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8

威宁营总兵姜弼立时慌神,因为他的防区地处后金进攻的第二道防线,如奉集堡一撤,他的威宁营即首当其冲,他当然不愿先与后金硬碰。紧接着说道:“袁大人,如集中兵力坚守辽阳,我这威宁营的五千人马也应入城布防。”袁应泰打断他的话:“你无需再讲,两处兵马全部撤入辽阳。”虽说他明知这二将怯战,他也不想说破,因为他的战略就是这样制定的。张铨觉得这样做似乎欠妥,因为沈阳一失,辽阳本已没了屏障,如此外围尽撤,岂不等于放敌军长驱直入。可是如果不收缩进城,也等于将一万人马放在外面,让后金各个击破分别吃掉,袁应泰的做法也不无道理。所以,他就未再发表见解。袁应泰为确保辽阳万无一失,抓紧在后金兵马到来之前布防。他向护城河放满了太子河水,使水深达到两丈有余。同时,他又督促兵士加挖堑壕,一日之间,在护城河外,又添了三道丈八深的壕沟,而且全都注入太子河水。枪炮火器弓箭灰瓶擂石等防守御敌之物,尽是多多益善。对十万守军,他亲自做了战前动员,许诺如击退努尔哈赤守住辽阳,为官晋升一级,兵士赏银二十两。经过这么一番紧张的部署,袁应泰认为辽阳至少可以坚守半年,他对守城充满了信心。三月十九日中午,后金大军前锋到达辽阳城外十里处扎营。袁应泰闻报与张铨一同登上北城头眺望。面对三道堑壕一道护城河,张铨不免说出了他的担心:“袁大人,十万大军固守城中,难以施展,我总感到有作茧自缚的意味。”袁应泰不由得心灵一震:“张大人之意是,一旦被敌围困,我们十万人马便无用武之地?”“正是。”张铨提议,“莫若趁敌尚未合围,派几万人马出城扎营结寨,与城池互为掎角之势。”“有理,有理。”袁应泰如大梦初醒,当时传令五位总兵李秉诚、侯世禄、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各领一万人马,共五万大军出城,与后金大军对垒。先行到达的后金军为左翼四旗,努尔哈赤直接统领。他见明军出城,决心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即令代善率一万骑兵出战。代善指挥正蓝旗人马刚刚出动,皇太极带领右翼四旗赶到,见状即要求上阵。努尔哈赤爱惜他:“代善业已出战,你且将右翼四旗在城边驻扎,注意瞭望即可。”“父汗,”皇太极临阵一向勇敢从无畏惧,“大贝勒攻打明军正面,儿臣带兵打其侧翼,使其两面受敌顾此失彼,或可一战胜之。”“倒也有理。”努尔哈赤不觉点头。皇太极一见父汗赞许,立即带两白旗精锐骑兵杀向明军。努尔哈赤已来不及再劝阻,即令大将阿济格再领两红旗马军紧随在后出战。这样一来,冲击明军侧翼的后金精锐马军即达两万。明军左翼总兵姜弼,见皇太极人马杀来,急令炮队全面开火。几十门火炮齐发,战阵前硝烟弥漫,后金军不时有人马倒下。但是皇太极不避炮火,始终是一马当先,将士们谁敢落后,只是全速向前。皇太极及数百骑率先杀入明营,先于正面的代善与明军交手。兵对兵将对将,姜弼举枪迎战皇太极,甫一交手,即被皇太极一斧震得双臂发麻,由不得他夹马退后半步。俗话说,两军相逢勇者胜,左翼明军已被后金军不怕死的勇猛冲锋精神所震慑,气势上先自矮了三分。一线的炮勇在面对面交战中火炮完全失去作用,自卫的短刀哪里是后金军马军长枪的对手,十之四五转瞬死伤。正面的代善也已杀进明军阵中,再加上两红旗人马接续杀到,明军数量上亦居劣势。不过一刻钟时间,即已全线崩溃。五位总兵各不相顾,都是争相逃命。五万明军如失窝的马蜂四散乱飞,皇太极乘胜追杀,一口气追出六十里外,直到鞍山地面才收兵。辽阳之战这第一仗,明军损失两万余人,整个力量对比,后金已占优势。二十日一早,努尔哈赤带着四贝勒、五大臣等,沿辽阳城四周察看地形。昨日一战,袁应泰已将兵马全都撤入城内,眼下城外已无明军一兵一卒,所以后金君臣可以从容地绕城而行。努尔哈赤决定,趁自己队伍士气高昂,明军惊魂未定,今日全力攻城,意在一举成功。对于三道壕沟,努尔哈赤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将士把木板云梯搭上,即可迅速通过。令人头疼的是护城河,它又宽又深,河水满溢,如若强攻时,兵士难免会落水身死。为减少部下伤亡,努尔哈赤决定先将护城河水放干。他下令正红旗兵将掘开西面的闸门放水,而镶红旗的兵将则去封堵东面的入水口,断绝水的来源。城头上巡视的张铨见状,对袁应泰说:“大人,努匪在挖掘闸门堵水口,我们不能听之任之啊。”“怎么办,开炮?”袁应泰也感到应采取措施,但心中无数。“怕是难以奏效,”张铨指指城脚下的闸门,“炮火打远不打近,只有出兵制止。”“那,岂不重蹈昨日的覆辙?”袁应泰拿不定主张。二人议而不决之际,城外的后金军挖闸门堵水口的行动在加紧进行,眼看后金军就要得手。张铨急了:“袁大人,莫再犹豫了,出兵吧!”袁应泰本心不想派兵出城,但张铨身为巡按御史,他的话不能置之不理,便下令姜弼、朱万良二总兵带马步军三万出城挑战。姜弼、朱万良二将领兵出东门。二人皆为后金手下败将,未免心下生怨。姜弼长叹一声对朱万良说:“朱将军,此番怕是难以生还了,若是你得回城,还望关照一下兄弟的家小。”“努匪就会放过我?”朱万良大为不满,“真是流年不利,这种要命差事,却为何偏偏派到我的头上?”尚未交战,两位领兵将军是这种心态,这仗还能打赢吗?说归说,仗还得打。两个人完全采取了守势,两千步军在前,一排大炮在其后,两千马军在炮后。如是往复,排列了密密麻麻的三层。努尔哈赤见明军出城列阵,催促兵士全速完成任务。但是,督促挖闸门的费英东来报,闸门一时难以挖开。而抬土运石堵塞水口的李永芳也来报说,水口水势湍急,急切间不能奏效。努尔哈赤当即决定,闸门照挖,水口照堵,而不再坐等,命令皇太极、代善二人同时向明军发起进攻,并要两白旗夺取护城河上的吊桥。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0节 辽阳的陷落(2)皇太极得令后,并不用骑兵猛冲,而是让绵甲军在前,以盾牌车为先导向明军推进。明军火炮齐发,但全被盾牌车挡住,对后金军毫无杀伤力。待到火炮射程死角,着绵甲的后金军纷纷从盾车后跑出,从车上取下云梯,搭在堑壕之上,蜂拥越过障碍,与明军接手交战。初时,双方杀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但后金的后续人马源源而上,正白旗的精锐骑兵一千余也投入战斗,正红旗的两百精兵更是杀入了明军骑兵核心。姜弼的马军先自动摇,镶白旗的三千马军又如狂风般席卷而来,姜弼的马军彻底溃败。明军防线被撕开了缺口,朱万良的马军见姜弼的马军向城内撤逃,也就无心恋战,随之向城中逃跑。这一来,明军全线阵脚大乱,步军也就掉头争相逃命。后金军乘机大肆冲杀,跑慢些的大多成为刀下之鬼。更多的明军则是掉入护城河中淹死,后来反复尸积,东门外的护城河已被明军尸体堆满,河水已成血水。后金军无需再夺吊桥,脚踏尸身即可越过护城河。城头上观战的袁应泰,将战败的明军放入城中只几千人,发现后金军紧随在后已是冲杀过河,担心城门失守,急令关闭城门。这样,仍有上万明军被关在城外,包括姜弼、朱万良二位总兵。他们已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只是听任后金军像屠牛羊一样宰杀,前后不过两刻钟光景,这一万明军俱成冤魂。可叹姜、朱二总兵,也和部下一样命丧沙场,未得完尸。皇太极、代善等后金大将,并不稍作停歇,随即对辽阳城发起了猛烈攻击。四门齐打,辽阳城岌岌可危。袁应泰与张铨二人分别把守东西门,激励兵士死战,基本上与后金军打个平手,遏止了敌人的进攻。如果明军都像他二人这样,拼死报效国家,后金军是轻易打不进辽阳城的。可是,在南城负责守卫的监司高出,副将牛维耀贪生怕死,丢下士卒先自越墙逃走。而在北城指挥的督饷郎中付国,和游击将军胡嘉栋也如法炮制,以绳索坠城而出。这一来,南北两面的兵士全如鸟兽散,等于放弃了防御。傍晚时分,后金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攻入辽阳城。至此,袁应泰计划坚守半年的辽阳,前后仅仅十二小时即被攻破。与高出等怯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袁应泰、张铨等并未因城破而放弃抵抗,而是逐屋逐房地坚守,与后金军展开了惨烈的巷战。二十日整整一夜,辽阳城中喊杀声不绝于耳。皇太极在小西门夺下石桥,大队冒着炮火冲向袁应泰固守的阵地。袁应泰督军以盾车为屏,万弩齐发火箭御敌。薄暮之中,火箭如流星骤雨飞向后金军,使皇太极的两白旗人马多有损伤。双方鏖战一夜,直至天明,皇太极仍无明显进展。晨曦微露,二十一日的黎明在血腥中到来。皇太极在战斗间歇,思考调整进攻方案,一时尚无主张。范文程来到阵前,他了解主人,一夜无功,必定心焦,故前来助力。皇太极一见喜上眉梢:“先生,定然有计解我之难?”范文程已是计在心中:“四贝勒,明军背后即是军火库,何不集中炮火,将其击中,引发连锁爆炸,明军免不了大量伤亡,军心自乱,我军乘势猛攻,自然是胜券在握。”皇太极一听大喜,立刻将十数门火炮集中在一处,瞄准军火库群炮齐轰,坚固的砖石结构,在炮火的狂轰乱炸下终于坍塌,后续炮火终将军火库中的弹药点燃。旋即,连续不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冲天的火光直上重霄。西门城楼被殃及起火,军营、草料场跟着燃烧,整个西门一片火势熊熊,浓烟滚滚。明军如麻雀乱营四散逃命,慢一些的被烧得焦头烂额。袁应泰被近卫们保护着脱离火海,得以逃回家中。袁应泰的数十名近卫不顾他的反对,接出他的妻子儿女离家,往东北方向逃去,意在从东门出城。可是刚到东门里,代善率领的后金军已是潮水般涌入,情急之下,袁应泰被家人与近卫簇拥着奔上城东北角的镇远楼。这里,是辽阳城的制高点,落魄狼狈的袁应泰,站在高层四望,但见自己的治下富庶的辽阳城,完全为战火硝烟所笼罩,后金军在恣意追杀着失去指挥的明军散兵,街巷中偶尔可见小股明军在抵抗,显然已是无济于事。他不觉顿足捶胸痛哭:“万岁呀!为臣无能,有负圣恩,更是愧对全城百姓,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人世间?”袁妻听出丈夫有死意,急忙加以规劝:“夫君哪里话来,战事胜败,实属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还当保重身体,重整旗鼓,以图东山再起。”袁应泰对妻子的劝慰似乎并未入耳,他此时的目光盯在了楼下左前方的一处四合院中。他多次出入这个洁静清幽的小院,因为这是辽阳分守道何廷魁的寓所。此刻他眼睁睁看到何廷魁及夫人,并一双儿女全家四口抱头痛哭,又向北京方向朝拜后,相继一个个跳入院内的深井中。这凄惨的壮举,令袁应泰大为震惊,他爱国之心陡生,忠义之情涌动,断然决然对夫人说:“目睹何大人全家死节,我袁某人越发无地自容。辽阳之败,皆我所致,脱身无路,决不能落入努酋之手,为不失天朝威仪,我们要以死殉国!”袁妻啊地惊叫一声:“夫君,这如何使得?”袁应泰不容妻子多言:“夫贵妻荣,夫损妻伤,出嫁从夫,古有明训,壮烈殉国,壮哉快哉!”袁妻深知夫君的秉性,已知难以挽回,但舐犊之情使她欲救子女:“为妻从你就是,三个儿女,年幼无知,让他们日后自寻生路吧!”“不可!”袁应泰一口否定,“何大人俱已全家尽忠,我岂能再存一己之私,也是我儿女在劫难逃。”他说时,也不免喉咙哽咽。袁妻无话可说,止不住泪下如雨。袁应泰也觉惨然,但他忍住悲声违心解劝:“夫人,让儿女随我们同登黄泉路,比留下他们无父母更为放心。这样,我们一家就是团团圆圆不分离了。”袁妻听得大放悲声。袁应泰吩咐家人:“你们立刻举火将这镇远楼点燃,之后各寻生路去吧!”众家人齐声劝阻:“大人,万万不可行此短见!”“你等随我多年,当知我的为人,身为大明朝的全军统帅,我不能落入敌手受辱。”袁应泰催促道,“快些举火,若再迟疑便会遭敌生擒,你等就成全我们一家吧!”袁府家人在哭泣声中,点燃了镇远楼。转眼间烈焰升腾,镇远楼成了一片火海。家人们听到,袁应泰在死前的悲壮声音:“万岁呀我主,为臣无能有负重托,现举家自焚以报皇恩了!”袁应泰一家,在烈火中殉难。身为辽阳文职官员之首的巡按御使张铨,破城后仍在督促部下死战。部下将士劝他立即撤离,并不顾他反对,强行将他扶上马向南门方向逃离。途中,局面相当混乱,后金军到处都是,眼见得难以脱身。部下在一小巷中剥下一居民的服装,劝张铨换上民服,以便在混乱中混出城去。张铨将民服掷于地上:“我大明堂堂巡按,焉能为偷生而失官体,如以民装为敌所获,岂不遭努匪耻笑,谓我大明皆贪生怕死之官。”他死活不肯换,也就不能逃出辽阳,转了几个圈子,已知不能逃生,便令部下四散自寻生路,他则干脆回到自己府中,坐等后金军的到来。代善获悉张铨滞留府衙,即命手下冲入擒拿。皇太极恰好赶到,见状制止说:“不可,张铨乃明廷高官,当以礼相待。”代善不满:“抓住张铨,是我的功劳,四贝勒如此妒忌,可要不得呀!”“大贝勒哪里话来,”皇太极解释道,“今后随着战事深入,俘获明廷高官大将会日益增多。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方当设法收其归心,以瓦解明国文武官员的敌意,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代善争不过他:“好吧,随你就是了。”皇太极叫来李永芳:“你去向张铨晓喻利害,将其劝降,以你之现身说法,许他荣华富贵。”“下官遵命。”皇太极再次叮嘱:“务必要办成此事。”“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李永芳见主人如此重视,由不得诚惶诚恐。往昔的巡按府人来人往,不乏公差衙役家人使女,而今偌大的府邸,仅有张铨与贴身小厮一人,这孩子是张铨再三赶不走留下的。李永芳进得府门,冷清凄凉之感扑面而来。甬道无人打扫,厅堂无人收拾,公文和器具零乱地摆放,屋内一片狼藉,完全是败亡的景象。他步过穿厅,进入大堂,但见张铨一身官服,正襟端坐,虽说经历了一场恶战,显然是刻意进行了梳洗打扮,仍不失大明朝高官的风度。李永芳明白,张铨这是有意做样子给人看的,意喻他是效忠大明王朝。张铨以不屑的目光,睃巡了李永芳一眼,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擅自闯入大堂,该当何罪!”李永芳躬身施礼:“张大人在上,末将这厢有礼。”“你是何人?”张铨始终是白眼珠看着他。李永芳不得不自报家门:“张大人,末将李永芳,今在后金国汗王驾前为臣,居副将军之职。”“却原来你就是李永芳,”张铨明知而故意加以奚落,“本官记得我大明朝在抚顺有名的大将李永芳啊!”“就是末将。”“不会,断然不会。”“末将岂能假冒。”张铨故意连连摇头:“据本官所知,那李将军业已战死以身殉国,他身受皇恩,决不会苟且偷生做卖国求荣的无耻勾当,留下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李永芳这才明白张铨是借此辱骂自己,不觉也有些脸红耳热,但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同时也是完成皇太极交付的使命:“张大人,俗话说,良禽择木贤臣择主,眼下的大明朝廷,皇帝昏庸,奸佞弄权,民不聊生,犹如一株大树,根基业已腐空,倾倒只在旦夕之间。而后金汗王努尔哈赤,则是英明天纵……”“你住口吧!”张铨着实不客气地打断他,真正是撕开了脸皮,“不要再卖你的狗皮膏药了!李永芳,你世代身为汉人,竟甘心与胡人为奴,又与猪狗何异?真是丢尽了为官者的脸面,丢尽了汉人的脸面!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劝我改事努酋,那是休想!你快滚出我这清净的厅堂,不要玷污了我这忠义礼信之地。”李永芳想起皇太极叮咛,不敢轻易承认失败,仍在试图说动张铨:“张大人言论过激亦可理解,然而现实却是大明战败,大人已为阶下之囚,身不由己。四贝勒素闻大人英名颇为仰慕,还请三思。”张铨已是没耐烦再与李永芳理论,索性站起:“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复你的主子,要我投降,势比登天还难。”他用力将李永芳推出。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1节 辽阳的陷落(3)李永芳没奈何,垂头丧气走出巡按府。皇太极一见李永芳的样子,便知未果:“怎么样,不顺利?”“末将无能,”李永芳低下头来,“张铨宁死不肯归顺。”代善不由得幸灾乐祸:“怎样,四贝勒,讨好碰了一鼻子灰吧?待我派人将他捆绑出来!”“不可。”皇太极劝止。“你还欲如何?”“我要亲自劝他降服。”“你,你何必轻屈贝勒之尊,去向败军之将讨好?”代善大为不满,“若是他当面辱骂,岂不有损我后金国威。”“礼贤下士,古来有之,我意已决。”代善见阻挡不住皇太极的行动,气呼呼地说:“我去找父汗评理。”他怒冲冲走了。皇太极由李永芳陪同,再次进巡按府与张铨相见。张铨看一眼皇太极,从服饰气质上料到不是平常人。他冷冷地面对李永芳:“你又来做甚?”李永芳用手势介绍皇太极:“张大人,后金国四贝勒特地前来看望。”皇太极适时开口:“张大人,受惊了。”张铨不想在皇太极面前显出大国之臣缺乏礼数,起身回应:“阁下想来即是能征惯战的皇太极了。”“不敢当。”皇太极开门见山,“张大人对大明一腔忠义,令人肃然起敬,然大明朝廷已是朽木,崩颓在即。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张大人何不改弦易辙,助后金国成大事。”“四贝勒,本官并不否认大明存有积弊,但偌大中华,江山万里,雄师百万,仍是参天大树,非尔区区后金就能扳倒的。”张铨不乏自豪感,“皇太极先生,萨尔浒、沈阳、辽阳三战的胜利,并不能说明后金的实力,只是一种偶然,奉劝阁下莫为眼前的小胜冲昏头脑。”皇太极毫不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论理:“张大人,实力对比可以消长,实力的表现实为人心之向背,日后大明与后金谁能最后胜利,我想请大人出外看看市景,相信会有所裨益。”张铨有些茫然:“本官久居辽阳城,街衢市巷了如指掌,有何看处,无非是在贵军的焚掠下,满目凄凉,一片劫后惨状。”“张大人看后便知。”皇太极以手侧身相让,“请。”“一定要看?”“望张大人不要见拒。”“莫名其妙!”张铨颇不情愿地随皇太极走出府门。时近正午,融融暖日高挂当顶,蓝天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巡按衙门正在南门内,九级高台上,观望市井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何时聚起了满街百姓,简直比正月十五元宵节闹花灯还要人满为患。震天的锣鼓声和高亢欢快的唢呐声响起,数不清的鞭炮在人们头顶上炸响,家家户户门前张灯结彩,使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张铨真有些糊涂,这激战刚刚结束,辽阳城有何喜庆大事。再一细看时,真的令他惊呆了。原来他治下的子民,全都削了头发,改为满人装扮,手举着黄纸糊裱的“后金国万岁”、“恭迎汗王”纸牌,在向一乘绿呢大轿欢呼鞠躬。那大轿前帘卷起,露出了那位他已在图像上早已熟识的后金主汗王努尔哈赤。在万头攒动拥挤不开的欢迎人群中,竟也有身着大明官服的多名文武官员。张铨满脸疑惑,竟然看呆了。皇太极微笑着发问:“张大人,没有想到吧?”“这,这是你们以武力胁迫的。”张铨不敢面对这活生生的现实,他不想再看下去,转身返回了府衙。皇太极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张大人,你应该讲真话。古来早已有言,天下乃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大明好比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已是日薄西山,后金国犹如朝日喷薄,已成不可阻挡之势。”张铨已无反驳能力:“奉劝四贝勒莫再枉费心机,任凭你口吐莲花,我张铨也断不会卖国求荣。”马古达来寻皇太极:“贝勒爷,汗王有令,要您立刻去见。”“张大人,可再平心静气想一想,我去去就来。”皇太极正想禀明父汗,请示一下该给张铨一个相应的官职。昨日的经略衙门,已成为今日努尔哈赤大汗的行宫。皇太极在纵马驰向行宫途中,恰与代善相遇。他礼节性地勒马打个招呼:“兄王这是去往何处?”“这个,”代善支吾一下,“父汗有个差遣,我即刻转回。”皇太极不便多问,自去拜见努尔哈赤去了。代善对皇太极始终存有戒心,凡事总要与其相背而行。他刚刚面见努尔哈赤时,提到张铨之事,他并未说明皇太极在插手处理,而是有意隐瞒真情,只称敌之巡按御使张铨被生擒,要不要带来父汗处置。努尔哈赤获悉大明这样的高官落网,自是喜出望外,即命代善立刻将张铨押来行宫。代善请得这一旨意,就等于将皇太极的主张否定。他恐皇太极知晓后再从中阻挠,故而不露口风。代善带从人闯入张铨的大堂,见张铨正在文案上,铺展宣纸用毛笔在写什么,也不用好眼珠瞅他,原本就有气的他越发气恼,将对皇太极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到张铨身上:“姓张的,你好雅兴啊,倒还有闲心练字。你别在这充主人了,跟我走一趟吧!”张铨颇觉意外,他将书案上写的字幅叠好收起。心中说,怎么,代善一反皇太极那礼贤下士的态度,竟然这样嘴冷。他原本就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了,而今也就更加不客气了:“这里是我的巡按府,岂容你指手画脚,与我请出去!”“哈哈!”代善不由得连声冷笑,“你当你是谁呀?你不是大明朝的三品大员了,你如今是我后金国的战俘,别以为皇太极宠着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想怎样?”张铨是挑衅的口吻。“我要你即刻去见汗王。”“我没有兴趣!”张铨态度死硬。代善早已气不可遏,命令随从上前:“押他走!”张铨臂力大得惊人,三四名武士生拉硬拽仍是不能让他就范。代善发怒了:“不信就治不了你!”他上去一脚将张铨踹倒,张铨没想到代善会下此狠手,摔了个结实,左脸也抢破了,额头血迹斑斑。当张铨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努尔哈赤面前时,正为张铨谋设官职而苦心劝说父汗的皇太极大吃一惊:“这,张大人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张铨哈哈哈连声嘲笑:“我总算领教了女真人的野蛮与无知,这就是你后金大贝勒的杰作!”他用手一指左面颊。努尔哈赤向代善投去了不满的一瞥。代善意欲扇起努尔哈赤的敌意:“父汗,张铨狂傲已极,非但辱骂我后金国,对您也口出不逊,儿臣实难容忍。不信您看,他见了您竟然昂首而立,败军之俘,还不跪拜。”努尔哈赤也表现出不满:“张铨,你若是率众投诚尚可另眼相待,尔乃兵败被俘,理应跪见我这汗王。”张铨鼻子发出冷笑:“我堂堂天朝三品大臣,你努尔哈赤是吾皇封的建州卫,充其量不过是五品官,倒是你应该跪拜本官呢!”“你,你太放肆了!”努尔哈赤也动了火气,“来呀,按他跪在当殿。”无论皇太极怎样说情,无论张铨如何抗拒,张铨还是被硬按在地。只是他决不老实,四个武士用尽全力,他还在挣扎不休。努尔哈赤已无兴趣与耐心:“这般死硬,没耐烦再与他纠缠,推出去斩首。”皇太极跪倒求情:“父汗,这样耿直忠臣,若为我朝所用,定是后金柱石,万望宽恕。”“王儿,非是为父不允,他若肯降,就免一死。”努尔哈赤对皇太极还是格外宽容。皇太极转对张铨说:“张大人,依尊驾之才干,定可在后金大展鸿图,昔年宋帝徽、钦,为我先祖所擒,尚且跪拜,大人便屈身有何不可?生命不再啊,还望三思。”张铨为皇太极的赤情所感动,也就倾述了肺腑之言:“四贝勒的关爱,张某感铭五内,徽、钦二帝,怕死贪生,被囚五国城,为万世所不耻。实不相瞒,我若苟活,全家皆难保活命。我意已决,万勿再劝。这是诀别词,还请转交拙荆。”他取出在府中写好的字幅。皇太极接过,从头看来,却是五言诗一首:中华有古训,忠义重千钧。荣华如粪土,富贵若浮云。砍头何所惧,杀身以成仁。生为大明臣,死为汉人魂。皇太极已知其志不可夺,禁不住泪湿双眶,拱手而拜曰:“如此,我不再勉强了,愿张大人走好。”在皇太极的关照下,张铨被后金武士以绳索勒死,得以保留全尸。大明朝的辽阳保卫战,以张铨壮烈的死难而告结束。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2节 巧计下广宁(1)莹莹瑞雪从云空缓缓飘落,大地披上素白的银装。后金新都辽阳装点得粉雕玉琢,在祥和宁静中开始了新的一天。刚刚度过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过年的喜庆气氛还在街巷里回旋。家家户户门楣上的春联,屋檐下的红灯,还都簇新醒目,零星的鞭炮声还时而响在耳边。早起漫步在街头的皇太极,目睹这和平的情景,心头既感自豪却又涌起了几分失落。是啊,经过多年厮杀苦战,后金的事业终于有了长足发展,都城也从那村屯般小小的赫图阿拉,迁到了这赫赫名城辽阳。楚馆秦楼灯红酒绿,这歌舞繁华都是赫图阿拉所不曾有的。但是这里也没了赫图阿拉那古朴的温馨,那初创事业的激情。还有便是说不出的惆怅,离自己心上人范文娟愈来愈远了,他觉得这不只是路途上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距离。他在扪心自问,难道为了后金一统天下的大业,就必须割舍自己与范文娟这份真挚的爱吗?范文程不知何时,已悄悄跟随在皇太极身后。他与皇太极早已超过了一般的主人与下属的关系,友谊与信赖是他二人关系的基石。范文程对皇太极的了解,就像熟悉自己一样:“四贝勒,莫不是又在为舍妹而伤感?”皇太极已不加避讳:“先生,实不相瞒,我时常感到对不住令妹,总是在心中暗暗自责。”“四贝勒大不必如此,”范文程娓娓劝道,“男女之情也是缘分使然,非人意愿所能左右。再者说,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以贝勒爷之文韬武略,理当为后金国建功立业创不世奇勋。四贝勒,千万莫忘令堂临终前的殷殷叮嘱啊!”这最后一句,恰似重锤敲在皇太极心头。母亲的遗愿,又在耳边响起,自己还当向汗王宝座挺进哪!他满含感激之情回望范文程:“多谢先生及时警示,还请指点下步迷津。”“四贝勒,尽管汗王对军事行动为保不露风声一直秘而不宣,但我已料定不日即将攻取广宁。战功向来是问鼎皇位的基石,昔年秦王李世民,即是战功赫赫,方得握有重兵而得登大宝的。在广宁之战中,贝勒爷还当继续冲杀在前,以在军民中、在汗王心目中建树高大的形象。”“先生所言,正合我意。”皇太极任凭雪花飘落面颊,仰望太虚,内心发出宏愿,为了安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自己也要继承汗位入主中原。果然不出范文程所料,后金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尔哈赤在新都辽阳誓师出兵,向大明王朝在辽海地区的最后一个重要堡垒广宁,发起了强大攻势。辽阳失守,使新登皇位的明熹宗受到极大震动。一时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都不知如何挽救败局。议来议去,逐渐认识到还是前经略大臣熊廷弼治军有方拒匪有道,在熊任职一年期间,后金未能向前挺进一步,看来还得请熊廷弼出山收拾残局挽狂澜于既倒。于是,明熹宗为熊廷弼彻底平反官复原职,亲自在太和殿召见。要他不忘皇祖昔年重用的厚恩,不记前嫌,看在君臣大义的分上,临危受命,安边攘贼。熊廷弼被解职赋闲后,一直关注着辽东战事,常为明将的失策无能而感伤,也为自己不能施展抱负而叹息。如今朝廷重新起用,说明自己的战略思想已得到朝野共识,自己正可再展宏图。他在御前发誓,要用三至五年时间收复失地,八至十年时间,彻底打败努尔哈赤。熊廷弼踌躇满志地前往关外上任,然而他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形势,前方的道路依然满是坎坷荆棘。按照大明兵部的安排,熊廷弼的经略衙门设在山海关,这对他来说明里是个关照,因为他可以不必去第一线战场,可以少却诸多风险。但内中缘由是,辽东巡抚王化贞意在独揽兵权,想让熊廷弼只是挂名经略。而熊廷弼既已临危受命,即欲有所作为。他怎甘在山海关做太平官,他只住了一晚歇马,即星夜奔赴广宁。对他的到来,王化贞自是不喜,而二人在用兵方略上也大相径庭,这就为大明广宁兵败埋下了种子。熊廷弼的主张是,在广宁集中马步大军,用以制慑后金主力,而在天津、登莱分置水军,等待时机进入后金南卫地区,山海关留置援军相机出击,称为“三方布置策”。王化贞则与之相反,他意部署诸将沿三岔河设营,依靠当地汉人中的反后金势力,依靠西北蒙古人的支持,依靠降将李永芳为内应,称之为“三依靠方略”。熊廷弼据理反对王化贞的意见,他指出,大军不宜分散到沿河各堡,这样分兵即是自弱,要重蹈沈阳之战为后金各个击破之覆辙。而李永芳深受努尔哈赤重用,眼下后金又节节胜利,断无复归之理。他提出必须征调到二十万大军后,再寻时机开战,目前只宜采取守势,即先保广宁以西不再失守,明军不再退缩。王化贞对熊廷弼的战略根本就不买账,他言道现下兵部已从宣化、大同、延安、宁夏、甘肃、保定诸镇,调来八万人马,加上广宁原有驻军,兵力已达十三万人,不当再给朝廷增加压力。且已发两百万两白银与西北蒙古诸部,若有战事,必会来援。户部所筹二十四万两饷银已于日前运抵广宁,刑部尚书建议购置的佛朗哥红衣大炮亦在演练中。我们不能畏敌如虎,应主动出击,尽快将努匪剿除,以上报皇恩,下安黎民。经略与巡抚意见不一,二人便分别将其上报朝廷。当时的朝政为阉党魏忠贤一伙把持,兵部也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这些人急欲借边关捷报巩固地位,未免急功近利,而王化贞又是他们同党,自然要排斥熊廷弼的主张。这一来,熊廷弼便又重陷上次的窘迫境地,广宁十三万大军,他名为经略,实则不能调动一兵一卒,是个光杆元帅。而王化贞则依仗朝中有人,越发趾高气扬,在派人与李永芳接触后,李永芳答应待八月十五前后,取努尔哈赤人头来献。其实这是李永芳受命麻痹明军,王化贞却信以为真,声称仲秋之夜可高枕无忧而听佳音。就在明军这种失策与无备的情况下,努尔哈赤举倾国之兵发起了进攻。正月十八上午十时,熊廷弼接到前方军情急报,立即派人召王化贞议事。然而传令的小校一脸无奈回来禀报说:“大帅,王大人犹在沉睡,手下不给通禀,如之奈何?”熊廷弼气得亲自去了巡抚衙门,连闯三门,直至王化贞卧室窗外,大声叱唤道:“王大人,后金军已打到门前,莫非要在梦中被俘不成?”王化贞勉强出来相见,满脸的不高兴:“熊大人官高位尊,却这般有失体统,就不怕下人耻笑吗?”“王大人,火烧眉毛了,还在高卧隆中,不觉得失职吗?”“好了,说吧,你想怎样?”“后金大军已至牛庄,西平堡、镇武堡,我军首当其冲,二堡若失,则广宁门户洞开。因之二堡必保,你我均为统帅,自当同上前线,以鼓舞士气。”熊廷弼不容王化贞置疑地问,“王大人选何处驾临?”王化贞仍不相信:“后金军真有这样大的胆量,努尔哈赤亲自前来送死,怕是所传不实吧?”“千真万确,军情岂能有讹。”“就算后金真有兵来,”王化贞还是坚持己见,“依本巡按看来,努酋不过虚张声势,未必敢真的进攻。”“王大人,如今不是争论的时候,敌大军已到鼻子底下。”按常规熊廷弼还是有权向王化贞发号施令的,“你究竟有无胆量去前线御敌,两处要隘你去镇守哪一处?”“身为朝廷大员,世受皇恩,有此千载难逢的报效机会,本巡按自然要去战场与努酋见个上下。”王化贞明白不上前线说不过去,但他更明白西平堡还在前沿:“熊大人既然要我挑选,我就在镇武堡督战。”熊廷弼岂能不知这是王化贞耍滑,但军情紧急,他无心与之计较:“就依王大人所说,你我立即出发,赶赴防地。我料西平堡必遭敌猛攻,若危急时,见我令旗,还请王大人火速出兵配合。”“这是自然,何消叮嘱。”王化贞还是坚持他的观点,“努酋或许不敢轻进,熊大人届时可亲自出面诱敌深入,待后金军深入我腹地后,我两堡精兵齐出,必能聚而歼之。”对这种毫无军事常识孩童般的梦语,熊廷弼只能嗤之以鼻,他在心中万分感叹地说,有如此昏庸之辈的巡按,大明不亡实无天理。二十日早晨,踏着满地冰雪,后金的先头部队到达辽河岸边。对岸的明军河防军约有两千人,统兵者是副将孙德功,一见后金军到来,未等敌人近前,他先自胆怯,对部下说:“敌军势大,河岸无险可守,若与敌战,徒遭败绩,本将军素来爱兵如子,我们不如撤回西平堡,保存实力,以利再战。”兵士们巴不得逃跑,这支河防部队即匆忙撤逃至二十里外的要塞西平堡,费尽心血修筑的河防工事,就这样拱手让与敌人。刚刚赶到西平堡的熊廷弼,对这种望风而逃的现象大为恼火,声色俱厉地要这两千军卒返回河岸防线:“孙德功,你真是丢尽了大明的脸面,与我立即夺回河岸!”西平堡总兵罗一贯知道孙德功是王化贞的内弟,不能不给留点面子,便说:“大人,业已撤回也就算了,亦可增加西平堡的防御力量。”“如此宽容,哪里还有军纪可言?”“现在赶他们回去,也是白白送死。后金大军即将来攻,莫如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熊廷弼想想也有道理,便传下号令:“孙德功身为副将,罪责难逃,重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孙德功见熊廷弼要动真格的,这才开口了:“大帅,纵然我有错,还请看在王化贞大人薄面,饶了末将这次。”熊廷弼听他抬出王化贞来,反倒更加有气:“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军法如山,决不宽贷。”孙德功眼珠转了几转:“熊大人,末将真要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如何上阵杀敌。我情愿带兵重返战场,去迎头痛击来犯之敌。”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3节 巧计下广宁(2)“你,当真要出战?”熊廷弼感到突然。“末将宁可死在战场,也不愿身受军杖。”孙德功说得颇为慷慨。这一来,熊廷弼便无理由再打了:“好吧,许你重上前线。”孙德功带原班人马走了,罗一贯由不得叹气连声。熊廷弼问:“罗将军何以如此?”“只怕是孙德功逃之夭夭了。”“他,他敢戏弄本经略?”“不信,你我登上城头一看便知。”果然,战场在南,而孙德功领人马径直向北而去。熊廷弼大怒:“派人追他回城,加倍治罪。”“他不会听命再回西平堡了,显然他是去了镇武堡,到了王化贞大人麾下,熊大人就更奈何不得他了。”“我,我定要将他治罪!”“大人,犯不上同这种人治气,”罗一贯手指正北方向,“看,后金军已是逼近,我们还是全力迎敌吧!”代善为前锋的后金大军,约有两万兵力,向西平堡发起了强攻。盾车为先导,云梯随后,马军在最后面略阵。西平堡早在熊廷弼两年前为经略时,就已修筑得城池坚固,如今有身为经略的熊大人亲自督战,明军个个奋勇。红衣大炮也发挥了威力,后金军死伤累累。双方鏖战一昼夜,西平堡岿然不动。二十一日晨,努尔哈赤亲自组织兵力,向西平堡发起新一轮猛攻。战事愈加惨烈,西平堡北门曾几度易手,但是熊廷弼不顾生死参战,终将后金军击退。皇太极的两白旗人马也遭受历次战争以来最大的损失,一支冷箭将皇太极鼻尖划破,使得努尔哈赤好不后怕,下令停止进攻。范文程被请来问计,他询问了攻守战况后,立时有了主意:“战事不顺,这有何难?”“先生有妙计请快相告。”努尔哈赤急切想拿下西平堡,以振奋士气。“既然一时打不下,何妨放弃它。”“什么!”努尔哈赤没想到期待的妙计竟是这样一句话,“素闻先生可比汉之张良,原来不过如此,令人好不失望。”还是皇太极了解范文程:“先生请把话讲完。”“汗王,俗话说,老太太吃柿子拣软的捏。在下以为西平堡因为有熊廷弼坐镇,将士尽皆死战。我们何不暂且放下它,而改打镇武堡。那里的主帅王化贞刚愎自负,既贪大喜功,又胆怯怕死,相对好打。攻下镇武堡,我军士气高涨,西平堡退路断绝,可不战而下矣。”范文程从容地说个透彻。努尔哈赤呆呆无言。“父汗,您以为如何?”皇太极不见父亲表态,忍不住催问。努尔哈赤好像才认识范文程一般,上下打量一阵,由衷地发出赞叹:“皇太极谓先生才智过人,果然所言不虚。这番话犹如拨云见日,使本汗茅塞顿开。就依先生之言,兵发镇武堡。”熊廷弼、罗一贯不敢稍有疏忽,一大早便到城头上瞭望敌情。突然发现后金军正在从西平堡撤走,不免惊呼:“努匪这是意欲何为?”“大帅亲自坐镇,努酋屡攻不下,无奈只得撤军。”罗一贯现出胜利的微笑,“看起来,努尔哈赤并非不可战胜。”熊廷弼可没有罗一贯那样兴奋:“努酋大军来攻,断然不会无功而返,内中定有缘故。”“他总不能去打广宁吧?”罗一贯是否定的口吻。熊廷弼却被这一言提醒:“不好!努匪定是转而去攻镇武堡。”“这也倒好,让那里的守将刘渠也见识一下后金军的厉害,免得日后对我西平堡的胜仗不服气。”“咳,军情万分危急,你还在意气用事。”熊廷弼忧心忡忡,“王化贞在彼督战,只恐他胡乱用兵。”“那又当如何?”熊廷弼当机立断:“罗将军,留一半兵力与你镇守西平堡,我带半数人马,立刻去增援镇武堡。”罗一贯担心自己兵少,西平堡空虚万一有失。可是熊廷弼决策,他又不能不依从,两刻钟后,熊廷弼领兵出堡。此番后金军转攻镇武堡,努尔哈赤吸取了攻打西平堡的教训,不想再折锐气,改派皇太极为先锋,意在一鼓作气一战而胜。皇太极的两白旗人马,在西平堡小受挫折后都憋着一肚子气,进攻镇武堡,无不奋勇争先。所以行进神速,很快便推进到镇武堡近郊。王化贞认为这是歼敌的大好时机,即命总兵刘渠和孙德功率军倾巢而出。孙德功怯战,他主张将军队分为左右两翼,自领左翼兵马,而让刘渠的右翼先与后金军交锋,自己的人马部署在平阳桥一线观战。刘渠部明军奋勇搏杀,与后金军战得天昏地暗,双方一时难分上下。皇太极见状,留下镶白旗人马与刘渠激战,自带正白旗大军突入明军侧后,直向平阳桥的孙部明军扑去。两军方一交手,孙德功即被皇太极一斧震落手中刀,将他吓了个胆裂魂飞。孙德功哪管节制部队,拨马抢先逃跑。这还不算,他口中且狂叫不止:“败了!败了!”主帅败逃,部下哪还有恋战之心,全都蜂拥败退。刘渠与镶白旗的后金军交战,本已渐占上风,侧后的明军一退,他的部下顿时军心大乱,人人争相逃命,刘渠也就支持不住,被败军裹挟着退逃。岂料坐下马蹶倒,将他掀下马来。逃命的败兵谁还管他是统兵主帅,纷纷践踏而过,可叹堂堂总兵,转眼被碾为肉酱一般。皇太极乘胜追击,越过镇武堡,他几百精骑,竟大胆插入万余明军中奔袭。逃跑途中的孙德功,被皇太极伸手擒下马来掷于尘埃。孙德功跪倒叩头求情:“贝勒爷,千万饶小人狗命,没齿不望再造之恩,来世变犬马相报。”皇太极实在难以想象,大明朝的统兵大将竟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口中轻蔑地说:“像你这样的庸才,便活着又有何用?”“贝勒爷怎说无用,若非小人率先败逃,我朝大军何至于一败涂地。”孙德功为保活命,竟不知羞耻地说,“若蒙贝勒爷放生,愿在明军中为内应。”皇太极实难想象大明官员中竟有如此无耻之流,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好,好,放你一条狗命就是。”孙德功得了大赦令,磕一个响头,丧家犬般屁滚尿流去了。皇太极回马占领了镇武堡之后,只留少许人马镇守,即率两白旗精兵去攻打西平堡。后金大军在西平堡外已集结五万有余,而明朝守军约有三万。力量对比优劣已分,但明军系凭险据守,占有地利,再加上熊廷弼督战,士气相当高涨。努尔哈赤见合围业已形成,就要下令进攻。代善建议道:“父汗,何妨先礼而后兵。”“你意劝降?”“正是。”代善进一步说,“守敌强悍,城池坚固,前番久攻不下,再打定有较大死伤。莫如派李永芳将军现身说法规劝,或许有效,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岂不美哉!”努尔哈赤已对范文程信服,便转而动问:“先生以为可否?”“熊廷弼坐镇,十有八九是难如愿的。”范文程不想让代善心生忌恨,“当然也不妨一试,彼不识时务再攻亦不迟。”“也好,就请李将军走一遭。”努尔哈赤传下军令。李永芳奉命到北城下叫门:“上面听着,我是后金国汗王派来特使,要进城与熊大人相见,有要事相商,速去通禀。”少时,一名将军出现在城头上:“李永芳,熊大人何等身份,不会屈尊见你,有什么话对我罗一贯讲。”“罗将军,镇武堡业已失守,西平堡已被团团围困,为免生灵涂炭,奉劝你开城降顺。后金汗王,广纳贤明之士,定有封赏。”李永芳高声招抚。罗一贯连声冷笑:“李永芳,大明臣子个个忠臣良将,谁像你无耻事胡。适才间尔等已碰得头破血流,这西平堡就是努酋的坟墓!”“罗将军,实力悬殊,城破在所难免,千万莫呈一时之勇,身家性命要紧。”李永芳再加规劝,“还请三思。”“休再饶舌不止喋喋不休,要打就只管来,我已是恭候多时了。”罗一贯已不耐烦再说下去。“不听我良言相劝,那就休怪城破之际玉石俱焚了。”李永芳原本即无信心,掉转马头欲离去。“李将军且慢。”城头上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李永芳回转身颇为惊愕:“你是熊大人?”“鄙人熊廷弼。”“熊大人有何见教?”“归顺之事可否商议?”熊廷弼索性直说,“就是说能否谈谈条件。”李永芳大为意外,熊廷弼怎会讲出这番话来。且不论其真伪,但听他有何话说:“熊大人请道其详。”“西平堡可以让给贵方,但须让出西门,保证我方军将及家属平安离开,且不得追击。”熊廷弼说,“否则宁可决一死战。”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4节 巧计下广宁(3)罗一贯一听便急了:“大人,我西平堡固若金汤,不能这样轻言放弃。”“你懂什么,如何战守,自有本经略做主。”熊廷弼训斥了罗一贯,再问李永芳,“李将军,贵方接受此条件否?”“熊大人,待我禀明汗王后即来回复。”李永芳策马回营。城头上,罗一贯显然不悦:“熊大人,我西平堡坚如磐石,凭什么拱手送人,你是朝廷的罪臣。”“罗将军,为大将者当审时度势,不可固执因循。西平堡不保已属必然,与其在此全军覆没,何不设法保存实力,也好增强广宁城的守卫,死保广宁。”“努匪他会让你轻易撤走?”罗一贯表示怀疑。“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熊廷弼道,“兵不厌诈,我们自有脱身之计。”“熊大人有何妙计?”“我料努酋亦势必将计就计,我们便再计上加计。”熊廷弼将方略低语告诉一番。罗一贯将信将疑:“也未见得是万全之策。”“情急之下,也只能如此了。”熊廷弼决心已定,“我决不能让几万军将全都葬身于此。”与此同时,后金一方也在为熊廷弼的条件而争论。范文程又被推上拿主张的位置,他同意皇太极的分析:“四贝勒所说甚为有理,熊廷弼定有阴谋。但窃以为,无论他是何居心,我方皆可答应其条件。因为这样一来,我方即可在旷野中歼敌,免得强攻城池造成较大伤亡。”皇太极表示赞赏:“先生所言极是。”努尔哈赤仍有疑虑:“只是不知熊廷弼如何动作,切莫被他钻了空子。”范文程略加思索:“在下以为,明军是声东击西,他要求让出西门,认为我方必在其他各门布以重兵。而我军则运动至西门外十里埋伏,待其到达聚而歼之。”“兵力如何分配?”努尔哈赤又问。“五万大军以四万埋伏,另一万分至东南北三门虚张声势即可。”范文程胸有成竹。后金方面议定,即刻重新部署兵力。很快,西门外的人马撤得一干二净,李永芳在城下呼叫,要明军即刻从西门退走。城内,熊廷弼已同罗一贯做好了准备。熊廷弼把领兵大将召来,这才将意图点明:“诸位将军,我料后金不会轻易放我军归广宁,说不定在远处设有埋伏。我军突围之策是,分三路齐出,让敌人顾此失彼,这样总会得以保存一定实力。西门外无兵,相对较易突破。以总兵祁秉忠将军领一万人马,出西门一路冲杀直奔广宁方向。罗一贯将军领兵一万,出东门突出后,绕道也赶赴广宁会合。本经略统带一万人马,从北门突围,最后也去广宁会师。”罗一贯为保熊廷弼安全,特意将自己麾下几员大将,如祖大寿、李秉诚、鲍承先、罗万言等,拨到熊廷弼帐下。一切安排妥当,以祁秉忠为首的明军,先行自西门突出。这一万明军声势也算浩大,开始时祁秉忠尚提心吊胆,及至行出四五里路也不见有后金军阻截,便渐渐放松下来。他催促队伍全速前进,以便及早赶到广宁,摆脱被伏击的危险。岂料,在行出十里后即陷入了后金军的包围圈。尽管明军顽强低抗,但在四倍后金军的层层包围下,经一个时辰的激战,明军全军覆没,祁秉忠阵亡。在祁秉忠出城后不过一刻钟,罗一贯与熊廷弼也分别从东门、北门杀出。后金军措手不及,加之明军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这两万明军几乎未受多少损失,便都突围成功。努尔哈赤在全歼了祁秉忠部明军后,熊廷弼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知情况不对。经询问降卒得知,熊廷弼是三路突围。事已至此,返回西平堡已无必要,努尔哈赤传令,全军火速向广宁推进。行军途中,范文程对皇太极说:“四贝勒,此次未能生擒熊廷弼,乃我的过错,请向汗王请求对我严惩。”“先生哪里话来,此战未获全胜亦为大胜,至于熊廷弼,他躲过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眼下是急行军顾不上请罪之举,但我要将功折罪。”范文程献计,“贝勒爷可派马古达将军化装为溃散的明军小校,先行飞马混入广宁城中,要他设法找到孙德功,向其晓以利害,许以高官厚禄,令其在城内策应,使我军得以顺利破城。”“马将军会不会为他所害?”皇太极有些担心。范文程依然坚信自己的判断:“孙德功其人贝勒爷还不是领教过了?他断然不会放过这能立功的卖身良机。”皇太极一向对范文程深信不疑,便予依从:“就依先生之言。”马古达受命化装成明军小校,随败兵混进了广宁城。找寻到孙德功府邸,声言有机密事通报,得以与孙德功相见。烛光下孙德功正在独斟自饮,他口中啃着有名的广宁熏鸡,目光中满是疑惑地发问:“你是何人?有何见教?”马古达单刀直入:“在下乃后金国四贝勒皇太极身边近侍马古达,奉贝勒爷之命,特来拜会孙将军。”孙德功不觉放下了鸡腿站起身来:“原来是马将军,失敬失敬,但不知四贝勒有何吩咐?”“孙将军想必还记得对四贝勒的誓言。”“若有差遣,甘愿赴汤蹈火。”“好,”马古达说明来意,“四贝勒要将军为内应,袭破这广宁城。”“这……”“怎么!”马古达露出不满,“将军胆怯了?”“不,不,”孙德功说出自己的担心,“只有马将军一人配合吗?”马古达这才放下心来:“非也,我后金国大军明晨即可到达。”孙德功也觉心中有底了:“如此大事可成。”马古达又抛出诱饵:“孙将军,四贝勒特意让在下告知,事成之后,定然重加封赏。”“小人先给贝勒爷叩头谢恩了。”孙德功说着冲北跪拜在地,连磕三个响头。之后,叫来手下亲信,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次日天色刚刚微明,孙德功部下军将就已遍布全城,分别接管了府库钱粮。他和党羽在大街小巷高声喧嚷:“广宁城破了,快快逃命吧!”“为保活命,赶快剃发投降吧!”本已如惊弓之鸟的广宁官民,听到满城如此叫喊,谁还顾得分辨真伪,全城顿时大乱。人们争相涌出城门逃命,你推我挤哭喊连天。王化贞早起后与往常一样,到内书房犹自拿起文书在批阅。刚刚提起笔来,部下的参将江朝栋风风火火闯进房中。王化贞大怒:“大胆!不经通报擅自闯入,该当何罪?”“王大人,大事不好,后金军已经杀入城中,快些逃命吧!”王化贞不由得双腿发抖:“这,这,这便如何是好?”“末将保您出城。”江朝栋急切间牵来两匹骆驼,匆匆收拾了王化贞的金银细软,搭在一匹骆驼上,再将王化贞扶上另一匹骆驼,便向外面夺路而走。大门口,乱军们见主帅要逃,纷纷上前围住,有的发出质问,有的要抢驼背上的金银。有人干脆要将王化贞拖下来捆绑,并且举起了刀枪。江朝栋一见,厉声呵斥:“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王大人不恭,还不给我靠后!”他这一喊,有人胆怯地后退了,江朝栋趁机挥刀乱砍,为王化贞杀开一条血路。王化贞与少数随从逃到闾阳驿,恰遇熊廷弼自右屯来。王化贞禁不住放声大哭:“熊大人,你我收拾败残人马,死守宁远吧!”“一切都晚了!”熊廷弼长叹一声,“有负圣恩,空怀满腔抱负,你我难逃其咎,死罪是在所难免了!”“那,我们当如何?”王化贞已是六神无主。“为今之计,只有全力将百万百姓撤入山海关,保他们不葬身于努酋屠刀之下,也就算是我等亡羊补牢了。”路上,逃难的百姓哭爹叫娘,拥挤不堪,死者随处可见。熊廷弼让部下收拢百姓,发给饮食,少许有些秩序,引领着向关内方向急退。广宁城未逃的百姓,则家家焚香结彩,举着旗、伞,抬着大轿,吹着唢呐,出城一里去恭迎努尔哈赤进城。至此,大明王朝在辽东已是全军覆没,疆土尽失。山海关外围宁远城的争夺,已是势不可免。一场新的大战,即将在辽西大地上拉开序幕。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5节 受挫宁远州(1)乌云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金色的琉璃瓦和血红色的朱檐,全没了往日的光彩而黯然失色。压抑的气氛使大明王朝的神经中枢完全丧失了生气,明熹宗面对着低头垂手被他骂够了的群臣,无可奈何地仰靠在龙椅上,他自己仿佛也已力气耗尽,广宁失守的打击,对他确实是太大了。新登大宝,他多么想用边塞的胜利来为自己大壮声势啊。然而为自己看好笃定当有杰作的熊廷弼,竟然败了个一塌糊涂。这叫九五之尊的他如何面对国人,在百官面前不也是大失龙颜吗?王化贞已是下狱,熊廷弼革职在家听候发落,要处置这两个罪官是不消劳神的,当务之急是,谁能力挽狂澜收拾残局,稳住辽西岌岌可危的颓势。他已问过三遍,而百官并无一人应声。难道这泱泱大明竟连一个忠勇之臣都不存在吗?他实在是伤心透了。正当明熹宗发呆之际,有一大臣出班开言了:“万岁,为臣有本启奏。”明熹宗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因为总算有人打破了冷场局面,使他摆脱了尴尬。他龙目细细打量进言之臣,却想不起此人名讳,看官服是个职品较低之人,难怪自己不知其名。不过观此人仪表堂堂,声若洪钟,先有几分好感,遂和气地问道:“卿系何人?现居何职?”“臣袁崇焕,现为兵部主事。”熹宗眼中闪耀出兴奋的火花:“你就是声称,给你兵马钱粮,一人即可担起关外防守大任之人?”“正是为臣。”“如此说你是自荐要抗击努酋?”“非也,”袁崇焕倒也是直言不讳,“臣有报国之志,亦有却敌之策,但资历尚浅难孚众望,故举荐兵部孙承宗大人,可当此大任。”对于孙承宗,熹宗皇帝是心中有其人的。袁崇焕的提议,使他猛然醒悟,暗说自己怎么就将这样一位忠臣良将偏偏忘却。原已丧失信心的熹宗,此刻又有了精气神,他声音又高了几度:“孙爱卿。”“臣在。”孙承宗应声出班。“朕如委你全权处理军防大事,你有何高见?”孙承宗为河北高阳人,他自幼即有军事抱负,曾在中年后只身到山西等边防重地考察,对东北少数民族与汉族及大明王朝的复杂关系深有了解。身在兵部任职,对于后金占领广宁后的边防形势亦曾认真研究,因此皇帝垂询,他早有成竹在胸:“臣以为要遏阻努匪攻势,首要之策有其三。”“卿可一一奏来。”“其一当重将权。”孙承宗是在分析了对后金用兵失利的惨痛教训后,得出这一结论的,“不懂军事的文官干预过多,致使边将难以施展,用将必信将,给边将以足够的兵权。”熹宗不觉点头:“有理。”“其二万不可急功近利,努匪已成气候,非一朝一夕三年二载即可剿灭,当务之急是先遏止后金攻势,然后再徐图进取。”“却也有理。”熹宗对此有所保留,“总不能无限期地对峙下去吧?”“那是自然,只是万岁不可性急。边将自会审时度势,尽快取得战果。”“朕也依你。”熹宗又问,“这其三呢?”“要练兵核饷,西抚蒙古,东恤辽民,简化京军,修筑蓟镇……”熹宗听得眉开眼笑,对孙承宗所说逐一采纳,并当殿策封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还加封袁崇焕为兵部侍郎,佐理孙承宗督办蓟辽天津登莱军务。孙、袁二人不辞辛苦,飞骑兼程赶赴山海关。孙承宗依袁崇焕之主张,抓紧定军制,建营舍,演火器,治军储,缮甲杖,筑炮台,买军马,采木料,救难民,练骑卒等,很快即巩固了山海关防线。他二人还重点修复了宁远城,使其焕然一新更加坚固。宁远地处辽西走廊咽喉,背靠承德山地,面向烟波浩渺的渤海,西连长城,东接锦州,是山海关的前卫,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以此为依托,袁崇焕还收复了锦州附近的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等城镇,使宁锦防线连成一片,大大加强了对山海关的拱卫。面对孙承宗与袁崇焕的积极防御,努尔哈赤一直按兵不动。他清醒地认识到,孙、袁两个对手非等闲之辈,需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公元1625年(明天启五年),孙承宗属下大将马世龙在柳河为后金所败,损失惨重。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以此为契机大肆攻击孙承宗,并罢了孙承宗的官,改派亲信高第接任兵部尚书经略辽东。高第根本不识兵法,只知讨好阉党,上任伊始就不顾后果,尽撤锦州、松山、杏山等处兵民,袁崇焕辛辛苦苦修筑的防御工事,被他尽行遗弃,大量粮食甲杖丢弃。撤退沿路,人马拥挤道途,哭声震天。这是在后金兵连个影儿俱无的情况下发生的惨剧,闹得民心军心怨恨有加,斗志大泄。高第还不肯罢休,他又下令撤宁远、前所二城之兵入山海关,也就是要将山海关外全都拱手让与后金。时已升任兵备副使、右参政的袁崇焕,面对自己苦心经营四年的坚城宁远,发誓宁死不撤,要与宁远共存亡。因此也就埋下了与阉党仇恨的祸根,魏忠贤之流发誓要寻机除掉这颗不听话的眼中钉。努尔哈赤耐心等待休整了四年,终于等来了可乘之机。他看透了高第的昏聩无能,看清了高、袁二人之间将帅不和,决意发兵一举打入山海关,彻底摧毁明王朝的统治。公元1626年(明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农历正月十四,后金都城沈阳人马喧嚣。旌旗蔽日。努尔哈赤亲率诸贝勒、满汉大臣和十三万马步大军,号称二十万大举征明。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十六日抵东昌堡,十七日即渡过辽河。轻取仅有一千守军的右屯卫,再取五百守军的大凌河,继取三千守军的锦州。可说是马不停蹄,二十三日即兵临宁远城下。努尔哈赤命大军绕到宁远城西面安营扎寨,将宁远与山海关之间的联系拦腰截断。龙宫寺作为努尔哈赤的行宫,成了战场指挥部。激战前夕,他在这里召见随征诸将与大臣。范文程与皇太极同去参加御前会议,临进寺门时,范文程不无忧虑地对皇太极说:“四贝勒,下官感到自沈阳出师以来,汗王一路上意气风发,又兼未遇任何抵抗,途中多有缴获,面色已露骄意,轻敌溢于言表,对此不能掉以轻心啊。”“先生之意是骄兵必败。”皇太极与范文程可说是心有灵犀。“还望四贝勒不畏有触龙颜,适时提醒劝谏才是。”“先生才思敏捷,谏言最为汗王看重,也请犯颜开导。”范文程点头答应:“下官义不容辞。”二人进得大殿,与会人等业已到齐。努尔哈赤满面笑容,环顾全场后说:“我大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明军望风而逃,关外仅此宁远孤城,攻陷指日可待,诸将与众卿对明日攻城有何高见?”代善也对战事极为乐观:“父汗,宁远城可说是唾手可得,为体上天好生之德,何不派人先行劝降,可免这商贾繁华的宁远城毁于战火。”“有理。”正合努尔哈赤心愿,“李永芳将军,就着你进城走一遭。若劝降得成,记你头功。”李永芳心中没底,但不敢有违,“末将遵旨。”皇太极与范文程对视一眼,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皇太极愈发感到范文程的担心不无道理,便不顾努尔哈赤扫兴开言:“父汗,儿臣有话启奏。”“讲来。”“儿臣以为,袁崇焕刚正忠直,经营宁远数载,决难不战而降。”“你的意思是……”“应制订完善的攻城之策。”“袁崇焕真的不降,再打不迟嘛!”范文程见皇太极一再用目光示意,觉得不开口不行了:“大汗,下官也有话要奏。”“范先生尽管直说。”“大汗,袁崇焕练兵四年,宁远连年整修,兵精城坚,我方要有打硬仗的准备才是。”范文程说出了努尔哈赤不爱听的一句话,“宁远城非一朝一夕可下,很可能是长期作战。”“范先生缘何长敌志气灭己威风?”努尔哈赤明显不以为然,“大明兵将无不怯战,我后金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小小宁远何足为虑,定可一战而下。”大家见汗王如此充满必胜豪情,谁还敢再惹汗王不悦,便无人再提异议,而是同声表示决心:“愿随汗王血战,生擒袁崇焕,攻占宁远城!”努尔哈赤踌躇满志:“本汗体恤全城生灵,给袁崇焕一个机会,李永芳将军即刻去劝降。”“末将遵命。”李永芳躬身退出,只带十数名亲信,直奔宁远城而去。冬日的夕阳,像一只遭了霜打的大柿子,既不鲜艳也不耀眼。宁远城挺立在清冷的寒风中,城外的数道障碍防护,犹如为它上了一条又一条绑绳。依稀可见城头上仍为备战而忙碌的军民的身影,更有负责守卫的官兵严阵以待。守城副将祖大寿望见李永芳一行接近了城池,高声喝问:“来者何人?再不止步可要发炮了!”李永芳答:“城上听着,我乃后金国大将李永芳,奉我主汗王之命,要面见袁崇焕大人。”袁崇焕也在城头上,祖大寿走过去问:“大人您看……”“李永芳,你该不是要劝降吧?”袁崇焕以问代答。“你是……”“本人即是袁崇焕。”“请开城容我入内相见。”“有何言语尽管讲来,我在洗耳恭听。”李永芳见袁崇焕不放他进城,也就在城下抬高声音:“袁大人,后金国兵强马壮,宁远一座孤城,以卵击石难免玉石俱焚。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弃暗投明,既得保全身家性命,又可使宁远城百姓免遭涂炭,还可保部下荣华富贵。何去何从,还望三思。”第三部分 熊廷弼经辽第56节 受挫宁远州(2)“李将军身受大明皇恩,竟然屈身事贼,我也不想当面羞辱你。只是我想明白告知,袁某非贪生怕死之辈。何况尔后金不过十三万人马,却谎称二十万大军,足见努酋色厉而内荏。宁远虽小,但将士们斗志弥坚,更有山海关为后盾,决非尔所谓之孤城。只要袁某人在,努尔哈赤就休想踏进宁远城一步!”“袁大人,大势所趋,一旦城破,悔之晚矣。”“奉劝你和努尔哈赤,就死了这份心吧!”袁崇焕语气决绝。李永芳早知袁崇焕必不肯降,也不再多费唇舌,回去复命去了。努尔哈赤是期望不战而下的,劝降的结果使他多少有些失望。他当即将帅案狠狠一拍:“明日早饭后攻城,先取东门,城破之后,割袁崇焕首级来献,不许受降不许生擒。”看得出,努尔哈赤对袁崇焕已是恨之入骨。斥退了李永芳之后,袁崇焕料定一场恶战已不可免。他在城头望见街道上有几千居民集聚,显然都在为宁远城的存亡忧心,便双手抱拳对百姓一个罗圈礼:“列位乡亲,后金攻城只在旦夕,然崇焕守城志若磐石。哪怕粉身碎骨,亦誓与宁远共存亡。此心此志,天日可鉴。”说着,袁崇焕叫部下取来一幅白绫,当众刺破食指,滴血书下誓言:报国何惜命,忠君舍此生。甘洒一腔血,誓保宁远城。身后众将一见,纷纷刺破手指,在白绫上书写自己的名字。依次为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祖大寿、何可刚……城下的百姓亲眼目睹了领兵统帅与将军们保卫宁远的决心,顿时群情激奋,欢呼声震天,并推举一位长者上城来,向袁崇焕表示,全城居民愿出三千青壮协同守城。袁崇焕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更加坚定了死守宁远城的信念。二十四日一早,由代善指挥的两万大军,向宁远东门发起了猛攻。后金军在战车上覆以生牛皮,下伏勇士,用斧锤凿城,意欲打开一个缺口。然而天寒地冻,斧凿下去,只是几个白点,一时间难以奏效。努尔哈赤见状,又派“铁头子”上阵,五百精兵,皆着双重铁甲,且头部尽为铁甲包裹,无论何种武器都奈何不得这些“铁头子”。他们每人推一辆双轮车,一直推至城脚下。每车后隐蔽的五名攻城勇士便树起车上的云梯,强行登梯攻城。在城上应战的明军,以袁崇焕为首,所有大将尽皆参战,使明军士气大振。守城军士鸣枪放炮,百姓则投掷火药罐,滚落擂石,抛下麻油火把。后金军多有死伤,特别是双轮战车半数被烧毁。从晨至午,后金军连续进攻十数次,均不能登上城头一步,皇太极见伤亡过大,便对努尔哈赤进言说:“父汗,今日难以取胜,莫如撤兵休整,明日再战。”努尔哈赤很不情愿地下令停止进攻。二十五日,一夜未得安眠的努尔哈赤早早起来,便点集三万人马,亲自指挥向宁远发起轮番攻击。由于汗王督战,将士们分外用命。攻势较昨日愈发凌厉,十几架云梯刚刚被放倒,随即又有二十架云梯树起。后金军几次登上城头,又几番被明军杀退,宁远城多次处于危急之中。明大将满桂,见后金攻城后续兵力有增无减,城头数度吃紧,遂率将校将十一门佛朗哥大炮悬于城头,对后金军后翼猛轰,密集的炮火,阻断了后续部队的通道,进攻的后金军即断了援兵。而与此同时,祖大寿用枯草硝黄松脂木棉制成火球,滚下烧击正在进攻的后金军,使后金军多数被烧伤。皇太极见自家的炮火难以压制明军的佛朗哥大炮,前方的军士死伤殆尽,便劝努尔哈赤暂停进攻。努尔哈赤明白再打下去徒增伤亡,只得下令退军。这样,后金对宁远城的第二轮进攻宣告失败。当晚,努尔哈赤在龙宫寺行宫,召集文武大臣议事。他双眉紧锁,面容凝重,声音低沉:“各位,两日苦战,宁远未下,我后金反伤亡将士五百余人,本汗对袁贼崇焕恨之入骨,明日如何一战而胜,不再蹈失利覆辙,愿进献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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