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一个隐逸世界。” 柳如是道:“有种你罢了官过归隐生活。” 钱牧斋悻悻道:“有这份心就行了嘛。” 柳如是这时忙叫小宛把另一幅画打开来看看。有了前一幅画的惊喜,柳如是将画摆平,便先看款题。但见字迹遒劲飘逸,刚柔相济。画角写道:“冰花个个圆如玉,羌笛吹它不下来。” 柳如是禁不住笑了起来。董小宛莫名其妙,瞅瞅柳姐姐,又瞅瞅画面。这是一幅墨梅,画面取巨梅一枝。错落的枝桠,有弓张弩拔之势,充分表现了寒梅怒放的神韵和风骨。千蕊万朵,生机勃露,显出了一种欣欣向荣的韵味。布局以密取胜,但密而不乱、繁而有韵。董小宛知道这是幅好画,却不知柳如是为何笑得如此奇怪。 柳如是笑得弯下了腰。钱牧斋俯身看画看得入了神,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柳如是笑够了,才气喘嘘嘘地对小宛说:“小宛妹妹前世修了什么功德了,竟让你凭空得来两张绝世妙品。你知不知道这是前朝王冕画的《冰花如玉图》?” 钱牧斋高兴得手舞足蹈,柳如是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吟诗了。他果然摇头晃脑念了一首诗:“寒水旧洞庭,冰花伴刀枝。婉君情浓处,柳姬知不知?” 董小宛和柳如是听他诗中写进她俩的名字,都笑吟吟向钱牧斋道了个万福。 柳如是问道:“多宝斋出价多少?” 小宛道:“六百两银子。” 钱牧斋道:“可怜,可怜。那穆老板眼中不识货,想来又是骗了什么公子哥的传家宝。 这两幅画六千两银子都值得。” 董小宛当即表示绝世之品不敢独占,那幅《洞庭渔隐图》就送给柳如是。钱牧斋心里喜爱得不得了,但假意推辞。 董小宛执意相送,柳如是才欢天喜地收了画卷。 三人赏完画,便坐到厅堂上喝茶。柳如是关心地问道:“听寇白门说李香君要撮合你跟冒辟疆。事情进展如何?见过冒公子吗?” “听说他已进了考棚,还未见过。”小宛有些不好意思,“成与不成得靠缘份。” 钱牧斋道:“冒公子我见过几次。如皋才子,配得上咱们小宛妹妹。” 柳如是说道:“小宛妹妹是有福之人,年纪轻轻就可以跳出苦海。” 说到这时,董小宛想起暖翠阁上还有个朱统锐在等她,忙起身告辞。柳如是知道她有应酬,开玩笑道:“不知哪家公子今夜又要消受如此艳福。” “屁的个公子,是朱统锐那个龟孙子。” 钱牧斋一听朱统锐,一下就跳了起来。他和朱统锐共事多年,深知他的狂暴和怪戾。他嘱咐小宛道:“你此去一定要小心。好歹我跟他还有点面子,去晚了,就说在我这儿耽误了,也许还谅解几分。你千万莫使性子。你跟你柳姐姐一样,太刚强了。一定要有耐心,好歹应付了他再说。” 董小宛点头应允。出了隐园,租了一辆车慢悠悠驶向暖翠阁。夜市上的人已快散尽了。 朱统锐用拳头将桌面擂鼓似地乱捶一气。“那个该死的贱人,老子的面子都不给。再不来,老子明天卖了她”陪酒的几位客人和姑娘都不敢搭话,都闷了头假装喝酒。 朱统锐究竟是什么人呢? 朱统锐乃大明皇族,建安王的孙子,袭封父亲的爵位为镇国将军。他生来相貌奇丑,从小就遭人厌恶,内心有一股压抑的邪火直到长大成人才发泄出来。小时候,他性格孤僻怪戾,常常照镜子想自己变得好看一些。等到世袭了爵位,他便对美貌者变态地进行报复。他那个贴身家将吴荣,便是被他在脸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刀疤。董小宛昨天看见的刀疤脸就是吴荣。这金陵留都没人不怕他。秦淮河上不知多少女人受了他的残酷虐待。 他刚袭了爵位的第二天,听说东门外有个算命先生是个神算子,便叫家人上街抓了一个人回来,剥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假装成穷人去求卦。那算命者却认得他,便不露声色,假装掐指一算,忽然就俯在地上不停地叩头。朱统锐问:“这是何故?”算命者道:“先生天人异相。小人先拜过了。”朱统锐心里高兴,便问:“怎么个异相法?”算命者道:“先生是二十八宿中奎木狼星下凡,乃天生贵人。”朱统锐乐得当场要赏他二百两银子。算命人却假意说:“贵人贵物,小人不敢领赏。” 朱统锐见白花花的银子竟使不出去,不禁大怒,将算命人一脚踢飞两颗门牙,强令他收下二百两银子,然后扬长而去。算命者见他走远,吐了口血水道:“两颗门牙换两百两银子,值得!值得!”从那以后,朱统锐觉得自己就是奎木狼星宿,反为自己的丑脸而得意。 昨天朱统锐忽然心血来潮,要挑个地方摆阔。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暖翠阁,便下帖子请了忻城伯赵之龙、诚意伯刘孔昭,中山王裔徐青主,兵部闲职杨龙友,旧院名妓冠白门和郑妥娘,加上暖翠阁的卞玉京。这几人不敢怠慢,早早就赶来应陪,唯独董小宛迟迟不来。朱统锐从没等过什么人,这时又多喝了几杯,怒火烧得更旺,旁边的人都感到他身上传来的滚烫的微臭的气息。 朱统锐抓起桌上的碗和盘朝地上摔。他刚摔到第七只碗,瞥见碗底画有一个美人头,便细细端详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容,又伸出舌头像乞丐舔碗底的油珠似的去舔碗底的美人。旁边的郑妥娘忍得了恶气,但此刻却忍不住恶心,她“啊”的一下当场就呕吐起来,刚吃下去的鱼啊虾啊酒啊全飞溅到地上。 朱统锐放下碗,盯着郑妥娘,眼珠骨碌碌直转。众人都吓得索索直抖,不知道他要发出什么邪火来。谁知朱统锐忽然一笑道:“吐得好,吐得好。哈哈哈,老子也想吐了。” 只见朱统锐口一张,一股白生生的秽物便飞溅而出,全洒在酒席上。席上众人本就无法忍受,此刻万分恶心之下全都“哇哇哇”地呕吐起来。暖翠阁充满了秽物的恶臭。 朱统锐乐得哈哈大笑。寇白门看见一张怪物的脸:嘴像猴子,鼻子像猪,眼睛一只像耗子,另一只像青蛙,笑容像马在哭。朱统锐大声吼叫:“吐、吐、吐,吐完了重新开席,吃完了大家再吐。吃了吐,吐了吃,好玩极了。哈哈哈,老子好开心。” 大家吐得不能再吐之后,暖翠阁帮闲之人全来帮忙收拾。 众人都跑到走廊上去透气,只剩朱统锐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朝天花板像疯子一样地笑个不停:“哈哈哈哈……” 暖翠阁几位帮闲的都是清除废物的好手,没多长时间,楼厅里又变得窗明几净,让人觉得比刚来时还要干净些。众人都在心里叹着气:“怎么这样倒楣地被这个星宿看中了。”但都不敢怒形于色,便又陆陆续续坐到刚才的位子上。 朱统锐看着干净的桌面,忽然不笑了。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依次将座中诸人打量了一番。众人顿觉如芒在背。 就在这时,董小宛强作欢颜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看见桌上除了几杯茶之外没有酒菜,心里就意识到糟了,大概是还没开席吧。朱统锐看着她走到面前道了万福,便说道:“你就是那个叫董小宛的贱人?果然长得美。老子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董小宛刚要搭话,朱统锐猛地一拍桌子,人也站到椅子上去了,他居高临下地吼道: “给老子拿下这个贱人。”旁边几个家将一拥而上,拿住董小宛,有人趁机在这个平时无缘亲近的美人身上乱摸。董小宛吓得连挣扎的一丝力气都没有。 旁边的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吓得要哭,她们想不出朱统锐会出什么坏点子来折磨小宛。 朱统锐仿佛觉得自己一脚踩在座椅上,另一脚踩在桌面上呈弓步支撑的模样很威风,便双手叉腰保持着这个姿势,脑中转动淫邪的念头。他命令家将将小宛押进房间等候处置。桌边众人都已汗水淋漓。 朱统锐看着众人,忽然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各位都回去吧。”席边众人如获大赦,争先恐后道了谢,急冲冲跪下楼来。郑妥娘跑得最快,跑到街上大声招呼来一辆马车。 马夫听她嗓音里夹着急迫的快乐,就想到也许会多得几个赏钱呢! 朱统锐看着众人走了,才洋洋得意地跳到地上。卞玉京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热茶。朱统锐呷了一口茶漱漱口又吐回杯中,挥挥手叫卞玉京退下去。卞玉京退下楼,在观音菩萨像前叽叽咕咕地为董小宛祈祷一阵。 董小宛被关在房中,心急如焚,脑中想着许多脱逃的方法来对抗内心的恐惧。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声音刺得董小宛毛骨悚然,她赶紧转身,瞧见朱统锐笑嘻嘻拿着一条尺多长的皮鞭站在门前。 几个家将关上门后,朱统锐便收了笑,歪着嘴。董小宛看见他吞咽口水时喉节在频频抽动。眼见着一场毒打在所难免,董小宛脑中闪过一条险计,这险计是她脱逃的唯一希望。 她满脸堆笑给朱统锐道了个万福。朱统锐瞪着眼道:“小贱人,老子今天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董小宛娇笑道:“朱爵爷,抽了我的筋剥了我的皮就不好玩啦!”一边就靠近朱统锐拿身子去蹭他。朱统锐被逃逗得怒气全消,扔了鞭子,将她搂住,就要胡来。 董小宛避开他的臭嘴,说有一种新玩法,朱统锐便问什么新玩法。董小宛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朱统锐连呼:“好! 好!好!” 朱统锐放下小宛,朝外叫道:“拿几条结实的绳子来。”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之后,门缝开处丢进来四根麻绳。董小宛道:“还得有人来捆。”朱统锐从来没挨过打,心想挨打肯定很刺激,所以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他又叫来四个家将,命令他们把自己捆在床上,捆不牢靠被他挣脱出来就要家将的命。四个家将不仅使出全身力气还动用了全部脑筋来将朱爵爷牢牢地捆在床上,然后退了出去,将房门也锁上了。 董小宛笑嘻嘻道:“朱爵爷,开始了。” 朱统锐道:“开始,开始。” 董小宛紧握皮鞭朝朱统锐赤裸裸的身体上轻轻抽了两鞭。朱统锐觉得麻酥酥的并不痛,但假装很痛地大叫了两声。 门外的家将推开门闯了进来,卞玉京也跟着闯了进来。朱统锐大怒:“几个鸟人,气死我了。败我兴致,统统滚出去。”几个家将诺诺连声退了出去,卞玉京走出门来,心里明白小宛的用意,就忍不住想笑,但怕露了破绽,忙用手巾狠狠捂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住了笑,便指使几个丫环去和那几个家将调情,以遮人耳目。 董小宛借故避免家将再闯进,把房门和窗户锁得严严实实。还说朱爵爷叫声不优美要堵上嘴巴。朱统锐迫不及待要玩,也不细想,便张开嘴让董小宛用一条内裤堵上。董小宛见一切准备就绪,便抡开鞭子狠狠地抽打起来。可怜朱统锐痛得死去活来拼命挣扎,但哪能挣脱捆他的绳子?只挣扎得大铜床咚咚直响,外面的家将只当是风流声,嗤嗤笑个不停。 董小宛打够了。朱统锐这个不可一世的爵爷也痛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眼睁睁瞧着董小宛从后面开窗跑了。 卞玉京听见房里没了声响,正在着急,忽然瞥见董小宛在楼外的栏干边招手,便避过众家将的眼目,跑过去,用三丈长的一条巨大的布将董小宛放下楼去,刚好跳到另一条街上。 董小宛叫了一辆马车直奔钓鱼巷。路过暖翠阁门前,她透过车窗望出去,看见有两个家将木偶般站在门前,他俩头上有两盏红通通的灯笼,上面写着“建安亲王”和“镇国将军”字样。那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董小宛回到家中,陈大娘见她急冲冲的样子,知道出了事,一家人也都感到了一股不祥之兆,便全围上来。董小宛简短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董旻吓得一吐舌头:“妈也,杀头的祸都闯下了。大家快跑。” 陈大娘眼泪都吓出来。她说:“跑?跑哪里去,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董小宛道:“别急,我料定直到明天中午以前没人发现朱统锐出了事。我们还来得及想个万全之策。” 董旻道:“万全之策只有离开金陵。” “我也这么想。”董小宛道:“大家快收拾,现在别管那么多,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大脚单妈、惜惜应声开始忙乎。陈大娘围着董小宛转了四圈,急得六神无主,还是一拍大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董小宛也不怠慢。 只有董旻提了一灌酒,坐在花圃上边饮边想办法,眼里瞧着几个女人忙进忙出。初春的风在下半夜仍旧透骨,那些枝条上的花骨朵都在默默地抱怨着时间的缓慢。 且说杨龙友离了暖翠阁,庆幸自己总算摆脱了朱统锐这个魔鬼,同时又担心起董小宛的可怕后果来。心里焦急,却怎么也找不出办法来挽救,脸上便忧色密布。 他懒洋洋回到家。马婉容知道他今夜回来得晚,特意煮了碗银耳莲子汤等他。谁知还不到半夜就看见杨龙友满面苦色走了进来。马婉容猜想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边扶他坐下一边就问:“今天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出了事?你得罪朱爵爷了?” 杨龙友只是摇摇头,却不回答,嘴里只是唉声叹气。马婉容动了火,将一碗银耳莲子汤摔在地上。 杨龙友满腹忧怨没处发泄,这时怒火上冲失去了理智,顺手就把马婉容一推。马婉容没想到他会出手,站立不稳,摔了个仰面朝天,便索性在地上使开性子,放开嗓门哭嚎起来。 马婉容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歌妓,嫁给杨龙友之后,两人相亲相爱,从来就没发生过口角,更别说相互打闹了。 杨龙友猛然醒觉,哎呀!怎么能出手打自己的老婆呢!慌忙上前抱住马婉容,说了几句安慰话。马婉容却不依不饶,在她怀中挣扎,却挣扎不了,双脚便像儿童戏水一样上下拍打着地面。杨龙友没了办法,只得鸡啄米一样在她脸上不停地亲。 马婉容一下不哭了,只是恨恨地望着杨龙友的眼睛。杨龙友唉了一声,便把刚才为什么那么担忧因而失了理智的原因和今天暖翠阁的事儿说了一遍。马婉容大惊:“小宛妹妹不就遭殃了?”杨龙友无奈地说:“但愿不会吧!”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马婉容顿了顿脚,对杨龙友说道:“我到暖翠阁去看看。”杨龙友本想阻挡,但见马婉容决心已定,他知道无法改变,便由了她。 马婉容叫醒管家,驾了自家的马车直奔暖翠阁,到了那里,刚好卞玉京在楼下招呼两个家将吃夜宵,瞧见马婉容,便拉她到一边,轻声说道:“小宛闯了杀头之祸。”马婉容一听,只当是小宛已经完了。谁知卞玉京附着她耳边说了刚才的经过,反把她乐得笑出了声。 卞玉京道:“小宛刚回家,你去看看。我这里大概可以应付到明天中午。” 董旻独自喝了半灌酒,脑中的想法也成熟了。他一拍大腿,把四人女人叫到跟前,说道:“我有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快说。”陈大娘问。 董旻道:“你不是有个叫沙玉芳的妹妹吗?你们几个可以轻装前往苏州去投她。我租大车运走这些大件东西,走另一个方向找个地方停下来,咱们再想法联络。” 陈大娘道:“我怎么都没想沙玉芳妹妹呢,对,咱们投苏州去。” 一家人这才像六神有主似的看到了希望。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众人脸都吓白了,只道朱爵爷杀来了。谁知门外传来女人的叫声:“陈大娘,快开门。小宛妹妹,快开门。单妈,快开门。惜惜,快开门。” 惜惜听出是马婉容的声音,忙跑过去开了门。马婉容急冲冲跑了进来,那个管家则坐在马车上等她。马婉容搂住董小宛说道:“我刚去了暖翠阁,知道出了事,就马上赶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陈大娘把刚才的计议说了出来。马婉容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便道:“越快越好。我这就去通知一下柳如是姐姐。然后,我去租好船在秋云浦等你们。” 众人连声称谢。马婉容便急冲冲走了。 这边董旻自去租来两辆大车,两个车夫帮忙搬上那些家什。整整装满了两大车。待大家收拾完毕,董旻和四个女人挥泪别去。渐渐远去的马蹄声敲得街面有些颤抖。 四个女人锁了门,叫醒邻居刘大娘,说是要出远门,请她转告房东。于是,四人便徒步朝秋云浦走去。刚转过街角,四人幸运地碰到了两辆空马车,谈了价钱,便分乘了车直奔秋云浦。 马车正行走之间,一个衣衫破烂的枯瘦老头突然从街角冲了出来拦住马车。车夫吓了一跳,慌忙勒住马。前面马车突然停下,后面这辆马车反应不及,车夫一勒马头,马车从旁边闪了过去,差点就撞着了前面的车。 董小宛挑起帘子,见是一个老乞丐,不愿耽误时间。便掏了几个铜钱给他。不料那老头却不要。董小宛心烦意乱,只从那老头叽叽咕咕的带泪的哭诉中听出他好像是要盘缠回乡什么的。偏偏这结骨眼上,碰上这个老乞丐。董小宛一向就心软,这时要赶时间,也不细想,便给了他一包银子,约有二两。老乞丐千恩万谢。他问恩人是谁,小宛却不答,只叫他快走。车夫趁机到车后撒了泡尿。他对那乞丐道:“你龟儿不知哪辈子修的阴德,一下挣了那么多银子。告诉你吧,你的恩人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小姐。” 惜惜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姐?” 车夫道:“金陵城谁不知道?” 马车又飞奔起来。那个老乞丐还跪在地上磕头。董小宛却不知道,今夜她随便地撒了些银子,几年后却获得一命。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赶到秋云浦。马婉容、柳如是已租好了船等候多时。此刻天已快亮了。眼见离别在即,便忍不住抱头痛哭。几个女人生离死别的哭声惹得船夫也抹了几滴眼泪。 柳如是抹干眼泪,搂住小宛亲亲面颊,而后送她一个包裹。里面除了银子之外,还有那幅《冰花如玉图》。东西大家收了泪,相互道了珍重。大脚单妈、陈大娘、惜惜先上了船。董小宛又和马婉容搂着哭了一阵。她请马婉容转告李香君,说行色匆匆未及告别,请她原谅。董小宛这才上了船。船便挂满帆,朝雾茫茫的江面驶去。董小宛茫然回首观望,只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 天大亮了,卞玉京却依旧提心吊胆不敢去睡,她害怕董小宛那边还没找到躲避之法。便尽量应付几个家将,使他们不得靠近那间房。眼见得时光不早,几个家将大着胆子去敲门。 那朱统锐被捆在床上叫喊不得,心里大骂几个蠢才,只是将床板弄得直响。众家将只道是朱爵爷还贪睡,便不敢再叫。这样,连续出现三次这种情况。刀疤吴荣便觉得情形不对,大着胆子将窗户捅了个洞朝里一看。只见朱爵爷赤条条绑在床上,嘴里塞着团布,身上尽是鞭痕,却不见董小宛的影子,叫了声:“不好。” 吴荣退后两步,朝房门猛一脚踹去。房门哗啦啦一声倒了半扇。众家将一拥而入,好歹把朱爵爷扶了起来。朱爵爷“哎哟”连天,命令家将们去杀死董小宛那个小贱人。 待朱爵爷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冲到钓鱼巷早已人去楼空。 吴荣无奈,四处打听。众人见是朱爵爷的手下,早已躲得远远的,吴荣又去哪里打听呢?第六章 苏州狐狸精 春天暖洋洋的阳光照耀贡院街。 今天是考生出棚的日子。年年的考试是这条街最繁华的一段时间。特别是考生的出棚这天,考生们在考棚中憋得太久,一出来便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买快活,连最穷的考生这时也舍得买几块糕点吃。所以街上摆满了各种摊点,专等那一场热闹。而秦淮河上的画舫更是做好准备,一大早就派出画舫上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贡院街去抢人。考生中有不少花钱如流水的公子爷。 家在本城的考生父母则一大早提了自家儿子最爱吃的食物来迎接,也许今科儿子就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了。这些家长们夹在一大群妓女、商贩之间等在考棚门前。冒辟疆的书僮茗烟也在人群中一边吃着油炸麻雀一边翘首等待考棚大开。 大门终于“哗啦啦”一声打开了。考生们像潮水般地蜂拥而去,茗烟手中的半只麻雀也被挤掉了。他只看见黑压压的尽是人头。四处都可以听到叫骂声和欢呼声,考栅前一片混乱。说书大师柳敬亭有一年曾形容这些考生是“如同刚越狱成功的一群山东好汉”。 混乱归混乱,没过一会儿就平静了。有父母相迎的,便乐呵呵的仿佛比外地人优越一些。更多的考生便三三两两凑到摊点边,仿佛几天考试考昏了头,平时看不上眼的东西也看上了眼,平时不吃的东西也吃了起来,只见到处是考生在掏钱。当然,最早冲出来的那些考生,不是冲着这些东西而来,而是直奔了画舫而去。 茗烟是人群中最不急的一个,他跟冒辟疆赶了三科考试,知道最后一个出场的一定是他。但这次却没料中,因为最后一个出场的却是侯朝宗,冒公子走在侯公子前面。这时,考棚门前已经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孩童在拾捡考生丢失的无数被踩烂的文房四宝。四位公子一下就看见脸上沾着一星麻雀肉的茗烟。四位公子的无奈神色也没逃过茗烟的眼睛。看来今科发榜没人去看了。 茗烟上前迎着四位公子。侯朝宗心里惦着李香君;方密之要去见他的什么亲戚,四人就在考棚前分了手,约定明天在媚香楼聚一场。 冒辟疆、陈定生、茗烟三人沿着秦淮河缓步回寓所。今天画舫中的生意特别好,每条船上都有考生来品习风流。秦淮河上琴声、箫声、笛声、牙板声、笑语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回到家中,陈定生倒头就睡。冒公子知道他是个睡仙,这一觉不睡到日落西山则不会醒来。冒辟疆也乐得一个人清闲。 他看着院子中那两株缀满花朵的桃树,惜春之情油然而生。刚进考棚时还没看见桃花的影子呢,便叫茗烟搬出厅内的长条茶几,自己搬了把楠竹靠椅到桃树下坐定。花下本无俗,茗烟端来茶水时,觉得自己就是飘逸的公子。 冒辟疆揭开茶盖,一片粉红色的花瓣刚好飘落到杯口上,眼见要落进茶水中,被热气一冲又飞了起来,斜斜地沾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茗烟说道“落花有意,公子要交桃花运呢。” 冒辟疆笑了笑,用中指轻轻一弹,花瓣就飘得不知去向了。时光过得真快,岁月也不饶人,冒壁疆想自己年届而立依旧无半寸功名可自傲于人,乃悠悠地叹了口气,仰躺在靠椅上闭目养起神来。他一生遇过的女人就如灯影一般在他朦胧思绪中模糊地飘过去。 茗烟这几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寂寞得很。有一次还假装是宁波人和街角卖豆腐的王老汉攀上老乡说了许多怀乡话,王老汉声泪俱下,他也跟着陪了几滴泪。现在眼巴巴盼得冒公子出了考棚,就想挑起自己喜欢说的风流话题,却不料冒公子闭目养起神来。他扫兴极了,便将茶盖在茶杯上叩得“乒乒乒”地响。茶杯一歪,翻倒在茶几上,茶水泄了出来流到地上,茶叶像一条条小鱼躺在突然流干的河床上。茗烟慌忙掏出方巾将茶几抹干。 冒辟疆睁开眼,见他一脸无奈,便打趣地说道:“这几天是不是瞒着我去那些销金窟找小姑娘玩啦?” 茗烟道:“我才不敢去玩呢。我得好好地为公子积点银子,公子哪次应考不去找姑娘玩?今科怎么就打不起精神来。” 冒壁疆道:“人都老了还去惹人厌吗?” “公子说什么话。我给你相好了一位美人,你想不想去? 这个女人包你满意,听说她应客要价很高。我这几天银子都舍不得花,就是为你积起来好去找这个美人呢。” “真的?” “我可没骗过你。”茗烟笑嘻嘻道:“这个女人真的如月宫中嫦娥。” “打听到她的名字了吗?” “她叫董小宛。” 冒辟疆欠起身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传说她拒绝了‘一人永占’李玉的求婚。李玉在扬州花居唱戏时,还在赞美她的美貌,想来这董小宛应该是个可人儿。” “明天去媚香楼求李香君帮忙引见一下,说不定公子和董小宛还有什么奇妙缘份呢。” 茗烟说道。冒辟疆不置可否,用扇头打了一下书僮的脑袋,“去端杯茶来,少贫嘴。” 晨光初露,冒辟疆起了床,在门庭的台阶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连日来的疲倦便被抛到空中去了。他浑身爽快,晨风吹在身上冰凉冰凉地令人舒畅。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冒辟疆独自在桃花下踱了几圈。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起这么早做什么,他发觉昨夜的春风吹落了许多花瓣,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落红。 冒辟疆读了大半本刘伯温的《郁离子集》。已经日上三竿了,茗烟才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床上已没了公子身影,慌忙爬起来,胡乱穿戴一番。他记得大前年应考,冒公子就是这样悄悄撇下他,和侯朝宗一起去找女人,结果使他错失了侯朝宗爱上李香君的风流场面,要不然他和别人吹段佳话时就会有身临其境的见证人的感觉。他跑出门来,看见公子好端端坐在桃花下看书,这才放了心,重新将腰带认认真真扎了一遍。陈定生也在这时懒散地起了床。 众人都吃了一碗荷叶蛋,又喝了一碗香茶,然后一抹嘴。 早餐下了肚子就被忘在脑后了。冒辟疆打起精神,今天去媚香楼也许有一件风流事要做呢! 待到响午,估计秦淮河已活跃了。冒辟疆和陈定生便朝媚香楼而去。 到了媚香楼,方密之早就坐在楼厅中喝了三碗茶。陈定生问:“侯朝宗还在被窝里贪恋春色吗?”方密之噜噜嘴,陈定生回头一看,侯朝宗和李香君正笑吟吟站在身后。李香君见大家都到齐了,便招呼翠翠和小红摆开桌面,几碟小菜也端了上来。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按老规矩先干了一杯,方密之朝李香君挤挤眼,然后朝冒辟疆说道:“冒公子有两年没到秦淮河走动了吧?” 冒辟疆说道:“我一到秦淮河上走动,每次都碰到一桩风流佳话,大前年眼见着侯公子和香君情投意合,再往前两年则看到杨龙友娶了马婉容。不知今年哪位公子又要携上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丽呢。”李香君听他说自己和侯朝宗,便笑着说:“听说有彩眉的人可以给别人带来好运。冒公子,是不是生有几根彩眉?” 陈定生一边就揪住冒辟疆,一边就仔细察看他的眉毛,然后叹口气说:“一根彩眉都没有,看来你不会给我带来运气了。” 方密之道:“这回他是给自己带来运气了。” 李香君会意道:“这两年秦淮河又出了几个名角儿,冒公子可得抽时间去会一会。” 侯朝宗笑着对冒辟疆说:“秦淮河上的姑娘其实就那么回事,老一辈中我只看得起李香君,而新秀之中我也只看得起一个。” “哪一个?”陈定生问:李香君说道:“这一个美得像凌波仙子。你去问一问,这金陵留都有几个不知道她的人。” 方密之道:“这么一位妙人儿,我想她眼光很高,非冒公子这样的风流倜傥,她可能就看不上眼喽。” 冒辟疆听几人话语之中分明有撮合之意,心想:究意是怎样一个美人?侯朝宗历来眼睛挑剔,他都看得起,大概不会错吧,便道:“各位别打哑迷了,我虽两年未到秦淮河,可秦淮河的传说却偶而入耳几件,也略知一二,我想你们说这位姑娘我也应该听说过她的芳名,否则就肯定不是一流人物。” 李香君道:“我们说的是董小宛。” 冒辟疆笑道:“果然是我听说过的。” 李香君说道:“趁早去瞧瞧,免得你觉得名不符实,现在就去。我看如果你和她谈得拢,就请她到媚香楼来聚一聚,怎么样?” 方密之自告奋勇要带他到钓鱼巷。 苏州。春日的一个下午。 一艘乌篷船徐徐降下了破旧的帆。几条汉子用劲撑着长长的竹竿,臂上的肌肉鼓得快胀破了似的。船借着撑力,剖开水面,船头在岸上撞得咔嚓一声,岸上两个人用力系住船头的缆绳。船总算停稳了。 董小宛从舱中钻出来,立即看到几十个船夫惊艳的目光,码头上的嘈杂声也平息下来。 随后惜惜和大脚单妈扶着晕船的陈大娘也钻出舱来。董小宛给了船夫赏钱。四个女人便如宿醉未醒一般相互挽扶着爬上了高高的的大堤,分乘两乘轿子直奔三茅阁巷。 进了巷子,陈大娘却记不清究竟哪个院子是沙玉芳的寓所,偏偏巷子里又没人走动,四个女人便照直往里走,希望碰上一个人打听一下。正走之间,忽见左手一扇院门开处,一个女人退着出来,双手将院门扯扰。惜惜忙上前问道:“大娘,请问沙玉芳家……”话未问完,那人猛转身过来,惜惜唬得话都说不出来,那女人转身太快,把她吓着了。这女人刚好和陈大娘照了个面,两人同时叫出声,原来这个女人正是沙玉芳。她有个女儿沙九畹和董小宛同龄,此刻在家中应客,因地方太小,沙玉芳便准备出门避一避,不料一出门就撞上陈大娘一家。 沙玉芳把这一家子请入院子,因女儿在应客不便打扰,五个人便坐在花圃上闲聊。陈大娘叙说起自己的遭遇,说到伤心处,两姐妹不由抱头痛哭一场。董小宛细细打量这儿约只有五六间房,她想,这里大概挤不下四个女人。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陈大娘和沙玉芳依旧在唠唠叨叨地诉说着知心话,只有大脚单妈到了一个新地方觉得不自在,规规矩矩地并着双腿,盯着墙角出神,双眼茫然若失,手则牢牢地抓着放在身边花圃上的包袱,准备随时离开似的。惜惜则伏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这时,房门开了。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仰着头,双袖抛着圆圈,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众人一眼,得意洋洋出了院子,似乎也没听见沙玉芳甜甜的送客声。沙玉芳气得将院门轰的一声关上,狠狠插上门栓。 大家站起来。睡得正香的惜惜本来倚着单妈的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头狠狠地朝下一撞,她猛然惊醒,背上惊出许多汗水。沙玉芳把这一家劳累了几天的女人请进客厅中坐下,自己便上楼去叫女儿沙九畹。等她帮女儿穿戴齐整,母女俩走下楼,只见陈大娘一家在椅子中东倒西歪全睡着了。沙玉芳叹了口气,嘱咐沙九畹烧几桶热水并准备饭菜,她自己把门窗关上,免得这一家子受风寒之苦。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微暗,这四个疲惫的女人才陆续醒来,醒来之后依旧疲惫,并且由于睡眠的姿式不对,身上多增了几分酸痛。董小宛首先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女孩正背对着自己在点挂在壁上的烛,她知道这一位定是自己未曾谋面的沙九畹妹妹。大家都醒来之后,董小宛和沙九畹已谈得非常知心了。 大脚单妈和惜惜慌忙跑去帮沙玉芳准备晚餐,脸上还留着竹椅留下的清晰印痕。不一会饭菜便摆上桌,四个女人觉得从来没这样饿,饭菜也从来没这么可口过,如风卷残云般,那点饭菜便随着沙玉芳和陈大娘滔滔不绝的旧话题而全部落入辘辘饥肠,大脚单妈想到自己做的饭菜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忍不住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哭,大家就跟着哭。 待众人依次洗了澡,换下那身带着鱼腥味的脏衣裳,夜已经很深了,于是,便安排就寝。陈大娘和沙玉芳睡了一张床,她俩自有许多年的知心话和一些旧事要倾述和回忆。董小宛伴沙九畹睡一间闺房,两人自有许多芳龄话题要说。只有惜惜和单妈在另一个客房中没有话说,大脚单妈孤伶惯了,身边多了个人暖被窝,心里高兴,伸手抱着惜惜。惜惜被粗大的手搂住,浑身不自在,觉得有许多鱼鳞状的东西从自己身上长出来。单妈一会儿就呼呼地入了梦乡。可怜惜惜一夜未睡,心里恨死了单妈。但单妈却在梦中梦见自己正睡在皇宫中…… 因沙玉芳家太窄,挤不下这一家子,便由沙玉芳出面在半塘租到一家大院。择了吉日,四个女人便搬了去。幸好房中一应俱全,没更多破费添置家什。半塘在几处风景名胜之间,环境清静优雅,很合董小宛之意。 冒辟疆和方密之到了钓鱼巷,方密之站在巷口给他指点是哪一家,自己却留在巷口,专等他进了院门就开溜。 冒辟疆整了整衣衫,挺挺胸脯,径直朝董小宛的住处走去,心里疑着自己是否会被接待。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心里会有些怯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脚步也慢吞吞地朝前踏,要是董小宛其实很庸俗怎么办?他心里忐忑不安,便回头看看方密之,方密之却不见了。他看见身后几步有个小贩摆了个地摊,刚才他没注意,便假装要买东西似地返回几步蹲在地摊前,趁机定定心。那小贩见来了生意,便一件件将那些小玩意吹得如何如何的精美。冒辟疆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便掏了几文钱买了一串念珠,又朝院门走去。 手里拿着念珠,心里就直后悔,这东西有何用呢?冒辟疆啊冒辟疆,今天怎么就这样地不洒脱呢。他定定神,下了决心,便把那串念珠扔进一堆杂物。不料念珠落下之后,“嘎嘎嘎”飞出一只母鸡,把他吓了一跳。 走到院门前,他敲了敲门,听到院里有了脚步声,便把折扇拿在手中,等着开门。门哗啦被猛地拉开,一张刀疤脸伸了出来,恶狠狠地问道:“你找谁?” “请问董小宛是否住此?” “董小宛,老子正在等他。”刀疤脸边说边踢了冒辟疆一脚。“快滚,快滚。” 冒辟疆气得转身就走。院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了。他心想,董小宛原来如此,连家人都如此凶恶俗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气呼呼走出巷口,方密之正靠在墙角看两个老头下象棋,突然看见冒辟疆满脸晦气地擦身而过,慌忙追了上去。冒辟疆只顾朝前走,什么话都懒得说。他觉得全身都在生气。 “嘿,辟疆,出了啥事,是董小宛不想见你吗?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方密之跟在他后面,追着要问个究竟。 冒辟疆几步就上了媚香楼。抓起茶几上不知是谁的茶一口气喝干。侯朝宗和李香君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方密之也懒洋洋地走上来。 李香君便问:“究意发生了啥事?” 方密之双手一摊,说道:“谁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在他后边瞎跑一气也没问出个究竟。” 冒辟疆气呼呼将刚才的遭遇说了一遍,众人都觉得骇然。 李香君一边为小宛惋惜一边就替她解释:“是不是你敲错了门。” 方密之道:“董小宛家我也去过七八次,怎么会敲错门。” “她家没有刀疤脸的男人。” “当然不是她家的人。”冒辟疆因为有气,嗓音也提高了几度。“那人是她应的客,好恶的一个无赖,你想想,这样的人她都接,居然还被你们称为好妹妹。” 李香君道:“小宛不是这种人。” “我眼睛没瞎,”冒辟疆道,“看得清楚。” 侯朝宗道:“既然这样,不见也罢。” 李香君依旧不甘心,这可关系到小宛妹妹一生的幸福呢,便道:“等明日我请她过来,咱们再问问她。我总觉得这中间有误会。” “没有误会。”冒辟疆武断地说道:“这个女人大概被秦淮河宠坏了,自恃年轻貌美,目中无人。大概你们都看走了眼。” 李香君眼见无法挽回,眼里便含着泪水。侯朝宗见了,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可能是他俩没缘份吧。” 正在这时,翠翠跑上楼告诉大家:“马婉容姐姐和杨龙友老爷来啦,正在门外与管家说话呢。” 李香君赶快下了楼,正遇上马婉容和杨龙友走进来,两人脸色也不怎么好。李香君心想:“今天是什么凶日吗,大家都这么晦气。” 上了楼,大家寒暄几句,便坐下来,翠翠奉上茶。侯朝宗问杨龙友:“好些时日不见,最近又忙些什么?” 杨龙友道:“前几天因兵部有事要办。本来早就该来看看李香君了。” 方密之道:“你前几天就有心来啊,我看是没安好心。你知道侯朝宗还在考棚中呢。” 杨龙友道:“是件要紧事要找香君。” 李香君道:“要紧事?” 马婉容噜噜嘴,朝冒辟疆说道:“跟他也有一点关联。” 冒辟疆气有些消了,说道:“什么事跟我有关?” 杨龙友说道:“董小宛……”冒辟疆一听就火了,大声嚷道:“不谈她,不谈她。” 马婉容本也是歌妓出身,察颜观色自然拿手,她见冒辟疆怒心于色,便问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李香君将他在钓鱼巷的事说了一遍。 杨龙友一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冒辟疆气道:“小弟不才,惹杨老兄笑话了。” 杨龙友停了笑,正色道:“冒公子错怪董小宛。董小宛早就不在钓鱼巷了。” “什么?她搬家我怎么不知道。”李香君奇怪道:“她的事我总是最先知道的。” “这件事你都没我先知道。”马婉容说:“她走得太匆忙,来不及通知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香君急了。 杨龙友便将董小宛痛打朱统锐爵爷,连夜逃命,避祸苏州去了等等遭遇讲给大家听,并说朱统锐已下决心要杀死董小宛,刚才冒公子碰到的刀疤脸就是可恶的家将吴荣。 李香君忍不住哭了起来。想不到几天不见小宛妹妹已发生如此变故,多么令人担心呢。 侯朝宗慌忙扶住她,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冒辟疆听到董小宛竟是如此刚烈的奇女子,心里折服,为自己错怪了她而后悔,便问杨龙友道:“董小宛住在苏州什么地方?” 杨龙友看看他道:“你不是不想见她吗?” 冒辟疆说道:“惭愧!惭愧!刚才受了吴荣的气,错怪了她。小宛真是女中豪杰,我现在就想见她。” 马婉容说:“让我告诉你,她今天在苏州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只要找到三茅阁巷的沙玉芳就可以找到她了。怎么啦? 你是不是想亲自去一趟苏州?”马婉容说得兴起,“人家董小宛对你可真有情意呢,三天两头到香君处打听你的消息,一心一意盼你来呢。” 冒辟疆拍拍脑袋说道:“反正呆在金陵我已没了心情,便往苏州走一趟,如此刚烈美女,辟疆还真想一见呢。” 李香君问:“你几时走?” “明天就动身。” 李香君说:“我写封信带给她。” 这时,李贞丽笑嘻嘻来招呼大家吃饭,看见香君脸上泪痕未干,便问:“乖女,是谁欺负你了,娘给你撑腰。” 李香君便把董小宛的事说了一遍,边说边又流下泪来。李贞丽口中也呜咽着:“干女,干女,你命好苦哟。”就抱着廊柱缓缓瘫软在地上。 董小宛在半塘过着清静日子,心里舒畅,但毕竟年少,按不住贪玩的冲动。她放下那本早就烂熟于心的《易安居士集》,迈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想着怎样消磨春日的好时光,不觉几滴水滴洒在她耳轮上。她抬头看见惜惜正在晾晒衣服,便问:“惜惜,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太好了,整天闷在家里,人都闷死了,姐姐,我们到宝带桥去玩。” 两人出了门,也不乘轿子,一路游玩着朝宝带桥方向走。 正值佳春时节,路上游人如织。 董小宛为了避人,特意穿了最朴素的衣装,混杂在人流之中,起初还真的不引人注目。 但是,当她兴致勃勃划船时,她的美貌便引来四下里的人艳羡的目光。苏州城的有名浪子也说这是狐狸变的美女,那时的苏州城常常有这样的鬼故事。 董小宛察觉她身边的游人越来越多,便想挪个地方,谁知她刚刚到另一个地方,那些游客又三三两两跟着来。她心里有些后悔,害怕引来苏州浪子的纠缠,扰乱自己的清静生活,这样一想,便没有了兴致,叫了一乘轿子,和惜惜往家去。 偏有几个痴心的浪子也租了轿子随后跟到了半塘,眼看见那美丽女人进了一所大宅,于是也下了轿,就在周围打听起来。谁知那些邻居们也不认识这一家子。有几个花白头女的老人极神秘极夸张地说:“前几天这院子还空荡荡的没人住,那院子里破得很,王大麻子那个顽劣的三儿子曾翻墙进去想捞点银子,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蜘蛛网和耗子洞。谁料几天前一个早上,周围的这些人户猛然发现那院子里住了人。你想想看,这几个人搬进去时总该弄出声响让人听见嘛,奇怪得很,大家都没听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几个女人。” 这时,刚好陈大娘买了一篮子菜走过,众人便闭了嘴。陈大娘知道这些人是在谈论自己,好在风尘女人听惯了闲话看惯了白眼,也不介意,径直走过。 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指点着陈大娘的背说道:“啧啧啧,瞧瞧,半老徐娘,还那么有风骚味。我们这种年纪,早就不美啦,你说怪不怪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有鬼。” “你们说,那几个女人是不是妖精呀?” “我看八成是,你瞧那个小妖精多美呀,人哪有那姿色,我活了几十年呢。” “这太奇了,我看这几个女人像我去年看一个外地戏班子演的《白蛇传》中的人物。” 众人这么说说,身上就起了寒意。春风也有些许凉,吹过时,几个人都有些发抖。几个打听消息的浪子也心里发毛,噤若寒蝉,都拿眼角去窥那大宅阁楼,但见并无破败迹象,几件女人的裙裾正晾晒在高处,旗帜般招展呢。 半塘住了个美丽妖精,没人知道她从那里来,也没人知道她来干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将到哪里去。这消息在苏州的浪子之间传递,很快就产生了功效,半塘一带的游人稀少起来。 而一些善于捉鬼降妖的道人、和尚、巫婆等到常来走动,希望降住这漂亮的鬼,为自己博一世美名。 最令单妈奇怪的是:她一出门,便有拿罗盘的方士朝她挤眉弄眼,她只道自己沾了苏州水土的光可能也有了些魅力呢,然后又有拿着八卦盘和拂尘的道士要卖给她一些灵符,更莫名其妙的是有一次一个巫婆扑上来在她脑门上贴了一张金黄的符咒,她一把扯下撕得粉碎,吓得那个巫婆跪在地上讨饶,仿佛遇上法力无边的鬼怪似的。大脚单妈无法理解苏州怎么会那么多人朝她家院门前倒粪便和垃圾。“真没教养,专门欺负外地人。”她想。有一天,她还兴冲冲跑回来告诉董小宛:“大小姐,听说半塘最近出了妖精呢。” 恰好那一阵子天气又不怎么好,半塘一带的天空一会儿阴云又一会儿艳阳高照。这一带的居民都像惊弓之鸟,常常半夜里恐惧得不敢吹熄取烛。离半塘最近那家杂货铺的蜡烛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 冒辟疆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奔苏州。茗烟听说此行是为了去见漂亮的董小宛,高兴极了,暗中为公子喝彩。千里之行,仅仅是为了一个美人,难道这不是才子佳话吗?他茗烟也就沾上了传奇的光。 因为明天就要走,到了半夜,冒辟疆和陈定生还坐在厅堂中饮酒,依旧谈兴正浓,厅中多添了几枝红烛,充满着喜气。 忽然有人擂鼓似的拍门。在夜半三更、野外四周清寂之时,擂门声很是惊人心魄,仿佛有种不祥的征兆。陈定生开了门一看,却是如皋冒府的管家冒全,慌忙接进厅来。 原来是冒夫人病重,情势危急。冒辟疆本是冒家独子,平时就孝顺,加上父亲远在京城做官,他和母亲更是相依为命。 他听冒全一说,心里焦急,归心似箭。于是叫醒茗烟,带上行李,当夜辞了陈定生,雇了船往扬州而去。到了扬州也不停息,又租借三匹快马,星夜兼程,回到如皋。 苏州便未能成行。李香君白坐了一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无奈雁书无处投,侯朝宗陪着她叹了几天气。 两乘花轿在半塘停下,两个女人走进妖精住的院子。有无事可干跑来专门打听降妖之事的苏州浪子都认得这两个女人,那是三茅阁巷的妓女沙玉芳和沙九畹母女俩。于是有聪明一些的浪子猜想那几个神秘的女人都是妓女,心里就兴奋起来,也许可以换一换胃口。 沙九畹待董小宛栓上院门,两人跟在陈大娘和沙玉芳身后,直问:“小宛姐姐,院门外怎么那么多方士和道人?” “我也不知为什么,只偶而听说降什么妖精,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精?” “这些方士都不过想多混几顿斋饭。” “昨天早上,单妈打开院门,就见门上挂了几十张降妖的灵符,真气人,好像妖精都跑到咱们家来了。” 沙九畹笑道;“说不定他们把你这个大美人当妖精呢。” 董小宛听了沙九畹的玩笑话,忽然联想到自己出门买东西,那些商贩和自己说话都战战兢兢的。她明白了,原来这些降妖人是来降自己这个妖精的,真是见鬼。 姐妹俩走进厅来,沙玉芳朝小宛直招手,小宛便款款上前问道:“沙姨,有事尽管吩咐,宛儿听命就是。” 沙玉芳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董小宛道:“沙姨的事,只要小宛能做,虽万死也不辞。” “这件事其实是你九畹妹妹的事,只因我在道上混得不好,你这九畹妹妹也跟着受了累,年轻貌美却偏偏无缘进那高门大户去献艺,应的客尽是下三流不争气的人物,实在委屈了她的人才。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苏州知府顾大人突然来招她,今晚有个不小的宴会。” “凭九畹妹妹的才貌本就应该是苏州一流的名妓,今天这个机会来得太好了,九畹妹妹可以趁机大显身手,给座中的名人贤士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董小宛道。 “我来就是要请你帮帮忙,提携她一下,九畹妹妹对大场面有些怯场。” “沙姨要我怎么帮她呢?” “我想让你今晚陪她去。一来她可以跟着你少吃一点亏,二来你可以在苏州扬扬名,缺钱花时挣钱也方便些。我知道你已下定决心要过清静日子,所以去不去都随你便,我不强求你,你觉得有没有不方便之处?” 董小宛犹豫不决。去吧,又害怕引来苏州的狎客浪子们长期纠缠。不去吧,分明又伤了沙玉芳和九畹的心,她们是抱着极大希望来求自己的。董小宛这略一沉默,沙玉芳只道她意已绝,便难过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不争气,害了我儿。” 董小宛慌忙掏出丝绢给她擦泪。陈大娘在旁边插话道:“乖女,你就答应吧,反正就此一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小宛心想,“娘啊,你好糊涂,干咱们这一行,一旦露了像,还逃得出苍蝇的追逐吗?”无奈沙玉芳这方的情却推辞不得。 她狠狠心,然后对沙玉芳道:“沙姨你别难过。今晚我就陪九畹妹妹走一趟苏州府。你别难过了。” 沙九畹听说小宛愿陪自己,高兴得搂住董小宛的脖子亲了又亲,甜甜地喊道:“好姐姐。”沙玉芳也笑了,脸上还挂着泪花。 董小宛和沙九畹在苏州府下了轿,天刚刚黑尽。府门两边已停了十几乘官轿,路上还有些轿子正慢慢走来。今天因为知府大人前几天捉了几个倭寇得了封赏,心里高兴,便在府中设宴款待手下人,特意请了沙九畹等歌妓来陪酒助兴。 进了府门,沙九畹叫董小宛在门庭外等她禀过知府大人再进去。董小宛站在堂下朝里窥视,但见几位官员身边都有女人,看样子是他们的夫人,而左边那几人操琴持板的显然都是歌妓。心里便有了数。 沙九畹走进厅堂,朝知府道了个万福,“知府大人,沙九畹叩见老爷。” 知府抚着胡须点头道:“你就是沙九畹了,不错,怪不得有几个官员都推举你来献艺,果然不俗。” “谢谢老爷。我还带一个人,她是我的妹妹,请老爷恩准。” “沙小姐引见之人,想来不俗。宣上堂来。” 董小宛莲步轻移,柳腰微摆,走入大厅中去,座中人都有些惊艳,却不便相问,董小宛朝知府大人道了万福,“贱婢董小宛拜见知府老爷。” “董小宛?”厅中几人惊出了声。知府老爷也直盯盯看着她。另有几个官员甚至欠起了身。 一个官员问道:“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正是我姐姐。”沙九畹得意地说。 于是几个官员频频点头,有人说:“果然名不虚传。” 知府老爷欠身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一见,真三生有幸。请上坐。就在本座身边赐座,本座……哦……” 知府老爷话未说完,忽然嘴一张,就不再说话了。众人都不知何故,唯独董小宛久经欢场所以明了是怎么回事:显然知府夫人刚才掐了他的皮肉。董小宛大大方方到知府老爷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总管站在厅前唱道:“开…宴……” 酒过三巡,知府老爷拍拍掌。七位歌妓(包括沙九畹)在厅中排开场面。沙九畹吹萧,另有一位吹笛,另有一位弹琴。 其他四位歌妓应着乐声,手持象牙板翩翩起舞。各位官员便在乐舞声中频频举杯。坐得近的相互恭维敬酒,坐得远的举杯遥视。厅中洋溢着欢乐之气。 知府侧身和董小宛共进一杯后,问道:“董小姐何故光临苏州?” “贱婢听说苏州风物迷人,特来踏青。久居秦淮河觉得闷,刚好也可散散心。” “董小姐在苏州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贱婢略有微名,不可能传到贵方这人间天堂吧。老爷何发此言?” “哈哈哈。这你就不知了,去年底,苏州府来了个戏班子,演了一场《小阳春》,戏中有一段‘婉君泪雨’唱的就是你呢。” 董小宛心里一震,问道:“谁编的戏?” “号称苏州‘一人永占’的李玉”。 董小宛叹了口气,心想,好痴情的汉子。“老爷,可能是天缘巧合吧,戏中人可能是偶尔和奴婢同名。” “常言道:‘戏中人就是世中人’。那戏中的秦淮河可不是假地方。” 这时,厅中歌舞已罢,众人鼓了一阵掌。 众人又都提议请董小姐出场。董小宛也不谦让。两个丫头奉上一面古琴。 一位辅臣站起来说道:“《小阳春》中那段‘婉君泪雨’中提及一首叫《灵台蜀妃》的曲子,咱们都想亲耳聆听”。 另一人道:“对!对!对!那戏中说董小宛刚要弹此曲,就被一股大风吹走了古琴。所以我们只知其名,不知其实也,董大小姐应该弹奏此曲,让我等一饱耳福。” 董小宛心里暗暗一惊:“哪有此曲?分明是那李玉杜撰的名字,苏州人信以为真,我今如何是好。欲待不弹,恐众人以为轻视他们,我在此地便无立足之处了。” 此刻,厅中众人皆屏息静气。董小宛急中生智,当场杜撰一曲,就依着《湘妃泪》的调子。只见她十指飞扬琴声骤起,如秋风扫竹林一般,扬起一阵悲凉。在这初春时节,听得秋声入耳,字字撼心动魄。座中诸人尽皆唏嘘感慨,暗暗流下泪来。一曲终了,但闻抽泣之声未闻掌声。董小宛自己也觉得悲伤,俯身琴上良久。 知府老爷率先高举酒樽说道:“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举杯,举杯。董小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幸哉。” 大家都喝了一杯,一位辅官说道:“我这辈子也只此一回听琴落泪,琴声之中发出的悲情是千古绝唱,若论座中谁人泣最多,还是苏州知府青衫湿了。大家满饮此杯。” 又一杯喝罢,有人就问:“董小姐,老夫虽自认饱读诗书,刚才这一曲却未见典中记载。请教是何人所作?” 董小宛早料有人要问这个问题,心里早就备好了答词,便答道:“不瞒老先生,此曲并非古曲,而是今人所作。” “哦,今世还有这等绝世奇才,愿闻其名。” “此曲是如皋才子冒辟疆所作。” 座中有知道冒辟疆的便赞道:“如皋冒府的公子爷果然才高,真不愧江左名士。” 董小宛凭空给冒辟疆添了一段佳话,心里喜滋滋的,却无法言表。 如此这般的又是几轮歌舞过罢,夜已深了,酒宴也就散了。众人纷纷告辞,苏州知府亲自送董小宛出了衙门,并轻声说道:“改日当亲自拜访。”董小宛知他用心,不过想避开夫人罢了。知府老爷叫几名家将护送董小宛回府去,他关心地对小宛道:“怕天黑不安全。” 其实是想让家将们去弄确实她的住址。 那天夜里,沙九畹也没回家,她跟着董小宛到了半塘。她太高兴了,小宛姐姐给她撑足了面子。 董小宛住在半塘消息也因此不径而走。妖风吹去之后,半塘附近的游人又多了起来。董小宛的大院前也热闹起来,那些方士道人巫婆都扫了兴,只听家家门前骂道:“死巫婆,你瞎了狗眼,白吃了我们的斋饭,还不快走。”或是:“牛鼻子,臭道士,快滚,难道想把老爷们也当妖精来降吗?”邻居街坊们都感到自豪。他们都看过《小阳春》。有过路人问: “那大院门前怎么这么热闹?”便有人热心地告诉他:“那里住着美丽的董小宛。” 冒辟疆的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只是受了些风寒。请医师开一剂用蜈蚣做药引的中药,加上冒辟疆和苏元芳二人的细心呵护没几天就痊愈了。冒府上下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一轻松闲下来,便又胡思乱想起来,董小宛,这个女人对冒辟疆来说是一个谜,一个雾一般的且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开的谜。 夜里跟老婆苏元芳做事,他觉得身下这个汗淋淋喘着气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曾听侯朝宗说过,他自己每到此时想到的却是李香君。冒辟疆搞不懂自己怎么可能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缠住了心,牵走了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那几朵清淡的云依旧赶着自己的路,连一片影子都没投落在他的身上,他想写一首春天的诗,但却一句无成。 冒辟疆心事重重回到家。苏元芳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快活起来,问他,他答道:“国将不国,君子岂能无忧哉。”苏元芳心里更加钦佩夫君的鸿鹄之志,因而更加体贴温柔。冒辟疆有时半夜想起董小宛,便起床将琴乱弹一通;听见苏元芳起床的声音,他便朗声念上一句诗,苏元芳只有轻轻叹气,为他披上一件衣服。 冒府上下唯独书僮茗烟知道他的心事。有一天,冒辟疆外出归来,见桌上扣了一只小碗,不知何故,便把碗翻过来。 碗下有一只秤砣扎着几根青草,茗烟在一旁笑。他知道是茗烟在捣鬼,便唬着脸吼道: “谁叫你把这俗气的东西放在桌上的?”茗烟翘着嘴说道:“昨晚看你忧心便想给你解闷,既然是俗气的东西,你还整天想她。” 冒辟疆听他一说,突然悟出了这道由秤砣青草小碗组成的哑谜,那秤砣寓意是“重”字,添上“艹”,刚好成了“董”字,加上小碗就变成了“董小宛”三字,便拿扇头重重敲在茗烟头上,说道:“你小子有些鬼聪明。”茗烟揉着发痛的头皮开心地笑了。 董小宛门前的是非越来越多,最讨厌的是一个叫吴化龙的角色,白天纠缠不休不说,晚上还搭了梯子站在院墙上唱山歌,尽是些郎呀妹呀之类的无聊词句。 清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仅只每天早上有一段短暂的清静。这天,陈大娘特意赶在单妈出门采购之前起床。她看见单妈蹲在墙角虔诚地烧一些东西,她走过去细看,单妈正在烧一叠叠金灿灿的咒符。 “单妈,你买这个东西做啥子,白花银子。” “不是我买的,是前段日子从门上揭下来的。奇怪得很,那些道士叫我买,我不买。他们却白白地送来这么多。” “你烧它干啥?” “我想请几个鬼来收拾外面那些浪子。” “哎哟,我的单妈,这些灵符是捉鬼的,烧不得。你想想纸钱烧成灰都可以飞到地府,这灵符烧成灰也可以飞到地府。 这捉鬼的东西飞到阎王头上,他不马上派黑白无常来勾你的魂才怪呢。” 单妈听她说得有理,脸都吓白了,全身抖个不停,隔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但仍然心有余悸,使劲将那烟火踩灭,尽量不让它冒出一丝烟,据说纸钱是顺着烟飞入地府的。 “那门前的坏人怎么办呢?” 陈大娘说:“昨夜小宛想了条妙计。这条妙计只有你可以使出来。” “你说,怎么个使法?我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要,也得给小姐寻个安宁。” “街坊邻居都喜欢打听我们的事,是吗?” “是。烦人得很,我只字都不提。” “今天如果有人问,你就说小宛被三十三个无赖用刀子逼着离开秦淮河了。” “怎么这样说呢?” “《小阳春》戏中是这么写的。” 单妈依言出了门。果然有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妇和老汉又来和她攀谈。单妈这一次没让他们失望,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将那三十三个无赖的凶残描绘得淋沥尽致,仿佛有三十三把血淋淋的刀子在众人前直晃,又将董小宛如何如何凄凉的身世和际遇大大夸张一番。说到动情处,单妈都哭了,几个老人哭成泪人一般,有人说:“《小阳春》演的是真事呢。”有人直感慨:“多可怜的人儿。” 于是,那些街坊邻居将单妈的话又加油添醋增加了许多悲惨情节传播开去。良心冲动使他们自发地要来保护这个美丽的可怜人,董小宛就这样从骚扰之中抢回来一些宁静时光。第七章 苏州知府 冒辟疆骑着一匹快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内心充满了自由的快感,一口气跑到城外那几株老虬松树边,回头看时,苏元芳手里还抱着那件他不想带走的旧衣袍站在转角处瞧着他。 每次出远门,她都是说这样又说那样的唠叨个没完,好像冒辟疆是个初次出门的孩子。不过,这份温情也让冒辟疆感动。 就在他困在家里被自己的思绪扰得内心忧郁难耐之时,一封短信将他从困境中拖了出来,复社的陈则梁叫他火速到苏州帮助解决复社的一些事情,真是天赐的良机,老夫人和苏元芳都支持他去,男子汉就该精忠报国。她们哪里知道他如此匆匆赶往苏州却是为了一个名叫董小宛的女人。 他在马背之上,将沿途的景象尽收眼底。路两边金色的菜花和青青的麦苗将田野分割成青黄相间的条块,春风中飘荡着植物的香味。田地之间不时有一处被树木环抱的农舍,花枝之间有蓝色的炊烟袅袅飞升,家舍之上有轻灵的燕子在飞来飞去。 冒辟疆觉得自己变了个人,豪情满怀,仿佛觉得董上宛也骑着一匹花马奔驰在他身边,他甚至幻觉摸到了她冰凉的手。久违的诗兴,挥之不去,他索性就顺着那若隐若现的思绪,念出一首诗来:春风如染菜花黄,马上吟诗少年狂。 佳人遗梦知音稀,燕子北飞我向南。 吟罢诗句,他勒住马头,仰天而笑,便从行李中拿出纸笔,就在马鞍上抄录下来。 董小宛看见陈大娘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春天慵倦的阳光犹如累垮了的动物趴伏在她和她身后的花朵上,花朵将阴影泼洒到地上。她认得这个男人,他是那天送她回来的苏州知府的一员家将。那人脸上泛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审视着董小宛。 “董大小姐,我家老爷欲求一见,差我来先问候小姐。” 董小宛自知这知府相约可推辞不得,便道:“请回知府老爷,小宛没什么不便,随时可以应招助兴。” “既然如此,我先谢过董大小姐。” “何故谢我?” “我来时,老爷叫我非请到小姐不可,故此谢董大小姐爽快应允。” “请回知府老爷,我傍晚即到他处。” “不可,不可,董小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思慕小姐久矣,无奈夫人性格刁钻,老爷不忍心惹她伤心,故此,老爷不能在府中相招,请小姐见谅。今夜老爷因公事要微服出访,特令我来约定在桐桥相会,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董小宛心想,世上也有如此惧内之人,什么狗官,假公济私,微服出访不过是躲避老婆的借口而已。但身在风尘,身不由己。 “请回知府老爷,小女子按时赴约。” “多谢小姐。” 董小宛将那人送到门外,看他踏鞍上马而去,正转身回屋,一位浪子笑嘻嘻凑了上来。 “苏州县吴龙叩见小姐。小子久仰宛君美貌,整天食不甘味,每日拜访总吃闭门羹,只望有一天打动小姐的心,谅我一片痴情,赏我一杯甘露。我道小姐乃才貌双全绝不可能结交我等无名之辈,谁料小姐今日所应之人竟如此下流。小子也斗胆求一幸,如何?”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家小姐今日应谁了?”惜惜边说边去撵他。“刚才那个男人不是吗?你这小丫头真不识相。” 董小宛见这人如此可恶,便要发作,忽然心生一计,笑着对他说:“我等初到贵地,很多事都得大哥关照,请谅解我有不便言明的苦衷。如大哥真的有意,今夜在桐桥相会如何?” “那太好啦,小子先谢过董小姐。但是,你可别耍我,否则,让你好看。” “你可别失约哦。”董小宛拉着惜惜进了门,回头对吴化龙说道。 吴化龙喜滋滋回答:“我一定恭侯小姐,不见不散。嘻嘻嘻,嘿嘿嘿。” 关了院门,惜惜气得直跺脚。“姐姐今天怎么啦,这种浪子还理他。姐姐今天真的要去桐桥?”惜惜不知刚才那知府家人和董小宛说了些什么,因此不知是计。 “当然要去赴约。”董小宛笑着对惜惜说。惜惜见她笑得诡秘,知必有应付之计,便不多说,只是假装生气,转身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掌灯时分,惜惜提一盏灯笼,就在门前送董小宛上了轿。 她转身跨进院门时,看见柳树的阴影下钻出一个人。此人正是吴化龙。他眼见董小宛上轿朝桐桥而去,内心狂喜:这美丽的妇女好歹屈服了他。他横在道中拦住一乘轿子,轿中坐着的不知何家的小姐只好自认倒楣下了轿。他坐上轿,吩咐轿夫“跟上前面那乘花轿”。 董小宛在桐桥下了轿,只见几株垂柳下的一张石桌旁,有个书僮打着一盏红灯笼,两个青衫男人正在下棋。那书僮看见董小宛,便把红灯笼在空中缓缓舞了一个圆圈,这样董小宛就认出下棋者就是苏州知府和他的贴身护卫。周围不远,还有些家兵。董小宛回头瞧见载着吴化龙的轿子正缓缓走来。 知府高兴地走过来,董小宛正待要道万福,他慌忙摆手示意别暴露了身份,董小宛便装着老熟人的样子和他搭了话,两人就像情侣似的面带只有两人才懂的微笑朝桐桥上缓缓走去。 知府还想给她说那溶溶夜色之中掩藏着的美丽的爱情故事,但他还没有说出来,肩上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用力一扳,他便身不由己地朝后一转,他看见一张气急败坏的凶恶面孔,隔得那么近,他甚至看清了那扇出着粗气的大鼻孔中颤抖的黑毛。董小宛在他身后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几只乌鸦,它们擦着水面从灯影中飞过。吴化龙却不惊慌,他只有愤怒,他朝知府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知府没料到有此劫难,痛得就要缓缓瘫倒,但英雄救美人的勇气却使他硬撑着身子骨站在仿佛摇摇晃晃的桥上,其实是他自己在摇摇晃晃。 吴化龙一拳既出,毫不手软就打出了第二拳。但这一拳却没打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因为从周围的各个角落冲出来十几条壮汉,这些人正是躲在暗处欣赏知府大人风流模样的知府兵将。吴化龙觉得至少有十双手抓住自己,至少有十双拳头相继打在自己的身上。他晕头转向,他拼命挣扎,他大声吼叫:“以多打少,不是好汉。”他被按翻在地,几名家兵麻利地将他捆绑起来。他听见众人称那人为“知府大人”,这才明白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吓得全身都软了。 这一阵骚动,引来了不少围观者,知府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余怒未息,他喝令家兵将这顽劣刁民拖回府去,重杖一顿大板。一位师爷对围观者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各位散去吧。知府大人今夜微服私访到此,恰适刁民骚扰民女,现已制伏刁民。各位散去吧,没事了。”围观者纷纷赞道:“真是好官,咱们苏州百姓有福呢。” 另一位师爷则将董小宛拉到一边说道:“董大小姐受惊了。今夜之事闹大了,知府也担心传到夫人耳中,所以不能继续陪伴小姐。请董大小姐万万见谅。” 董小宛眼见吴化龙遭了惩罚,心里出了一口恶气,正想不出办法来摆脱知府的纠缠,听这师爷一说,便大大方方走上前给知府大人道了个万福道:“小女谢知府老爷救命之恩。” 知府此刻也扫了幽会的兴致,幸亏还留给老百姓个好官的印象,心想不出明天中午全苏州都会有他的美谈,心里得意洋洋。他命令几位随从道:“护送这位民女回家,路上不得再出差错。”在他眼中仿佛不认识董小宛。 茗烟在龙游河雇了一艘船,恭候冒辟疆到来。时间还早,他顺着岸边那些在春日阳光下仿佛醉薰薰的金黄菜花丛,向微红的官道上眺望了三次,官道上只有几个零星的行人,而向阳的山坡下却有许多人在埋锅搞野炊,几个女人在龙游河汲水。那些褐色的瓦灌放入水中,张开陶器的硬嘴巴,咕咚咕咚地吐着大大的水泡,灌满后女人们提上瓦罐走过茗烟身边。茗烟觉得他们没有秦淮河的女人妩媚,待公子今后接来董小宛,这些女人就更没有颜色了。 茗烟正得意地回味着秦淮河,突然听见了马蹄声。他刚一回头,冒辟疆已纵马到了他的眼前。他上前带住缰绳,冒辟疆飞身下马。他觉得公子今天格外光彩照人,他还发现几个汲水的女人提着瓦罐停了脚步在不远处打量着公子,眼神中有茗烟无法理解的东西。 船夫从舱中推了几块宽木板下来,木板将沙滩留下几个坑。冒辟疆就从木板上牵马而上。茗烟脚底打滑差点掉进河里,吓出一身冷汗。帆缓缓升起,船就破开流水,朝无锡方向而去…… 船在雾中航行,四天后到了苏州。冒辟疆对苏州非常熟悉,此刻这种春天气息依旧使他兴奋。天阶是他多年交游的好友,也是复社中人。两人相见,自有许多话要说。王天阶是个细心人,专门备了一个四合院给冒辟疆,还派了王禄、王寿二人服侍,另外备了一个厨师。 冒辟疆本想马上就去找沙玉芳打听董小宛,他可没忘记此行是冲着这个美人而来,但碍于朋友面子,只得耐着性子和王天阶一起玩了两天。 这天黄昏,他换了一身湖蓝长衫,手执折扇信步走入三茅阁巷。这条巷中住了许多风尘女子,他看见几个红艳艳的灯笼伸出墙来,便有红杏出墙的感觉。这些招客的灯笼将这条巷子分割成一条红色的梯状走廊。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女人,满头插着时令鲜花,倚着门瞧着冒辟疆,待他走近,那女人突然翻开胸襟露出一只乳房来,嘴角伴着嘶嘶的引诱之声。 冒辟疆紧赶几步跑了过去,他听见那女人在身后骂了句“狗东西”。那巷子斜斜地转了个弯,他又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木槛上吃着瓜子,黑黑的瓜子皮满地都是,他走去打听,谁知他未开口,那女人便跳起来满脸堆笑地拉住她说:“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家小姐是苏州有名的花角色。”冒辟疆忙挣脱她道:“我不是找你家小姐,我是想打听沙玉芳家该怎么走。” “都是女人,她凭什么生意比我们的好。”那女人气愤地噜噜嘴朝巷子深处一指道: “前边第四盏红灯笼就是。” 冒辟疆看见那灯笼上写着:“沙九畹寓”,便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他又要敲第二次,门突然开了,一个妇人伸出头来,他的手就悬在妇人脸庞前。“哟,公子爷。看样子是位贵客,请进,请进。” 冒辟疆不敢贸然踏入这烟花院子,便在门前拱手问道:“请问这是不是沙玉芳家?” 那妇人愕然道:“小妇人就是沙玉芳。” 冒辟疆道:“沙姨,如皋冒辟疆来拜访。” “原来是宛儿的梦中人,快进来,快进来。” 冒辟疆进了前厅。沙九畹也从楼上跑了下来,顺便还奉上了香茗。眼见得冒辟疆一表人材,便为宛姐姐高兴。沙九畹和他在厅中扯了一些闲话,便知他来历非凡。 待冒辟疆打听董小宛今在何处时,沙九畹喜滋滋地告诉了他,而且还自告奋勇要带他马上去。沙玉芳慌忙拦住,毕竟沙玉芳是风月场上惯见风雨的人物,她眼见冒辟疆突然出现,害怕有什么诈,何况他没什么凭据,所以执意挽留他:“今夜就在此处,明日一早再去。” 沙玉芳心想,还可以替宛儿考验他一下呢!冒辟疆推却不了沙玉芳的热情挽留,心想今天也太晚了,明天再去也不迟,便答应留宿一夜。沙玉芳就弄来几碟小菜,母女俩陪他饮了两杯水酒,沙九畹将董小宛和她说的知心话都说给冒辟疆听。冒辟疆感念董小宛对自己一片思念之情,禁不住一阵伤感袭上心头。 夜深了,沙玉芳特意安排冒辟疆住一间侧室。那间房收拾得非常干净,冒辟疆也还觉得满意,只是房间没有门栓令他遗憾,那门框上吊下一挂稀疏的竹帘,楼厅里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楚。无奈客随主便,冒辟疆也不便说什么,便脱了衣衫上床安歇。楼厅里的烛光依旧,透过门帘射进来在房间的地上投下一格格竹片瘦瘦的阴影。 忽然,楼厅里传来沙玉芳的声音:“九畹,快来洗澡,趁水热。” “娘,呆会儿嘛,冒公子还没睡着呢?” “我瞧冒公子疲惫得很,应该早睡着了,我看看吧。” 冒辟疆看见地上伸出沙玉芳的影子,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他不想因为自己耽误这好心的母女俩的休息时间。他听见竹帘晃动的沙沙声,沙玉芳在轻声唤道:“冒公子,冒公子。” 连续唤了三次,冒辟疆假装睡得很沉,沙玉芳却看出他没睡着。他听见沙玉芳走到楼梯上去。“九畹,可以来洗。冒公子早就睡着了,说不定正梦见周公呢。” 冒辟疆没睁开眼睛。他听见两个女人的脚步声走进楼厅,然后听见木盆轻轻地放在楼板上。这声音刚停,便听得水倒入木盆的哗哗声。冒辟疆觉得四周充满热腾腾的水汽。 他听到脱衣服的沙沙的绢绫磨擦声。 “九畹,瞧你这身嫩肉,娘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唉,可怜的岁月。” “娘,别伤感了,你先出去吧。”门竟没被关上。 冒辟疆听着沙玉芳走出去的脚步声,忍不住睁开眼睛瞅了一眼,刚好看见沙九畹赤裸着跨进木盆,木盆里热气腾腾。 原来木盆刚好摆放在门的正对面,他赶紧又闭上眼睛,但沙九畹刚才的优美裸体却印在眼帘上,他感到一股热潮窜上了脑门。阵阵水声刺激着他的耳鼓,他挥之不去,心想这样迷人的女人看看又何妨呢?索性就睁开了眼睛。 沙九畹竟面对着房门坐在澡盆中,她仰着头,闭着眼,烛光给她整个肉体涂上一层桔红的色调。冒辟疆看着美丽的沙九畹,咽了几口唾液,长长地吐了几口粗气。一个古怪的念头冒出来,也许她是董小宛,这幻觉越来越真实,然后迷住了他的心。他刚想坐起身来,突然听见沙九畹的声音,“娘,来给我搓背。” 冒辟疆的幻觉一下惊散了,不,她不可能是董小宛。这样一想,他忽然猜到这两个女人的用意,试试他冒辟疆是不是浪荡公子。他想到这层,惊得背上出冷汗,好险,差点失了大度。这时,他看见沙玉芳走到沙九畹的身边。他闭上眼睛,心里却踏实了,索性让这两个女人在楼厅里表演,自己干脆入了梦乡。 沙玉芳一边帮女儿搓身子一边说:“九畹,瞧你,又柔软又结实,娘真想不通怎么从我身上掉下你这样一个美人儿。” “娘,羞死了。” 沙玉芳拿眼角瞅微弱光影中冒辟疆的脸,他闭着眼,神色很安详,她尖着耳朵听,那床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心想,冒公子定力真好,是个真君子,宛儿若得与这位公子配对,真是前身修来的福份。沙九畹也附着娘的耳朵轻声道:“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辞了沙玉芳母女,本想直接奔半塘去访董小宛,但想到风尘女人都有睡懒觉的恶习,也许董小宛也没起床呢,便先回了寓所。 茗烟昨晚等了半夜,未见公子回寓,心里焦急担忧,天微亮时便起床到大门外四处张望,等待公子。这时,看见冒辟疆精神很好地回来了,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