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文正在日曾致其弟威毅伯书云:闻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抚二十年家私如此,吾辈当以为法。文正家私亦仅二万两,故曾纪鸿虽作京官,一因有病竟不能待至左宗棠入都,即于半途托其借钱。而左宗棠又以文正为法。 太后不觉一愣的问道:“你为甚么事情骤然伤心?” 左宗棠磕上一个头道:“臣自四十八岁以后,方始蒙恩录用,这二十年中,都在军营办事,每遇紧急的时候,起早熬夜,力疾从公,因此得了一个见风淌泪之症。” 太后听了,似乎很不过意的说道:“这是你的为国宣劳之处,咱们本在时常夸奖你的。这末你既有此毛病,平常时候,又怎样办法呢?” 左宗棠道:“臣有一副墨晶眼镜戴上便可挡风。” 太后又问道:“既是这样,今天可带在身边没有?”左宗棠道:“带在身边。” 太后笑上一笑道:“咱们还有说话要讲,你可取出戴上。” 左宗棠慌忙免冠叩首道:“太后虽是破格天恩,臣则不敢。” 太后道:“这不碍事,你是上了年纪的人。” 左宗棠听了,只好取出戴上,那知因在受宠若惊的当口,稍稍一个慌张,当下只听得扑的一声,左宗棠的那副又大又厚的墨晶眼镜,早已掉在地上,打成几片。 太后便回头吩咐李连英道:“你去把那显皇帝在日,曾在木兰狄狩用过的一副墨晶眼镜拿来,赏给左某。” 李连英赶忙取至,交与左宗棠之后,左宗棠先谢了恩赏,方敢戴上。等得奏对完毕,太后又谕知左宗棠速去接了东阁大学士之印,就到军机处办事。 左宗棠将要退出的当口,太后又止住道:“慢着,咱们知道你是带兵老手,咱们想把神机营交给你带。” 左宗棠听说,复又连连磕着响头的奏辞道:“太后命臣入阁办事,已经破格录用。臣查雍正七年闰月,世宗皇帝,因见上海县举人顾成天所刻诗册中,载有祖仁皇帝挽词六章,词意悲切,不禁坠涕,嘉其秉性善良,居心忠厚,即以翰林擢用。五十二年一甲三名进士上元董教增,乃以翰林入直军机。①以上二臣,已为本朝仅见之事,臣何人斯,破一例子,已觉非分,怎敢再带神机营呢。” 太后听了微笑道:“咱们的列祖列宗可以破格用人,咱们难道不可以破格用人不成。你只好好替咱们办事,咱们知道就是。” 左宗棠听到这话,不敢固辞,谢恩退出。 来至朝房,恭王、醇王、张之万、李鸿藻几位王公大臣,已知此事,首先朝他道喜,左宗棠正待谦逊几句,忽又瞧见进去一位大臣,不待他去招呼,已和他拱手,左宗棠一瞧正是他的冤家对头官协办官文,陡的冷笑一声问着官文道:“官中堂,你还认识湖南劣幕左某么?” 官文此时已知左宗棠的圣眷,比他还隆,当下连连含笑陪礼道:“兄弟当时误听人言,一时冒昧,还望季翁原谅一些。”左宗棠为人,样样都好,刚愎自用,性子又躁,不能代他深讳,他在晚年的时候,连那曾文正公,都得常常抬杠,何况一个官文,何况又是冤家,当时虽见官文向他认错,他仍不肯甘休,口口声声的,硬要官文交出他那劣幕的证据。官文一时无法,只好借了一个由头,托故避开。 恭王忙去敷衍左宗棠道:“官老头子已经避开,照咱的意思,还请季翁快到翰林院中接印去。” 左宗宗一听翰林院三个字,陡然想着凡是大学士到任,照例须在翰林院衙门接印的。清朝虽然不比明朝,必须翰林出身,方能大拜,只要进士,也可以了,但他终究还是一个举人,以一个举人,并未钦赐翰林,居然破例拜相,真是人生难得之事。这样一想,便把方才的一般怨气,不觉消了下去;况且官文早已躲开,急切之间,无处寻找,只好趁便收篷的回答恭王道:“王爷吩咐,兄弟怎敢不遵。” 说完这句,辞别大众,回到湖南会馆他那行辕之中,打发家丁,先到翰林院中通知,使有预备,好去接印。 岂知他那家丁走未多时,又见一个家丁导入一个内监,走去朝他请上一个道喜的安道:“小的替侯爷①道喜。” 左宗棠还当那个内监,真是替他道那兼带神机营的喜,便也含笑点首道:“有劳你了。”说了这句,即命家丁拿出一百银子,赏给那个内监。 那个内监,并不争多论少,谢了收下,忽又请上一个安道:“这一百两银子,是侯爷兼带神机营的赏赐,小的不敢再请增加,还有侯爷今天得了咸丰老佛爷御用过的这副眼镜,却得多多的赏赐一点。” 左宗棠淡淡的一笑道:“不错不错,我倒忘了这个。”说着,又命一个家丁,再取五十两银子,赏给那个内监。 那个内监陡现怪相,却又请上一个安,含笑的对着左宗棠说道:“侯爷虽任外官,但是一定懂得咱们宫里的规矩的。” 左宗棠尚未答话,就见起先去到翰林院去的那个家丁,已经赶了回来,说是快请侯爷前去接印,那里的掌院学士,业已预备舒徐,贺喜的王公大臣,都已候着了。 那个内监先接口道:“这是不能误事的,侯爷赶快先去接印,小的赏赐事小,候在此地就是。” 左宗棠听说,赶赴翰林院中接印,及至进去,各事果已预备舒徐,接印之际,左宗棠很得意的自语道:“食虫何耒,驻节于此。”这两句说话,方是从前武元衡之弟武儒衡,因恶元微之的品行不好,竟能拜相,明是挖苦元微之所行不洁之意。左宗棠当时引用此语,却是自谦之辞,仿佛说他不是翰林出身,怎么来此清声高贵的地方,接那东阁之印。当时掌院学士,以及全院翰林,还有一班贺客,一听左宗掌那样自谦,争相恭维一番。那时除了恭王、醇王,照例不来亲贺外,其余的军机大臣,六部九卿翰①詹②科③道④无不到齐,闹了一阵。 左宗棠又到神机营接事,那儿知道忽又闹了小小一桩笑话。原来神机营的组织,就是帝皇的护卫队伍,更比前代的宿卫,还要着重,照例都是极有权的亲王所带,营中所有将领,大半都是贝子贝勒。因为既是亲王所带,贝子贝勒,原在亲王之下,本没甚么问题。左宗棠的圣眷虽隆,可是他倒底是个汉人。 光绪时代,满人虽已都在大唱调和满汉的高调,那班年纪极轻的贝子贝勒,仍是目空一切,何尝肯将汉人放在眼中。又因节制的关系,不好不去迎接这位左侯。左宗棠却是在外省带兵惯的,对于他的直辖部下,照例不必客气。那天接印的当口,他竟忘了那班贝子贝勒,不是外省的军营可比,人家向他站班,他却大摇大摆,昂头走过,连腰也没有一弯。 等他走过之后,那班贝子贝勒,顿时哄了起来,私下会议道:“这个左老头子,怎么这般大样,咱们替他站班,这是咱们大家守的营规,他虽兼带此营,他又不是皇亲国戚。既瞧咱们不起,咱们以后怎能办事。内中有一个较为老成,稍懂一点道理的,便对大家说道:“这件事情真难,方才大家所说,自然很有道理,他既瞧咱们不起,不要弄得来打咱们的军棍;从古以来,可有贝子爷、贝勒爷真去挨军棍的不成。但是他奉了旨的,咱们又不好彰明较著和他为难,这层须得斟酌。” 内中又有一个少年的说道:“老佛爷的上谕,咱们自然不敢违旨。咱们大家不干这个差使,不见得就会饿死的呀。”这个尚未说完,那个抢着要说,你也不让,我也不让,几几乎为了这个要争说话的问题,内部闹了起来。后来还是那个较为老成的,私下去将此事,告知恭王,请示办理。 恭王也怕这班贝子贝勒,去和左宗棠为难。闹出事来,害他要受太后闲话,只好叮嘱那班贝子贝勒,大家暂且忍耐,这是敷衍太后,不是敷衍姓左的。那个较为老成的,只得照话转告大家,大家方始不好怎样。 那时左宗棠已经把印接过,恭王复又陪他去到军机处,各位王公大臣,见他去到,即教章京,把那所有的奏折,呈给左宗棠先去过目。 左宗棠也不客气,翻开第一本一看,见是护理四川总督,将军文祥自请议处的折子。一边看着,一边就向各位军机大臣,大发议论道:“我在军营办事,整整的二十年,所用部下,从来没有过我命他们相机办理,他们竟敢迎头痛剿起来的。这样说来,这位文护督,多少总有一些处分。 原来这桩案子,乃是四川双流县里,忽有几个地痞闹事,不知利害的百姓,前去附和也是有的,后来竟将一个汛地官打死了。护督文祥,本是旗人,不识吏治,一见百姓戕官的案子,立下一个札子,给那省防统领名叫李有恒的,前去迎头痛剿。李统领奉有公事,自然立即照办,便用大炮去轰双流县城,这样一来,自然打死了两三百个百姓。百姓见是制台的公事,省中无理可说,只好去到北京都察院里控告。都察院不肯作主,即将此事去请军机处办理。军机处便派一个钦差,驰往四川查办。 钦差到了成都,文祥自知他给李统领的公事,确有迎头痛剿四字,他那存卷虽然可以更换,已到李统领手中的公事,不能更换。正在无法补救的时候,忽有一个名叫田定阳的候补知县,前去向他自告奋勇,说是他与李统领曾经换帖,只要制台照样再办一个札子交给他去,自有法子,可教制台没事,那个罪名,就归李统领顶着。文祥听了不解其意,田定阳又和文祥耳语一会,文祥听完,方始大喜,说是只要此事办得妥当,定以一个大缺相酬。 田定阳退了下去,一面把那公事,交与他那幕友挖补,一面就去禀知首府,请首府在一个钟头之后,亲去拜会李统领一趟,还怕首府不明白此事,又与首府咬上几句耳朵。首府本抱救大不救小的秘诀,①自然一口答应。 田定阳回到公馆,向那幕友,取了业已做了手脚的那个札了,马上赶到李统领家里,装出一脸极关切的样子,问着李统领道:“老把兄,钦差已经到了,你的那个札子上面,究竟还是写着相机办理的呢,还是写着迎头痛剿,快些取出我看,使我也好放心。” 李统领不防其中有诈,即把原有札子,一边取给田定阳去看,一边还很安心的说道:“老把弟,我虽是一个武夫,倒底这个札子上面,写着迎头痛剿的四个字,却还认识。” 李统领刚刚说了这句,田定阳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忽闻外边开锣喝道之声,首府已经如约到来拜会。照当时李统领之意,原想挡驾,田定阳却吓得忙去劝着道:“首府既来拜会,必有甚么要公,老把兄怎好不见。”李统领听说,只好别到一间花厅,前去会见首府。正是: 为人不惧良心黑 设计须教顶子红 不知田定阳等得李统领去后,在干何事,且阅下文。大清三杰--第八二回 狭路相逢冤鬼提头索命 深宵突至阉人献策生财第八二回 狭路相逢冤鬼提头索命 深宵突至阉人献策生财 田定阳一经撺掇他那把兄,去会首府之后,看看左右无人,急把他那身上的一个札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复将李统领交给他的札子,悄悄撕得粉碎,送入嘴中,呷上一口热茶,吞下肚去。 吞下肚后,仅过一刻,即见李统领回了进去。田定阳忙问道:“首府大人究为甚么事情来此。” 李统领蹙眉答道:“大概是奉了制台意旨,要我在那钦差问我说话的时候,不可死顶制台。又说制台倘没处分,将来一定可以酬谢我的。” 田定阳听说,一面先把札子送还李统领,一面又装出代抱不平的样子道:“札子上果是迎头痛剿,老把兄可以放心。不过这位知府大人,真正在用救大不救小的秘诀了,却不知道制台就算得了处分,至多开缺而已。”田定阳说到这里,又自摇其头的接说道:“人家一得处分,岂非有杀身之祸的么。” 李统领倒也细心,起初不答田定阳之话,先把那个札子,翻开一看,只见那迎头痛剿四个大字,好好的仍在上面,方才放心收过,接口答道:“我有这个札子为凭,自然万无一失。不过首府要我帮着制台说话,并不是我不肯,究竟教我怎样帮法呢。” 田定阳因见李统领对他所换的札子,毫没一点疑心,急于要到制台那里报信,好使制台早些放心,如何还肯再和这位指日身首异处的把兄闲谈。但是骤然之间,又不好就走,他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假装失足跌地,连连喊着哎唷哎唷不休。 李统领更不疑心,急扶田定阳上轿,回去医治。 田定阳一出李公馆,忙命轿班抬他上辕,①及进督辕,早见几个文武巡捕,②已在那里望他,下轿之后,文武巡捕问他干妥没有,他一边点头答称幸不辱命,一边还要面见制台。 文武巡捕自然替他通报上去,见了制台之面,禀明一切,文祥喜得连称很会办事,很会办事,当下不待案子了结,即命藩司立委田定阳一个大缺。 田定阳谢了回家未久,即奉首府传见,一见他面,急把一个大拇指头一竖称赞他道:“你真是位干员,你可知道,你克日就要得简阳县缺了么?” 田定阳忙向首府请上一个安道谢道:“这个虽是制军的恩典,也是大人的栽培。” 首府慌忙回安之后,又把一将田定阳拉入签押房里,一同坐下,悄悄的告知道:“老哥你可知道李统领已交县里看管了么?。 田定阳听了一愣道:“怎么如此快法。” 首府道:“刚才辕上有位师爷前来送信,教我转饬县里,小心看管,莫使姓李的有了逃逸自裁等事发生。” 田定阳问道:“这个看管李统领的意思,还是制军的呢,还是钦差的。” 首府道:“据说钦差曾经拜过制军,制军已把存案的案卷给与钦差看过,钦差瞧见案卷上面,并无迎头痛剿字样,只有相机办理字样。回他行辕,立将李统领传去,命他呈出札子,钦差一见札子上面有了挖补痕迹,一句没有多说,即将李统领发交县里看管,以便请旨定夺。” 首府说到此地,忽又贼秃嘻嘻的向着田定阳一笑道:“那个迎头痛剿的罪名,自然是制军栽培他的,这个挖补公事,要想卸罪于统领的罪名,可是你们的那位高师爷抬举他的,” 田定阳听说,也现着德色的笑答道:“这是大人也有功劳在内,倘若大人不去拜会,卑职便没机会掉换那个札子。”首府听了,自然也极得意。 田定阳回家之后,复又好好的褒奖了高师爷一番。 那知田定阳奉到署理简阳县缺的公事,尚未前去到任,已经知道钦差奉到回折,李有恒得了挖补公事、妄杀无幸的两项罪名,即日提出县衙,验明正身,绑到校场斩首;①钦差回京覆命。 田定阳正待带了高师爷去到简阳县上任,谁知那位高师爷,因要巴结东家,出了这个毒主意,凭空害了那位李有恒李统领的性命,就从杀头的那天起,骤得一个心神恍惚之症,竟至不能跟他那位东家同走。 田定阳忽见高师爷得病,念他设计之功,送他一千银子,教他回他绵阳原籍,暂时将养,一俟病痊,再到简阳。 高师爷瞧见东家如此体贴,倒也答应回家养病,当下便与他的东家约定,那天送走了东家先出东门,他就再出北门,由北大道回他绵阳家去。 高师爷一天走到德阳城外,因为急于赶回家去,不愿入城住宿,便命一个二爷打听城外,有无清爽宿店,二爷打听回报,说是城外只有一家高升客店,但是已被一家盘送灵枢回籍的客人所占,还有一间楼上空着,此外并无第二家客店。 高师爷一听那家客店的店名,叫做高升,和他姓名相合,不禁大喜的连连接口道:“就是这间空楼,就是这间空楼。快到那里去吧。” 二爷导着轿班抬进高升店中,高师爷上楼去的时候,走过那家灵柩旁边,不知不觉的打上一个寒噤,还不在意,上楼之后,打开行李,摆上烟盘,一个人横在床上,一边吸着大烟,一边方命二爷下楼打听那盘送灵柩的是谁,及至二爷打听回报,说是那座灵柩,正是李有恒李统领的,他的家眷奔丧回他广元关原籍去的。 高师爷一听真个冤家狭路相逢,更加汗毛凛凛起来,心里虽在害怕,但又想到店名高升二字,或者可以逢凶化吉,因这吉利字样,能够解禳也未可知。 一等晚饭吃过,就命二爷提了十串大钱,赏给自己的轿班、挑夫等人,叫他们尽管去和姓李的扛夫人等,吃酒要钱,闹它一夜,以便混过辰光,挨到天亮,便好走路。 二爷提着十串大钱,正待下楼,高师爷又亲自在他袋内,摸出几两银子,塞在二爷怀内,道:“今晚上,姑且让你去和他们大家大赌一场,不问你输你赢,只要越是灯烛辉煌,越是闹热,明天还有重赏。” 二爷下去之后,不到半刻,高师爷一个人躺在烟榻之上,已经听得猜拳饮酒、呼卢喝雉的等等声气,同时并举起来,他的胆顿时大了不少,当下忽自己喊着自己道:“老高老高,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虽只化了少数银钱,可是这般一闹,试问还有那么大胆的活鬼出现不成。” 高师爷一个人自言自语,自称自赞的说了一阵,复又听得楼下赌钱的人声,愈加闹得厉害,不过那些赌钱声中,却夹了一种妇女的痛哭之声在内,仍旧不在他的心上,再把腰间所挂的一只有马表,除下一看,已是子正时候,正想自己收拾烟盘,铺床安寝的当口,陡然之间,听得楼下的人声,突然寂静下去,同时又见房里的灯光,竟会变作惨碧之色,跟着复有簌落簌落的脚步之声,从那扶梯下面,一步轻一步重的走了上来。 高师爷那时已知那种景象不好,并不再管扶梯上的脚声,是人是鬼,赶忙飞快的把脚缩进帐中,放下帐子,双手紧抓帐缝,方敢从那帐子里头,一眼望了出去。谁知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把这位现任简阳县的高师爷,吓得三魂走失二魂。你道为何? 原来走上去的并不是人,却是一个满身血淋淋的无头活鬼。高师爷一见那鬼,心里自然十分明白,定是那个被害的李有恒前去向他讨命,但是身居帐中,一时无处可逃,除了双手仍旧紧抓帐缝之外,毫没一点办法,就在此时,又见那个无头活鬼,因为没有眼睛,不能瞧见,尽在双手向着四处的悬空乱摸,摸了半天,没有摸到床上,又见他再摸一会,忽又转身下去。 高师爷一等那鬼下楼,也就忙不迭的一脚跨出帐外,赶紧四面一望,看见靠那窗子外面,有棵大树,他急开开窗子,跳了出去,爬到树上,还怕双手无力,不能久抱树上,又将束腰的一根绸带解下,把他身体牢牢的绑在树上。 刚刚绑好,又听见扶梯上面,复有脚步声,尚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只见那鬼已经走进房门,这次手上可是提着一个人头,即用人头,当了镜子,四处照着;起初四处乱照,因未见人,还没甚么举动,及至把头向着窗外一照,照见高师爷躲在树上,立即一面拿着人头,只在手上乱甩,一面忽又血呖呖的叫了起来。高师爷一见那种怕人施施的形状,早已双眼一个乌晕吓得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方才被人救醒,睁眼一看,他的身子,已经躺在床上,又见天已大明,他的二爷,连同那班轿班、挑夫,统统围在他的身旁,高师爷至此,方始放胆问道:“姓李的灵枢呢?” 二爷接口答称:“早已走了。” 高师爷又问道:“我的身子,哪个把我弄到这个床上来的?” 二爷又答称道:“家人天亮醒来因见姓李的灵柩,已经上路,赶忙上楼,一眼瞧见师爷绑在树上,便将他们大家喊上楼来,帮同先将师爷抱到床上,方用姜汤灌醒。” 高师爷听毕,又问二爷道:“我昨天晚上,拿钱给你们大家去赌,原是要你们大家闹它一夜,免得有鬼出现,为何到了半夜,竟会陡然之间的声息全无起来的呢?” 大家一齐答称道:“回师爷的话,我们大家正在赌得输赢很大的时候。不知怎样一来,吹来一阵冷风,就把大家吹得迷迷糊糊的睡熟过去,等得醒转,天已大亮的了。” 高师爷听完,觉得身子已会动弹,急命快快动身,离开这个险地才好。后来高师爷虽然离开险地,不到半月,依旧呕血而亡。那位田大令和首府两个,不久也因另案革职充发新疆。 护督文祥听得那位高师爷,住到高升客店,竟真个会高升到阴间去了,却也有些害怕,虽在自行奉请失察处分,还以为军机处里,必定不究,乐得大方一点,谁知刚刚碰见左宗棠新入军机,真的要办他的处分,当时一班军机大臣,听见左宗棠主张如此,只好稍稍给了文祥一些处分,左宗棠方始无话。 及至再看第二本奏章,见是汴抚奏保剿匪出力人员的,他又大发议论起来,说是这样一点小小土匪,本是武官应办之事,如何可以奏保上来。说着,又把他在甘陕剿平积匪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讲给大家去听。 恭王因见左宗棠久任外官,不懂军机处的诀窍,这样的看一本奏章,议论一本奏章,几个钟头之内,能看几本奏章,停刻太后叫起的当口,又拿甚么说话前去奏对,岂不大碰钉子;只好一边仍在口头是是是的敷衍左宗棠,一边暗暗的递了一个眼色,给与那位领班章京,教他想法拿开那些奏章,省得左宗棠讲个不休。 那位领班章京,倒底有些能耐,便去捧上一大叠不要紧的例行公事,送给左宗棠去看道“侯爷且请先瞧这些公事,因为立待去办。”左宗棠果然不知那位领班章京,用了一计,不知不觉就去看那例行公事去了。 那位领班章京,忙将那些左宗棠未曾看过的奏章,换了下去,这样一来,到军机处散值的时候,左宗棠只得将那例行公事,交给一班章京去办,即同恭王等人,出了军机处,回他湖南会馆午餐。 及到里面,只见那个讨赏赐的内监,还在那儿守候,不禁有些发火道:“你这个人,怎么还在此地。这个赏号,又非甚么大事,怎么这般认真。” 那个内监,却也板着脸的答道:“这笔赏号至少也得十万八万,侯爷固是不当大事,小的们却当它是大事呢。” 左宗棠一听十万八万四字,不禁大吓一跳的,问着那个内监道:“你这个说话,究竟还是真话呢,还是玩话?”那个内监又正色的答道:“小的怎敢来和侯爷说着玩话。” 左宗棠不待那个内监说完,早已把他胡子气得翘了起来道:“我做了二十年的督抚,也没落下十万八万呀。一副眼镜的赏号,竟要这般多法,我却未曾听见过。” 左宗棠还待再说,忽见一个家丁将那曾纪鸿领入,向他道喜,他就指着那个内监,问着曾纪鸿道:“栗諴,你做京官多年,可曾听见过一副眼镜的赏号,竟在问我硬要十万八万。” 曾纪鸿听说,先向左宗堂道喜,又谢了三百银子借款之后,始朝那个内监拱拱手道:“请您暂时回宫,明天可到敝寓等信。”那个内监又和曾纪鸿轻轻的咬了一会耳朵,方才告辞而去。 左宗棠又问曾纪鸿道:“栗諴,这个没鸡巴的浑蛋,叽叽咕咕的讲些甚么?” 曾纪鸿只好含笑的答道:“老世叔,现在时世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说着,又低了喉咙接说道:“太后都在要钱化用,难怪这班内监这样胆大。老世叔这副眼镜,确是显皇帝御用过的,一二万两的赏号,照例应该给的,不过他要十万八万,自然多了一点。” 左宗棠听了一愣道:“怎么,真有这个规矩么?这事我得奏参,此风如何可长?” 曾纪鸿又轻轻的说道:“李连英很蒙太后宠用,小侄倒要劝劝老世叔,似乎不必这般风厉,倘若得罪了李连英,老世叔不好办事。” 左宗棠听说,仍旧不以为然的答道:“这件事情,莫说我姓左的没有这些闲钱,就是有了这些闲钱,我也不肯送钱去给没鸡巴的用的呀。” 曾纪鸿复又再三再四的劝上左宗棠一阵,教他拿出一万银子,了结这个赏号。左宗棠哪里肯听,单和曾纪鸿叙了半天世交,出门拜客去了。 曾纪鸿弄得没有法子,第二天一个人躲到朋友家中,不敢回寓。左宗棠何曾知道,单是拜客之后,又将赏号之事,前去请教几位同乡京官,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回复,说是万万不可奏参,只有赏给一二万两银子了事。左宗棠听了同乡京官的说话,虽没有前去奏参,可也不肯拿出一二万两银子的赏号。 又过几天,并未瞧见那个内监去到他的会馆,正在有些不解的当口,又见曾纪鸿高高兴兴的前去向他报信,说是那个内监,已把此事老实告知恭王,恭王生怕弄出事来,业已私挖腰包,赏了那个内监八千银子,①那个内监瞧在恭王面上,总算认吃大亏了事。左宗棠听完,只是摇头慨叹而已。曾纪鸿又说道:“先君在日,天津的那场教案,办得并不算错,竟遭御史奏参,幸得圣眷尚隆,没有得着甚么处分。总而言之一句,现在做官真难。照小侄的意思,就是老世叔和那官中堂,既为一殿之臣,似乎也只好弃怨修和,不必再提旧事。” 左宗棠听了,却盯上曾纪鸿半天,方始逼出一句说话道:“如此说来,老夫这个京官,怎样做得下去。” 曾纪鸿也和左宗棠相对欷s[一番,告辞而退。 第二天左宗棠上朝时候,本想狠狠的奏参几个人,自己也拟奏请开缺回家;谁知那位慈禧太后,仿佛似有先见之明一般,说话之间,很是劝着左宗棠须得任劳任怨,为国办事,左宗棠那样一位刚愎的人物,也被太后说得无可如何,只好把他一肚皮要奏的说话,蹩了回去。 有一天晚上,左宗棠正在一个人写家信的时候,忽见一个旧时姓王的文案,蹙额走入。左宗棠请他坐下,又问陕甘新疆几省的军务报销,批下没有。王文案道:“委员连夜来见侯爷,正为此事。我们所有的报销册子,统统被驳。”②左宗棠一愕道:“怎么,太后如此重视边省,为甚么又驳我们的公事呢?” 王文案道:“据委员所闻,部里实在没钱。” 左宗棠很不高兴的说道:“我也知道,不过部里要些费用,无奈我们都是实报实销,这笔费用,又叫谁出呢。”王文案道:“听说部里的确没钱,就有费用,也不肯收。”左宗棠摇着头道:“这就难了,我们这笔报销,数在三百万以上,怎么了呢。” 王文案正待答话,忽见一个家丁,慌里慌张的报入道:“宫里的李连英公公到了。” 左宗棠一吓道:“李公公深夜至此,必有甚么紧要密旨,快取衣冠,让我出见。” 等得出见,方知并没甚么密旨,乃是李连英自己为着生财之道,特来献策给左宗棠的。正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 心似刀来口似糖 不知李连英究为何事,究献何策,且阅下文。大清三杰--第八三回 学政作庭参童生吐气 尚书行国法世宦归阴第八三回 学政作庭参童生吐气 尚书行国法世宦归阴 左宗棠忽见李连英深夜到他那儿,又已表示他有法子,陕甘新疆等省的军务报销,可使不驳,自然很乐意的请教道:“老大哥,①我们三百多万的报销款子,每项每驳,兄弟很是为难,因为兄弟赤心为国,视国为家,都是实报实销的。”李连英听说笑上一笑道:“部里没钱,也难相怪。”说着又放低了喉咙轻轻接说道:“左侯爷,教您一个好法子,您等咱们老佛爷万寿的那一天,递它一本折子,包您一看即准。老佛爷既已批准,部里尽管没钱,那就不怕他们不给了。”左宗棠不解道:“这件事情,太后未必不知,何必必须万寿那天,才能批准的呢。” 李连英又笑上一笑道:“这个玩艺儿,便是咱老李的计策了。咱们老佛爷平常时候,只要听得部里在说没钱,她就不肯多事。万寿那天,她老人家本是很高兴的日子,倘若一见您侯爷的折子,她就一定想到她是一个女主,能够开疆拓土,很有面子,一个高兴,包您连瞧也不瞧,马上批上一个准字。”李连英说到这个准字的时候,又拉开一张大嘴,贼秃嘻嘻忽去拍拍左宗棠的肩胛道:“只要咱们老佛爷批了准宇,咱们那就得了。” 左宗棠被那李连英一拍一说,也会情不自禁笑逐颜开的忙答道:“这个真正是你公公的妙计。” 李连英又接口说道:“侯爷称咱公公,怎么敢当。不过老佛爷万寿的时候,咱们伺候她老人家多年,咱又蒙她特恩赏赐,戴着这个亮蓝顶子,咱的破例,也和您侯爷一样,所以那天,须得好好的孝敬她老人家一份重礼。那知咱们躲在宫里,没有甚么进帐,还得求您侯爷转致陕甘新疆三省办那报销的官吏,稍稍赏赐咱们一点油水,也不枉咱今天晚上,老晏的来献此计。”左宗棠听说,很诚挚的答道:“老大哥吩咐,并非兄弟不肯效劳,委实因为兄弟本是没钱,人所共知的,我的那班将官,所谓上行下效,他们也不敢舞弊。试问怎有钱来报效您老大哥呀。” 李连英听了,毫无失望的神情,又微微的一笑道:“左侯爷倘肯栽培咱这姓李的,那个报销册子,尽管放心拿去弄过,部里又没留下甚么底子,难道还会多说闲话不成。”左宗棠仍旧很踌躇的说道:“这笔报销,总数三百多万,部里一定知道,怎么可以凭空又去加出若干。” 李连英不待左宗棠往下再说,又忙不迭的歪眼睛,偏着脑袋的指指左宗棠道:“左侯爷,您的心眼儿真老诚。您只要在那报销册子的公事上,再去加一句先将此数各请发给,余候续报的字样,难道还不好任凭咱们再报销的么。”李连英一边讲着,一边又去拍拍左宗棠的肩胛道:“咱们就是您侯爷,年纪这般大了,也替国家很吃过辛苦的了,将来回家去的咬谷,①也得留下一些些的吧。” 左宗棠至此,始知李连英这人,虽在招权纳贿,确也亏他有些歪才,刚才的一番说话,真是作弊的祖宗,当下只好含笑的答应,李连英也就大乐特乐而去。后来果照李连英的办法,他却一点没有沾染。左宗棠既将那笔报销大事办了,对于官文的旧恨,也听了曾纪鸿的相劝,不再去与为难,平日只在那个神机营,军机处两处办事。 至于那个东阁大学士,倒是有名无实的。因为历代的大学士,就是左右丞相,国家大事,均须他们支配。清朝自设军机处之后,所有殿阁等于虚设,军机处就是皇帝的机要秘书,自然有了权柄。 有一天,左宗棠正在军机处办事,有位外居盛京的华硕亲王,因事来到军机处,却见左宗棠面戴极大的墨晶眼镜,见他这位亲王,并未照例立即除下,心里很是不乐,嘴上便与左宗棠开玩笑道:“季翁,您戴着这副大眼镜,难道不怕吃力的么。” 左宗棠听了此言,明知华硕亲王怪他见他不除眼镜,未免不懂大清仪举,当下仍旧坐着不动,单是自指他那大墨晶眼镜,正色的答话道:“此是文宗显皇帝御用过的,又是当今太后特赏的,还请王爷恕我不恭之罪。” 左宗棠话未讲完,只见那位华硕亲王的脸上,顿现肃然之色,连连地拱着手说道:“侯爷莫怪,因咱久居盛京,不知侯爷得此特恩钦赏这副眼镜,刚才咱的那句戏言,很犯大不敬之罪的了。” 左宗棠至此,方始站了起来回答道:“兄弟正因这个原故,否则见了你这位王爷,焉敢不遵例除镜之理的呢。” 此时恭王、醇王,本在旁边,因见左宗棠又在和那华硕亲王,针锋相对的暗暗斗嘴,恐怕彼此生了意见,日后总有事端发生,连忙一齐异口同声的,对着左宗棠岔口道:“咱们的华王爷,确实不知这个特恩,不然,决计不敢来和左侯爷开此玩笑。” 左宗棠有了面子,方才去谈公事,不提此话。 这天华硕亲王却是大失面子,退出军机处之后,便替左宗棠取上一个绰号,叫做左老牛,乃说他戴着那副大墨晶镜子,仿佛和牛一般,不过藉此杀杀水气而已。那知事为神机营的那班贝子贝勒所闻,大家背后,无不争着大叫左老牛起来,左宗棠的老牛之名,于是传遍京华。 有一天,有位贝子因在慈禧太后寝宫,陪伴抹牌,无意之间,话不留口,对着太后,也把左宗棠的老牛绰号叫了出来,在那贝子一经叫出的当口,很为着急,生怕太后责备,不料太后一听老牛二字,竟会掩口葫芦起来的朝着大家说道:“这个绰号,谁个刻薄鬼替他取的,真是活画。” 那位贝子听了此话,方才把心定下。退出之后,又把此事,逢人告知,闹得长久,连左宗棠也有所闻,但是无可如何,只好任人背后叫喊。 第二年的元旦,左宗棠又因神机营的一位贝勒,犯了一件营规,左宗棠即把他重杖四十军棍,那位贝勒竟因羞愤自尽。恭王奏知太后,几个满洲御史,也去奏参,太后也因左宗棠奏贺那万寿的折子上面,曾有三多字样,三多者,乃是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典故,太后本是寡妇,如何使得。早就知道左宗棠不为做这京官,可巧江南吏治窳败,便把他放了两江总督。 左宗棠陛辞那天,又奏了一派国计民生的老话,太后因见左宗棠已是望七的人了,此次出京恐防难得再会见面,似乎又有不忍骤别之心,只好指指光绪皇上,对着左宗棠说道:“你是老臣,此次出京,总得好好的整顿两江吏治,一时不能急切回京,皇上年纪渐渐大了,你有临别赠言么?” 左宗棠听说,他就老气横秋,对着光绪皇上,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道:“皇上第一件事情,总要好好的念书。”光绪皇上只好点首答应,也没甚么言语。 太后因为左宗棠是一口湖南腔,没有听得清楚,心里又恐左宗棠真是一位三朝元老,倘是说的紧要说话,自然须得牢牢记着。当下虽见左宗棠业已下了阶沿,忙又去把左宗棠唤住,郑重其事的问着道:“你对皇上讲的甚么说话呀。” 那时左宗棠本已走了几步的,忽被太后将他止住,还当方才那句说话,只好对着平常世交子侄说的,对于当今天子,似乎觉得不甚妥当;但又不好当场去骗太后,只得老实奏知。太后本来在怪左宗棠的,自然也没有甚么说话。 及至左宗棠一到两江之任,第一天传见司道,就见有个名叫姚龙勋的侯补道员,曾于癸巳小考,放过湖南学政的。忽然想起了他的那年小考试卷,确为平生第一次的佳文,竟被横遭摈斥,没有入泮,便以恶声问那姚道员道:“你的姓名,似乎曾经放过湖南学差的。” 姚龙勋见问,赶忙将腰一挺的肃然答道:“职道曾放此差。” 左宗棠不及再待姚龙勋往下再说,立即接口问道:“这样讲来你不是还是一位翰林出身么?” 姚龙勋此时早已忘记前事,因思翰林出身,并不算错,忙答道:“职道确曾点过翰林的。” 左宗棠听了此话,更加发起火来道:“你既是个翰林,自然知道文字优劣,我那年小考的卷,请问那一处不佳?” 左宗棠说了这句,还怕各位司道不信他的说话,怪他辱及大员,急又把他那篇文章,朗朗的先背破承题,次背起讲两比,最后又背后比;背着一段,即问姚龙勋一段,何处不佳,究要甚么文章,方能进着秀才,姚龙勋直至此时,方始知道这位左制台在翻老本,自然只好竭力认了疏虞之罪。 左宗棠又微微的一笑道:“朝廷放你学差,原是要你好好的衡文,你偏不耐烦去校卷,有了人才如左老三的,不能录为门生。如今竟来江南做你长官,你照例还得向我庭参。我瞧你这道台,却非大学之道,乃是小人之道。此种道非其道的人员,岂可在此作道。你曾做官河南,不知造些何孽。”左宗棠一口气说到此处,便向江宁藩司说道:“方伯快快替我行文河南,调取姚道的劣迹。” 藩台因见左宗棠正在盛怒,不便就替那位姚观察说情,当下含糊敷衍了一会,才散衙门。第二天,藩臬两司,方去单见左宗棠,替着姚龙勋求情道:“相侯昨天责备姚的说话,很能整饬科场之弊。但是姚道究竟考过相侯,倘若真的前去参他,恐防不知内容外人,信口雌黄起来,相侯反落量狭之名。司里打算劝着姚道不必在此候补就是。” 左宗棠听了点点头道:“兄弟就瞧二位面上,不与计较。兄弟此次来任两江,两宫再三谕知整顿吏治。” 左宗棠说着,又蹙眉道:“兄弟知道‘红羊’以后,任两江总督的,都是一班干材,如曾国藩、李鸿章、马新贻、李棠羲、沈保桢、曾国荃、刘坤一等等,谁非中兴名臣。何以竟把江南吏治,弄得这般坏法。”藩臬两司一同答称道:“历任制台,本是好的,只因各处的属员,也是中兴的将吏居多。既是中兴的将吏,有了大功,缺少人众,屈居末位,难免没有尾大不掉之势。” 左宗棠听说,连连称是道:“确论确论。单是中兴八旗将帅,起湖北者,多隆阿、舒保、穆善图、金顺、丰绅、富升、长顺这一班人,当时很替国家作事,可惜后来太平下来,都因不识汉文的多,未能个个大用。内中只有那位都兴阿,能够自草奏疏,也能识拔将材,颇有古大臣之风;当时宫中号称八旗圣人。他以荆州将军诏为江北钦差的时候,曾向鄂抚胡文忠公要求调取抚标中军胡世英同行。至调所,札胡世英有几句是:沿途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本将军欢慰之情,有非笔墨所能罄者等词。” 藩臬两司道:“说起这位都将军,时人很以他能重用那个胡世英提督为誉,不知胡提督究是怎样一位人才。” 左宗棠见问,便极高兴的答道:“这件事情,兄弟很是清楚。胡提督曾经随着兄弟入甘,极有战功。他那时还是一位抚标中军,有一次,竟以五百人破伪抚王的十三万之众于扬州地方,后又攻降丹阳之贼,绝了金陵的外援。他平生的战功,要算跟着曾沅甫克复金陵,跟着都兴阿克复宁夏,两桩事情最大。兄弟在甘肃命那刘松山、刘锦棠叔侄二人,攻打金积堡的时候,胡提督单骑活捉马化癡的大将马鸣琪,陇西始能敉平。不过胡提督这人很会负气,兄弟将他列保案的当口,他却不肯开足履历。他因瞧见刘锦棠骤得三品京堂,似乎有些赌气。其实刘锦棠的三品京堂,一半也念乃叔阵亡之功,朝廷故有那个特赏。胡提督本是一个普通将领,如何可以并驾齐驱的呢。后来穆善图还奏劾刘松山和他两个,滥杀激变,当时不是兄弟竭力代为奏辩,刘胡二人,恐怕还有处分。” 左宗棠讲至此地,忽又捻须笑着道:“胡提督有件最好笑的事情,他方屯兵扬州的时候,钦差下行公文,照例是札该守备。胡提督接到那个札子,一面撕得粉碎,一面还在大嚷道:‘该该,还尔,还不该。’自后钦差对他,竟破例用并行体裁的照会,称他为贵守备,以钦差称呼一个五品守备为贵,岂非趣剧。” 藩司笑说道:“司里也曾听过这段故事,因为现在通俗称负债,叫作该债,所以这位胡提督深恶那个该字。” 左宗棠点点头道:“或是此意,他还有一个故事,也很有趣。他在扬州屯兵,军营之中,每逢元旦,照例只好借那就近乡庙,作为朝贺之地。那时分扎扬州的一班将领,至少也百数十员,朝贺时候,庙小难容多人,钦差头一天便有牌谕,必须三品以上的将官,方能入庙随班朝贺。其时总兵万金荣,方充胡提督的随身亲兵,也有不怕死的名号,一见胡提督乃是五品守备,不得入庙朝贺,便勒袖向着胡提督大呼道:‘同是国家的将官,甚么叫做三品不三品,俺万麻子却要拿着统领①的拜垫跟着统领入庙朝贺。’ “胡提督也大声答应道:‘好好,万麻子,你真正知道俺的心眼儿,不过这个拿拜垫的事情,照例须有东房,不用你去。’“万金荣又大呼道:‘不对不对,东房胆小像耗子,只有我这不怕死的万麻子,拿着统领拜垫,方敢挤进庙去。’“胡提督听了乐得双脚乱跳,竟将大帽上的一枚蓝翎,震成两截。 “当时胡提督带着万金荣入朝,只见地上的拜垫,业已塞满,真正没有容膝之地的了。万金荣一眼看去,只有钦差的拜垫后头,还有一点隙地,他也顾不得再去请示胡提督,当下就把他手上拿着的那个拜垫,铺在钦差的背后,这样一来,胡提督的跪位,反在诸将领提督副都统的前面了。 “钦差既见胡提督站在他的背后,并未怪他不遵牌谕,而且很高兴的呼着胡提督的号道:‘俊臣来了么,很好很好。’“那时钦差自然是戴着红顶子,站在胡提督背后的那些人员,不是红顶,也是亮蓝顶子,只有胡提督一个人戴上一颗车碟石的白顶子,巍颤颤的夹在中间,使人好笑。 “那时有个姓奚的记名提督,还在私下悄悄的问人道:‘这位戴白顶子,可是新科状元么。’大众因见那个姓奚的不认识鼎鼎大名的胡世英,莫不掩口葫芦。” 左宗棠讲到这里,忽问两位藩臬道:“你们可知道兄弟曾经参过胡提督的么。” 藩臬答称不知此事。 左宗棠复皱了一皱双眉,接说道:“这件事情,兄弟却是有些错的。因为不知怎么一来,入了我们同乡刘厚基军门的谗言,就去劾胡提督,说他纵兵殃民之罪。后来幸亏朝廷知道胡提督能战,没有降他处分。兄弟也已明白误劾了他,赶忙作书谢过。有一天兄弟路经胡提督的防地,有人劝他前去迎接兄弟,他便对人说:‘俺姓胡的,只知道冲锋打仗,以性命报国,却不知道以磕头换顶戴。’当时竟以闭门羹飨兄弟,兄弟也不怪他,但是以后他竟不为兄弟用了。” 左宗棠说着,不禁连连慨叹起来。藩臬两司正待用话相劝左宗棠的当口,忽见安庆首道施兆春因公进见,便把话头停下,静候左宗棠去与施道台谈公事,及听谈毕,又听得施道台对左宗棠说道:“相侯可知道李少荃制军的四兄弟,李鹤章大人,已经闻着鹤顶红死了。” 左宗棠听了大失一惊的问道:“难道是太后赐令自尽不成。” 施道台答称道:“不是的,乃是巡阅长江大臣、彭雪琴宫保因他犯了一桩强抢民妇的案件,只知守着国法,不肯去讲私交,倘若不是李少荃制军刚刚回籍扫墓之便,那位鹤章四大人,还得身首异处呢。” 左宗棠不待施道台讲完,连连的称赞彭玉麟道:“我们雪琴,真有包龙图再世之风。长江一带,真要他这位有风骨的官儿,前来办办才好。” 藩司接问着施道台道:“老哥还有公事么,若没甚么公事,何防把此事讲给我们听听呢。” 施道台忙笑答道:“可以可以。”正是: 漫夸大似包文拯 险被中伤严世蕃 不知施道台究竟怎样讲法,且阅下文。大清三杰--第八四回 买私交单闻鹤顶红 动公愤共助鱼肚白第八四回 买私交单闻鹤顶红 动公愤共助鱼肚白 施道台本为此事来见左宗棠。他的私人意思,要想左宗棠去向彭玉麟、李鸿章二人调和交谊。一见藩臬两司问他此事,他便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出来道:“这桩案子,自然屈在李四大人,不过以官官相护的俗例讲来,彭宫保也未免太觉认真一点。彭宫保自从晋了官衔之后,又蒙两宫将他补授兵部尚书,可是彭宫保仍旧不愿前去到任,他老人家只欢喜巡阅这个长江一带,专事寻找贪官污吏,为民除害。近年来所做过的事情,很为百姓称道。上个月他巡阅到安庆的当口,没有几天,就奏参了两个记名提督,一个实缺总兵,这些事情,曾见官报,不必再说。他对李昭寿军门,也极不以为然。” 左宗棠道:“李昭寿不是由长毛投过来的么?” 施道台答称道:“是的,李昭寿军门,自从反正之后,因有战绩,累保至记名提督。大局平定,曾文正公说他大有反相,而又行为不端,曾经奏参,打算把他正法,以除祸患。后来还是两宫的天恩,念他确曾立过一点功劳,不忍杀他,仅把他发交皖抚察看。 “谁知他在安庆省城住着,甚么强抢民妇,甚么殴辱官吏,视为家常便饭。往后听得彭宫保连参几位提督总兵,都是奏一本准一本的,李昭寿倒也有些害怕起来;以后对于瞧中的妇女们方才化钱硬买,既是化钱硬买,总有价目可争,似乎比较强抢好得多了。 “有一天,他又瞧中一位妇女,此女乃是怀宁秀才金大成的妻子,长得本是美貌,地方人士,即替她取上一个醉杨妃的绰号。那天这位醉杨妃刚由八卦门外上坟回城,忽被李昭寿瞧见,便问左右,此人姓甚名谁,那个的妻子,左右老实告知。李昭寿立即命人去把金大成茂才唤到他的公馆,不问三七二十一的拿出三百两银子,硬迫金大成将妻子价买给他。金大成也是一位名士,自然大怒起来。那知李昭寿一任他去大怒,只是甘言相诱,并将身价银两,从三百两增至八百,金大成怕有甚么危险,当场托故逃遁,一到家中,就把他的那位醉杨妃悄悄的领到一只船上,泊在城外码头,打算避过这个风头,等得安静一点再行回家。 “不防祸不单行起来,那个李昭寿因为金大成夫妻陡然失踪,倒也就此作罢。可巧李鹤章李四大人,因知李少荃制军,请假回籍扫墓,他便由合肥接到省城,不知怎样一来,他的那只坐船,可巧靠在金大成夫妇的那只船边。李四大人一见那位醉杨妃真正长得太觉风流,自然也与李昭寿同一眼光,不过李昭寿还拿银子去买,李四大人却不肯拿出银子去买,倒说一个人一脚跨到金大成的船上,去和金大成攀起乡亲起来。 “金大成当时还没有晓得李四大人,也有不利孺子之心,连忙将他避那李昭寿的事情,老实的告知李四大人听了。“李四大人便乘机哄着金大成道:‘尊夫人本也长得太美,现在我见犹怜,何况李昭寿的那个色鬼。不过你们贤伉俪二位,避在此地,还不妥当,莫若同着我去到我们公馆,莫说我是一位现任总督部堂的兄弟,自然能够保护你们夫妇。我们少荃家兄,明后天便到,他一住到公馆,就算那个李昭寿明明知道你们躲在我们公馆之中,谅他也不敢正眼的去看你们。’“当时金大成听了李四大人之话,尚在踌躇未决之际,那位醉杨妃倒底是个女流,一见有此大来头可靠,她就一口答应,情愿跟着李四大人去到他们公馆暂躲。金大成既见他的妻子已经答应,又没有知道李四大人存了歹心,方才答应着李四大人道:‘大成夫妇,既蒙四大人如此怜悯,我还想求四大人转商令兄少荃制军,立将此事出奏,办了那个李昭寿,方替地方除害。’ “李四大人听说,自然连连答应。谁知就在此时,少荃制军业已船抵码头,众官纷纷迎接,李四大人急于要同少荃制军去到公馆,只得暂把金大成夫妇丢下,及同少荃制军进了公馆。李四大人一个人,越想那个醉杨妃越觉好看,一时色胆如天起来,他就暗派一二十个家丁,连夜去到金大成夫妇的船上,先把金大成摔在水中,然后即把醉杨妃抢到公馆。他的公馆本大,少荃制军,当然一丝不知其事。 “李四大人既已抢到了那位醉杨妃,他就前去跪在她的面前,老实说是他的夫人已经过世,醉杨妃如果相从,必以一品夫人待之。当时醉杨妃因见方才离去龙潭,又入虎穴起来,复因丈夫被摔下水,生死未卜,倘若当面拒绝,她的性命固有关系,她的丈夫果有不幸,谁人去替伸冤,只好反而含笑的一把先将李四大人扶了起来,复又红晕双颊的说道:‘贱妾的这个醉杨妃绰号,乃是一班无赖子弟替我取的,四大人何故也来谬赞。’ “李四大人不待醉杨妃往下再说,便想将她拥在怀内,拟成好事。醉杨妃本待用她缓兵之计,以后再打别个主意,岂知李四大人忽有这种举动,又怕当场失节,对不起她的丈夫,只得将手一推,将眉一竖,正颜厉色的说道:‘四大人也曾做过朝廷大官,怎么竟敢作此无耻之举。’“李四大人到了那时,也顾不得再与醉杨妃多说,他只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实行强暴起来。恰巧事有凑巧,金大成有个名叫金蹄子的远房本家,在做李四大人的轿班,起先瞧见李四大人把那醉杨妃关进屋去,他虽没有胆子去到少荃制军那儿出首,他却悄悄的躲到那间屋外偷看,及见李四大人已在强奸醉杨妃,醉杨妃力不能抗,已经失身,但虽失身,却把李四大人的鼻子,咬了半截下来。李四大人当场痛得几乎厥了过去,一个狠心,翻身下来,狠命一脚就照醉杨妃的要害踢去,醉杨妃自然被踢身死。 “那个金蹄子也就吓得要死,马上逃出李氏公馆,一脚奔出城外,打算去找金大成的;不防奔得太急,刚到城门洞子,扑的一声,却与来人撞了一个满怀。二人定睛一看,各道一个咦字。原来城外奔来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金大成。金蹄子急把金大成拉到城根僻处,问着他道:‘大成阿哥,你是谁把你救起来的。’ “金大成不及答覆此言,单问金蹄子道:‘你从那儿奔来,可知你那嫂子的信息。’“金蹄子连声答道:‘怎么不知,怎么不知。’金蹄子一看左右没人,方将醉杨妃被污身死的事情,撮要告知金大成听了。“金大成不待听毕,陡的一拳向那金蹄子打去道:‘我若不把你这个见死不救的小东西打死,抵你嫂子之命,誓不为人。’“金蹄子急把金大成手抓住道:‘大成阿哥,你先莫忙怪我,嫂子既是死得这般凄惨,你快随我去到李鸿章那儿出首。常言讲得好,叫做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金大成疾忙接口道:‘他们是亲弟兄,怎肯公事公办。’“金蹄子正待答话,忽见一个青布长袍的白须老者,突从他的背后,转到他的身旁,狠狠地一把抓他那臂膀,突出双眼乌珠,喝问他道:‘你方才的说话,可是真的么?’“金蹄子因为并不认得那个老者,怎有工夫前去睬他,当下仅把他那臂膀,用劲一甩,单对金大成说道:‘大哥不必管他,我们两个,且去见了李鸿章再讲。他若真的帮他兄弟,还有彭宫保那儿,可以告状。’“那个白须老者不待金大成接腔,他又用手朝他鼻子尖上一指道:‘我就是彭宫保。’“金大成本来见过彭宫保几面的,起先因为气愤交并的当口,又防不到一位巡阅长江大臣,竟会青衣小帽的来此,此时既听彭宫保如此说法,急把金蹄子一拉,慌忙一齐跪下道:‘宫保大人,小人妻子被奸身亡。’说着,指指金蹄子道:‘他是小人的堂房兄弟,不会说假话的。还求宫保大人伸冤。’金大成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的在地上磕着响头。 “原来那位老者,果是巡阅长江大臣,现任兵部尚书的彭大人,他自从奏参了那几个提督总兵之后,本待巡往九江去的,因少荃制军指日可到,他便耽搁下来。 “这天晚上,一个人正在私访民间疾苦的时候,偶然走过城根底下,忽见金氏弟兄二人,东一张,西一望,鬼鬼祟祟的在讲秘密说话,还当他们是两个歹人,当下便悄悄地跟了过去,隐身暗处,窃听说话。及至听到金蹄子说出李鹤章强奸踢死民妇,他已气得不可开交,所以一把去将金蹄子抓住,还怕内中尚有别情,故又问着金蹄子是否真言,嗣见金大成这般求他,便知不会假的了,忙命金大成、金蹄子二人站了起来,复令金蹄子细细地重述一遍。一等听完,忙不迭的把手一挥道:‘你们二人,快快随我去和李少荃算帐去。’去字还没离嘴,他已走在前头,直往少荃制军的公馆而去。 “一到门口,不待通报,早已大踏步的闯了进去,口里还在大喊,快莫放走人犯。其时少荃制军的一班戈什哈,陡见彭宫保一个人大喊而入,不知为了何事,但又不敢阻拦,只好飞报进去。所以彭大人尚未走到大厅,少荃制军已经匆遽迎出,连问雪琴为了何事。 “彭大人先将少荃制军的双手抓住,跟着气冲斗牛的大声发话道:‘何事何事,我劝你快把杀人凶犯交出,再谈别话。’“少荃制军确属不知底蕴,拼命用出力气,推开彭大人的双手,将他揿至椅上坐下,自身挡住他的面前道:‘雪琴有话好说,何必气得这般形状。’“彭大人究竟上了年纪的人,起先听了金蹄子的说话,已是一气,复又急急忙忙跑了一二里路,此刻竟至上气接不上下气起来。一个人靠在椅上,气喘了三五分钟,方把李鹤章先行强奸,复又踢死金氏妇人之事,简括的告知少荃制军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