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王卢作孚》作者:胡凤亭-7

在察遍川江水情之后,卢作孚获取了川江水系的重要资料,并将这两条航线亲自动手绘制了草图。他对江水的流速和轮船的时速作了比较,不禁恍然大悟——川江航运史上的奇迹诞生了——3只轮船,两条航线。他的理论是:  合川→重庆→涪陵均系下水,  涪陵→重庆及重庆→合川均系上水,  按江水的流速和轮船的时速计算:  上水需一日,下水需半日。也就是说,两条航线两只船上水各需一整日,而两条航线下水只需一只船一整日。他设想:  第一只船由合→渝→涪,需一日;  第二只船由涪→渝,需一日;  第三只船由渝→合,需一日。  如此循环往复,3只船就能当作4只船来用了。  试航顺利。从此,合川、重庆、涪陵三座城市每天都有对开船了。  经过几次反复试验,3条轮船,行驶两条航线,每天对开,准时到达,作为民生公司的轮船航线确定了下来。  卢作孚的创兴弥补了民生公司轮船数量的先天不足,在川江航运业上传为经营佳话。因为这时,各个航运公司的轮船极少定航线、定时定期航行,唯有民生公司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在川江上运行着,这本身就是民生公司的一次胜利。当一些人还在津津乐道地传诵着卢作孚的经营天才时,卢作孚又开始筹谋另一个惊人之举。  1928年夏,卢作孚瞄准了川江航运业的空白,计划在重庆投资建设民生机器厂,主要用来修理船舶。当他的计划刚刚透露出半爪一鳞时,遭到了部分股东的坚决反对。  反应最强烈的是一些小股东、他们认为卢作孚的这个计划不符合实际,投资大,不适于本公司;认为民生公司眼下只有3条船,不需修理;厂址、设备将花费大笔资金,民生公司能否承受得住……  卢作孚坚持自己的主见。他的理由是,川江上共有120多条船投入营运,因整个川江尚无一家可修理船舶的机器厂,轮船损坏均需拖到2500公里之遥的上海去修理,费时、费力不说,还需昂贵的修理费用。民生公司的船眼下是不用修理,但将来呢?以后发展壮大了呢?不能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  郑东琴、陈伯遵等一批民生公司的“元老派”支持了他,使他得以按自己的构想去行动。  然而,建造一个机器厂谈何容易!更何况合川电水厂扩建正在节骨眼上,而北碚的乡村建设已全面铺开,两边都离不开他。  选定厂址,绘出民生机器厂草图,落实资金后,他又回到了北碚。  卢作孚巡视完北碚的新兴经济事业实体后很高兴。在北川铁路公司,他约见了丹麦工程师宋而慈,还有副工程师唐瑞五,商议北川铁路的一些收尾工程。  嘉陵江三峡有丰富的煤矿资源,沿江北县西山文星场至大田坎一带的地下,煤蕴藏量相当大,煤不仅距地表浅,而且煤层厚。先后诞生许多小煤窑,像星星般点缀在山间。由于交通阻塞,煤挖出来后,只能凭靠人力肩扛手提,运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或是嘉陵江边出卖,大长日久,煤积压得越来越多,以至山山岭岭都遍布着一支支挑煤大军。卢作孚出任峡防局长后,首先认识到办交通的迫切性,多次召集合川和江北两县与煤业有关人士,达成共识,筹组了一个北川铁路公司,董事长由卢作孚自己担任。当年秋天就开始了铁路的测量,计划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建成北川铁路。  仅仅一年时间,四川省的第一条铁路在嘉陵江边的崇山峻岭中竣工了,它全长8.5公里,属那种小型火车运行的窄轨铁路,正式通车开始运煤。接着壁山县东山之下的澄江镇的宝源煤矿公司也筑堤建成一条小运河,用木船运煤,同时改用机械采煤。从而促进了煤矿生产的发展。  纵观卢作孚在北碚所进行的乡村建设,他所做的事情是那样多,以至无法理出头绪。卢作孚之子卢国纪写道:  “我的父亲还从1927年开始,在峡防局内部成立了一个工务股,专门对峡防局的士兵进行职业训练,先后办起了石印社、织布厂和架设乡村电话线,目的是使士兵掌握职业技能,逐步过渡成为工人。其中乡村电话线的架设是极富意义的。”  1928年,卢作孚亲自组织了嘉陵江三峡地区的电话线架设工程。整个三峡地区的工人、学生、民众、士兵都参加了这项浩大的工程。他们先是架设了北碚至重庆、北碚至合川的电话线,然后在三峡地区建成了电话线网络。就连当时的重庆都未设立公共电话。  “在兴办经济事业的同时,开始了大规模的积极的民众教育运动,从改变旧的宗法关系。旧的道德和旧的思想,到开创新的集团生活,建立新的道德和新的思想,是一种极不容易办到的事情。”  卢作孚在《四川嘉陵江三峡的乡村运动》一文中称:“在今天以前,乡村的人们除了每年唱几天戏以外,没有人群集会的机会,除了赌博外,很少暇余时间活动的机会;除了乡村的人们相互往还外,没有与都市或省外、国外的人们接触的机会。因此他们没有一切知识和一一切兴趣。这样死的乡村如何运动到活起来呢?我们感觉到非常困难。”  于是,卢作孚决心用文化事业和公益事业把北碚“包围”起来,造成一个新的社会环境,以此促使北碚民众的思想和行动自然地产生变化。  他派一队士兵和学生,担任北碚的警察工作。任务是为民众维持公共秩序,管理公共卫生,预防水火灾害,在公共场所发生了问题时能有秩序地行动。  卢国纪写道:“同时迅速创办一个地方医院,为远近的人们治病,免费订预防针;在江边设立饮水消毒站,供应民众的饮水;尤其是普遍送种牛痘到纵横百里的各乡间,每季达到数万人。此外还迅速创办了一个图书馆,供给附近的人们到馆里读书,远处的人们到馆里借书;兴建了一个公共运动场,集中了青年儿童在那里活动,也集中了许多中年以上的人们在那里欣赏那许多青年和儿童的活动;创办了一个嘉陵江报馆,每三天出版一张报纸,刊登现代的国防、交通、产业、文化各种消息和峡区建设事业的进展情况,在一切公共场所张贴,供人们阅读。还利用嘉陵江上离北碚四公里远的温塘峡中的温泉寺有温泉、森林自然之美,古刹、山川之胜,于1927年秋,开创了一个温泉公园。我的父亲亲自为这个公园进行规划,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条小径,一幢房屋,浴室,花园都作了精心的布置,并亲率峡防局的职员、士兵百余人前往开荒,整地,修池,种花,建筑亭宇,使这个公园后来成了闻名中外的旅游胜地。这样,北碚人民的生活就被这些文化事业和社会公益事业整个包围起来了,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开始发生变化了。”  卢作孚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民众教育上。他在峡防局特设了一个民众办事处。这个处有几十名青年,他们白天工作,晚上兼职担负起民众教育责任。共办了10所民众学校。后又改办挨家挨户教育,即轮流将教室搬到家家户户,让每个家庭都能够亲身感受到集会的乐趣。  “除了这种教育形式之外,还办了一些别开生面的学校:如在船夫休息的囤船上,办起了船夫学校。在力夫休息的茶社里办起了一个力夫学校;为了训练妇女的职业技能,办了一个妇女学校、在市场上,设置了三个报刊阅览处。在各茶社、酒店里,都张贴着各行各业的图书和简报。  “还设置了一个民众向事处,帮助人解决疑难问题,写信和写契约;一个职业介绍所,一方面帮助需要人工作的企业和人家找到所需要的人,一方面帮助需要工作的人找到工作。这些业余的民众教育人员,与运动场、图书馆、动物园以及地方医院密切结合,使每个地方凡有人进出的时候,都成为他们实施民众教育的场合。尤其是民众会场的活动,十分活跃。因为这里不仅集中了市场上的人,还集中了四乡的人。这里的活动包括电影、幻灯。电影中有本地区的事业或人们活动的影片,有四川风光的影片;幻灯中有实物、图书、照片、画报;每星期有两次演出——话剧或川剧,演员都是在各机关中工作的青年。尤其利用民众会场各种活动的机会,作休幕或闭幕时的报告,其内容主要有新知识的传播,国内重大时事以及生活常识,给予民众以深刻的影响和巨大的帮助。此外,凡遇节假日,必开展大规模的民众活动,如召开运动会,展览会等等,其内容都富有教育意义。”  短短两年,嘉陵江三峡地区在卢作孚的治理下,“开创出远近闻名,人杰地灵,花团锦簇,盛极一时的局面”。船王卢作孚--第9章 川江舵主第9章 川江舵主    刘湘问:谁能出任川江航业舵主?刘航琛答:非卢作孚莫属  1928年冬季到来的时候,四川下了一场稀罕的大雪。巴山蜀水披上了一身银装,在冬日的太阳下分外刺眼、炫目。大雪覆盖了一切,唯有川江仍在奔腾,不肯作片刻的栖止。  一个雪霁的早晨,卢作孚爬上了合川内瑞山顶的总神庙。这里是合川最高的地方,可俯瞰合川全貌。民生公司的电水厂就建在这高高的山顶上的庙堂里。  自1926年4月合川结束了点油灯的时代后,全城民众纷纷要求安装电灯。民生公司原来的发电机已不能满足需要,于是,次年初卢作孚又派人到上海订购了一台英国的蒸汽锅炉和一台德国西门子的蒸汽机、一台100千瓦的交流发电机,同时还购买了自来水厂的设备。现在,合川电水供应基本上满足了需求,卢作孚的现代化梦想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现实靠近。  寒风撩起卢作孚的衣襟。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习惯地摸了摸光头。即便是在数九寒冬,卢作孚也不喜欢戴帽子。  他的目光从山顶向下滑行,最后泊在嘉陵江上。  他的事业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下一步将是什么呢?没人能猜透他。他是一个很难猜测的人。他的目光总是能看到别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年中,他很少与家人团聚。一边是家,一边是梦,他就在家与梦之间穿梭。  这年冬天,四川军阀又开始了大混战。卢作孚惦记着北碚的事业,又匆匆地赶回峡防局——卢作孚的桃花源。  春暖花开的时候,四川军阀混战的枪炮声才平息。杨森、罗泽州、李家钰、赖心辉、陈书农、郭汝栋等联兵攻打刘湘均遭到失败。刘湘坐镇重庆,并以此为基地,控制川东,也控制住四川唯一出海孔道,形成了统一全川的雄厚实力。鉴于川江扼内外咽喉,管理好川江航运,有利于货物流通,征收捐税,以裕饷源,对于刘湘一统四川政局,巩固实力地位有着重大关系。刘湘决心整治川江航业。  然而,此时外轮公司势力膨胀,严重打击华商轮船公司,导致华轮公司不断改组或破产倒闭,严重地危害着辖区内的经济秩序的安定。因此,刘湘希望成立一个航业的联合组织,借以对抗外轮公司,并置川江航业于他的掌握之中。  他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来负责主持这份工作。刘湘冥思苦想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实在想不出,只好让传令兵去请他的高参——20军财政处处长刘航琛。  这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以深谋远虑、擅长经营管理而闻名。刘航琛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1927年首次受到王陵基师长的赏识并重用,被任命为重庆铜元局事务所所长,因扭亏为盈而声名远播。刘湘忙从自己的下属手里挖了过来,承办21军财政。刘航琛上任后,一改军阀强索硬派的封建掠夺,采取“加重税捐、争取盐税、整顿特税”之方法,以求“苛而不扰”,广收厚利,从财政上有力地支持了刘湘独霸全川的梦想。  刘航琛心里很清楚,刘湘请自己来,必有要事相商。  “督办,您找我有何吩咐?”  刘湘沉吟道:“航琛,你对内河航运业有何见解?”  “督办的意思是想让川江的航业界联合起来,既可与外轮竞争,又能为督办效力!”  刘湘笑了:“川江航运业的资料我看过。”说着,他走到一幅地图前,指着地图上的川江说。“你看,川江东邻湘楚,南接云贵,西纳西藏,北倚青海、陕、甘,具备发展航运的天时、地利。鸦片战争以来,一直为外国列强所觊觎,夺取了川江的航权。”  川江航运史,刘航琛比刘湘要了解得更详细。刘航琛若有所思:“20世纪初,四川劝业道周善培倡导并奏请清政府批准,组成了官商合办的川江轮船股份有限公司,也就是川江上从事商业性营运的第一家公司。”  “可借,昙花一现。”刘湘也知道这段史实。  “竞争不过外商轮船啊!”刘航琛叹息道;,“英隆茂洋行买了川江公司的‘蜀道’,驶入长江上游,与华轮争夺货运。白理、太古、怡和、安利洋行、聚福公司也蜂拥而来,侵吞了川江上600公里的‘黄金水道’。”  刘湘拍案而起:“正是基于此,岂能坐视不管!”  “华轮公司虽说不下数十家,但都是些只有一两条船的公司,无法与外轮竞争,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哇!”刘航琛眼珠一转,“何不先召开一次航业会议,以探虚实?”  刘湘点了点头。  重庆总商会召开的华轮业主共商统一的会议如期举行。没出刘航琛的意料,毫无结果,最终不欢而散。  刘航琛早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其实他是有用意的。他想试探刘湘的决心有多大,并清醒地看清川江航业面临的严峻形势。  会议一散,刘湘怒不可遏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咆哮着,像一头发怒的公牛:  “鼠目寸光,全是一帮无能之辈。我这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刘航琛等刘湘怒气消减下去后,才不紧不慢地说:  “督办,我有数了。有个人他能促成这项事业,而且非他莫属。”  “谁?”刘湘急不可待。  “卢作孚!”  刘湘一拍脑门:“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过,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创立时间不长,光凭民生公司单枪匹马,还不足以统领川江航业界,但凭卢作孚的个人才能和远见卓识,唯他可使川江航业界认可。”刘航琛道。  “没关系,我来给他撑腰!”刘湘忽然眉头紧锁,“只是——”  “是怕卢作孚不愿操这份心是不?”刘航孚接过话头,“你可让秘书亲自去请他呀!”  刘湘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初夏的时候,刘湘的机要秘书王伯安奉命来到了北碚峡防局。户作孚在办公室里接待了这位“钦差大臣”。  “嗬,什么风把督办的大秘书给吹来啦!”  “没有风。是慕名而来!”王伯安故作惊讶地问:“堂堂的峡防局局长,竟住这种破庙。不敢想,不敢想。”  王伯安决非等闲之辈。他深知自己此次受命请卢作孚出山,万不可莽撞,否则容易坏事、于是故意先将话题引开。  “这里的空气真新鲜啊!”  卢作孚心里暗暗思忖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己可没时间与他磨牙。  “还是谈谈重庆的空气吧!”卢作孚单刀直入。  “重庆?”王伯安笑道,“有甫公(刘湘宇甫澄)坐镇,又能变到哪儿去!”  “是呀!不过,王秘书尊驾莅临,想必有公干在身?”  “那是,那是。”王伯安装作非常随意的样子,信口答道。  卢作孚等了半天,没了下文。王伯安却再次将话题引开。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吗?卢局长。”王伯安不等卢作孚回答,接着说,“一年多了。那时,甫公刚刚成立军事政治研究所,将部分军官进行调训,自连长至团长。甫公久仰卢先生大名,故让我亲自请先生去做政治教官。”王伯安面带微笑,“当时有两位教官的课最受军官们的欢迎,其中一位就是卢先生你哇!”  王伯安所言的另一位教官是刘航琛,后来曾任四川省财政厅长、国民党的财政部长。  “甫公对卢先生可是异常敬重呵!”  多年以后,刘航琛在回忆录里谈及刘湘对卢作孚和自己的赏识时写道:  “早就听说,甫澄先生这一次请客,等于是以家长身份,在举行请师宴。到入座时候,一长列西餐桌,刘氏(刘湘)坐在主位,主位的一左一右,两个位置最高的客席,左边是卢作孚,右边便是讲授‘不平等条约’的我。那一天,卢作孚有事回北碚去了,他无法赶来赴宴,于是主人左首的位子便空着。”  据刘航琛先生回忆,这次请师宴,是刘湘感谢在军事政治研究所授课的所有老师,他把卢作孚和刘航琛摆在自己左右手的位置。古有左膀右臂之说,由此可见刘湘对卢作孚和刘航琛之器重。  王伯安似乎沉浸在回忆中,卢作孚一直沉默不语。但卢作孚已从王伯安的回忆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刘湘有事找他了。  果然,王伯安话题一转:“实不相瞒,这次是受甫公之托,请卢局长高就川江航运管理处处长,负责整治川江航业重任。”  整治川江航业的重任?卢作孚心里格登一下,这可不是件小事情啊!千里川江,航业内忧外患,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数十家中外公司,千帆相竞,你争我夺……卢作孚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么样?卢局长。”王伯安试探地问。  卢作孚沉吟半晌,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初夏的太阳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挂在天上。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片空白,瞬间,思绪才开始翻腾。他寻思道:统一川江航业是自己多年的夙愿,既可内争权益,进而与外轮抗衡;又可外争国权。但是,依附军阀以求发展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事可为,官不可为。不行。绝对不行。  卢作孚还有一点担心的是,三峡染织厂和天府煤矿的筹建计划刚刚制定,不仅民生公司离不开他,而且北碚的乡村建设也离不开他。想到这里,卢作孚决定推掉这个职务。  “王先生,请你转呈督办,作孚才疏学浅,难当此重任,加之公司和北碚事务难以抽身,实难从命,诚请鉴谅。”  王伯安万万没有想到卢作孚会断然拒绝如此美差,见卢作孚态度坚决,王伯安知道再继续说下去也是徒劳,便起身告辞了。  刘湘岂肯善罢甘休,再度派人来请。  一来二往,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月。      卢作孚半年时间办了三件大事,令川江航业界目瞪口呆  太阳快落山时,两顶滑竿(轿子)抬到了督办公寓,落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中央。  刘湘和卢作孚一前一后下了滑竿,在4名卫兵的引导和护卫下,来到客厅。坐毕,双方开始了长谈。最后,卢作孚问道:  “甫公真的决心已定?”  刘湘看时机已成熟,请将不如激将。“卢兄,贵公司成立那天,你曾说:川江之上,触目可见外国轮船上悬挂的外国旗帜,中国的旗帜反而难以见到,岂不让人痛心。我有意请你出马结束这个痛心的局面,你却推来推去。难道卢兄争回航权、争回国权的鸿鹄之志已泯灭了吗?或者是惧怕洋人势力不成?”  卢作孚拍案而起:“既然甫公主意已定,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湘喜形于色:“好,痛快!”  卢作孚沉吟片刻:“不过我有3个条件,不知甫公答不答应?”  “但讲无妨。”  “还需请甫公记载备案为好。”  刘湘召来秘书。  卢作孚一一道来:“第一,我任川江航务管理处长,半年为期。半年之内,我当尽力而为。任期届满,我将辞职。”  “半年?”刘湘很诧异,“时间太短了嘛!”  “为长远计议,请甫公同时任命一位副处长。”卢作孚接着说:“我已物色到一位副处长的合适人选。”  “谁?”  “想必甫公不会不认识何北衡先生吧!”  刘湘一口答应。何北衡曾在川东南团务总监部任过一段时间的兼职处长。  “何先生人品好,做事有魄力。我任职期满后,可由何先生继任。”  “照办。”刘湘一锤定音。  “第二个条件是,为严肃整顿川江航务,我要调峡防局六连进驻航管处。他们与各派系均无瓜葛,我用起来也顺手。不知甫公是否同意?”  “照办。”刘湘是个爽快人。“那么,这第三个条件呢?”  “第三个条件嘛——”卢作孚停顿片刻接着说,“民生公司势单力薄,若想在川江航运界立住足并起到龙头作用,还盼甫公鼎力相扶持。凡民生公司和川江其他华轮公司合作,或代理、或购买,所需款项请甫公督办公署先行垫付,然后再由我公司陆续归还。”  “照办!”刘湘说。  “卢兄,放开胆子干吧!天塌下来,有我帮你撑着!”送卢作孚出门时,刘湘显得既亲热又豪爽。  卢作孚回到北碚后,很快就安排完自己走后的工作:让曾在国外留学的唐瑞五继任局长、四弟卢子英任副局长。后来,唐瑞五病逝,卢子革继任。  卢子英在北碚呆了长达23年之久!成为卢作孚乡村建设构想的有力实施者。  各项工作一一交待完后,卢作孚和何北衡走马上任了。  川江航务管理处设在重庆朝天门,是一栋青砖建筑,那灰色的门洞和灰色的院墙多少带有一点古朴的苍凉感。  何北衡是卢作孚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毕业于北大。两个人的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何北衡瘦高个子,说话像打机枪,并有个不停地眨眼的习惯。卢作孚与何北衡站在一起,显得矮一些,但一眼就能看出那种遇事冷静、沉着的心性。  这是夏天的一个普通的早晨。两位处长也许是心切,早早吃过饭,来到航管处门口,准备迎接航管处的办事人员。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夏日的太阳开始以它巨大的热情拥抱着这座山城。此时,卢作孚终于望见了几名部下姗姗而来。从衣着装束和神情上不难看出,他们是航管处的小职员。  正如许多回忆中所记载的那样,卢作孚是一个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人。“从行为上去影响别人,自得人佩服,才会收到教育人的效果;以事业的成绩去影响社会,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支持,进而收到改革社会的良效。”一个对自己要求过高的人,是不能容忍部下工作时拖沓、懈怠、散漫的。  何北衡有些怒不可遏。卢作孚却出人意料地容忍了,他原准备打个招呼,只是将这一想法变成了默默注视。他的心里不会平静的。  官僚老爷们断断续续地来了。有的边走边打着呵欠,揉眼睛;有的一手撩起长衫的下摆,恍若游山玩水一般;有的坐在滑竿上,优哉游哉,嘴里哼着川戏或小调,声音随着滑竿的颤动而起起伏伏;有的居然手托鸟笼,大摇大摆进了门。  “航管处的散乱作风果然名不虚传!”卢作孚心里道。  估计人夹得差不多了,两位处长这才进了门。  “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新上任的卢作孚处长。我叫何北衡,是卢处长的助手。”  卢作孚扫视了一遍会场,清了清嗓子:“诸位同仁,川江航运至关重要。这次刘督办委派我与何北衡先生来此与诸位共事。今后,我们应当共同奋斗,与川江航运盛衰共荣辱。”  开场白过后,卢作孚转入正题:“现在国家处于多事之秋,我们公职人员本应克尽职守,为国家分忧。今天,是作孚初来的第一天,看了一下,情况如何,各位心里有数。俗语说,响鼓不用重锤,诸位做得对与不对,我不多说了。自明日起,此种精况绝不能再出现,特作如下规定,切望各位遵守,勿以身试法。”卢作孚说完,转向何北衡:“现在请何北衡副处长宣布规定。”  何北衡一脸的冰霜:“从明天开始,上班不许迟到、早退;不许穿长袍,一律穿短服;不许坐轿子上班……”  “这是什么鬼规矩!”有人低尸道。  “哪位做不到,可提出来,本航管处不反对另谋高就。”何北衡严厉地说。  顿时,会议室鸦雀无声。  航管处养尊处优的生活从此结束了。肩负整治川江航业重任的卢作孚将航管处人员分成若干小组,分头调查川江航运状况。  “我不需要坐办公室的人员。”每天吃过早饭,他第一个来到办公室,然后同何北衡一起,分头下到各调查小组。他已表现出那种严格要求的工作作风,并开始行使权力——解雇了一名屡教不改的职员。  他不能容忍无所作为的人在自己的手下混饭吃。  调查结束后,卢作孚决心在自己6个月的任期内要做好3件事,“为川江卸掉一些包袱,洗刷一些耻辱”。  一、限制军队拉船当差,军事用船,必须付费;  二、限制外商航运活动;  三、促成中国轮船公司联合自助自救。  三箭齐发。卢作孚深知,自己的设想,凭航管处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取得刘湘的支持。于是,他冒着炎炎烈日,去到督办公署,面见刘湘。  刘湘图谋独霸全川大业,他希望川江航业日后能成为自己的经济靠山、后勤基地。卢作孚的要求并不过分,完全是出于从长远处着眼,岂能有不支持之理!  但是,刘湘确实犯难了一阵。自1918年以来,四川就形成了防区制,各路军阀割据一方,纷争迭起,烽火不断。拉船当差,已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船主不仅分文不得,而且经常发生当完差船也没了的事情。若不同意当差,随便找个罪名,安在你头上,轻者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民生公司刚创立不久的1926年10月16日,被军阀孙传芳征用的江永号轮船,装运军队停泊九江时,弹药失火爆炸,全船焚毁,伤亡士兵、民夫千余人,遇难海员达88人!船主损失惨重自不必说。  正当刘湘犯难之际,卢作孚力陈其利弊:“中国轮船公司都处于生死难卜之危急关头,再任其军队拉差,一个个都搞垮了,将来还有谁敢办航运?”  卢作孚并非反对军阀拉船当差,但必须付给相应的费用。他的要求不高,呈文上写得清楚明了:  “凡军人拉派船只当差,除付给燃料费外,军人乘船并须按客票价的四分之一购票,且不供应饭食。”  没有丝毫苛求,绝对的宽容。卢作孚在起草呈文时已考虑到,办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一口不能吃个胖子,得慢慢来,分几个步骤。他认为这些条件刘湘能够接受得了。  刘湘深知卢作孚的良苦用心,只保当差华轮持平不亏即可。但是,军队拉船当差素来如此,一旦废了,手下和别的军阀将如何评说?  卢作孚了解刘湘的弱点。刘湘一直标榜自己励精图治,与别的军阀非一丘之貉,是位新潮军人。于是,亮出了底牌。  “船东家们说,如果这些条件在刘军长(刘湘仍兼任21军军长)那里行不通,别的军长哪里提都不要提。”  刘湘手一挥:“照办!”  卢作孚临告辞时,刘湘不无忧虑地说:“恐怕别的防区难以实行。还请卢兄周旋。我们共同努力吧!”  当晚,卢作孚回到航管处办公室,起草了《军事征用轮船条例》,以川江航务管理处名义颁发。  卢作孚知道,这个条例只能在刘湘的防区——川江下游通行,自己还得去登门游说其他的大小军阀。好在卢作孚与这些军阀们都打过交道,而军阀们对卢作孚也敬重三分。川军28军军长邓锡侯辖区内的合川,是卢作孚的故乡,邓锡侯属下的陈书农师长与卢作孚是老相识。卢作孚揣着条例,找到陈书农。陈书农一口应允:“在我的防区内卢兄尽可按条例行事,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敢不照办,格老子一枪崩了他!”  卢作孚总算喘了一口气。  正午时分,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的重庆朝天门江面上,一声汽笛,民生轮缓缓地靠了岸。从船上走出一队威武雄壮的士兵。在一名青年军官的指挥下,他们迅速在码头上整好队形。随着一声短促、宏亮的“立正”口令,青年军官向站在人丛前的卢作孚报告。  “报告卢局长——”青年军官似觉不妥,“报告卢处长,峡防局六连奉命前来报到,请处长训示!”  这名青年军官叫吴定域,是这支队伍——足足一个中队的新任指挥官。作为卢作孚的学生、部下,他在北碚峡防局带领十兵期间,完成任务突出,颇受卢作孚的赏识。航管处若想在川江上建立起威信,必须有一支自己的嫡系部队。这个中队后来被人称为“卢作孚的子弟兵。”  卢作孚作了简短的训示:“你们将和我一起担任检查轮船的工作,特别是外国轮船,多少年来他们一直横行川江,作威作福,造成了许多惨案……”接着,卢作孚又提了些关于组织纪律方面的要求。这个中队直接归航管处领导,不隶属任何部别。只要卢作孚一声令下,他们会赴汤蹈火,视死如归。  就在卢作孚的子弟兵到达不久的一天晚饭后,卢作孚去面见刘湘:“我以川江航运管理处的名义,起草了一道命令,请甫公阅示。”  刘湘接过呈文,轻声念道:“所有进出重庆港口的中外轮船,必须向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经航管处士兵上船检查之后,才能上下客人和装卸货物。任何乘客或船员上下轮船,航管处士兵均有权检查……”  卢作孚要派兵上外国轮船检查!  刘湘吃了一惊,不安地在厅内来回踱步,1924年11月的“德阳丸事件”又浮现在眼前。日本德阳丸偷运劣币到重庆,被重庆军警督查处当场查获,人赃俱全。日本人不仅不伏法,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督查人员,将其抛入江中活活淹死!还有1926年的英舰炮轰万县的“万县惨案”;1927年1月6日英军在九江英租界登陆,打伤码头罢工工人纠察队员,炮击群众,导致死伤甚众的恶性事件。短短的几年间,外国舰船在长江制造了无数的恶性事件!  刘湘沉默不语。他知道卢作孚的一番苦心,为“争回航权,争回国权”甘冒风险;也知道卢作孚的决心,不用军阀的武装,专门从自己培训出来的峡防局里抽调一个整连来执行川江检查任务,可见其决心有多大!而这一切,不也正是自己的初衷吗?卢作孚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去做的吗?然而,国权丧失,一个刘湘,一个卢作孚就能争回来的吗?万一引起流血事件,导致国际纠纷,那局面就不堪设想,后果将如何收拾?一旦出现这种局面,统一川江航业岂不成为一场南柯之梦?自己苦心经营的霸业也会随之付诸东流。不,不行。但是,卢作孚可是自己好不容易请到的呀!当初有言在先,是拍了胸脯给他撑腰的,怎么现在要打退堂鼓了?  卢作孚知道刘湘很为难:“这件事一定要办。川江航管处不能只管华轮,不管外轮。若是这样,还称什么川江航管处,不如叫川江管理中国轮船处呢!那当初我也就不会同意接受这份差事的。”卢作孚越说越激动:“甫公,此事非办不可,否则作单愧对国人。作孚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只要有理有节,一般不会出乱子,即使出了乱子,作孚来承担一切责任!”  刘湘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卢作孚明白了刘湘的意思:他不签字,并非不同意。这是官场的一门艺术——默许。  话说回来,就算是卢作孚惹出了乱子,刘湘决不会袖手旁观的。更何况,卢作孚办事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一大早,卢作孚就让吴定域带着子弟兵们将航管处的命令广为张贴出去,之后,在激动与不安中等候着中外航业界的反应。  这道命令,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川江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华轮公司无不拍手称快,重庆民众更是喜形于色,奔走相告。但是,人们又不免心生疑虑:是否又是过去的那种官样文章?干打雷,不下雨!  这天稍晚些时候,重庆港迎来了命令发布后的第一艘轮船——日本日清公司所属的一艘货轮。  “呜,呜……”这艘货轮迎着港口扯开嗓子叫了起来,驶入重庆港。日本船长背着手,趾高气扬地站在甲板上。随着一声“哟西”,船靠向码头。  这时,一只巡逻艇突突地驶了过去。艇上载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  日本船长满腹狐疑地望着巡逻艇一步步向自己靠近,不由放眼朝码头望去,码头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闲散的人来回走动。码头上也有一队士兵。  大副走了过来,低语道:“怎么回事?”  日本船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到今天与往常不一样。于是命令船停下来,泊在朝天门江面。  巡逻艇靠上了这艘日本货轮。  “你们的,什么的干活?”日本船长朝吴定域吼道。  “我们奉命上船检查!”吴定域义正辞严地答道。  “什么?检查?”日本船长气得呲牙裂嘴,暴跳如雷,“这是大日本帝国的轮船!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武汉,谁敢检查我们?一个小小的重庆港,胆敢派兵来检查,不行,大大的不行!”  船长将手一挥,所有船员都列队,准备对付中国士兵。  “你们谁的敢上船,统统的扔下江里!”日本船长哈哈大笑。  吴定域气得咬牙切齿。巡逻艇上的士兵纷纷喊道:  “队长,我们上去,看他们敢把我们怎样?”  “队长,上去吧!让他们也尝尝中国人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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