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文森特你在瞎讲些什么!” 文森特对医生瞪视了片刻,恐吓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中。加歇医生觉得看到了文森特提着左轮手枪,顶着上衣,对准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从口袋中抽出手来,奔出房子。 第二天,他带了画架和画布,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长路走去,上山经过天主教堂,坐在黄色的麦田里,公墓的对面。 正午时刻,烈回直射他的头顶,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飞过。它们塞满了空气,这暗了太阳,把文森特笼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飞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扑翅乌云中。 文森特画下去。他描绘黄色麦田上空的鸟群。他不知道挥笔了多长时间,当他看到已经画完,便在画角上写下“麦田上的鸦群”,带着画架和画市回到拉武咖啡馆,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市府广场。上山经过别墅。一个农人看见他坐在树荫下。“不可能!”他听到文森特说,“不可能1”过了一会儿,他从树前处上山,走进别墅后面的耕过的麦田。这一次是终局了。他第一次在阿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尚不能断然决裂。 他要告别了。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个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现在,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帮助他铸成他的生活的朋友们告别:向厄体技,她对他的轻蔑,促使他摆脱了庸俗的生活,变成一个流浪汉;向芒德斯·达·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终能表达自己,而且那个表达公证明他的生活是正当的;向凯·沃斯,她的“不,永远不!永远不!”辛酸地铭写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内和亨利·德克拉克,他们帮助过他热爱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们;向皮特森牧师,他的善意好心丝毫未受到文森特的褴褛衣衫和粗鲁举止的影响;向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尽可能地爱过他;向克里斯廷,命运看到这是宜赐福于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过他几个美好星期的导师;向韦森市吕萍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画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特.扬、科内利厄斯·马里纳斯和斯特里克,他们给地贴上了几·高家族败家子的签条;向玛戈特,曾经爱过他的唯一女人,为了那爱情而企图自尽响巴黎的所有的朋友们: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关进精神病院,并在那儿去世;乔治·修拉,因过度工作而在三十一岁时夭亡;保罗·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卢梭,在巴斯蒂尔他的洞穴中腐烂;塞尚,埃克斯山顶上的辛辣的隐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鲁兰,他们对地揭示了世上朴实无华的人们心中的智慧;向拉歇尔和雷伊医生,他们曾对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奥里埃和加联医生,世界上唯独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的两个人;最后,向他的好弟弟泰奥,长时期的受苦,长时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亲爱的兄弟。 但是言词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应该描绘告别。 一个人是无能描绘告别的。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四个小时后,他步履艰难地穿过咖啡馆的昏暗处。拉武太太跟着走到他的房间,看到他衣服上的鲜血。她马上奔去请加歇医生。 “噢,文森特,文森特,你干了什么呀!”加歇踏进房间,哼道。“我看是没打谁,你说呢?” 加歇检查伤口。 “噢,文森特,我可怜的老朋友,你这样做该是多么不幸呀;我怎么会事先不知道呢? 我们大家都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呢?想想你还得为世界画些美丽的图画呀。” “劳驾把我背心口袋里的烟斗递给我。” “好,好,我的朋友。”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塞进文森特的嘴。 “请给我点个火,”文森特说。 “好,好,我的朋友。” 文森特平静地吸着烟斗。“文森特,今天是星期日,个弟不在店里。他家的地址产“我不会给你的。”“不过,文森特,你一定要给拗我要立即跟他取得联系I”“泰奥的星朝天不应该受到干扰。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怎么也无法说服文森特讲出皮加勒区的地址。加联医生耽在他的身边,直到半夜,护理他的伤口。然后,他回家休息,让他的儿子看护文森特。 文森特整夜睁眼躺着,没有对保罗讲一句话。他不停地往烟斗里装烟草,不停地吸着。 第二天早晨,泰奥到达古皮尔公司的时候,看到加歇的电报等着他。他搭头班火车去蓬图瓦兹,换马车疾驰奥弗。 “晤,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跪在床边,象抱小孩似地把文森特抱在怀里。他讲不出话来。 医生来后,泰奥领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加歇忧伤地摇摇头。 “毫无希望,我的朋友。我没法开刀取出子弹,因为他太虚弱。他要不是铁打成的,老早就死在田里了。” 整整长长的一天,泰奥坐在文森特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夜色苍茫,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俩,他们开始平静地谈起在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 “你还记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吗,文森特?” “一所可爱的老磨坊,是吗,泰奥?” “我们常沿着河边的小径散步,计划我们的未来。” “当我们在高高的麦浪中、在仲夏的日子里游玩的时候,你老是拉着我的手,就象现在一样。记得吗,泰奥?” “记得,文森特。” “我在阿尔的医院里时,常回忆起曾德特。我们有过可爱的童年。泰奥,你和我。我们常在厨房后的花园中,在阿拉伯橡胶树荫下玩耍,妈妈给我们做乳酪烤面包当午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特。” “…·对……嗯……生活是漫长的。泰奥,为了我,当心你自己。注意健康。你要想到若和小娃娃。带他们到乡下去,那样他们就会健壮。别留在古皮尔公司,泰奥。他们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报却是零。” “我打算自己开一个小小的陈列馆,文森特。我的第一个展览会,将是一个个人画展。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就象依在公寓里安排的那样…。··你亲手安排的。” 阿,好呀!我的作品……我为此献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经沉没了。”奥弗夜晚的深沉的安温笼罩了房间。深夜一点钟过了一点,文森特转过脸来,轻声说道。 “我希望我现在可以死了,泰奥。” 几分钟后,他闭上了双眼。泰奥感到他的兄长离开了他,永远,永远。 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和埃米尔·贝尔纳,从巴黎赶来参加葬礼。 拉武咖啡馆的门全关上了,百叶窗全拉了下来。黑马拉的黑板车停在门外。 他们把文森特的灵柩安放在弹子台上。 泰奥、加联医生、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贝尔纳和拉武,一言不发地围立着。他们无法相互对望一眼。 没有人想到去请教士。 枢车的驾车人敲响前门。 “时间到了,先生们。”他说。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走呀!”加歇喊道。 他把文森特房间里的画全撒了过来,又差地的儿子保罗奔回家去把他其余的画也搬来。 六个人忙着把画全控在四壁上。 泰奥单独肃立在棺材旁。 文森特的阳光灿烂的图画,把那单调的、昏暗的咖啡馆变成了光辉的教堂。 人们又一次围立在弹子台边。只有加欧一人还能说话。 “让我们别绝望,我们——文森特的朋友们。文森特没有死。他永远不死。他的爱、他的天才、他所创造的伟大的美,永远存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每当我看着他的画,我就发现画中蕴藏着一种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种新的意义。他是一位巨人…·:·一位伟大的画家…… 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作为热爱艺术的殉道者倒下了。” 泰奥想感谢他。 “……我……我……” 眼泪使他泣不成声。他讲不下去。 棺盖放上了文森特的灵柩。 他的六个朋友把灵柩从弹子台上抬起来,抬出小咖啡馆,轻轻地放上柜车。 他们跟在柜车后,沿着阳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经过草顶茅舍和小小的乡村别墅。 柜车在火车站向左拐弯,开始缓慢地爬上山坡。他们经过天主教堂,然后蜿蜒穿过黄色的麦田。 黑色的柜车在公墓的大门前停下。 六个人抬着灵柩走向坟墓,泰奥跟在后面。 加歇医生选择了他们第一天站立眺望可爱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为文森特的最后的安息处。泰奥又一次想讲几句话。但讲不出来。 帮手们把棺材往下放进墓穴。他们铲上泥土,把棺材盖在下面。七个人转身,离开公墓,走下山去。过了几天,加歇医生回到公墓,在坟的周围种上向日葵。泰奥回到皮加勒区的家里。兄长的失去,使他日日夜夜悲痛不已。 他的精神被紧张压垮T。 若婀娜送他进乌得勒支的精神病院,玛戈特在他之前已经过去了。 六个月清,差不多就在文森特死去的同~天,泰奥故世。他葬在乌得勒支。 过了一段时间,若婀娜在读《圣经》宽慰自己的时候,偶尔看到了《做母耳记》中的一行; 他们身后永不分离。 她将泰奥的骸骨移往奥弗,安放在他兄长的旁边。 奥弗的烈日照耀着麦田里的小公墓的时候,泰奥舒畅地安息在文森特的向日葵的华茂的花影之中。 读者也许会自问:“这个故事中有多少情节是真实的?”对话不得不重加想象;只有偶尔的一节是纯粹的虚构,如马姓的一场,想必读者早已看出3在一、二个他方,我添写了一些小小的情节——我相信那是可能有的,虽然我拿不出原始材料加以佐证,例如:塞尚和几·高在巴黎的短时期的会晤;为了方便起见,我利用了某些手段,如把法郎作为文森特旅游欧洲时的货币单位; 我删去了整个故事中的某些不重要的片断。除了这些写作技巧上的自由之外,本书是完全真实的。我的主要来源是文森特·凡·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书信(霍顿·采夫林编,1927—1930)。更大部分的材料,是我循着文森特跨过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的足迹发掘出来的。如果我在此不向几·高的朋友们和欧洲的几·高崇拜者们——一他们毫不吝惜他们的时间和材料——表示谢意的话,耶将是忘息负义:他们是哈格希州报》的科林·凡·奥斯和路易斯·布龙;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约翰·特斯蒂化斯赫维宁根的安东·莫夫家族;小沃斯姆斯的让·巴普蒂斯特·德尼夫妇;纽南的霍夫克斯家族;阿姆斯特丹的J·巴持·德·拉法耶;阿尔的费利克斯·雷伊医生:圣保罗陵的埃德加’勒鲁瓦医生Z奥弗一絮一瓦兹的保罗·加歇——一他是文森特在欧洲的最忠实的朋友。 我还要感谢洛娜·莫斯克、艾丽斯·布朗、雷·C·B·布朗和琴·法克持在编辑上给予的帮助。最后,我还希望对鲁恩·阿利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她第一个阅读了本书的手稿。 欧·斯一九三四年六月六日译者后记方平师惠措原著,给予鼓励和各方面的详尽指导,朱基师解答若干难题,赵清阁师过目手稿,在此敬谢。 译者才疏学浅,错译之处难免,如蒙指正,欢迎,感谢。 译者一九七六年除夕作者简介欧文·斯通是美国当代传记文学作家,一九O三年七月十四日生于美国旧金山。他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将近四十年间,写了不下十多部传记文学小说,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九三四年他发表了成名作《渴望生活》,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此后,他还写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传记小说D。马背上的水手》、林肯夫妇的传记小说。爱情是永恒的y(195)、D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米开兰基罗的传记小说。痛苦和狂欢外1961)、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传记小说《思维的激情》(1971)等。他最近的一部作品是英国伟大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传记小说《起源。1980)。欧文·斯通的写作态度是认真严肃的。他每写一部传记小说,总是先要阅读大量有关的文献资料,并且到传记对象的出生地和曾经待过的地方作一番调查研究,然后进行构思创作。拿么渴望生活》来说,传记小说的主要材料来自见·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本书信集,他又循着几·高生前的踪迹,访问了法国、荷兰、比利时等地,得到几·高的当时还在人间的亲友们,以及当地许多见·高的崇拜者的协助;从他们的回忆和所提供的资料中发掘出好些传记材料。所议作者声明,(渴望生活》中除了一些对话和个别细节——例如梵·高在巴黎和塞尚的短促的全面场景(作者认为他们的全面有很大可能,虽然他未能找到文献根据)——之外,故事基本上是真实的,是符合凡·高一生的历史的。斯通对于传记文学的要求高度真实性,是值得我们对传记文学有兴趣的作家注意的。 读这一部几·高的传记小说,使我们感到,作者对于这位后期印象派大师,不仅熟悉他的行状,而且对他的爱、他的痛苦和他的创作激情,有着深刻的理解,叙述又生动亲切,所以这部小说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至今已被译成八十多种文字,行销数百万册。在斯通的其他传记小说的封面上,往往在作者名字下面,特地加上“《渴望生活》的作者”的字样。 一九五六年,美国好莱坞根据《渴望生活》拍成了同名传记片,受到好评。 斯通是许多文化艺术团体的成员,曾多次获得文学奖。一九六八年,他和夫人创立了“欧文·吉恩·斯通传记、历史小说奖”。 我国解放后,他的传记小说《马背上的水手》曾首先被介绍给我国的读者。 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