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嫂,你好好照看小宛,我恐怕得赶回如皋通知三弟,小宛的伤情太严重了。不能耽误时间。” 龙兰往外走时,又回头问刘嫂:“小宛她一夜未醒么?” “恐怕一直没醒,我不晓得她下半夜醒过没有,可我怎么会睡着了呢?” 董小宛从沉沉昏睡中醒过来,她听见有人在谈话,可她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的遥远,根本分辨不出来。她努力集中思维回想一下事情的经过,可她最终不得不放弃这一努力,她太虚弱了,甚至连眼睛也不容易睁开。当她听见一声哐噹声,就又昏睡过去了。 龙兰到达如皋城外时,已是万家灯火。他穿过城区来到集贤里的冒府大院时,看见一个人影走出大门。那人从皮帽下露出的眼睛正盯着来人,龙兰认出他就是管家冒全。 “管家,你家公子可在家?” “大师,是您吗?”我家公子可是天天盼您归来呢。”冒全立刻认出眼前这个威武的大汉,他看着那只大手捏着的兵器泛着青寒的冷光问:“大师,少夫人她可好。” “一起去见公子再说吧。” 在水绘园里,龙兰又一次看见久久缠绵于病榻的冒辟疆,他虚弱的身影在青铜油灯后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龙兰想,几天不见他已变得如此的瘦小! 当管家上前通告病榻上的冒辟疆说严戒大师回来时,那个一身白衣的虚幻的影子马上回到了现实中。 “二哥是你吗?你回来了,宛君她可好?”冒辟疆消瘦的身体像纸人一样漂到龙兰的跟前,他抓住龙兰的手说:“宛君她回来了么?” “快回来了,赶快找条船把她运回来,她身体不好。” 小船刚飘进龙游河的时候,董小宛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河风吹得船帆叭叭直响,龙兰提着方便铲站在船头,远远望去像尊石像,迎着河风一动不动;刘嫂坐在船舱外边,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态,眼睛像受过惊吓的病人,迷惘地盯着河面,水波向远方扩散,消失在灰色的岸边。 小宛躺在船舱中间,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她的形象就像一幅古代仕女图,面色白皙,柔弱无骨,只是好看的睫毛偶尔跳动,才知道是个活物。 小宛费力地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缓慢闭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感到死亡已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挣扎了一下,想喊叫一声,可是感到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就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思绪,细若游丝地向远方飘去。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家乡的帆船和河边的杨树。 小宛弥留之际的最后回忆,是在冒辟疆赶来前不久。船刚进龙游河,龙兰在前舱听见刘嫂好像在和小宛说话,心里很高兴,便跨进房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刘氏高兴地对龙兰笑着说:“师父,小宛方才还问起你呢。” 龙兰便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弟媳你好好休息。你还认得我吗?”龙兰看着微闭双眼的小宛又说道:“我是山东的一枝梅龙兰呀!”这时,小宛缓慢地睁开两眼,面露微笑看着严戒,嘴唇微翕着像要说话,刘嫂赶紧把头凑到她的嘴边,问:“妹妹,你想说什么?” 小宛的嘴唇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刘嫂盘起的发髻盖住了小宛的整个脸,她只断断续续听到小宛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姐,我不行了……帮我谢过二哥……唉,冒郎……。” 看到这种情景,龙兰知道小宛的时日不多了,不由心急起来。船大约是在午后不久到了离如皋不远的柳桥。龙兰吩咐稍公把船赶紧向前开去,让他们在南门外的码头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停下等他回来,并嘱咐刘嫂好生照看小宛,便如飞似地往如皋冒府而去,意在叫冒辟疆赶快前来和小宛见上最后一面。 刘嫂满面泪水地呼唤着小宛,小宛一动不动地躺着。苍白的脸安祥而宁静。船上的人这时已经差不多认为小宛已死去了。 其实小宛并没有死去,她清楚自己还活着。她听见刘嫂的哭喊声,真想回应她,可是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张不开口,连睁一下眼睛都吃力。小宛只是感到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觉,她也不想再回答她们的呼喊了。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树叶铺着的木筏上,身下的木筏晃动着向黑暗滑去。思绪正在减退,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在萎缩,她突然觉得自己想抓住某种正要逝去的东西。这时,她想起了那些遥远的夜晚,那些侍候冒郎的日子。 白天,她在门前绣花,屋后纺布。干完了一天的琐事,就等待晚上的细活。那细活被她这个心明如洗的女人揽在封闭的世界里仔细梳洗,一遍遍憧憬,一遍遍陶醉。夜晚,冒郎扔下书打着数不尽的哈欠上床来,他不习惯枕在绣花枕上睡眠,他的头低垂着,寻找小宛裸露的大腿,然后枕在上面。他闭眼不动,像被人带进遥远的境界。小宛在上床之前把手洗了好多遍,也擦了冒郎喜欢的脂粉,先轻轻地在冒郎的太阳穴上揉一会儿,然后把一个雕花精巧的小木盒打开,取出一枚银色的耳勺,开始给冒郎挖耳朵。冒郎一动不动,小宛也掏得极其精细温柔。掏出的脏物颤颤地放在一张羊皮纸上,掏完,冒郎睁开一只眼睛看一看羊皮纸上的脏物,然后舒服地呻吟一声,翻个身子把另一只耳朵转向小宛。待小宛掏完他的两只耳朵,把银耳勺轻轻擦净,放进雕花小盒里时,冒郎在睡眠中流出的一线口水已淌在小宛的腿上了。小宛一直坐着不动,只伸长脖子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感觉冒郎呼出的热气扑在自己的腿上。 她开始昏昏欲睡。脸上挂着安祥的微笑。 刘嫂正用一块丝帕擦着脸上的泪珠,突然,她瞪着红肿的眼睛,看见小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惊呼道:“小宛,你没死?” 小宛在沉沉的睡意中,似乎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白指甲,在黄澄澄的阳光中晶莹剔透。这片白指甲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 她想不起这是谁的指甲。 小宛的思维已进入了更深的昏迷程度,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安静,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就连刘嫂走进船舱时也听到了,刘嫂以为董小宛有所好转,而且还能睡着,她感到宽慰并端着一盆脏衣服走出了船舱。 董小宛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片白指甲在眼前晃动。 她仔细盯着眼前,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西斜的阳光通过窗户的布帘子像筛子一样洒落在她的头上。阳光是黄澄澄的,细微的粉尘在那些黄色的光柱中不停地旋转。她想起了那片指甲,想起了那片白指甲是谁的。 董小宛在弥留之际,想起了冒辟疆的白指甲。那片白指甲在她的心中存活了那么久,要记忆起它是容易的。董小宛曾对柳如是和李香君讲过,她的冒郎有着怎样一双白手,小拇指上长着一片漂亮的透明指甲。 在董小宛的记忆中,平时,她并不注意冒辟疆的脸,总愿意盯着他的双手。冒辟疆的手非常白净,看起来觉得有些苍白,也像是被脂粉涂过似的。尤其冒辟疆的左手小拇指,竟然与无名指差不多长,还长着一片透明的修剪的很好看的白指甲,那指甲不是用剪刀修理出来的。董小宛曾多次看见冒辟疆读书或在考虑什么时,就把小指甲送入唇边,用同样漂亮整齐的牙齿沿着指甲的边缘咬动不停。在夜晚上床时,冒辟疆会用他的右手从容地摸遍她的全身。她能感到冒辟疆那片透明指甲有时刺痛了她的肌肤。冒辟疆很有经验,能够让一个女人在平常的时候得到愉快。 要寻找记忆中那些值得留存的往事,对于眼前的董小宛似乎要求太高了,它们就像阳光中漂浮不定的粉尘,怎么也留不住。要不是那片不停晃动的白指甲,勾起她早已沉睡的记忆,她差不多以为自己已在阴府里等候阎罗的询问呢。 那个灯火阑珊的夜晚。董小宛和冒辟疆绕过人群,躲开了纸醉金迷的晚宴,从李大娘家跑出来。穿过中间的庭院时,看见一个人影躺在一棵梅树下面,是吴次尾醉如烂泥地在那里朗诵南宋抗金英雄辛弃疾的《京口北古亭·怀古》。 冒辟疆朝吴次尾喊了几声。吴次尾没有理他,董小宛说道:“是不是把他扶进屋去,担心着了凉。” 冒辟疆左手牵着董小宛,走过去用右手拉了几下吴次尾,吴次尾仍然不理他,还是泪流满面地躺着朗诵。冒辟疆停下来对董小宛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一直都是这个脾气,自从清军入关以来,他就开始喝得烂醉,喝醉后就哭,劝他也没用。我们还是走吧。” 冒辟疆牵着董小宛走出大门时,还能听见吴次尾变了调的哭腔“………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一到家,冒辟疆就往卧房里去,董小宛本打算给冒辟疆做碗蛋汤,看见冒辟疆往楼上走也就跟了去。 冒辟疆坐在床边,把小宛拉过来揽在怀中,然后让她把鞋脱了,在自己身旁坐下。那天小宛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冲动,她很麻利地上了床,还未坐稳,冒辟疆那只漂亮的白手就势如破竹般伸进她的内衣里,董小宛感到那只手像只小猫的爪子在胸前戏耍,她想阻止,却立即回到了曾经熟悉的沉迷中去了。 “你轻点!”董小宛感到了冒辟疆透明的指甲又划疼了自己的前胸,如同小猫的牙齿咬了她一下。 “我要娶你!家严同意我娶你了。你知道么?”冒辟疆闭上眼睛说,嘴角的翕动像在梦中呓语。 董小宛盯着冒辟疆秀气的脸,喃喃地说:“这可是大事!” 董小宛把衣服扣子全抖开了,露出那片雪白的世界。最后,冒辟疆睡着了。董小宛低头看,在自己胸前的白色的肌肤上,有一道被冒辟疆的指甲划出的红色小河,欢腾地流向腹地去了。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片透明的白指甲。”董小宛自言自语地道。第二十四章 深宫孤魂 关于董小宛的生世有许多传说。清朝文人张潮辑所编《虞初新志》卷三中,所收集的明末清初的文言短篇小说,记载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生活故事。张潮辑本人曾与冒辟疆、孔尚任、陈维崧这些清初文人有过一些交往。 《虞初新志》中,收集了明末清初才子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张明弼,字公亮,号琴牧子,和冒辟疆私交甚笃。 他在《冒姬董小宛传》中,叙述了董小宛与冒辟疆悲欢离合的一生,小说写得很有激情。 对于董小宛的死,《冒姬董小宛传》中有些语焉不祥,没有明确记载董小宛的死。书中只是说,董小宛嫁给如皋名士冒辟疆为侍姬后,就和冒辟疆在金陵的艳月楼居住,收集古玩字画。整日与冒辟疆读书画画,弹琴下棋,品赏茗香,清兵南下时,辗转流离了九年。卒于顺治八年,死时二十七岁。 董小宛临死时,是被一艘小船运回如皋的。 顺治八年二月。冬天的寒意迟迟不离去,头晚的大雪压断了河边的许多树枝,光秃秃的原野模糊了原有的轮廓。船是临近傍晚抵达如皋城南门外的。这个傍晚和以往的天气一样,看不到一些吉祥的云彩。 刘嫂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她感到思维已经麻木了,她希望龙兰已赶到了冒府并通知了冒辟疆。刘嫂知道,如果冒辟疆来迟了的话,恐怕见不到董小宛了。她认为,不到天黑,董小宛就会死去。 山东一枝梅龙兰,不仅是个武林好手,而且脚下的功夫也甚了得。他从船头飞身上岸后,就行走如飞地赶往集贤里,通知冒辟疆。 龙兰一路不停地来到冒府。碰到冒府管家冒全,冒全告诉龙兰,公子正在水绘园养息,他便疾走如风地赶往水绘园。 茗烟正拿着个扁形灯笼在门边转,看见龙兰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茗烟笑着迎了上去:“大师!我家公子正在一默斋呢,我领你前去。” “好。”龙兰点头道,就跟茗烟去了一默斋。 冒辟疆正昏昏欲睡地躺在铺着狗皮的楠竹躺椅上,旁边生着一盆木炭火,炭火燃得很旺,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冒辟疆听见说话,抬起睡眼惺忪的眼睛朝外面一看,看见黄昏中龙兰汗流满面地跟着茗烟朝一默斋走来。冒辟疆一跳就站了起来。 龙兰进屋后,冒辟疆上前抓住龙兰的双手,忙问:“二哥,小宛她好么?” 龙兰点点头:“兄弟,小宛她回来了!船已差不多到了如皋南门外,你快叫人预备轿子去接她。”龙兰看着冒辟疆激动万分的样子说:“她受伤了。” “受伤了!重么?” “重!”龙兰有些烦躁地说:“你还是先赶去吧。” 冒辟疆心烦意乱地不停走动。龙兰走出去叫茗烟,吩咐他快去禀告冒辟疆的父母。这时冒全也赶来了,龙兰就吩咐冒全找几个人,抬一顶软轿赶往南门外的码头上。 龙兰吩咐完后,走进屋里看见冒辟疆时,吃了一惊。 他看见冒辟疆泪流满面。龙兰不知道冒辟疆的精神是否受到了刺激,他想,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就走过去一把抓住冒辟疆的手腕,他感到冒辟疆的手腕颤抖不止。 “贤弟,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 冒辟疆停止了走动,看着龙兰,迷茫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她回来了!小宛回来了。” 冒辟疆骑上马背时,突然精神陡长,把马骑得飞快,就连龙兰也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不一会儿工夫,冒辟疆的马就跑到了南门外的码头上。他一上船就奔往船舱。刘嫂刚来得及喊声:“小宛妹妹,冒郎来了!”就见冒辟疆扑倒在董小宛的身边。 这时,昏迷不醒的董小宛似乎听见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费力地收回散乱的思绪。最后确信那些声音是由呼喊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董小宛不由精神一振,感觉到这些声音久远而熟悉。她努力睁开了双眼,看着消瘦的冒辟疆,把头朝他微微地点着。苍白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龙兰赶到船上看见这种情形,就拉了拉冒辟疆说道:“贤弟,这不是悲伤的时候,救人要紧,赶紧把小宛抬回家去,找个郎中来救治。” 冒辟疆哪里听得进龙兰的劝告,他悲怆地伏在董小宛身上哭喊着,身体不停地颤抖,两腔热泪扑簌簌地滴落在董小宛的脸上。 突然,董小宛挣扎着,张了张发青的嘴唇,朝着冒辟疆断断续续地说道:“……冒郎呀,我终于见到你了,……你要保重身体,有话你就问刘嫂吧,我对得起冒家……我,我,我怕是不行了。” 她像是要抬起手来,可最终没能如愿,两眼就看着龙兰,断断续续地说道:“谢谢二哥了。” 董小宛头一偏,两眼闭了下来,气息短促,胸前不停地上下起伏,头在枕上微微地晃动两下,就不动了。惨白的脸上,凝固的两行泪水,看起来像冰凌一样。 管家冒全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几个仆人点着松油火把,立在船舱门口,刘嫂正呼天抢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在寒冷的夜晚听起来凄惨之极,站在靠船尾的那个拿着火把的仆人,被寒冷的河风吹得不停地颤抖,火把倾斜到一边,溶解了的松油就滴落下来,像短线的珠子。 龙兰推开一个拿火把的仆人,走上前把冒辟疆一把抱到外面的草席上。吩咐书童茗烟用白酒赶快灌醒冒辟疆。他又转过身看着冒全问道:“管家,现在人已死了,大家要节哀。首要问题是在何处殡殓呢?” 冒全是个很能干的管家,见过不少世面。马上打起精神说道:“原打算把如夫人抬到府里去救治,不想她已在外边过世了,就不能再抬进府里去了。”冒全把护耳皮帽弹了一下又说道:“离这小远有个寺庙,老爷和公子都是寺中的大施主。就暂且把少夫人抬到那里,待我到府里请示老爷,看看该怎么办吧?” “那好,你就快去吧,我先把船家打发回去。” 冒全先到静仁寺,找到住持和尚一商量,主持岂有不允之理。当场就答应下来。 冒全往回走的时候。刘嫂已被人劝住了哭喊,正站在船舷边用一块丝帕擦眼睛。冒辟疆也被酒呛醒,茫然坐在船舱的门边,不停地流泪。龙兰走出舱门劝冒辟疆道:“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弟妇能够大义凛然地死去,就像那些忠义之士,真乃义妇节妇!我说,你就别哀伤了。现在料理后事要紧。” 刘嫂这时也走过来劝冒辟疆,红肿着眼睛说:“兄弟,你别太悲伤……”还没说完自己又哭了起来。 冒辟疆看着这幽黑的山,河边的树林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他感到一阵哆嗦。龙兰看见眼前的情景,知道冒辟疆已形同废人,不能帮上忙。他就对茗烟说道:“把公子扶进舱房,担心受凉。” 冒全上得船来,对龙兰说:“大师,寺庙已经说定,住持正叫人打扫一间禅房,用来停少夫人。” 龙兰说声好,就吩咐管家冒全,叫他派人把小宛的遗体抬上岸,送往静仁寺。 冒辟疆由茗烟搀扶着,傍着小宛的遗体一路哀哭不停。举着火把的仆人们在河边的林子里穿梭,附近的人家以为树林着火了,纷纷奔跑过来,才知道是死了人。死者就是那个名扬秦淮河的董小宛。 到了寺中,寺中住持叫他们把董小宛抬进禅房。冒辟疆被茗烟扶着刚进寺庙的台阶,就瘫倒在地,背靠栏杆,仰着头,红肿的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空。 管家冒全请刘嫂照看小宛的遗体,又吩咐茗烟好生照料公子。便起身急匆匆地赶回府里去告诉老爷。早在冒全赶回来之前,冒府上下已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一个个正在痛哭不已。苏元芳边擦着眼泪边劝婆婆。 冒全看这情形,就知道他们已得到董小宛死去的消息。于是结结巴巴地问老爷该怎样殡殓。 老爷子冒嵩公一脸的悲伤,灰白的胡须抖动不停。他把拐杖往地上敲,站起来对冒全说道:“小宛慷慨尽节,完全是为了保全我冒氏全家,丧葬时不可草率,可连夜把小宛抬到寒碧堂,准备挽衣殡殓。” 董小宛死后第三天,冒辟疆就一病不起,董小宛的灵柩一直停放在寒碧堂。 这天,刘嫂把董小宛生前在苏州写的诗笺交给冒辟疆。冒辟疆看着白绫帕上的绝命诗,大声痛哭起来。他把白绫帕放到灵前哭祭了一回。 顺治八年二月初十,将董小宛的灵柩安葬在如皋南门外游龙河边的彭家荡,冒辟疆亲自植树造茔,每到清明时节,都要前来扫祭。 在对董小宛之死的众多传说中,最具传奇的是清朝文人吴伟业所著的《梅村家藏稿》。吴伟业不仅对秦淮河艺妓陈圆圆作了详细的叙述,而且对董小宛生死的叙述也极其详细。但吴伟业的叙述,似乎与冒辟疆同时代人、也是冒辟疆的好友张明弼所著的《冒姬董小宛传》所描述的有出入。 事实上,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中对董小宛的死,基本上没有过多的笔墨去叙述。这多少给后人留下一点遗憾。而吴伟业的《梅村家藏稿》对董小宛之死的描述,又显然带有传奇色彩:龙兰离开如皋后,冒辟疆在每天的盼望落空之后,终于病倒了,躺在竹躺椅里,整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的身体让夫人元芳担扰起来。苏元芳暗想,董小宛的消息还迟迟不曾到来,如果公子病倒了怎么办?便去禀明公公和婆婆,请求陪公子到水绘园散散心。 冒辟疆从缠绵的病榻移到水绘园后,心情有所好转。一天,他叫书童茗烟取出那架封尘多日的古筝,开始练习弹奏。 他感到久病初愈的手生硬无比。每拨动一下琴弦,就感觉像是用一块木头在敲打。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琴技,突然之间,便失去了神韵。 他用木头般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听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笛声向他这边飘过来,声音悠扬而婉转。在残破的被岁月弄得褪了色的褚色大门中间,扣门的铜环发出轻脆的响声。窗外,沉静的花园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墙的阴影遮盖着。冒辟疆又回到躺椅,听着笛声从遥远的地方向这边传来,穿过铜环轻扣的大门,越过被院墙遮住的草坪,然后传送进他的耳鼓。 他满意地倾听这模糊而遥远的笛声。当笛声越来越清晰时,他听出了《梅花三弄》的旋律,然后他听出了吹奏这首乐曲的人,他看见她吹着笛子向他走来。他感到他已泪流满面,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大叫一声“宛君”,他想伸出手去拉她,可他感到自己动不了,他又叫了一声“小宛。”然后他就被推醒了。 “公子,你又做梦了?”苏元芳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黯淡地问。 冒辟疆大汗淋漓,嘴角不断地喘着粗气,右手一直被侧压身后,有些发麻。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晚上了,外面黑得如同锅底。 “我怎么睡着了?”冒辟疆问道,他感到虚汗一直还在往外冒。内衣有点湿润的感觉。 “天还没黑你就睡着了,我看你的时候,你睡得很熟,便没有叫醒你。”苏元芳神情沮丧地说。“你还是进里屋去休息吧,担心着了凉?” 苏元芳撑着灯往里屋走的时候,回头对冒辟疆说道:“龙兰应该这几天回来了。”灯光把苏元芳的影子印在窗户上,看起来像个奇怪的影子在不停晃动。 冒辟疆看着窗户上不断变形的影子,才想起董小宛的音信一直没有得到,龙兰去了这么久也没有他的消息。他起身往里屋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龙兰该来了。” 一枝梅龙兰离开京城后,星夜兼程赶回如皋,通知冒辟疆,想让他知道董小宛现在的去处,他到达如皋来到冒府,正碰上管家冒全,冒全拿着把油纸伞往东市方向走,正看见龙兰的黄色袈裟从东边飞奔过来。冒全满心欢喜迎上去,笑得眉头不停地转动。 “大师,辛苦了,我家公子和夫人正盼着你呢。” “你急匆匆地去哪儿?你家公子在府里吗?”龙兰看见他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往外走,以为出了什么事。 “不,现在水绘园。我先陪你去水绘园吧。” “不必了,我认得路。你看起来像是要去办什么事?你先去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东边王员外家,请他帮府上收回一些借款。这些借款是那些佃农为了度过大年借的。现在府上也有些手紧。顺便给公子抓点药回来。” “怎么?公子病了?” “是,自从你离开如皋去寻找少夫人后,公子就病倒了,夫人陪他到水绘园来养病,现在好多了。” “噢。你自己去忙吧,我认得路。”说完龙兰直奔水绘园。 冒辟疆正端坐在茶几前,凝神静气地盯着古筝发呆。古筝被油漆漆得锃亮,他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在镜子般发亮的琴面上面摇荡,就像站在水边,不小心果子或石子掉进水面时,人影就不断地变形,随着水波的扩散,人影又缓慢地聚拢,出现一个真实的形象。 由于他睡了一个满意的好觉,此刻,他离开琴桌,站在雕花的窗户前看着草坪和前面的池塘。他感觉得到外面寒冷的天气,虽然姗姗来迟的春天给他带来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感觉,但外面依然是寒冷,冒辟疆也不打算到户外去走走。 正午时,阳光使他觉得明媚的春光已经来临。在午后的时光中,雪已经差不多融化完了。窗户前青石天井几乎看不到阴影。石块上的裂纹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儿。那些裂纹大半是由于年深日久的雨水和雪水的冲刷、太阳的曝晒,像蛛网一样张扬,像掌纹一样细密、随便、漫不经心。 冒辟疆的目光越过那块草坪,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见整个池塘。那些游息在水面上的鸭子看上去显得小心谨慎,更多的时候,它们似乎不太专心于觅食,而是在东张西望。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鸭群,停留在池塘对面的缓坡上。 他看见一些绿色植物在高低不平的地里长着,那可能是一块油菜地。颜色非常鲜艳。由于几年的战乱,江南和北方一样,农业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饥饿和死亡。冒辟疆听管家冒全说,乡下的每一户佃农都有被饿死的,人们成群结队地逃往南方。 所以,眼前所看到的这片绿色,使冒辟疆的眼睛放出了些许光茫。 冒辟疆从缠绵不断的缅怀中,缓慢地收回目光。他的视线最后离开池塘和草坪,移到右边很远的大门时,一团黄色的物体像只粗大的球滚了进来,他吃惊地收回目光,看见龙兰满头大汗地走来。 龙兰提着禅杖朝这边走来,黑色的脸膛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月饼。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胡须上不停地掉下。 “二哥!”冒辟疆大声叫了起来,把正在倒茶的苏元芳吓了一大跳。 冒辟疆用他苍白的手指拉了拉苏元芳说:“二哥回来了,你看龙二哥回来了。”苏元芳正待要往门口走去时,龙兰已经来到了门前。 冒辟疆在不安的激动中,等待龙兰的叙述。 “贤弟,”龙兰说道,“小宛我倒是见过了,不过……” “你见到宛君了?!”冒辟疆由于激动不停地搓动着双手。 “……不过,”龙兰等冒辟疆坐下来,“不过,情况不妙。她已不在苏州了。” “啊!”冒辟疆大叫到,“那她……” 龙兰朝他摇摇手说道:“她被洪承畴带到京城去了。” “啊!”冒辟疆和苏元芳又惊叫起来,“那洪贼带她到那儿去干嘛?” “洪承畴把小宛送给了皇上,就是那个顺治皇帝。” “啊!”冒辟疆这次大叫过后,脸色已苍白得像张纸,又开始咳起嗽来。苏元芳赶紧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拍了起来,冒辟疆说:“那如何是好……” “不过,据说顺治皇帝的母亲庄妃不允许他娶小宛。因为满汉不能通婚。” “可是……,”冒辟疆忧愁地说:“小宛被带进宫后,恐怕是出不来了。” “如果根据清朝的制度,满汉不能通婚,而顺治皇帝的母亲庄妃又坚决不准其娶汉人为妃,或许小宛能够重新出宫。只是……”龙兰迟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二哥你说呀!”冒辟疆着急地说道。 “只是,顺治那小皇帝格外看重董小宛,我买通的那个内监说,只要董小宛肯答应,顺治就封她为贵妃娘娘。庄妃不知在哪儿听到了这消息,就把顺治叫去责骂了一顿。庄妃要顺治皇儿把董小宛送出宫去,不要破坏大清皇朝的规矩。顺治皇儿也不敢惹怒其母妃,私下悄悄叫人把董小宛送到紫光阁藏了起来。” “我买通的那个内监姓黄,也是山东人。他给我一身内监衣服,带我进了紫禁城。然后我们一起来到紫光阁,因为我的穿着也是内监打扮,所以没人来查寻我。我们一直走到紫光阁,黄太监就叫我稍等一下,他先上了阁上。等不了一会儿,黄太监就下来向我招手和他一起上阁上去。黄太监对我说,董娘娘知道你来了,就把那些宫女打发走了。” 龙兰在那个晚上和黄太监来到紫光阁,他觉得有趣,一个和尚打扮成宫庭内监,闯进深宫,是不是有点开玩笑。只是他面对高大的红色城墙,到处是雕龙画凤的殿宇,着实让他感到有点紧张。他想皇帝老儿住这么大的地方太可惜了。 龙兰尾随黄太监来到阁上,看见一个素色装扮的女子坐在一盏铜灯下。她可真是个美丽非凡的女子。龙兰估计她就是董小宛。他暗想,如果董小宛不是位国色天仙的美女,顺治皇帝不会下那么大的功夫,龙兰曾听说皇帝的三宫六院个个美如天仙,就连宫娥彩女都是从不同地方选来的美女。 “你就是山东的一枝梅龙兰,龙二哥吗?”董小宛先向他问道。 “在下正是。”龙兰不安地点头道。 “是公子叫你来的吗?公子他可好?”董小宛说完就哭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和公子见上一面。”她不停地啼哭着。 龙兰有些急促不安,但他知道这样呆下去会有危险。黄太监下去的时候对他说过,不能呆得太久。 龙兰对董小宛说道:“小宛,你别太伤心了。虽然我从未和你见过面,可我知道你是个洁身如玉的女子,我的辟疆贤弟惦记你。我会尽力想办法让你出宫的。” “这恐怕困难吧。”董小宛收住眼泪说道:“皇上不死心,我就出不了宫。” “你可曾见到皇帝?”龙兰问道。 董小宛见龙兰这么一问,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二哥呀!你哪里知道,妾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呀!自从半月前,洪承畴那老贼见我,被妾骂得狗血淋头后,他便想出了这个毒计,把妾献给皇上,他便可以借机高升。”董小宛静下来又讲道:“妾被带到紫禁城后,那天下午,顺治皇帝就叫一群太监和宫女,把妾簇拥到了拥翟宫。” “你没有向他提出请求,放你回去吗?”龙兰问道。 “怎么没有,他一到拥翟宫来,我就跪着向他哭求,要求他放我回如皋,可他不提放我回去的话,却一味笑嘻嘻地劝我,说会好好待我。我说“我是个有夫之妇的民间妇人,怎么能来侍候万岁呢,万岁虽乃天下之王,也不可乱纳民妇入宫,有累盛德,如果非礼相强,妾只有一死’。那顺治皇帝见我矢志坚决,没有办法说服我,就叫太监和宫女,把我送到了紫光阁,叫他们日夜小心提防我寻短见。”董小宛叹息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到了紫光阁,便有两名年老的宫女,用各种方法轮番劝说我顺从皇帝。皇上每天早朝过后都来一趟,坐上一会,只是笑着劝说我。可我见了他就只是哭,也不和他说话。皇上也不曾对我有过什么非份的举动。我已经想好了,只有两条路,要么出宫回如皋冒郎身边去,要么一死。”她说着,又哭起来,悲声切切,使龙兰的血气直往上涌。他朝四周瞧了瞧,知道不能发着,就压下了那股往上窜的恶气,静下来对董小宛说道:“小宛,你恐怕得先忍着,我现在不能带你出去,你知道,我是装扮成内监才进了皇宫。我出宫后去想想办法,把你救出宫。” “恐怕我不能走出这皇城大院,”董小宛悲伤地说,“除非是皇上同意我出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公子见面。”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龙兰看看天色不早了,说道:“你想要对冒公子说点什么吗?小宛?” 董小宛沉吟了一下说:“你如去如皋的话,就劝劝公子别太担心我,要他保重身体。妾自从进入冒家,承蒙冒府上下不以卑贱见弃。妾受如此厚恩,常思图报,今日正是小宛报恩之机。就请公子放心,妾一不变节失贞,二不辱没冒氏,三不贻祸公子。”说完又泪流满面。 龙兰离开紫禁城已是半夜时分。第二天,他在京城转了一天,也没有想出个可行的办法,一个人势单力薄,虽说龙兰有着一身好功夫,又兼有古道热肠。但龙兰也清楚,这紫禁城不是凭借一身好功夫就可以自由出入的,也不知道这道墙里边藏着多少大内高手。 龙兰到了夜晚时,又到红墙下边到处转了转。看着高高的红墙,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纵然自己进得去也出得来,可要把董小宛也带出来,就非容易了。 第三天清晨,龙兰骑着那匹黑炭般的快马向南边驰去。 冒辟疆还没听完龙兰的叙述,人就早已瘫倒在躺椅上了。 急得苏元芳在旁边摇动冒辟疆的手臂,不停地叫唤公子,公子。 茗烟听见夫人在叫唤公子,声音听起来悲伤惨人,就扔掉手中的鸡毛掸子,急忙跑进来。龙兰对茗烟道:“你先扶公子进里屋去休息吧,等他醒过来后,再商量看看该怎么办。” 冒辟疆被茗烟和苏元芳扶进屋里去休息,事实上冒辟疆一直没有睡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房顶。一直到下半夜,他还是这样睁着眼睛,苏元芳均匀的呼吸声从身旁传来,冒辟疆知道苏元芳完全沉睡在梦境中,一时半刻不会醒来。 冒辟疆缓慢地从床上下来,穿好衣裙,走出房门,神情坚定地往楼下走去。 在松油灯昏暗的光亮中,龙兰吃惊地看着冒辟疆一袭轻装打扮,没有穿长袍,穿的是件短衫,神情镇定地看着他。 龙兰说:“怎么?”马上意识到冒辟疆有重要的话要说,或者有重要行动要做。 “你打算怎么办了?”龙兰还是问了。然后他就等待冒辟疆开口。 “二哥,我想请你帮个忙。”冒辟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请你陪我去京城一趟。” 龙兰吃惊地看着冒辟疆冷峻的脸。 “三弟,京城离此远隔千里,你吃得消吗?” “我主意已定,哪怕是死也要见上宛君一面。”冒辟疆坚定地说道,“只是要麻烦二哥你再辛苦陪我走一趟。” “三弟你怎能说这种话,我们是结义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兄的在所不辞。” 冒辟疆和龙兰骑马上路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吴伟业在《梅村家藏稿》中,对冒辟疆和山东的一枝梅龙兰连夜赶赴京城探寻董小宛的下落,作了较为详细的叙述。 那个姗姗来迟的春天,天气依然寒冷。被夜霜冻硬的焦土十分坚硬。冒辟疆和龙兰骑上快马往扬州奔去。他们离开水绘园途经梅园时,那些曾经开满梅花的树枝已无一朵梅花,在灰蒙蒙的清晨看那些光秃秃的树枝,显得非常陌生。 骑马走在前面的龙兰,勒住马回过头望见冒辟疆,觉得冒辟疆沮丧的形象像一块迎风欲倒的朽木。他朝冒辟疆高喊道:“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 他们是第三天的清晨到达扬州的。在路途上他们常看见大队的清兵向南开去,龙兰总是和冒辟疆一块往路旁的林子钻,等到清兵走过后,才又骑马赶路。 冒辟疆打算进城去投奔郑超宗,了解一些情况,一看这种情形,说不定郑超宗也自身难保,就放弃了进城的念头。他和龙兰一商议,最后决议,还是绕城而去。 他们骑马绕过南京时,看见大队的清兵向南边涌去,据说是去围剿在泉州称王的最后一个皇帝桂王。 冒辟疆回望尘土中的破败城池,不禁悲叹道:“国破家亡啊。” 他们到达京城时已是晌午过后,在西直门外一家小客栈下马住店。冒辟疆经过多日的劳累,已憔悴得像根蒿草。 龙兰看着冒辟疆像纸一样白的脸,心里可怜起来,他想,冒辟疆久病初愈后,还能经受得起如此长途跋涉,已经相当了不起了。他对冒辟疆说道:“你好好休息吧,今晚恐怕还要劳累的。”说完就出门打紫禁城方向而去。 龙兰回来的时候,冒辟疆还没有醒,龙兰看看熟睡中的冒辟疆,又看看外边的天气,就走过去把冒辟疆推醒,冒辟疆睁开眼便问:“二哥,你去了哪儿?见到小宛了吗?” “你快穿衣起床吧,时候不早了,今晚就去见小宛。” 冒辟疆一听,忙爬起来,高兴地嘟哝着:“今晚呵?” “先吃饭吧,天已经黑下来了,吃完后把这身衣服穿上。” 龙兰把一套清庭内监衣服放到他的床上。 冒辟疆一看是清庭后宫里穿的衣服,就觉得别扭。 “不要做出这模样,”龙兰说道:“你以为皇宫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吗?我在黄太监那儿好说歹说,他才肯借这两套衣服给我。我在你包袱里面装的一百两银子全部给了他,他才答应带我们进宫。”龙兰说完后,就开始试穿一套稍微肥大的内监衣服。他穿上后,看上去并不十分像个太监,虽说胡子也干净,但看上去更像一个大内侍卫。 当冒辟疆跟着一只灯笼穿行在曲折而幽深的庭院中时,他开始感到有点疲倦了,即使他刚刚睡过了觉,但他还是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失调,他的脚踩在那些巨大青石板上时,是那样轻飘,那些高大的木柱和宏伟的殿宇在幽暗的光线中隐隐出现,使冒辟疆突然产生一种睡意,他迷迷糊糊跟着两个飘浮的暗影走着,脚下发出的声响,在幽深的庭院中,显得空洞和幽远。 黄太监佝偻着身子穿过一片园林小路,绕过有流水声的假山,踏上一条池塘上架起的小径,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脚下踩着的木质物发出清脆的声响。冒辟疆神情疲惫地走向暗影里。他想停下来恢复一下精神,或许会好些,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跟在龙兰和黄太监的身后向黑暗里移动。 当黄太监停下来后,他们看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座宏大的殿宇耸立在那里,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远远看来像只狰狞的巨兽。黄太监轻轻咳了一声说:“紫光阁到了。”然后他转过身把那个纸糊的灯笼递给龙兰,又说:“你们自己上去吧,宫女们以为你们是皇上派来的公公。你们的样子看起来不会招人猜疑的。”他又轻咳了一声,说:“我不远送了,我会在这附近等你们,时间不要耽误得太久。” 冒辟疆站在暗影中,仍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在恍惚中听见黄太监的说话声,他觉得声音像一只刚刚长大的公鸡的叫声,尖利而又沙哑。他又感到自己沉迷在某种往事中了。当他正打算坐下来时,他的手臂被一只利爪般的手抓住了,一阵生硬的疼痛使他又清醒过来:“我们快上去吧。”龙兰压低着声音对他说,他的声音像是憋出来的,冒辟疆能够感觉出龙兰粗重的呼吸声,“你刚才好像是睡着了似的。”龙兰又拉了他一把。 冒辟疆向前移动了脚步,他看着那座高大的木质建筑说:“二哥,黄公公呢?”他突然觉得少了一个人,黄太监离开时,他还在沉迷中。 “走了,我们还是赶快上去吧。” 冒辟疆跟着龙兰朝那座大殿走去,他边走边想,觉得黄公公的离开是不可想象的,他应该带我们上去才是。 他们刚踏上花岗台阶时,一个小太监从里走了出来,向他们叩头问安:“公公来此有万岁爷的圣旨吗?” 龙兰点点头,冒辟疆也跟着点点头;这时,冒辟疆感到那种突入其来的昏晕感消失了。 小太监立即转过身朝上面高喊道:“万岁有旨!董娘娘准备接旨。” 冒辟疆刚刚恢复过的神情又被蒙住了。难到小宛真的做娘娘了吗?他心里一阵难受,他想,不过也好,能见上一面也算了个心愿。龙兰转过身看见冒辟疆迟疑地站在台阶上,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就拉了他一把说:“走吧。” 这时两名宫女婀娜多姿地走过来,身上华丽的衣饰在走动中窸窣作响。上前叩头道:“请二位公公进殿。” 龙兰又拉了一下冒辟疆,大大方方地说:“请起,你们在前引路吧。” 他们到了阁上,只见殿宇宏大,华丽的陈设弥漫着暗香,冒辟疆从昏暗的光线中看去,那个素装打扮的女子看起来并不像董小宛。那女子背对着他们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什么旨意不旨意,关我何事?” 龙兰挥手叫宫女们退下,然后转过身拉了拉冒辟疆,冒辟疆见阁中无人,便大着胆子,走上去低声说道:“向董娘娘请安。”他侧头看见董小宛的面容时,就如同在睡梦中,董小宛秀丽的脸庞略带忧伤。冒辟疆又说道:“董娘娘休得悲伤,身体要紧。”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记得‘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出,地角天涯不是长’么?” 那女子猛然一惊站了起来,低声喝问道:“尔等是何人?” 冒辟疆就把衣服往上一掀,百感交集,泪水盈眶。董小宛苍白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目光,然惊叫一声,扑上前来紧紧抱住冒辟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郎君呀,想死我了。”随即伏在冒辟疆的胸前轻轻哭起来。 龙兰这时悄悄离开他们,来到楼梯口站立着,左手揣模着那把藏在袍子里的短剑。不一会,董小宛停止了哭泣,对冒辟疆说道:“冒郎呀!你也胆子太大了,冒充内监,私闯深宫,那可是死罪呀!” 龙兰站在楼梯口手扶朱漆栏杆,看着黑暗中幽深的庭院,在他看来,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谈话显得空洞而漫长,他烦躁地抓住栏杆上雕着凤凰的羽翼,耐心地站在那里。 “……冒郎啊,竟置父母于不顾,蹈这杀身之祸,危及冒氏全家,值得吗?你和我不成了罪人吗?你,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冒辟疆泪流满面地说道:“自卿离家后,全家上下哪一个不痛惜。你我是生死与共的恩爱夫妻,今既得见卿一面,辟疆虽死何恨。”冒辟疆轻轻抚摸董小宛的身体,一种熟悉的感觉溢满心头,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泪,“这些日子里,卿受苦了。” 冒辟疆忍着心头的惨痛,垂着泪听着董小宛悲切的叙述。 董小宛对他矢志不移的恋情使他心中感到一阵暖意,他收住眼泪劝说董小宛:“宛君呀!你可千万不要寻短见啊,自从我与你相识以来,我就把你当作阁中知己相待,你可是为了我和我们冒氏全家,受尽了千般痛苦,在我们朝夕相处的九载当中,你任劳任怨,尝尽辛苦。我怎忍心看你再受这般离别之苦呢?只恨我不能以身相救……”冒辟疆抽泣的声音逐渐放大,在外面守护的龙兰正准备进来劝住,哭声又小了下去。冒辟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还是忘了我吧,勿以我为念,好么?看来是没有办法把你带出去了……” “……我的冒郎呀,你这回舍命到此,不是为了小宛吗?我会永远牢记在心的。你还是快速离开吧,不然就会命悬人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君死而妾独生,还能算是阁中知己吗?……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唉……那个顺治皇帝真难对付。”董小宛幽幽地说到,“他以为呆在紫光阁,便有可乘之机了,他每次来到这里,都对我软语温存,装出一副情爱有加的样子……他也知道你是我的夫君,有次他问我想不想见丈夫一面?我怎么不想见你呢!可我知道他把你诱到京城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就对他说‘奴婢不想’。他就笑着说:‘这就对了,说实话吧,朕自从见了你以后,便觉三宫六院如粪土。我可是痴心地想着爱卿的啊。’前晚一个姓牛的老太监来到紫光阁,一进来就对我说‘恭喜恭喜娘娘’。我还以为是同意让我回如皋了呢,我问:‘喜从何来?’牛公公取出一张丹书,往我面前一放:‘娘娘,这是封你为鄂贵妃的丹书,你接着吧。’牛公公放下丹书就走了,那些服侍我的宫女齐声向我下跪恭贺呢,我就对她们说:‘我又不受封,你们贺什么!” 冒辟疆问道:“皇上封你鄂贵妃了?” “我可并没有接受啊。”董小宛说道:“昨日早朝后皇上到这里来了一趟,他说:‘朕封你为鄂贵妃你满意吗?’我不答语。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只要你能回心转意,朕便可即刻下旨封冒辟疆为官。’他说话的神态看起来并不那么严厉,不过是在威胁我顺从他罢了。我想只要我不一口回绝死了,他是不会对冒家采取行动的。我就对他婉言说道:‘陛下之言差矣!是否从命乃是贱妾的事,与冒氏何干?况且忠孝义节,皆为历代人君所重。若妾失身于陛下,则妾就成为不节不贞之妇了!不洁之名,也会玷污陛下。’顺治问道:‘难道朕贵为天子还不如一个凡夫俗子吗?’我冷淡地答道:‘皇上定知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古话。妾夫也常说,为士先气质而后文章,惜名甚于惜身。对于万岁的恩宠,妾岂不知恩?’他听完后慨然长叹道:‘唉……,朕贵为天子,意不能使一妇人回心转意。这天子又何足贵呀!’说完他就离开了。”董小宛停顿一下,看了看冒辟疆憔悴的脸说:“冒郎!你还是赶快和龙二哥离开这里吧,不要以妾为念了。郎君一去,妾便寻个机会自裁,以免夜长梦多,也算妾对得住冒氏家族了。说完小宛泪如泉涌。 冒辟疆与董小宛在那儿相抱而泣,冒辟疆说:“宛君呀!幸得还能与你见上一面,就是一死也心甘情愿了。可我怎忍心抛卿于不顾呢。” 这时龙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藏在高大的朱漆木柱后,看着点点星光由远而近,等走近一看,是个疲弱的老太监和几个提着灯笼的宫女,他正准备叫冒辟疆暂且躲避一下,就忽听那老太监破着嗓音叫道:“万岁下旨!宣董娘娘到拥翟宫召见。” 冒辟疆和董小宛正在缠绵悱恻的时候,忽听这一声音,吓得两人一大跳。董小宛赶忙推开冒辟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髻,娇声应道:“回奏万岁,奴家稍稍梳理即刻前往。”又转过头对冒辟疆说:“郎君,让妾前去巧与周旋一番,你可趁此与龙二哥赶快逃离此地,快走吧。” 龙兰也侧身踱了进来对冒辟疆说:“贤弟,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赶快离开为好。” 冒辟疆忽然像吃了豹子胆了,愤然说道:“卿既不负我,我又岂能负卿?要死就一起死吧。”他觉得他此刻像个大丈夫一样,把骨子里光辉溢彩的一面透露出来:“既然阳间不能成夫妻,到阴间总会做夫妻吧。” 龙兰听了这话觉得快要火冒三丈了,董小宛把脚一顿:“你这个冤家呀!我死了只我一人,你这样不仅要连累龙二哥,而且还要诛连九族的。你赶快和龙二哥逃出去吧,从今以后,千万不要以妾为念,小宛是万万不会辜负你的。”说完又用手去推冒辟疆,一行清泪滴落在冒辟疆的手上,从那片洁白透明的白指甲上滚落下去。 就在此时,忽听楼下破锣似的嗓子高喊:“万岁驾到,董娘娘接驾。” 董小宛一听惊呆了,转瞬间她收住眼泪镇定自若地说:“奴家接驾来了。”她迅速朝冒辟疆打了个手势,用眼神招呼他,叫他不要慌,站在一旁别动。她又朝龙兰站处一看,龙兰已不知去向。 这时楼梯上靴声响起,不像宫女们的脚步声,倒像一群武士冲了上来。董小宛不知所措地看着楼梯间灯光移了上来,她本打算前去迎接,谁知脚步还没来得及移动,一大群人提着灯笼上来了。 前面六名带刀的御前侍卫,分立两旁,两个太监和三名宫女走上前把四周的青铜油灯点亮,刹时,整个大厅犹如白天。 冒辟疆感到自己稍稍有些稳定了,腿也不像先前那样抖得厉害了,他就偷偷抬起头来,越过董小宛高高的仍有点凌乱的发髻,看着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站在董小宛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并没有穿着龙袍,颜色也不是黄的,他穿的只是一件质地上好的绿色绣袍,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冒辟疆认定他是顺治皇帝。他生得齿白唇红,俊眉朗目。 一副满洲人装束,气宇轩昂,威显仪赫。看着这个气质非凡的皇帝,冒辟疆觉得自己这身内监服装,也太相形见拙了。 顺治上前往一把摇椅上一坐,把华丽的绣袍一抖,董小宛赶紧上前叩头请安:“臣妾死罪,接驾来迟。” “什么!臣妾!”顺治一脸的怒气:“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当贵妃娘娘!嗯。” “奴婢有罪,请皇上恕罪。”董小宛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慌忙请罪。 “唉……”顺治叹了口气说:“尔可知道,尔算是朕遇见过的一奇女子了,到了现在还不知道朕的苦心么?” “请皇上恕罪,奴婢难以答允圣上美意,奴婢已是有夫之人……恳请圣上宽恕奴婢……” “知道?知道何必多说。”顺治朝董小宛后面望了一眼,然后说道:“他是何人?” 董小宛还没来得及把身子挺直,一听心头忽然惊慌,忙又伏在地上奏道:“启禀皇上,他乃奴妾的家兄董玉,因思念奴婢,又不谙宫廷制度,冒死前来见奴婢一面。恳求皇上龙恩,赦其无知,则奴婢感恩不尽!” 顺治听后,“嘿嘿嘿”仰天长笑了一阵说:“既是汝兄,为何不具奏上,却要冒充内监私入宫廷呢?再者,为了探望在皇宫享福的弟妹,而甘愿被杀头吗?”顺治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二人在阁中所为,朕已完全知晓。我看你们还是从实招来。” 冒辟疆知道隐瞒不过去了,就挺身而出叫道:“我乃如皋冒辟疆是也,乃董小宛之夫;我可是明媒正娶,不像你这样的皇帝夺天下人之爱,要杀便杀得了,何必在那儿虚情假意!” 冒辟疆的骂声语惊四座,那些侍卫和宫女被吓得目瞪口呆,惶恐地睁着眼睛看看冒辟疆又看着同样惊住了的顺治皇帝,跪在地上的董小宛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顺治没有预料到一个卑微的汉人竟敢如此辱骂堂堂天子,用颤抖的手朝前点了点叫道:“与朕把他拿下去斩了,胆敢如此犯上!……” 冒辟疆不知从何而来的英勇气概,大义凛然地对董小宛说道:“宛君,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扑通”一声,董小宛又跪伏在地上,额头撞在楠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请万岁恕罪,实告万岁,他真乃臣妾之夫。请万岁饶他一命。小宛愿意留在宫中侍候万岁。”董小宛说完又把头叩在地板上,盘起的发髻散落下来,乌黑的秀发像云鬓一样飘飞在空中,把董小宛泪流满面的粉脸遮盖得时隐时显。 顺治怒气冲冲的脸,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最后他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既然答应朕的要求,我就把他释放了。”顺治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得答应,永不再进京城,同意吗?” 冒辟疆木然地站在那里,眼睛却游移不定。董小宛拉了冒辟疆一下,说:“还不谢主龙恩。”冒辟疆无力地跟着跪了下去。 顺治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朝四周看了一下,说:“你们不是有三人在这儿吗?”他又提高声音喊道:“是哪位,该显身了。” 一个黑影从厚重的窗帷后面飞身进来,落在顺治前面,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在场六个带刀侍卫先是一惊,然后敏捷地抽出宝剑,顺治也略微感到吃惊,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身手。他镇静下来后,面带微笑说道:“想不到你还是武林中人,身手不凡。”他对侍卫们说道:“尔等退下。”然后又对龙兰和颜悦色地说:“朕不会定你的罪,不过,你愿意留在宫中么?” 龙兰跪伏地上,叩着头说道:“谢皇上龙恩,在下龙兰已是出家之人,法号严戒,恕在下不能从命。” 顺治听后,脸色略带不满:“怎么今天这么晦气,总是不能让朕满意,看来这天子的名份不当也算了。”他转过身,然后又挥挥手,说:“唉,罢了罢了,尔等快速离去,莫等朕想不过意时,尔等想走也走不了了。” 冒辟疆和龙兰回到客栈时已接近黎明。冒辟疆什么也没做就和衣躺在床上了,龙兰不停地在屋内走动,大骂那个姓黄的太监坑害了他们,既收取了他们的银两,又把他们给出卖了,龙兰气得咬牙切齿。 “下次要是让我缠上,我就叫他断子绝孙!”龙兰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他本来就是个太监嘛。难怪他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冒辟疆并没有睡着,他眼睛盯着屋顶,不答龙兰的话,没觉得龙兰刚才说的话好笑。他可能根本没有听龙兰在说话。他此刻想他该死去,他后悔当时不该跟着小宛下跪请求恕罪,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甚至不希望他活着想起小宛的音容笑貌,他不希望小宛成为众人仰慕的贵妃娘娘,他也不希望他们活在世上,而小宛那娇弱的身躯一直长存在他们记忆中,他迷迷糊糊地在“卿当享富贵,我独向黄泉”的愁绪中进入了无边的梦乡。 冒辟疆回如皋后,大病了一场,一直在水绘园中躺着。龙兰离开了如皋到泉州去寻明朝遗臣和桂王政府。 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并没骑马,冒辟疆遭到这场打击后,他那衰弱不堪的体质和易倦的精神,完全倒下了,他一心想到死,龙兰几经劝说无效后,就到东行去租了一辆笨重的带车篷的马车,把冒辟疆放在车中,于当天傍晚向南方出发。 冒辟疆在昏昏欲睡中,不由想到他和董小宛在紫光阁上缠绵悱测的情景,只不过董小宛是那样模糊而形影不定。他看见那些类似侍卫的武士和宫女像陶俑一样站在角落里。当他努力想象董小宛最初的形象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在水绘园没日没夜呆着,不曾走动一步,即使每天苏元芳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依然不能唤起他对生活的重新热爱。丫环惜梅搬到水绘园来照顾冒辟疆,每天清晨她把园中打扫一遍后,就来到湘中阁,帮苏元芳梳洗照料冒辟疆,冒辟疆在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像个无助的小孩,茫然地坐在床上,任凭她们耐心而细致的摆弄。惜梅得知小姐为保全冒氏一家委身于顺治皇帝的消息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每当苏元芳从窗格中看见惜梅娇弱的身影向湘中阁走来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在冒辟疆清醒的时候,惜梅的到来,总使他进入对董小宛娇美身形的回忆中,他甚至在一天早晨,惜梅打扫完园中的枯叶后,来到湘中阁帮助苏元芳料理时,他从某种沉迷中抬起头来,问惜梅:“小宛起床了么?怎么很久没看见她了。” 惜梅吃惊地转过身来,悲哀的眼神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神声:“公子……你。” “噢,对不起,我又想起往日的情景了。”他哀声叹息一阵后,便沉默不语了,然后他就用失神的双眼看着园中的景象。 冒辟疆的身体差不多彻底恢复过来的时候,已是三个月过后了,春天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了,园中的植物在灼热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在仲夏到来的季节变换中,火热的阳光和残存的春天的气息,总使人有不安的情绪滋生。 冒辟疆早晚走出湘中阁,来到草坪和池塘边散步游走。在清爽的早晨他散完步回来后,他那先前白如绢纸的脸庞,偶尔会现出红晕,他看见惜梅时,不像以前那样进入对董小宛的沉迷中。事实上董小宛在他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一天,他在一个装针线的木质盒中,看到一只翡翠绿的手箍子,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漂亮的手箍子。 他对着那翡翠箍子凝视了很久,这时,惜梅提着一只编织精美的花篮走了进来,花篮里装着还在滴露水的栀子花,冒辟疆说:“这花真漂亮,哪儿摘的?” “在假山后面,”惜梅说:“公子喜欢,我就把它插到公子的书房里。只要换上清水,它会保持几天不枯萎。” 惜梅刚要向书房走去的时候,冒辟疆拿着那只绿色的手箍子漫不经心地问:“这个小玩意是谁放在这儿的,它看起来很漂亮。” 惜悔朝那个手箍子看了一眼,说:“公子你忘了!那是小姐的。”她看见冒辟疆迷惘的眼神,像是提醒他,说道:“小姐绣花时,就常把它带在手上,你陪小姐绣花时,不是时常赞叹这手箍子漂亮么?” 惜梅离开后,冒辟疆又把那只色彩鲜艳的手箍子拿起来,在早晨的阳光中凝视它光茫四射的迷人色彩,就在惜梅提醒他那一刻,他就想起了董小宛曾带着它绣花,他有些后悔向惜梅问这只手箍子的来历。 事实上,他突然感到一阵痛心,他居然连董小宛都想不起来了。他沮丧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凝视着窗外橙黄色的阳光,一种轻微的负罪感袭满他的脑际。他努力回忆董小宛最初娇美的形象,只想起了董小宛模糊而缥缈的模样,他不禁有些伤感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语。忘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是可耻的,毕竟小宛是为自己而委屈求全的……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让刚进门的苏元芳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又病了呢。她劝冒辟疆休息,冒辟疆朝他摇头,说才起来,怎么又去睡呢,我还打算出去走走。 他没有再搭理苏元芳,对着渐渐热起来的阳光瞧了瞧,开始沉入对往日的回想中。 当苏元芳和单妈经过窗前时,看见他熟睡的模样,都没有去打扰他,变得火热的阳光已经越过他的头顶,照射到他背后的墙壁上,把那幅挂在墙上的《清明上河图》照得透亮。 他伏在桌上睡着的模样,就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 冒辟疆在水绘园养身体的时候,早先四分五裂的天下,正被满族武士用铁骑和利剑收治。他每日早晚在园中散步,修剪花枝和锄草,然后就读书写字。他的身体在每日的劳动中很快恢复过来。当觉得精神完全恢复过后,便打算写一篇类似《哀词》的文章,以追悼小宛,当他最后决定写《影晦庵忆语》的时候,已是姗姗来迟的秋天了,看着窗外的残叶,他此刻的心境异常平静。 与他宁静的心情相比,外面纷扰的世界正发生一场瘟疫,瘟疫过后必然是饥饿,到处是灾难之中的人民,他们犹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蚂蚁,扶老携幼地逃离家乡。 清朝的军队正与各地起义军、以及明朝灭亡后由官僚地主们建立的偏安政权,进行各种规模的战争。 那时,闯王李自成和另一支义军领袖张献忠早已战死,而他们手下那些将领各自另立山头,又拉起一面面不同颜色的旗帜。 数十年来,连绵不断的战争,造成农业上的破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浩大的瘟疫,首先从贫瘠的陕北地区爆发,那里一直土地贫瘠、生产落后、工商业不发达,而王公、宫绅们对该地农民的层层盘剥、政府的征商和军饷加派也使得贫穷的人民吃不起饭,买不起药,再加上连年的水旱和天灾,瘟疫的发作已势不可挡。 当瘟疫和灾祸从贫瘠之地蔓延到曾经是富饶的江南水乡时,江南这自古有鱼米之乡美称的地方,也成了的尸横遍野的地狱了,到处都是孤魂野鬼。 顺治九年,如皋瘟疫弥漫。急得如皋陈知县如烟薰火燎,他在赈灾中显得一筹莫展,当他听说冒辟疆在崇祯九年的时候,曾办理过如皋灾荒的赈灾事宜,而且卓有成效,就向清廷奏请冒辟疆为官,清庭下令赐冒辟疆的官职。当陈知县命令差役把封书交给冒辟疆时,冒辟疆仍足不出户地呆在水绘园里写那篇令后世伤感的《影梅庵忆语》。 冒辟疆接过封书时,并没有马上回答是否愿意任这一职务。他只是把那羊皮纸漫不经心地放在桌上,对差役说:“你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会回话的。” 三天后,冒辟疆对陈知县的答复是:可以担任赈灾的重任,但拒绝做官,陈知县马上就答应下来。 冒辟疆前往如皋各地赈灾的时候,他的《影梅庵忆语》还没写全。他在办理赈灾事宜时,是依照宋朝的赵汴赈灾的方法,分门分处,分老幼病残,就地施赈。年轻有力的以工代赈,在各疫处立医局,如若有病死的,就随殓随葬。同时,他又会同陈知县邀请官绅、地主,分头征粮,寺庙也劝粮捐米。 冒辟疆带头率先卖掉一部分田地房宅来助赈,并每日到各处巡视赈务,问医问药。 灾赈过后,陈知县感谢冒辟疆赈灾有功,便又奏请朝廷。 朝廷又诏赐冒辟疆官职,但他依然不变初衷,坚决不做清朝的官,不忘怀他对董小宛说过的惜名如惜身。 他长时间里深居简出,潜心研读,一心一意写作情文并茂的《影梅庵忆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