以理服人吧。” 彪子重视孩子的综合素质。他说光学习好是不全面的,要赋予孩子好的性格、好的品质和健全的交往能力,他才能在现代社会立住脚。道理我自然也是懂的,可每次开完家长会,脑子就不自觉地被“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给左右了,回家就开始跟孩子较劲。每次都被彪子及时地“拨乱反正”。 聪聪性格像爸爸,也很幽默。有一天他放学回来,我正准备按照惯例上前“攒巴”他,儿子突然从身后举出一张A4纸,上面用大大的字写着:“因本人身上有汗,禁止拥抱。”我先是一愣,紧接着和那爷儿俩笑成了一团。 有一阵儿彪子很爱说“哎,我说”,每句话前面都要加上“哎,我说”,聪儿也学会了,在家里经常是你一句“哎,我说”,我一句“哎,我说”。有一次,彪子刚说完“哎,我说”,就不再往下说了,我把眼睛和耳朵都递给他。聪聪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哎,我说”,也不往下说了,我又把眼睛和耳朵递给聪聪。见他俩没了下文,我就急着问:“你们倒是说呀,说什么呀?”父子俩摇头晃脑、异口同声:“我们就想说这句话,‘哎,我说。’”我佯装生气,追着他们满屋子跑…… 第9节:聪 儿(2) 怀念我们仨的日子。 儿子上小学那六年,我快快乐乐地做着陪读。太阳出来了,送儿子去上学;太阳落山了,接儿子回家。陪他读a、o、e,给他默写A、B、C,……仿佛重新回到少年时代。 儿子升初中了,我们终于决定放他“单飞”,把他送到一所管理很严格的寄宿学校——海淀外国语实验学校,每周回家一次。 朋友们开始为我设计“全新”的生活,可是我发现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整天心里没着没落的。 儿子刚住校的那几天,我简直不敢一个人在家,像是出现了幻觉般,耳边总是响起“妈妈,妈妈”的叫声。扭过脸来,他仿佛就在床边,转回头去,他仿佛又在门前……无所适从,心烦意乱。 我家的阳台一直被我们戏称为“聊天室”,是家里人气最旺的角落。说来也怪,朋友们来了,宽敞的客厅不坐,偏爱往“聊天室”里挤,藤椅不够坐,就胡乱把餐椅扯过来,围坐在一起。 阳台上有一把根雕做的大靠椅和两张藤椅,我们仨经常坐在那儿说话,中间的大靠椅轮流坐,谁坐那位置,谁就得接受其余两个人的联合“攻击”。 儿子住校了,家里显得格外冷清,“聊天室”更是伤心地。 每天晚上,我坐在那里想:儿子吃饭了没有,夜里会不会蹬掀了被子…… 家里除了阳台顶上那盏小灯,其他的灯一律被我关掉,我受不了那种明亮亮、空荡荡的氛围,仿佛黑暗能使空间缩小。 彪子那时正在北京郊区拍戏,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每天都赶回家来陪我。我照例给他沏好茶,然后便自顾自地躲到阳台上抹眼泪。他便端着茶,坐在我对面,“滋溜滋溜”地喝着,眼睛看着我,谁也不说话。 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家。 第一个星期回家,要和我一起睡。他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已经很少提出这个要求了。 晚上,他的一双小手把我搂着紧紧的,眼里噙着泪。 儿子很懂事,从来不说“我不去”。但回到家总是眼泪汪汪,话变得很少。 星期天下午是儿子返校的时间。吃完午饭,儿子望着墙上的钟对我说:“妈妈,我还能在家呆四个小时。” 我的心一阵发酸。但我理智地一想,当初决定送孩子去寄宿学校,就是为了锻炼他的自理能力,学会与同龄人好好相处,可不能半路就打退堂鼓啊。于是我咬着牙,没有表态。 一个小时后,他又看看钟:“妈妈,我还能在家呆三个小时。” “妈妈,我还能呆两个小时。” “妈妈,我还能呆一个小时。” “妈妈,咱们得走了。” 路上,他不再说话,小脸儿一直朝着窗外,任我和彪子怎么逗他,也不做声。 进了校门,他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已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看得出彪子心情也有些沉重。 我的情绪让彪子很不放心,他每天赶回家想方设法地逗我。 “哎,我说,干脆把咱家那辆大车开到学校门口去,咱俩就住在里头。等下课了,咱就顺着那梯子往上爬,爬到车顶上。就算咱们找不着儿子,儿子也准能看见咱们。” 他叉着腰,作出一副站在车顶上东张西望的怪样子。 见我瞪了他一眼,他又说:“要不这样,咱就拿着个大喇叭,像《有话好好说》里老谋子喊‘安红’那样,在楼下喊:‘傅子恩——饿像你!’” 他扯着脖子喊,声音拖得长长的,故意把“我”念成“饿”,“想”念成“像”。 我“扑哧”乐出了声儿:“疯子!”带着重重的鼻音儿。 “反正已经‘疯’了一个,一块儿疯呗。” 看着他那大男孩儿般的调皮样儿,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第10节:隔辈亲(一) 【连载7】 隔辈亲(一) 彪子的父亲是山东人,从小投奔革命,书念得不多,仗打了不少,在革命的熔炉里锤炼了一辈子,可就是没把“重男轻女”的老观念磨掉。当年为了要傅彪这么个儿子还被全院点了名。 老爷子一点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不见儿子不罢休,见了儿子才罢休。 生了三个女儿,终于见到了傅家的独苗。彪子生下来浑身通红,老爷子认定了儿子长大一定会如他的肤色一样黝黑,于是给儿子起小名叫“黑蛋”。 黑蛋虽是独苗,老爷子却决不娇惯,教育方式免不了喝斥棒打,彪子一再对我说他是在“石光荣”式的家庭中长大的。 老爷子1977年患了大面积心梗,几次抢救最终度过了鬼门关,那以后便安心在家休养,每年都要因为心脏病住几回医院。彪子很孝顺,他的原则是无论如何不能惹老爷子生气。 我自从嫁入傅家门,公公、婆婆便把我当亲女儿看待。婆婆很贤慧,对公公细致、耐心、周到,对我们更是体贴入微。从我们结婚到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十年间一直与公婆住在一起,没有红过一次脸。 爷爷自然想早点儿抱上孙子,于是每次借着住院便向我们张口,操着依然浓重的山东口音:“妮们身么史候猜能嚷窝包上笋子啊!(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孙子啊!)” 我怀孕了!老爷子像打了鸡血! 我吐得翻江倒海,每次餐前都要先吃两口当“引子”,然后直奔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倾泻出去。全家人便放下筷子听我“哇哇”的餐前序曲。等我回到桌上,老爷子“嘿嘿”地笑着:“mēi事mēi事,土了再迟。(没事没事,吐了再吃。)” 我是愿意生个女儿的——乖,跟妈妈亲。于是准备的婴儿用品全部是女孩的式样,女孩的颜色。 我当然知道老爷子的心思,心里难免有些压力,于是试探地问:“爸,您是喜欢孙子呢还是孙女?” 老爷子很“狡猾”,笑眯眯地:“一样,一样!”话是这么说,我完全能猜出他的下半句:“腰是笋子当然更蒿喽!(要是孙子当然更好喽!)” 还差一个月就要生的时候,老爷子先住了院。不是因为犯病,而是为了迎接孙子提前保养保养。 老爷子从病房打来电话,安排彪子带我去做B超,说是看孩子发育怎么样。我倒没多想,便跟了彪子一起去。B超的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医生格外照顾,告诉我们是个男孩。彪子乐得合不拢嘴,我却哭了一鼻子,委屈地说以后连陪我逛街的人都没有了。 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同住干休所的一个叔叔,他笑眯眯地“警告”我:“芳芳啊,你可得给你公公生个孙子啊!”拖着老干部式的长音,哈哈笑着走开了。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告诫彪子,先不许把B超的结果告诉老爷子。当然我也是多了个心眼儿——万一B超弄错了呢,老爷子岂不白欢喜。 我们每天都去病房看老爷子,那天一进门,便看见老爷子在笑,绷不住的那种笑,和平常不太一样。彪子机灵,一下便猜到:“爸,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党然喽,B超室都是窝的饼,糟就给窝打电话了!(当然喽,B超室都是我的兵,早就给我打电话了!)”于是爷儿俩便一起“嘎嘎”地拼命笑。 孙子降生了,医生给他打了满分——10分,又干净又漂亮,这一切都成了爷爷吹嘘的资本。 爷爷绞尽脑汁给孙子起了个名儿——傅张军——彪子姓傅,我姓张,爷爷是军人。信息量倒不少,但遭到全票反对。 爷爷过去身体不好,上干休所三层小楼费劲着呢,中间总得歇口气儿,吃上一片消心痛。自从有了孙子,爷爷再没因为心脏问题住过医院。一手提个大西瓜,一手拎着菜篮子,“噔噔噔噔”爬上三楼不成问题。人啊,精神的力量真不可小觑。 孙子过满月的时候,两家人聚在一起,姥姥、姥爷也是第一次见隔辈人,自然很亲。 老爷子把我妈妈叫到客厅,先是笑嘻嘻地冲我婆婆说:“妮看看妮,省了三个轨女,猜有了儿子。(你看看你,生了三个闺女,才有了儿子。)”又指指亲家母,“妮再看看妮,两个轨女,mēi儿子。妮们侃侃窝们访访,一省就省个儿子!(你再看看你,两个闺女,没儿子。你们看看我们芳芳,一生就生个儿子!)”老爷子只顾了自己得意忘形,根本不考虑婆婆和亲家母的表情。我只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第二部分 第11节:隔辈亲(二) 爷爷疼孙子疼得没了边儿,想起什么好吃就往孙子嘴里塞,根本不顾是不是时候。保姆可是不乐意,她为聪聪制定了一整套食谱,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吃水果,安排得挺有条理。于是,爷爷和保姆为了聪聪没少闹别扭。我从外景地回来,往往是喊了老爷子和保姆一同到客厅解决“矛盾”。 爷爷委屈:“窝的笋子,窝给口尺滴都不星了!(我的孙子,我给口吃的都不行了!)” 保姆也委屈:“马上要吃饭了,爷爷非给他吃苹果……” 看看两人的委屈样,我能说什么呢,心里偷着乐呗! 转眼聪聪就要上幼儿园了,我和彪子怕这么下去孩子会被惯没了样儿,于是决定送他去离家不远的“六一”幼儿园,整托。报了名,领了体检表,又查了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第二天就去交赞助费。 过程中我俩一直庆幸,原以为把孙子送了整托,那还不等于是挖了爷爷的眼珠子!谁想老爷子竟一声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