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到隔壁头,张家,大帅直立檐下,对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出神。「啸林哥,」陆冲鹏喊醒了他:「有话要跟你说。」「唉!」极其罕见的叹了口气,立刻就又骂出脏话来:「入他 !半辈子不曾这么烦过。走,我们里面去谈。」一坐一躺,陆冲鹏开口便问「烦什么?啸林哥,是不是做纱布做出了皮漏?」「入他 !」啪的把鸦片烟枪一掼,倏然欠身坐了起来:「老子方才正想看呢,发三五十杆手枪出去,叫他们把那个鬼交易所打成稀烂。」「打烂它不是办法,啼林哥,」陆冲鹏莞尔一笑的说:「我是来约你一道去隔壁的,去跟月笙商量商量看。」「好哇!妈特个 ,」张啸林站下了地:「我们这就去吧。」杜月笙在隔壁也烦不过,什么客人都不见,,正在一榻横陈,香两口消愁解闷呢。张啸林和陆冲鹏撞进去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钟,三兄弟唧唧哝哝,从原则谈到细节,计划精密,步骤分明,陆冲鹏面带笑容的驱车离去。他还要去找顾永园,向他「面授机宜」。翌日上午,座落在爱多亚路北的纱布交易所,准时开市,稍有警觉的人,立可发现气氛有点异样,交易所里外多了几十位穿短打的朋友,鸭舌帽拉低到眉毛,怒眉横目,腰际还有鼓了起来的「家伙」。交易所的伙计正要高声宣布开拍,顾永园铁青着脸,一马当先,他在人丛之中指手画脚,慷慨陈词,指控若干理事勾串舞弊,制造一发不可遏止的涨风。他要求自即刻起宣告暂时停拍,由各经纪人成立调查小组,澈底清查弊端,然后依法处理。被指控的理事纠集场务人员,冲突向前,要把「扰乱秩序」的顾永园拖出去,扬言送巡捕房究办。但是这一般赤手空拳者左冲右突,必定受阻于板紧着脸的陌生客,再也没法挨近顾永园的身边,有一名伙计不经意的发现,陌生客腰硬梆梆的那家伙是手枪,他脸色发白,簌簌的抖,神鬼皆惊的一声骇呼:「他们带了手枪的!」斯言一出,交易所里的理事职员,哄然一声,四散逃情况紧急,功亏一箦的理事之一,冲进办公室去拨电话,向巡补房求救惊人一幕卷堂大散是杜月笙拖出来的老英雄,他派沉杏山劝驾,请出大八股党的老前辈;大英巡捕房顾问,戴步祥戴老二守牢在捕房紧急电话旁边。电话铃声响,戴老二伸手去接纱布交易所十万火急的讲求,即速派人前去维持秩序。戴老二声色不动的听对方把话说完,当对方迫切的在等待回音,戴步祥轻轻的把电话挂断。一次、二次、三次……纱布交易所第四次打电话来,根据沉杏山转述的「锦囊妙计」,戴步祥终于开了金口:「好,我会派巡捕来—看看苗头。」又过了好半天,四名巡捕懒洋洋的来了,经纪人一见,如逢救星,正要迎上去诉苦。顾永园又在场子中央大声疾呼,他要求巡捕查封经纪人的账簿,以使黑幕揭露,然后按照法律程序进行诉讼。交易所的人眼见顾永园根本就不怕巡捕,甚至他还想指挥巡捕代他「执行任务」,于是更加着慌,他们打电话给闻兰亭、袁履登。闻、袁二人一听交易所出现了带抢的人,顿时惊得脸色大变,他们叫交易所的人沉着镇静,切忌慌张,同时安慰的说:「不管来人是谁,都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见杜先生。」袁履登和闻兰亭驱车到了杜家,正待迈步入内,早有杜家的听羞虚拦了拦,陪笑的说:「对不起,杜先生还没有起来。」闻兰亭好言相商的说:「本来是不敢惊动的,实在是因事情紧急,没奈何,只好烦你们进去通报一声。」「交关对不起,」听羞两手一摊:「杜先生说他要多睡些时,我们底下人,那个敢去喊哩。闻兰亭和袁履登一想,这话说得也不错,总要找一位有资格,够交情的朋友,才可以把杜月笙从被窝里拖出来。两人一商量,自问资格不够,于是又驱车疾驶去求传筱庵。不曾想到傅筱庵也是高卧隆中未起。这两位大亨逼得来没有办法,只好去寻阿德哥,──年高德劭望重歇浦的虞洽卿。虞洽卿不但跟杜月笙够交情,还可以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一听袁履登和闻兰亭的报告,当时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得了。洽老为人向来热心,着起衣裳上了汽车便去杜公馆。杜公馆的听羞看见洽老驾到,不敢再拦,让他带着袁、闻二人上直登二楼,洽老一面走一面狂喊「月笙!月笙!」进门一看,杜月笙真睡着了,但是洽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杜月笙摇醒,而且逼牢他穿衣着裳,刷牙盥洗,然后三部汽车四个人,首尾相衔,风驰电掣的开到了纱布交易所。交易所的经纪人,伸长颈子在门口等、远远看见杜月笙的汽车疾驰而来,犹如天降救星,他们一个个雀跃三千,回过头去便是声声高喊:「好啦,好啦,杜先生来哉!」这时候,顾永园还站在台上慷慨激昂,义正词岩,他在口若悬河的质问,一听「杜先生来哉」,不觉呆了一呆,踮起脚来望时,一眼瞥见虞洽卿、袁履登、闻兰亭陪看杜月笙驾到,他一看就明白了,毫无问题,他已经把风潮闹得很大,上海商界领袖全到,是他们把杜月笙硬拖得来解决问题的。方才顾永园在大呼小叫,厉声质问,风浪之猛彷佛泡爱多亚路这幢大楼都要掀倒,如今杜月笙、虞洽卿和袁、闻二人在大厅门口一站,好象摇摇欲坠的大楼即刻恢复了重心。经纪人、交易所员工和心中有病的理事一致吁了口气,晃悠悠的一颗心,也稳稳妥妥落回腔子里。纱布交易落入掌心杜月笙面带微笑,一步步的往大厅里走,虞洽老等人反倒跟在他的身后,拥挤的人潮眼见杜月笙在进来,人潮迅速的划开一条大道一直走到台下,杜月笙仰脸望看顾永园,笑容可掬的问:「这位先生,可认识在下?」顾永园连忙双手一拱的说:「久闻杜先生的大名,就恨缘悭,始终没有机会拜见?」「笑话笑话!」杜月笙抱了抱拳,又问:「先生既然晓得我杜某人,我杜其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听?」「杜月笙的一句闲话嘛,」顾永园坦爽的说:「兄弟当然只有唯命是从。」「多谢多谢,」杜月笙笑了笑:「那么,就请先生赏光,到舍下去一趟。当然了,交易所这边的朋友也要请他们到一到,不管有什么事体,让我们从长计议。」「好的。」顾永园很快的走了下来:「杜先生叫我去,我就去。」大队人马一走,时间已近中午,纱布交易所虽然风平浪静,安堵如常,可是,一上午的功夫就这么耽搁,只好改在下午再开拍。到了华格臬路杜公馆,双方坐下来面对面谈,杜月笙和虞洽卿是仲裁人,张大帅没有露面,他在隔壁头很紧张的等消息。顾永园理直气壮,了无怯意,当着这么几位大亨,他还是一口咬定,这一次棉纱一暴涨必定有内情,有毛病,他极力坚持查封经纪人的账,否则,他不惜身家性命,他要告到法院。说好说歹,摊出底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对方承认了促使棉纱暴涨,确实是为了打击空头,因而难免做了点手脚,但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怎历个了法呢始终都在注意倾听两造言词的杜月笙,这个时候开口说了话「依我看是容易得很,套一句戏词,怎么来的便怎么去吧?」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问:「杜先生,请你指示一个办法,好不好?」「官司呢,不要打了;今天下午,纱布交易所还是要开拍。否则的话,事体越闹越大,风言风语传出去难听。各位以为如何?」除了顾永园以外,在座的人,异口同声,一致如逢大赦,喜上眉梢的说:「杜先生讲的,极有道理。」「不过,开拍以后。」杜月笙慢条厮里的又说:「要是行情再涨,做空的朋友,不是更加要上吊了吗?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下午一开拍行情就要跌,让它跌停板。然后,后天再跌,天天都跌,一连跌它几个星期,跌回两不吃亏的原价,也好让做空的朋友补进来,天下太平,皆大欢喜。」做多的人很像脑筋了,他们搔耳挠腮,迟疑不决的说:「这个……」「不必这个那个了!」杜月笙接口很快:「就照我刚才所说的,怎么来的怎么去,非法获利,物归原主。各位既然曾做利多的手脚,这利空的布置,想必更加容易。」做多的人为之哑然,于是,双方正式成立协议。杜月笙的这一着,不知救了多少做空做出毛病,急得要跳黄浦江的朋友,他赢得了这一帮人衷心感激,另一方面,他公开露了这一次脸,使杜先生的威信,普遍建立于商界人士的深心之中,但凡出了严重问题,都要借重他的片言解决。基于这种心理,纱布交易所一致推他担任理事长,杜月笙不干,让给穆藕初后来穆氏出长行政院农本局,他方兼领了这重要的一席。卫生署长协助戒烟 有一天,杨志雄去看杜月笙,正值杜月笙大吸其鸦片烟,杨志雄躺在他对面,凝望着鸦片烟灯畔吞云吐雾的杜月笙出神,久久,他深有感触,于是,忍不住他将久藏心中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月笙哥,你近年样样都好了;唯独一桩,美中不足。」杜月笙矍然而起的问:「那一桩,那一桩?──杨志雄伸手一指烟枪把手中的烟枪,重重的一甩,杜月笙懊恼无穷的说:「王八蛋要吃这个!真叫做没有办法,你想想看,一个人做事体,会朋友,要从早晨忙到快天亮,人总归是人,不靠这个提提神,怎么受得了!凭良心说,我已经不晓得几百十次,想要把这个戒掉!」杨志雄心里怦然一动,趁此机会追问:「你也想过要戒烟?月笙哥,是真的还是假的?」杜月笙断然的说:「你不相信,我罚咒!」「那倒不必,」杨志雄连连摇手,又说:「月笙哥,如果你与想戒烟,我可以替你策画策画。」「好呀!」杜月笙毫不迟疑的回答:「这桩事,就算我正式托你了。」杨志雄很高与,他去见了宋子文,告诉他说:「老杜方才跟我说,他决定把鸦片烟戒掉。」「很好,」宋子文欣然答道:「这件事我最赞成不过了。」「老杜已经托过我,」杨志雄又说:「请我替他策画戒烟的事。」「那么,你准备怎历样给他戒呢?」「我想请一位最权威的医师」「那一位?」「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博士。」「为什么要请他?」「请刘署长有两层好处,」杨志雄侃侃而谈:「第一,刘署长长卫生机关最高长官,请他出来,老杜唯有一心一意戒到底不好意思半途而废。第二,刘署长可以把老杜戒烟的情形,报告蒋主席,蒋主席听到老杜发奋向上,一定高兴。宋子文哈哈大笑,他说:「亏你想出来的。」「帮朋友脱离苦海,总是一件好事,」杨志雄见宋子文也很热心,相机提出要求:「刘署长那边,你可否为之先容?」「那没有问题。」宋子文一口答应,而且当时便拿起电话听筒,一只长途电话,拨给南京卫生署刘署长。刘瑞恒说:他当晚正要趁夜快车到上海,不妨等他抵步以后,当面商谈。翌晨,刘瑞恒到了宋公馆,宋子文再打电话请杨志雄来,三个人说了一阵,谈起杜月笙戒烟的请托,刘瑞恒欣然应允。在宋公馆吃过早餐,杨志雄先去打电话通知杜月笙,他说:「你昨天讲好要戒烟,现在宋部长已经把卫生署的刘署长请到上海来了。我们刚才谈过这件事,刘署长一口答应。」「啊?」杜月笙惊喜交集的问:「刘署长呢,他此刻在那里?」「就在宋公馆。」「我立刻就来,」杜月笙与冲冲的说:「当面请他帮这个忙。」移时,杜月笙匆匆赶到,见了刘瑞恒,杜月笙再三表示戒绝鸦片的决心,他请刘瑞恒鼎力协助,当面商定戒烟的步骤。事情照样的繁忙,鸦片烟确实一口也不抽,如此继续了一个星期,朋友们非常高与,小报上天天刊登,杜月笙在戒鸦片烟了,消息在黄浦滩上不胫而走,这一个消息对于当时由蒋主席亲自领导的戒烟运动,发生了很大的作用,瘾君子们纷纷在说:「委员长兼任禁烟委员会主任委员,连杜先生的鸦片都戒了。看来我们也是非戒不可,还是早点想想办法吧。」一时,上海人开始戒绝鸦片的,风起云涌,戒烟医生和戒烟药水的广告,充斥报章杂志,盛极一时,「戒烟」,成了当时最热门的行业,──不少医生靠此一副业发了小大家正在兴头上,杜月笙开始戒烟的第八天,金廷荪忽然神情严重,悻悻然的专诚拜访杨志雄。见了面,金廷荪并不词费,开口便说:「杨老兄,今朝我要跟你谈一件事。月笙戒烟是你发起的,起头还好,但是今早他已经在发烧。月笙的肩膀上,挑着多少人的担子,老兄不会不知道,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跟我都吃不消。」杨志雄一听,不能不着急,拖了金廷荪,立刻驱车疾驶杜公馆。一问,杜月笙正在二楼太太房间里躺着,于是杨、金二人,一同进了房间,看到了杜月笙,杨志雄顿即朗声的说道:「月笙哥,我今朝是来跟你道歉的,同时,我请你从此刻起,马上恢复吃大烟。」杜明笙茫茫然摸不到头脑,他怔怔的问:「为啥?」「因为我劝你戒烟,」杨志雄坦坦白白的说:「害得你发了寒热。」「那个说的?」「金三哥说的,」杨志雄十分诚恳的再劝:「月笙哥,我想过了,请你戒烟,害你生病,这个责任未免太重,所以我今朝来向你认错。──我确实不该请你戒的」「笑话!」杜月笙大声的说:「发寒热是我伤了风,难道说吃鸦片烟就不会伤风了吗?」「不不不,月笙哥,」杨志雄还在坚持:「你在戒烟时期不管得了什么毛病,我这个劝戒的人都有责任。」逼急了,杜月笙脱口而出的说:「就是我死了,也不能怪杨志雄,志愿是我自家立的,杨志雄是我亲口托的,又劳动了宋部长,替我请来了刘署长。这种种的盛情,我还不曾报答呢,怎么能够说我发寒热是你的责任!我告诉你们各位,我已经立了誓,宁死也要把鸦片烟戒掉!」杨志雄转过身去,问当时正好在房里的陈氏夫人说:「嫂嫂,月笙哥的话,妳是听到的。戒与不戒,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希望妳们家庭方面,也要好好考虑,作个主张。」陈氏夫人不假思索,当下便十分果决的说:「杨家叔叔,请你只管放心!杜先生戒烟,我们一家子没有一个不赞成说老实话,戒烟的人我们看得多了,再也不曾看见像杜先生这样顺当的,一上来就戒绝,说不吃便不吃,照这样下去,一定可以戒得成。」得了杜月笙和陈氏夫人斩钉截铁的表示,杨志雄总算放了心,不数日后,杜月笙伤风痊愈,寒热尽去,转瞬一月,戒烟大功告成,除了注意力略嫌涣散,记忆不尽真切,杜月笙精神焕发,笑逐颜开,和往先的一时烟瘾解决不得,萎靡不振,呵欠连天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二人。他为了庆祝自己脱离黑籍,还我自由之身,特地假刘志陆的公馆,筵开三桌,以资庆祝。主客是杨志雄和刘瑞恒,刘志陆作陪,除开这寥寥可数的几位男士,与宴的全是电影女星,美艳坤伶,青春歌后与舞国名花,群雌粥粥,争奇鬪妍,衣香鬓影,美不胜收。男士们开怀畅饮高谈阔论。杜月笙那日兴致出奇的好,神采飞扬,得意非凡,酒酣耳热时,他跟杨志雄咬个耳朵,噱他一记:「那能(如何)?你看中了在座的那一位?老兄帮我把鸦片烟戒了,我无以报答,这些黄浦滩上第一等的美人,祇要你有胃口,一切由我负责」后来,他又送了杨志雄两件价值连城的礼物,──别出心裁的纪念品一根烟枪两只烟斗,都是专卖北方来的古董,常在杜公馆兜揽生意的顾矮子售出的清宫珍玩。枪是江西九江景德镇磁制,密镂九龙抢殊的浮雕,精美绝伦。两只斗一为玉器,磨琢得薄如蛋売,放在掌中轻得髣髴没有份量,另一只烟斗上面满缀碎钻、镶出一条五光十色,变幻万端的彩龙欢迎宋子文演说记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六日,财政部长宋子文奉派赴美出席「华盛顿经济预备会议」,五月八日,这位中国卓越的财政专家发挥了他的外交长才,在华盛顿白宫会晤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Roosevelt),商谈白银问题,于是同月十三日他又奉派担任我国出席伦敦世界经济会议代表。行前,在五月十九日,他以中国财政部长的身份,和老罗斯福总统发表共同声明:希望迅速恢复远东和平,这是美国第一次对加紧侵略中国的日本,施以当头棒喝。尤其,完全由于宋子文的努力奔走,六月四日,中美之间成立了五千万美元的「棉麦借款协议」。宋子文在六月中旬抵达英伦,十二日,世界经济会议揭幕,十五日,他发表重要演说:希望安定国际白银价格了并且欢迎外资开发中国富源。七月十八日,宋子文又和顾维钧联袂出席国际联盟行政院中国技术合作委员会,到了巴黎,廿二日,中国更与美、印、西、澳、加、玻(利维亚)、墨、秘(鲁)九国,签订「四年银协议」。由于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四个月零十二天的欧美之旅,在国外从事外交战所达成的辉煌胜利,丰功伟绩,使他成为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彗星般倏然闪亮的政治家,宋子文预定八月廿九日回国返沪。但是,在一个月以前,上海便已掀起给予盛大欢迎的热浪。上海市总商会在积极筹备欢迎宋子文,由于骆清华的巧妙运用,总商会决定推杜月笙为欢迎大会的主席,代表全市商业界人士,致欢迎词。这是一个很光荣的任务,致这个词,以当时情况而言,确非杜月笙莫属。杜月笙满怀欣喜的敬谨接受,但是他一回家,蓦地兜超一桩心事,两道眉毛顿时紧皱「立起来当众讲演,」他自言自语的说:「这一生一世还是头一回呢,就不晓得到时候讲不讲得出来?」「那有什么问题,」万墨林微笑的道:「爷叔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还怕上台讲这几句话?」「你不懂,」杜月笙叹口气说:「看人挑担不吃力,临到自己,那有这么简单的事体!」「充其量,」万墨林提出建议:「爷叔事前多练几遍好了。」「唔,」杜月笙点点头说:「是要多练习练习。」杨志雄当过远洋轮只的船主,见多识广,他又是吴淞商船学校校长,会说话更能演讲,何况他又是原经手人,杜月笙要练习讲演,头一个便想到了找他来商量。──杨志雄来时杜月笙把自己担着的心事一说,杨志雄竟笑了起来:「月笙哥,你勿忙练习,你的讲演稿子呢?你总要先把稿子打好呀!」「稿子?」杜月笙搔搔头:「对了!演讲先要有稿子的,我这个稿子请啥人做呢?」「帮你做稿子的人太多了呵!」杨志雄说的是真情实况,当时,杜月笙相交的词章大家、文人墨客,多如繁星,即在杜公馆受他奉养的,也有陈群、邱方伯、徐慕邢、翁佐青等人,一个个都是抱着如篆大笔,怀有满腹经纶,起个讲演稿,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是,杜月笙偏要出奇制胜,一鸣惊人,他当时回答杨志雄说:「要找,就找一个顶有学问的,你看,我请黄炎培先生代我打稿子,好不好?」杨志雄无可无不可的,应一句:「当然好了。」于是,杜月笙兴冲冲的立刻去找黄炎培。黄炎培,是杜月笙的浦东同乡,读书人出身,曾经参加过革命,被清廷严令缉捕,有一次已经被捉,幸亏一位美国传教士蒲威廉救了他的性命,凭这一度牢狱之灾,他在国父孙中山先生当选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时,颇形活跃,但是并没有被他捞到一官半职。于是他便在上海占山为王,设立「江苏教育会」,自任会长,以此招摇撞骗,掀风作浪,俨然成为「东南学阀」,不齿他行径的上海人,干脆呼之为「破靴党」,意思是死出风头,拚命钻营的政治废料,过气人物。民国十年十二月廿四日,徐世昌在当北政府总统,梁士诒组第十八任内阁,黄炎培百计钻营,当上了教育总长,但是据说他这次膺选是有条件的,发表以后并不到职,而由农商总长吉林人齐耀珊兼代,五个多月后又发表山东单县人周自齐署教育总长兼摄内阁总理。黄炎培虽然不曾到任,却是有这个「教育总长」的空头衔,就够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在上海混的了。他曾为杜月笙的食客,又当过史量才的狗头军师,军阀之中,他尤且侍候过孙馨帅孙传芳。许多年来,他和杜月笙交谊密切,用过杜月笙不少的钱,也把史量才迷惑得神不守舍,其间区分是史量才中了他中间偏左的毒,而杜月笙对于他那一套左倾理论,一直装做阿拉弗懂,因此使他白白化费了不少气力,始终只能用点儿钱而利用不上杜月笙这个人。诚恐诚惶练它十天不晓得是黄炎培故意寻开心,还是他刻意求工,想要表演一下他的屠龙之技;杜月笙送了一笔重礼,亲自登门拜访,请他写一篇欢迎宋子文部长的演说稿,黄炎培大笔一挥,居然挥出了引经据典,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杜月笙连声道谢,拿回家一看。多一半的字不认识还在其次,要命的是那摇头摆脑,讲古文的腔调,急切间怎么学得上来?当天,杨志雄来了,问他稿子好了没有,杜月笙愁眉苦脸,把黄炎培起的演讲稿往桌子上一摊:「你看,这么深的稿子,叫我怎样读?」杨志雄接过去看时,也是大伤脑筋的说:「就算月笙哥你能读得出来,人家也是不懂。」「所以找说事体弄尴尬了,请黄先生打成稿子,又不好意思不用。」「不好意思也没有办法,」杨志雄断然的说:「你发表演讲欢迎宋部长,跑到讲台上去大读其古文,必定要闹笑话。」「那──怎么办呢?「快一点,另外请一位先生,再拟一篇。」杨志雄替他出主意:「对黄炎培,你只好当面说明,文章实在好,我是苦于读不来,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务必请他原谅。」「看起来也只好如此了。」再去请陈群起稿的时候,杜月笙上一次当学一回乖他跟陈群把他所要求的,说在前头:「老八,自家弟兄,帮帮忙。第一,大家都晓得我肚皮里没有货色,文章一定要浅些第二,我打不来官话,最好就用沪白。」陈群懂得,一篇亲切自然,热烈诚恳的欢迎词一挥而就,字数少,句子短,文词浅显一条一条的,统共不过十条左右。杜月笙这次看稿子时,确实是满意极了距离宋部长荣旋上海,还有十天,杜月笙手持讲演稿,郑重其事的对杨志雄说:「杨老雄,辰光来不及哉!」「早呢,开欢迎会是在十天以后。月笙哥,你一天记一条,还怕记不牢?「光记牢了有什么用?我们不是谈好的吗?还要多多练习。」杨志雄笑了笑说:「练习就是要你自家去读呀。」「不行不行,」杜月笙一本正经:「我一个人练习,那怎么成?一定要你天天来教我」「天天?」「嗯,每天下午三点钟,我不办事,不会客,专门练习演讲,请你准时来一趟。」「好吧。」于是,每天下午三点整,杜月笙一等杨志雄来了,便把他往客厅隔壁的房间里一拉,窗户紧闭,绒帘深垂,水果点心烟茶早已齐备,两个人进了门,再把房门关上,房门口自有保镳听差守好,不管谁来,一律挡驾。杜月笙手持演讲稿,面容严肃,不苟言笑,请杨志雄往沙发上一坐,他自己规规矩矩的站在房间中间,先咳声嗽,清清嗓子,然后便一遍又一遍的练习起来「宋部长,主席,扼,诸位……」一天十几二十遍,接连讲上十天,那唯一的听众,听来听去就是那么几十句,简直听得耳鼓生茧,不胜其烦,──却是更烦更急的还有杜门中人顾嘉棠、芮庆荣他们每每有要紧事体,月笙哥严禁打扰的命令下在事先,万墨林、马阿五一班人轮流把关,连天坍起火只怕都不敢敲门去喊。十天里面不晓得耽搁了多少「正经事情」,顾、芮二人都是毛焦火躁的脾气,后来,忍不住了,跟「月笙哥」发起了牢骚:「月笙哥,你这是做什么呀?上台讲几句话,事先要花这么许多时间?──你这样练其实都是浪费,台上台下隔得那么远,随便你讲什么,又有那个听得见?」「勿要瞎说,」杜月笙正色的说道:「你们晓得什么,这是一件大事体!」「月笙哥,我有个办法,」芮庆荣插嘴进来说:「你讲演的那天,我们召集众家兄弟,统统挤在队伍前面,到时候月笙哥只要拨拨嘴唇皮,连声音都用不着出,横竖前面是自己人,后面的根本就是听不到。什么时候月笙哥觉得差不多了,打一个暗号,我们就拼命的拍手叫好!」「瞎讲!」杜月笙瞪他一眼:「那有听演讲叫好的!」上得台来全部忘记民国二十二年八月廿九日,宋子文载誉返国,翌晨,上海市商会举行欢迎大会,到场民众满坑满谷,途为之塞,而且一个个浮现欣喜盼望的神情,一方面是大家都要瞻仰宋部长的丰采,另一方面,则因为消息已经傅出去了,杜先生要致欢迎词,──在全上海还没有任何人见过杜先生立起来讲过话呢?杜月笙穿好绸长衫,单马褂,乘坐汽车,准时到场,往主席台上一坐,闪一瞥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如潮涌,万头攒动。自此,他便眼观鼻,身观心,默默背诵演讲词,不敢再望台下一眼。行礼如仪,秋老虎热煞人,出了一身的汗,当司仪的高喊请他致欢迎词,杜月笙竟会没有听见,幸亏身旁坐着的人──后来他终想不起来是谁,轻轻的推他一下,附耳悄语「杜先生,该你演讲了。」照着练习过几十上百遍的动作,机械的移步讲坛上面,鞠了个躬,一低头又看见了人山人海,不知怎的一慌,说了声:「宋部长,主席,诸位……」下面呢,糟糕,背得滚瓜烂热的讲演稿,此刻竟会忘了个一乾二净,天地良心,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杨志雄整整教了他十天的演讲密诀,同时也拋诸九胁云外,一窘一急大汗淋漓,却是猛可间给他想起了当时斥为瞎讲的芮庆荣那一句「拨拨嘴唇皮」。也不知道支支吾吾,格格不吐的过了多久,蓦地,台下最前面的听众,如春雷般爆起响亮的掌声,而且前排鼓掌,后排立刻效法。持续不断的掌声使杜月笙清醒、镇定,神志恢复,态度雍容。他晓得自己已经顺利过关,下台一鞠躬,还扫了台下一瞥,──这时方始看清楚前排尽是自家弟兄,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他们使劲的在拍手,而且一直拍个不停。往座位上走,宋部长笑容可鞠,迎过来和他握手,道谢,杜月笙举止安详的重新落座,如梦方醒,心中不免有点疑惑,杨志雄曾经告诉过他:「只要功夫深,水到渠自成;月笙哥,你把演话稿背熟了,到时候不必咳怕,周不着想,自然而然就会讲出来的。」──如今说,莫非方才自己并不是祇在拨拨嘴唇皮而已,也许是跟练习的时候一样,有条有理的讲清楚了呢?正在捉摸不定,跟他自己同在讲台上的新闻记者,悄悄过来向他要求:「杜先生,你的讲演稿子,可否借给我们抄一抄?」怔了怔,茫茫然的问:「我已经讲过了,你们还要抄啥?」一位记者陪着笑脸暗示他:「杜先生,稿子借给我们抄一遍,明天我们的报纸上才有得登。」一伸手,把衣袋中藏着的讲演稿掏给了他。当晚,在杜公馆,老早讲好了的,摆一桌酒席,奉请杨志雄,算是庆功谢师宴。却是,顾嘉棠、芮庆荣等老兄弟,居然也以功臣自居,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前呼后拥的跟着杜月笙回家。席间,飞觞醉月,猜拳行令,酒酣耳热时,杨志雄忍不住,低声的问杜月笙:「月笙哥,你今朝在台上,究竟讲的是啥?」「是啥?」杜月笙大吃一惊:「你自己不是也在台上么?难道连你都听不清楚?」「是不大清楚。」杨志雄摇头苦笑:「说老实话,我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哎呀!」杜月笙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十分懊恼的说:「我还以为我把演讲稿背出来了的呢?那晓得还是拨拨嘴唇皮。」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记者问他要演讲稿,又为什么说是抄了明天才好见报。原来,他练习十天,上台下台,博得满场最热烈的掌声,其结果,他竟是一语不发这是杜月笙第一次登台演讲的全部经过,──由于这一回的失败杜月笙时刻萦记在心,他不断的下工夫,鼓起勇气,起先在人较少,较熟的场合发言,一壮自己的胆量,训练自己的口才。渐渐的,大庭广众,公开场合,他也能够侃侃然的长谈,由长谈而演讲,而不用稿子即席致词,他都可以应付裕如,他总算以无比的毅力,克服了自己的这个弱点。航空奖券发财生意烟赌两档已收,而方始插足其间的金融工商事业,还不能够给杜月笙赚大钱,前后足有四年,杜月笙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背了几百万元的债,每年过年的时候,必定捉襟见肘,焦头烂额,这种情形,看在要好朋友眼里,大家都在为他担心,着急。民国二十二年,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赴美,接洽美棉贷款,有一天,宋子文的好友,上海吴淞商船学校校长杨志雄,忽然接到他的一个电报,告诉他说,发行全国性的「航空奖券」事宜,要找代理发行人。杨志雄把宋子文的电报住口袋里一放,晚晌,他去赴申报主人,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会长史量才的晚宴。席间,谈起了这一件事,史量才当时就说:「这是一件稳赚钞票的事情呀,倘若可以交给私人承办,一定会得发财」一句话,引动了杨志雄的一桩心事,他说「朋友中间,只有杜先生这几年日子难过,养了那许多人,背了一身的债,每年年关,都要我替他想办法掉头寸,轧轧平。航空奖券要是能够由他承办,他那一身的债,也许可以还清。」在座有人附和的说:「当然啰,这是无本生意嘛。领了奖券发售,按照规定抽佣金,用不着下本钱的。」史量才跟杜月笙极要好,当下便掇促杨志雄:「你来促成它,好不好?」「好哇!」杨志雄欣然同意:「史先生,请你来拟电报稿,用我的名义,马上发给宋先生,问问他,代理发行航空奖券的事,可否挑挑杜先生?」史量才一口应允,他说:「好的,由我负责起电报稿。」他喊他的秘书来,说明大意,当场拟就了电稿,大家传观,改动一两个字,立刻拍发。三天后,宋子文从美国来了回电,简单明了两个字;──「照办」杜月笙高兴万分,拖牢杨志雄,请他帮忙筹备,头一项工作是寻觅办公地点,──们找到了一处地点适中,一切都合乎理想的房子,址在四川路会元坊,是浙江兴业银行做地产生意买来的物业,杜月笙跟徐新六打了个招呼,用很便宜的价钱租下。承办航空奖券,必须有一个机构。于是,杜月笙和杨志雄一商量,决定用「大运公司的名义,由杨志雄定好内部办事的规章,择吉开张。开大运公司,杜月笙是当然董事长,但是总经理呢,这一个负实际责任的重要脚色,应该派谁担任?杜月笙请教杨志雄,杨志雄说:「这个负责人选是顶要紧的,杜先生,你必须郑重考虑。」想来想去,杜月笙问:「廷荪哥老成持重,各方面也兜得转,何况他正闲着没有事体;你看请他来当总经理,好不好?」杨志雄池觉得这个人选非常适合,他的回答是:「岂有不好之理?」「不过,」杜月笙十分诚恳的说:「廷荪哥是讲究老法的人物,新法办事,未免外行。最好,开办的时候,要请你不惮其烦,每天去一趟,指导指导,等一切都上了轨道,就算你大功告成了。」杨志雄一想,事实上确也有此需要,因此他义不容辞的答应「好,开头的时候,我跟金先生一道来」杨志雄言而有信,从此以后,不论他怎么忙,每天必定跑一趟大运公司,帮金廷荪建立制度,规定手续,考核人事,计算账目,凡事他都协助,只是不出名义。一期、二期、三期办下来,成绩相当的好。当时正值抗日怒潮风起云涌,航空救国的呼声甚嚣尘上,买「航空奖券」是既爱国又有发财的机会,小市民们何乐而不为?因此,航空奖券不胫而走,销路奇佳,大运公司每届开奖日期,为了征信于社会大家,特地请财政部次长张寿镛亲临监督摇彩,张寿镛次长是代表政府而来。三四个月以后,大荣公司一切都上了轨道,金廷荪主持业务,已能应付裕如,于是,杨志雄去跟杜月笙说:「月笙哥,『大功告成』我愧不敢当,不过,现在我总好歇歇了吧。」杜月笙哈哈大笑,唯有连声的说:「偏劳、偏劳,感激、感激。」三哥经理出了事体顺顺当当的过了一段时期,一日,杜月笙匆匆的赶到杨志雄家,一见面就说「可能要出新闻了!」「什么新闻?」杨志雄急急的问。坐定下来,杜月笙告诉杨志雄说:今天早上,他到黄金荣家里,黄老板劈头便对他提出警告:「月笙,你的事情恐怕要出毛病啊。」杜月笙忙问:「我的什么事情呀?金荣哥。」黄金荣的回答竟是──大运公司卖航空奖券的事情会出什么毛病呢?──连黄金荣也不知道他祇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风声,当时他曾一再追问,可是对方深知黄──杜──金之间的亲密关吞吞吐吐的,不肯明说。黄老板正为月笙着急,他闯来了,于是黄老板忙不迭的告诉他。很详细的说完这一段,杜月笙一脸苦笑的做个结论,他道「倘若大运公司出了事体,那不是成了轰动全国的大新闻。」杨志雄一听,暗中大吃一惊,他默然半晌,跟杜月笙建议说「我们一道去看看三哥,好??」两人同车到了南阳桥金老公馆,进去一问,金廷荪生了病,正在楼上躺着呢。情同手足,杜月笙对金家极熟,一听三哥生病在床,拖了杨志雄,直奔楼上去探看。卧病在床的金廷荪,满面病容,神情愁惨,使杜月笙吓了一跳,他快步向前,直到床沿,伛下身子无限关切的问:「三哥」你怎么了?几日不见,你竟……」金廷荪面现苦笑,伸手摇摇,拦住了杜月笙的话,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说:「两位来了,好极。──我金廷荪一生一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这一次,是我对不起月笙你了!」「三哥!」杜月笙大为惶恐,他着急的说:「你我之间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您为什么突然之间讲这些子话呀?」「我现在病倒在床,爬不起来,叫做没有办法。」金廷荪气喘咻咻,恨声不绝。歇一下,他忽又俩眼喷出了怒火,咬牙切齿的说:「等我的病一好,我要立时三刻回宁波!做一个人!做过了那个赤佬以后,月笙,我再拿我这条性命还报你!」杜月笙吓慌了,不晓得金廷荪究竟出了什么事,会得这样神情大变,气得生了大病,气得要去宁波杀人,还要自杀?「三哥,三哥,」他连忙安慰他说:「你不要心急,不要心急,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我,我自然会有办法。」金廷荪直挺挺的躺着,喘了好一阵,激动的情绪,总算渐渐的平复,杜月笙往他的床沿上一坐,杨志雄表情凝重,坐在床对面的一张老式大沙发上。杜月笙对金廷荪百计抚慰,金廷荪一声长叹,眼中流出泪来,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紧紧捉住杜月笙的手,一五一十把他所「出」的事,娓娓诉说。原来,金廷荪接办了大运公同,便派他的一个同乡学生,担任经理,大运公司所有的钱,都在这位经理的手中。这人一直都很安份,偏偏在大运公司的时候,财迷心窍,居然利用公款,大做其投机生意,投机失败,亏空越来越大,泥淖越陷越深,事发之日,他已挪用公款二十余万,心知这一下无法向老夫子兼总经理交代,迫于无奈,畏罪潜逃,听说已经逃回宁波原籍去了。「月笙,」金廷荪痛苦万状约又道:「朋友帮了这么大的忙,挑你承办这个航空奖券,用意无非是让你赚点铜钿,好还还债,松一口气的。那晓得竟会有我这个瞎了眼乌珠的,用错了人!如今铜钿不曾赚着,还要吃一大票赔账!月笙,你说,我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宋部长,跟这么许多爱护你的朋友?」「三哥快不要这样说,」杜月笙拦阻住他,不让他再往下讲,他故作轻松的一耸肩道:「祇怪我一时运道不好,没有关系,亏了的钱,我们再赚回来就是。」又安慰了他几句,唯恐耽搁时间久了,病人精神不济,杜月笙一再的「请三哥宽心,事情我自会了掉」,然后,他拉了杨志雄一道辞出。汽车驶离南阳桥,杜月笙方始一声浩叹。面有重忧的向杨志雄说:「本来是你挑挑我的一桩美事,如今,反而弄得来要请你替我处理善后了。」杨志雄无奈的笑笑,接口说道:「到没有你所说的这么严重,二十几万数目不大,弄得好的话,依旧可以起死回生。」想想懊恼,杜月笙又说:「真想不到,会闯这么一桩穷祸。」「穷祸不穷祸,不去管它也罢,现在的问题是下文如何?」「下文,」杜月笙望了杨志雄一眼说:「那就要看你的了。」「我答应帮你这个忙,月笙哥,」杨志雄很爽快,却也十分果决的说:「不过,大运公司如何整顿法,你必须听我的。」「这个当然。」「金先生没有把大运公司办好,原因有两层。」杨志雄坦率指出:「第一是他过于信任他的学生,对于公司内部的情形,他不尽了解,同时也没有把握得住。」「你说得不错。」「其次呢,」杨志雄接下去说:「是他太重感情,以致于公私不分,背了许多亏欠。」杜月笙惊问:「这话怎么讲法?」大力整顿挽回局面「大运公司一开张」杨志雄直话直说:「你从前的那班老弟兄、学生子,都以为店是杜先生开的,航空奖券也是杜先生所有。他们偶而缺了头寸,就堂而皇之到公司里去拿奖券,金先生和他的学生,见他们来不好意思推却,于是一批批的拿了去,五只洋一张的奖券两三块钱卖卖掉,这样调起头寸来倒是方便,祇不过公司-也就是你月笙歌吃了大亏。」「会有这样的事情?」杜月笙一惊,又问:「你到说说看,有那些人常去拿奖券。」「…………」杨志雄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名字,然后再说:「金先生不曾做好的头一层原因,我接办以后,相信我有办法可以避免。唯有第二层,杜先生,他们一定要来,我想我自己也很难于推脱。」「这个不要紧,」杜月笙接口很快:「任何人不照规矩缴现款,绝对不许到公司领奖券。」「这还不够,」杨志雄更进一步的要求:「除了今后不许赊买奖券,还有,以欠的帐,也要限期还清。」杜月笙一口答应:「这个没有问题,你订定限期,我负责叫他们还清。」斜眄着杜月笙,杨志雄微微的笑,他意味深长的说:「月笙哥,我应该先提醒你一声;你要自掏腰包垫还的这笔奖券钱,数目不在少数啊。」先则一征,随即会过意来,杜月笙哈哈大笑,于是,杨志雄也笑了。笑声中,汽车在杜公馆门口停下。杨志雄止笑说道:「月笙哥,我不进去了。大运公司的事,我要另外派两个人进去。这两个人我希望你无条件的接受,无条件的支持,让他们尽量发挥能力。」「那没有问题,总之,大运公司的事我委托你全权办理,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根本不必问我。亏的铜钿能赚回来固然好,实在赚不到,赔了也就赔了。」报纸一包三十万元整顿数月,一切恢复正轨,杨志雄将已经赚了的钱大运公司,双手奉还杜月笙,杜月笙仍旧去找金廷荪出来,继续当他的总经理。金廷荪起先不肯,经不起杜月笙说好说歹,一定要三哥再度出马,却不过,金廷荪恢复上班,他加倍的谨慎,加倍的用心,使大荣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航空奖券的销行,无远弗届。这一丬公司到结束的时候,一共赚了两三百万元,除了开销和津贴──譬如王晓籁一个月便要支一万太杜月笙应该分到手的一份,金廷荪怕他到手便光,因此有一段时期,他不惜刺刺不休的劝杜月笙:「你有四房太太,子女十多个,有铜钿的时候,就应该积蓄几文,不能把洋钱银子像流水一样的淌出去,专门接济别人。你要晓得,真正有一天你杜月笙的生活发生了问题,因为你开销这么大,能够帮你忙的朋友,只怕有限得很啊」杜月笙却每每推托的说:「现在谈这个问题,未免太早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弟兄了,金廷荪说得很露骨的:「不算为你自己,就为了你的妻子儿女,有铜钿,抽出一笔存下来,也未始不可!」逼急了,杜月笙两手一摊的说:「过年快哉,我又要过不了关,手忙脚乱,你叫我到那里筹一笔钱存起来呢?」「过关归过关,跟存钱不必相提并论,」金廷荪摊开来跟他谈:「横竖你是『年年难过年年过』,看起来急死人,到时候总归挺得过去。」「好好好,三哥,」杜月笙无可奈何的说:「等过完了关再谈这个,好吧?」抓住了他的话,金廷荪马上就接口说:「这么说,你是决定一旦有了铜钿,马上先抽一笔出来存着啰?」杜月笙心想,我那儿来的钱呢?因此,他胡乱的应了一声:「好,一切遵照三哥的意思。」得了这句话,金廷荪随即着手进行,大运公司最后一笔红利,杜月笙该分二十万有零──他替杜月笙设想应该怎么个储蓄法?钱存银行,马上会转账,另外办个事业,又嫌不够,想来想去,还是给他造幢房子的好,当时上海地产生意,正值热门,买得到好地皮,可能一本万利,更要紧的还有一点:不论杜月笙的手头如何拮据,为了面子问题,他总不好意思卖房子的。所以,唯有给他造房子,才能够保得住他的子孙福田。于是,在杜美路二十六号三鑫公司仓库旧址,金廷荪为杜月笙造了一幢美仑美奂的华屋,有谓杜月笙不曾搬进新建楼房去住,是因为唯恐跟张啸林「分居」,惹起大帅不快,又谓他怕「私评物议」,因而谨慎的没敢乔迁,事实上则杜美路这幢房子盖得像一幢新式旅馆,它并不宜于住家,唯有出租。──金廷荪为老友越俎代庖往后真是帮了杜月笙的大忙,卅八年他挈眷逃难香港,一直到他病故,所有的开销几乎绝大部份都是仰仗卖掉这幢房子的四十八万美金。亦曾有人说: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淞沪之役前后杜月笙因为烟赌两行,洗手不干,偌大开支,多仗挪腾挹注,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冬,度岁之资,诸待筹措,他挽人向张公权(嘉璈)说项,希望在中国银行移贷三十万元。据谓张公权「自视甚高」,一口拒绝,不久,张公权卸任中国银行总裁业务。又不久,转任铁道部长,这时,他意识到办铁路不比办银行,办银行大可南面而坐,做部长必须八面玲珑,猛忆起他和杜月笙有过这重公案,不免「心怀疙瘩」。于是反转头来,托人向杜解释,希望以后「遇事帮忙」。杜月笙乃对来人说道:「以前他不肯通融借款,是因为他掌管国家银行,许多手续,不能和一般商业银行随随便便,他不肯以公徇私,我很谅解。现在他做部长,铁路也是国家的,如有用我之处,我不是给张公权做,我是给铁道部做。我怎不帮忙?我又怎肯以私害公呢?」于是,「迨至抗战以后,公权由渝赴美,资斧短绌,由月笙贷以二十万元,始壮行色。由于这些表现,所谓正统人物,也都改变初衷了。」这个说法,刻由当时经手代社月笙借款的人士郑重表示,其与事实经过,截然相反,由于本传记载杜月笙和银行界的交往密切,大多数银行老板对于杜月笙心悦诚服,那一年过年之前,杜笙月正和历年同样的困难,他托人将房地道契向中国银行贷款三十万元,张公权是慨然应允,而非一口拒绝,却是在张公权承诺下这笔贷款以后,事为其它银行家所知,他们认为这是为杜月笙效力的最佳机会,因此大家抢着要做这笔「贷款」,后来商定出中国、交通、金城、和四行储蓄会四家分摊,一家只借出七万五。──杜月笙的房地道契草草的用申报纸包着,偏在黏合处盖了杜月笙的图章,由经手人交给中国银行,四丬银行公推中国银行保管,当时,张公权连申报纸都没有拆开,推辞不获之余,他将原件往自己的保险箱里一放,嘴里说着:「杜先生一定要这样,那就姑且在我这里摆一摆。」所以说,如果申报纸里面包的还是申报纸,就凭杜月笙的闲话一句,这三十万元还是欣然照借无疑。倘若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冬天,杜月笙想借三十万都碰了钉子,那么,杜月笙加上杨志雄、杨管北,那么些年里对于银行界所作的服务与努力,岂非全部付之东流?大荣公司结束,金廷采也分到了四五万元的红利,这时候,正好黄金荣想把黄金大戏院盘出去,减少乏人经营的麻烦。金廷荪对平剧向来有兴趣,他的儿子金元吉,更是黄金大戏院的五虎将之一,他有意接手,黄金荣同样的也是为老弟兄未来的生活问题打算,乃以半卖半送的方式,由金廷荪送上大洋四万,便把黄金大戏院让给了金廷荪,黄金大戏院成为金家的产业。──于此可见代售航空奖券并不会使杜月笙和金廷荪发财,他们的收获,一个是得了幢房子,一个是盘了家戏院。 杜祠落成一生高潮 杜氏家祠竣工,举行栗主奉安之礼,时在民国二十年六月十日,是为杜月笙一生之中,顚峯状态时期的空前豪举。「是日宗祠落成,人争参拜,车马之盛,仪文之茂,敻乎为上海开港以来所未闻」,当时报章竞载,众口喧腾,都说这才叫洋洋乎大观。一批日本记者,跟着他们的坂西将军,村井总领,同往高桥参观,由他们所发出的报导,字里行间,洋溢着惊讶诧异,舌挢不下的意味,如所谓:「典礼备极豪华,为日本人意想不到」,「杜氏声誉之隆,可谓壮观盛况」,「以一家之宗祠祀典,规模如此之伟大,真不亚王侯之观矣」。建造这样一座家祠,如此这般的热开风光一场那是杜月笙几许辛酸,多少苦难,无数回的咬牙切齿,忍泪吞声,二十余年竖起脊梁,发奋向上,熬了个「一旦公道开青云在平地」,于是乎以「布衣雄世,侠儒兼资」,借用章士钊的颂词:「尚义为天下倡,天下翕然归之,徒众万千,言出若鼎!」有了民国二十年那个荣华富贵的场面,和炙手可热的声势,然后再掼下一百万大洋的钞票,收回一些千金不易的交情,锦上添花,大事铺张,方始换得来的。杜月笙算是实践了他的誓言,二十九年前,他十五岁,当他的外祖母送他到上海谋生活,打出路,祖孙泣别,他曾哭着说道:「外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踏这块血地!」为了要实现这「闲话一句」,当杜月笙日进斗金,流水般的银子左手进,右手出,善门大开,拯急恤贫,要好朋友苦口婆心,劝他置点产业,做子孙福田,他都答以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要他的子孙自家奋鬪,成家立业,不存丝毫依赖心理,因此旣不存钱,也不买田。但自民国十九年开始,他使分刊广告,征询本文,倩人纂修族谱,同时,拨款五十万元,在祖宅杜家花园附近,购地五十亩,招徕名师良匠,水木清华的造起祠堂来。民国二十年初夏,祠堂造好,附设的藏书楼和学塾,亦已竣事,杜月笙鲜衣怒马,一呼百诺,「富贵而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决定完了这个心愿,亲身奉主入祠,朋友学生得着消息,纷纷的劝请大做特做,风光一场。众口一词,盛情难却,于是发出请柬,天南地北,十八行省,到处都有杜月笙的故旧门人,这一位「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的现代春申君杜月笙,三日盛会,竟创下「堂上珠履十万客」,空前绝后的大场面!五月份里,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礼物,便开始自四面八方而来,其中最多的是匾,其次是联、是屏、是幅,还有古董器玩,旗伞花篮,甚至礼券现金。当代的大好佬,几乎全已制了匾额送到,礼簿上排列着的名单,声势显赫,令人咋舌,亦即日本报纸之所谓:「足以见杜月笙在各界中伟大声望之征象」。用一部份达官贵人匾上的颂词,可以连贯成一篇文章,有以说明杜月笙建立家祠的用心─杜月笙孝思不匮(国民政府蒋主席颁匾),敬宗收族(湖北省主席何成浚赠匾),建造杜氏家祠,旨在使此一敦仁尚德(前北政府大总统徐世昌)、望出晋昌(前临时执政段祺瑞)、辉光照国(军法总监何键)、好义家风(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世称善门(前黑龙江护军使朱庆澜)的江东望族(河南省主席刘峙),本支百世(外交部长王正廷),百世馨香(四川省主席刘文辉),瞻族兴邑(宪兵司令谷正伦)干国栋家(司法院长王宠惠),而致世德扬芬(军政部长何应钦)、垂裕后昆(前国务总理顾维钧)、慎终追远(实业部长孔祥熙、西藏班禅喇嘛、淞沪警备司令熟式辉)、光前裕后(党国元老李石曾、警察总监吴铁城),于是源远流长(监察院长于右任)、俾尔炽昌(安徽省主席陈调元)。这仅是一姓、一族、一家,甚至于祇是一个人的事,不过,由于杜月笙以一介平民,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以及他为大处世的成功,政府官员要奖勉他,各地朋友要颂扬他,门人弟子要崇敬他,于是,贺客越来越多,场面越做越大。杜月笙一生一世都是最好客的他决不能待慢贵宾,加以他的朋友学生,什么样的能干角色都有,由于这许多的因素结合起来,羣策羣力,做足输赢,这才促成此一黄浦滩上空前绝后的一人一家、一族、一姓的旷世盛典。八大处与八大秘书北洋时代的军阀,凡是领军开府,独当方面,占了一省以上的地盘,使得成立帅府,下设八大处。杜月笙造一座五开间三进头的祠堂,设一个图书馆,开一丬家塾由于三代履历无从稽考,做了一道总神主,从华格臬路杜月笙的家里,把这个总神主送到浦东高桥杜氏祠堂里去。便为了这样一件事情,执事人设了八大处都还嫌不够。尤其杜祠落成八大处的主持入选,祇怕全中国的任何军阀大帅都讲不齐全。杜氏家祠落成典礼执事,设总理三人;虞洽卿、黄金荣、王晓籁。协理七位:张啸林、金廷荪、郭祖绳、蔡琴荪、胡咏莱、兪叶封和李应生。第一个文书处,主任是前国史馆副馆长,袁世凯称帝「筹安会」六君子中允称首魁的杨度(皙子),副主任是江西议员,曾经票选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后来又做了段祺瑞用以代替国民大会的「善后会议」副议长、民初政坛要角汤漪(斐予)。六位秘书,首席是前大本营党务处长、国民政府委员办公处秘书长陈群,以次则为沪上名流,统统做过官府的邱方伯、翁左青、徐慕邢、童学庸和许菩僧。连主任带秘书,由于资望之商,阵容之强,被全国所瞩目,因此才有杜公馆八大秘书的说法。其实,当时这八位先生,都不过是朋友帮忙性质,如杨、汤、陈、邱;杜月笙从不敢以秘书待之。此外各处负责人,则总务处洪雁宾、邬崖琴,警卫处王杉彦、江倬云,卫生处王培元、庞京周,庶务处张延龄、沉荣山,筵席处俞叶封,会计处杨渔笙、朱步青,剧务处张啸林、朱联馥。这八大处或多或少,各有「处员」十几二十位。已成立的八大处,还不包括最重要的招待人员在内,于是另行分设招待主任两名,袁履登、李征五,副主任三名,樊潜之、杨虎、刘志陆,全部招待一百零九人,另有外宾招待十一个,招待员,总计一百二十名杜氏家祠,以杜家花园为中心,收购四周的土地,面积是五十亩,祠堂是五开间的门面,凡三进,头进是轿马厅,二进大厅,三进便是栗主奉安之所,亦卽飨堂。门前雄踞两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栩栩如生,气象雄杰。飨堂里的一楹一柱,一龛一屏,莫不请来高手工精工雕刻,蟠龙虬凤,还有整台的戏文。香烟缭绕中,色泽富丽矞皇,古色古香。飨堂里供的是杜氏祖先总主一座,大厅则供的是福禄寿三仙,又有两座一人半高的云南大理石屏,远山苍茫,白云泱泱,神似一幅写意的名画。为了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贺客,祠堂门前搭起一座五层高的彩楼,巍巍然直耸云霄,楼中央便是招待高桥镇民看戏的戏台,楼后则为以娱佳宾的剧场。这座彩楼张灯结彩,五色缤纷,实在是富丽堂皇,壮观得很,彩楼下的一片广场尤其可容好几千人。祠堂四周,空地上都搭满了席棚,共有一百余间,里面陈列各地送来的礼物,林林总总,何虑数千件;统统放在席棚间里面,公开展览,每天从早到晚,观者有如潮涌,一泼一泼跑来参观。在杜氏家祠的西面,搭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席棚,席棚里摆好两百多只圆桌,可以一次两百多桌酒席。上海邮政局为了纪念杜祠落成典礼,特地在场中设立临时邮所,赠送纪念信封信纸,加盖纪念邮戳,这在民国二十年间,还是相当新奇的设施。杜氏家祠附设的图书馆,亦称藏书楼,是一幢两层楼的白石建筑,中分五楹,两旁各有一大间厢房。藏书楼中藏书十万卷,全由杜氏友好门人捐赠。连家祠带藏书楼,全部建筑费用是大洋五十万,为招待宾客和供人参观的各项临时设置,以及招待用费,杜月笙又花了五十万元。他造这一幢祠堂,完成家族中的一件大事,一掷百万金,了无吝色。一切筹备工作就绪,杜月笙发出这么一份非大手笔莫办、极其大方得体的请帖五庙三庙之制,为礼经之所详,大宗小宗之分,为祭典所必慎。故礼莫重于祀祖,事莫大乎敬宗,近为聚族之谋,爰有建祠之议;但循旧俗,非有新裁。乃荷 诸亲友赐之华翰, 宠以嘉言,猥以愚蒙,适叨 宏奖。谨择于国历六月十日,行新祠落成礼,敬迓 高轩,莅临江浦,为吟车马江干之句,愿迎 文章海内之贤。唯思 轩车枉过,应接不周,凡在 知交,当蒙 亮察,特陈悃素,敬志谢忱。杜镛载拜拥有八大秘书的社祠落成典礼秘书处,眞是名不虚传,不同凡响,光是一纸请柬;便写得如此不卑不亢,亦诚亦敬,铿铿锵锵,掷地有声。感恩图报呜呼杨度这一个阵容坚强的秘书处,以杨皙子(度)所负实际责任较多。杨度是湘中大儒王闿运的入室弟子,曾经介绍国父孙中山先生和革命伟人黄克强(兴)先生结识,却又「愿为帝王师」,想当袁氏王朝中华帝国的开国元勋。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以后出任逊清的内阁总理,杨度便是学部副大臣。民国四年一月,他代理过国史馆馆长,九月为了迎合袁世凯帝制自为的野心,他倡组「筹安会」,担任理事长,为之策画奔走。往后袁世凯窃国失败,羞愤致卒,黎元洪继任大总统,下一道变更国体祸首惩办令,杨度便成了榜上第一名。他逃到天津租界,又在青岛蛰居过一段时期,嗣后在民初政坛,也曾串演幕后要角,游说曹锟、吴佩孚参加革命,不得要领,到奉军骁将姜登选的戎幕屈居参赞。民国十三年姜登选被杀,杨度无所依附,再到狗肉将军张宗昌那儿担任总参议。民国十七年北伐成功,北洋军阀销声匿迹风流云散,杨度乃黯然南下,到了十里洋场上海,住在从前结识于北京的众议院议员陆冲鹏家里。杨度在陆家一住半年,便在这一段时期,认识了陆冲鹏的好朋友杜月笙。杨皙子鼎鼎大名,如雷灌耳,杜月笙素来崇仰国士,钦重书生,于是对杨度执礼甚恭,使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梁任公(启超)有一个宏愿,希望能以他「新史学」的观点,写一部瞻富详备,一新天下耳目的「中国通史」。当年他和杨度谈起这一件事,曾经感慨万分,说他垂垂老矣,自知无法完成此一庞大而又艰巨的任务。当杨度作客陆家,除了看看书报,抽抽鸦片,由杜月笙等上海大亨奉陪,打打麻将,赌赌铜钿,实在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闲极无聊的时候,他便想起梁任公的编着「中国通史」计划,颇想引为己任,予以完成。他和杜月笙、陆冲鹏等谈起这个想法,杜月笙虽则不尽了然此一工作的重要,但是「杨先生」的想头,绝对不会错的,因此,由他和陆冲鹏作经济与实质上的支持,帮杨度搜购了大批典籍史料,其中最珍贵的,乃是中国各地的州府县志,几已搜集齐全。杨度在法租界毕勋路陆家,坐拥书城,埋头著述,旋不久又觉得环境嘈杂,容易分心。当他将这一层意思提出,杜月笙和陆冲鹏一商量,便征得他的同意,请他移居镇江,─—因为陆冲鹏在镇江郊外乡间山上,葢得有一幢清静舒适的别墅。在镇江一住半年,杨度又嫌深山索居,未免寂寞,他将那部「中国通史」完成了一半再次下山,到了山东,狗肉将军张宗昌想藉重他的大名,拉他当总参议,杨度居然也干。当时的北洋政府,奉张(作霖)和鲁张(宗昌),都有举足轻重,片言九鼎的力量,隐然是北政府幕后的操纵者,杨度居于张幕,一方面想促成张宗昌归效革命,一方面希望搞一任教总长,其结果是这两件事都没有办成。北伐军兴,革命成功,全国统一,天下归心。群雄割据,分崩离析的北洋军阀,从此宣告消灭,杨度失了立足点,方又二度来沪,遣此有涯之年。起先他公开卖书,润资订得特别高,每幅自八十元起码,到三五百元不等,而画则奇陋,近乎涂鸦。别人笑他,他说尽管无人问津,一张也卖不出去,他却是决不跌价。其实。他是有所恃而这么做的,有杜月笙这一位通天教主,上海大亨,必恭必敬,诚心诚意的暗中为他撑腰,为他效劳,为他揄扬,为他推销,画得再坏,也有人要;如此维持杨度的黑白二粮,种种花费。杨度在上海一住三年多,杜月笙尽心尽力,帮忙着实不小。因此,当杜月笙建造祠堂,说一声要借重杨先生的大力,杨皙子感恩知己,真是事无巨细,一肩膀挑,认认真真当件大事体办。他用自己的名字写了一篇「杜氏家祠记」,请前清的湖南布政司,伪满洲国国务总理郑孝胥题为,作为他们两人的一份隆重贺礼。此外,他又写了一篇「杜氏家祠落成颂」,勒石立碑,然后,他再撰了一副「大江以南,推为望族;明德之后,必有达人。」善颂善祷的楹联。担任杜祠落成典礼文书处秘书,杨度在典礼之前三天,便搬到浦东高桥办事处里住下,人来客往,川流不息,他每天朝夕忙碌,事必躬亲,实实在在尽了朋友的责任。杜月笙晓得他烟瘾奇大,不可须臾无此君,特地给他预备一副烟具,一张烟榻,然而在那个乱哄哄,嘈杂杂的场合,熟朋友,贵客,办事处的人员,一见有榻有枪,「前仆后继」的抢着香两口,把个正主子杨度,反而挤在一边,心中着急,眼泪鼻涕直流,又碍于颜面,逐客令说不出口。三日后陆冲鹏也去祠堂,顺便看他,杨度就已经有点支撑不住,私下抱怨,一来别人丢下事情不做,他却不能不代为兼管,因而越来越忙,越来越累;二则鸦片烟榻经常有人捷足先登,害得他烟瘾难熬,十分苦恼。到底是靠六十岁的人了,何况他又有多年的老肺病、胃病在身,特别卖了这一次气力,回到上海,杨度便旧疾复发。九月初,这一位杜月笙的好朋友,溘逝沪渎。英国巡捕骑马开道中华民国二十年六月十日,杜月笙开祠堂,六月九日先行奉主入祠式,天一亮,法租界华格臬路杜公馆附近,早已车水马龙,拥挤不堪。仪仗、旗帜、台阁、伞牌,中西乐队、护送的军警、商团、学生、童子军、陪送的名流、贵客、踵贺的佳宾、亲友,再加上围观的市民,将华格臬路,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彩色斑烂的旗伞仪仗,成千上百的匾额楹联,预先排好次序,摆在马路两边,从华格臬路排起,布满了李梅路、恺自迩路等三五条街道。九点钟一敲,奉主入祠的行列,准时出发。这一个多姿多采,盛况空前的仪仗队伍,经上海报纸记者当时的估计,人数五千余,连绵两英里,从华格臬路走到金利源码头,足足走了两个半钟点。那一天,像是全上海人都在办这场喜事,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华、英、法三界居民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仪仗所经过的街道,两旁摩肩接踵,层层迭迭,排好两道蜿蜒曲折,连绵不尽的人墙。人墙后面的店铺檐前,楼头洋台,更是观众或则早先预定,或则临时轧进的包厢和池座。驻足观众,有从上海四郊,苏钖京杭等外埠,特地跑来轧这一场闹猛。杜月笙的总神主入祠,那个漪欤盛哉,叹为观止的行列,仪陈之盛,包罗之广,在内忧外患,持续百年,分崩离析,方竟一统的当时中国老百姓看来,诚然是今古奇观,令人拍案叫绝,由此也可见祠堂主人苗头之大,交游之广,不但上海,抑且在全国不作第二人想。─—仪仗的第一部份,首先是骑着阿剌伯骏马的英国巡捕,─—碧眼黄发英国人,排齐马队,充任开路先锋,他们的职司,是为一面硕大无朋,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国旗作前驱。国旗后面,一连串三五十杆杜字大旗,都是各界人士送的,彩璀璨,迎风─—招展不起来,因为那些杜字旗太大了,每一面都得一二十名壮汉三五个人撑扶旗杆,两三个人掌住旗角,七八个人护定左右,再由一位头目跑前跑后,高声指挥,催促快走,声声的在喊加油!自行车在当时还算是很新鲜的,是日,法租界巡捕房里的安南巡捕,近百辆自行车全部出动,四辆一排,由头戴笠帽,打好绑腿,束皮腰带,全部武装的安南巡捕推着,徐徐行进。为了那一面中国国旗,杜月笙叫英国人开道,法国人人雇用的安南兵,骑脚踏车保护如仪安南巡捕之后是中国巡捕,戴钢盔,着长靴,挺胸迭肚的步行,黄金荣办的金荣小学学生,穿海军式的中国童子军制服,敲起洋鼓,扛着齐眉棍,负责护送钱业公会合送的旗伞牌亭。法租界破题儿第一遭,打破了中法不平等条约的规定,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军乐队和一排荷枪实弹的步兵在前,中央陆军第五师(顾视同部)的乐队,一连步兵在后,拱卫三面八人杠抬的大匾。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颁的「孝思不匮」,淞沪卫戍司令熊式辉赠的「慎终追远」,军法总监何键赠的「辉光照国」。法租界的子民,一生一不曾见过这种庄严肃穆的场面,自家的国旗,自家的军队,自家的领袖颁匾在法租界的地面上走,拍手欢呼者有之,热泪盈眶者亦有之。第二部份是公安局军乐队,保安队员,铁华学校的童子军护送淞沪警备司令部张春甫副司令、上海市长张羣、外交部长王正廷所赠的匾额,以及新江、天新、宁绍等轮船公司所赠的伞亭。第三部份是吴淞要塞司令部的军队,静安小学童子军,护送监察院长于右任、司法院长王宠惠等赠匾。第四部份最引人注目,堪称军阀专号,它由陆军第五师军乐队开道,闸北和南市保卫团、宁波旅沪小学童子军,一同护送北洋政府的两位总统:徐世昌、曹锟,一位执政:段祺瑞两位大帅:吴佩孚、张宗昌,一位少帅:张学良,甚至还有一位前清提督李准送的匾。十多年来连年征战,搞得民穷财尽,外侮日亟的北洋军阀直(曹、吴)、皖(段)、奉(张学长)、直鲁(张宗昌)各派各系的首脑人物都到齐了,曾经有人说笑话:幸亏当时徐世昌遯居青岛,曹锟退隐天津,吴佩孚流浪成都,正待西走陕甘,张学良输诚中央,正在领军剿赤,张宗昌也在闲居天津大推其牌九,否则的话,这一帮人全来吃杜月笙的祠堂酒,说不定一语不合会再打起来哩。中央各院部长首长,各省主席,以及党国要人,法国官员的匾额,一概集中在第五部份,由江湾救济会的西乐队前导。第六部份是各国团体、学校、公会、私人赠送的旗伞花篮,而由当时最负盛誉的海军司令部军乐队担任开路先锋主席颁匾黾勉备至国民政府蒋主席在六月八日下午,又派李副官颁来一方祝辞匾额,并且指派国民政府参军,中央委员杨虎代表道贺、宣读祝词。这一块使杜月笙倍增荣宠的匾额,杜月笙为它特备一座匾亭,排在杜祠神主轿亭之前。蒋主席在这篇祝词里,对杜月笙颇致勉励;词曰:「诗咏祀事,典备蒸尝,水源木本,礼意綦详。 敬宗收族,德在无忘,激彼秕秉,俗兹彛常。 元凯之家,清芬世守,孝孙有庆,服先食旧。 任侠好义,声驰遐迩,济众博施,号为杜母。 肯堂肯构,实大其宗,爰建新祠,轮奂有容。 簋簠旣饬,锵济攸从,式瞻枚实,介福弥隆。」护卫神主轿亭的仪队,不知是谁的主意,出了败笔。用心是为了壮观好看,却不该用上宫廷銮仪,命人扮些金甲武士,拿起古色古香的刀矛剑戟,然后,便是杜月笙本人,一顶礼帽、长袍马褂,带领他的几个儿子,手扶轿杠,满脸笑容,一路和欢呼观众打着招呼缓缓行进。在他的后面,又有高冠峨服,衣香鬓影,那是杜氏亲友门人,排起好长的队伍,在伴他送主入祠。十一点半,这个两英里长的仪仗队,经过了华格臬路、李梅路、恺自迩路、公馆马路、老北门大街、小东门大街,而在爆竹喧天,欢声如雷中,抵达了金利源码头。金利源码头更是万头攒动,人如潮涌,一大早就有人守好在码头附近看热闹,此刻加上仪仗大队,以及跟随而来的人群,把码头一带挤得毫无空隙。码头上搭好的几座迎宾牌楼,南市保卫团,派了一队团员在场照料,事实上杜公馆派出来管事的人更多,码头外面,黄浦江干,井然有序的排好一百多艘渡船,渡船有轮只,也有拖驳和舢板,尤有杜公馆自备的月宝、欢迎两艘游艇。凡此专用的渡江船上,桅顶一律挑起一面红底白字的「杜」字小旗。这座黄浦江滨的金利源码头,也是第一次出现这么盛大浩荡的船队。仪仗循序前进,一路不停,因为接运的渡船,早已按照精密计划,排好了顺序,一船装满,紧接上来,于是大小船只,首尾相衔,满载立刻启碇;军乐队,匾额伞亭,中西军警,童子军们,有条不紊的上了船去。最后的两艘大轮,一艘专供女宾乘坐,一艘载的是杜公馆上下人等,护定那座神主轿亭。由金利源码头到高桥码头,船队行驶,历时一小时许,江上,军乐队像在比赛,此唱彼和的奏起乐来,急管繁弦,鼓乐齐鸣,悠扬乐声,趁着江上轻风,清越悦耳,声闻十里。童子军们手舞足蹈,欢欣愉悦,他们随着乐声,引吭高歌,引得两岸居民,争前恐后的跑到江干眺望,又构成了黄浦江上前所未有的欢乐热烈景象,使耳闻目覩的人,时至今日记忆犹新。一到高桥码头,许多男女来宾,不禁为眼前的一片崭新气象,惊了一惊,毕竟钱可通神,而杜月笙的朋友帮他办事,格外认眞。高桥码头不但布置得整齐清洁,焕然一新,而且还移来葱茏的树木,沿途装置了无数盏煤油路灯,道路平坦,一尘不染,乡下人一个个笑逐颜开穿着全新的衣衫。─—从高桥码头到杜氏家祠,旅程还有八里之遥,而沿途所见,莫不皆然,光从这一点看,卽可想见杜月笙花费多少铜钿?老娘舅朱扬声,一别二十余年,此刻头发颁白,一目已眇,率领大队亲眷,齐来码头迎接,却是人多嘈杂,又忙又乱,舅甥两个不曾说到几句话,杜月笙卽已被拥上汽车,带着他的长子维藩,恭捧神主,驰向新祠。仪仗一船一船的靠岸,步上码头,循序向杜氏家祠继续前进,这八里路,路畔又是两条长龙,麕集着从四乡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吴佩孚送的那块「武库世家」匾额特别的大,匾大、字更大,远远的望去,一览无余,乡下人见了,拍掌大笑,惊喜的叫道:「吴佩孚!吴佩孚!」最早一部纪录像临到宾客下船,码头旁边早已备就的车队,开始出动。杜公馆一共备下十五辆奥司汀汽车,和一百五十辆人力车,有这么多车子,却是客人更多,仍嫌不够。上海的人力车夫,看准高桥有三天好生意,纷纷把自己的车子用船运来。杜公馆立刻派人跟他们约定,必须在杜公馆所备的车子不敷载客以后,方准依序拉客,同时规定每拉一趟,车资六角。由杜公馆发送宾客乘车券,拉到杜氏家祠,客人不必付钱,将乘车券交给车夫,让他们自去账房间凭券支领。上海黄包车夫,都是顾竹轩顾四老板的徒子徒孙,四老板见了杜先生,打恭作揖,客气得很,所以这般车夫们,焉有不听招呼的道理?因此码头上虽然车多人更多,却是秩序井然,一丝不乱。祇不过,有些客人际兹百年鸡得一见的盛会,一心急于早达目的地,懒得等候下了船便自己雇车,人人向前个个争先,反由坐车的人自抬价格,每趟由六角而一元,而两块三块,于是乎,乐了这般车夫,一天收入,多达一二十元,拉三天车下来,等于发了一笔小财。车子来回奔跑,客人越来越多,交通工具又嫌不够,于是有人成群结队,鼓起勇气,走这八里平路,一时杜家祠堂路上冠钗盛集,车行如梭,乡下人中有头脑灵活的,心想眼前正有好买卖,何苦尽呆着看闹猛呢?翻身回家,推出了平时载货搭人的独轮车,两侧各垫一迭布,算是座位,把这独轮车推到高桥码头,一次载送两位客人,取值大洋一元,旣便宜,又新鲜,─—黄浦滩上的老太太,少奶奶,争先恐后,趋之如鹜,坐在独轮车上,又是骇怕又觉有趣,花枝招展,格格的笑。八华里路上,小轿车、人力车、独轮车,全体出动,反复奔驰,专卖名牌钟表的亨达利洋行,独出心裁,大做广告,制了几百面小布旗,遍揷道旁,蔚为奇观。可是乡下人见它好玩,你一支、我一支,不一天便给拔了个精光。还有一些商家,一则讨好杜月笙,二来顺便作宣传,六月天,怕客人热,制了大批的纸扇,分赠男女佳宾,高桥人听说这种扇子不要钱,哄过来便抢,也是转眼之间抢得干干净净。虞洽卿的千金,虞澹涵妙手丹青,驰声画苑,她和她的夫婿,名律师江一平,订做了五千把扇子,作为贺礼。一面是江一平的隶书「杜氏家祠颂」:「武库雄才,芬扬京兆,瀛洲选首,凌烟图肖。 「作庙华国,以致其孝,穆穆长风,龙吟虎啸。」另一面,则为虞澹涵手绘「祠堂图」,颂、字、画,允称三绝,这种扇子,乡下人抢不到,却是男女来宾,频频的讨,同样的在头一天便一柄不存当年上海最大的明星电影公司,主事人中不乏杜月笙的朋友学生,创办之初,又得过杜月笙的鼎力协助,杜祠落成,他们便派出了电影摄制队,名导演张石川、王吉亭等,大明星郑正秋等一例出动,他们在大路上跑来跑去,挥汗摄制嘉宾莅止的纪录像片。于是,大导演、大明星找镜头,上镜头的嘉宾又争着来看明星与导演,相互征逐,主客两欢。高桥镇上,大街小巷,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街道狭窄,来客太多,处处拥挤不堪。再加以沿街设摊,贩卖水菓零食和香烟,将这一处清净的小镇,变成了闹市一般。镇上只有一家饭店,尽管杜公馆三天之内开了两千桌酒席,万余客西餐,他们还是座上客满,利市百倍,三天里面居然做了六百只洋的生意,在民国二十年间的乡镇小吃店,也算是骇人听闻了。六月九日这一天,络绎而来的男女宾客已达一万余人,一万余人挤在仅可容四五千众的临时剧场里,拥挤之状,自可想象;当时中外报章,对于杜祠落成的报导,不厌其详,形容剧场上的盛况,上海新闻报六月十一日特地用出了「人气白热」的标题,作了如下的实况报导:「……剧场广可容数千人,但观者近万,几无揷足地,加以天热场低,四围密不通风,观众挥扇观剧,莫不汗流浃背,全场空气,异常混浊,『人气白热化』,五字形容,最为恰当。台上由张啸林、王晓籁两君维持秩序,卒亦无法驱散台上观众。入晚,客复陆续而来,跋涉十余里,畏难而退者,日必数千人。贵宾席中占有位置者虽极视听之乐,但兀坐通宵,呼吸急促,头痛欲裂,一身不能转侧,大有欲罢不能之势,诚有说不出之痛苦也。」张大帅得罪参谋长三十六年前的新闻报记者,确实已将当时剧场之拥塞,观众是怎么样的在「受罪」,描写得生动逼眞。只不过,这位先生因人废言,似乎还漏了两则笑话,─—由于「欲罢不能而导致的大笑话。张啸林为杜家祠堂的落成交关卖力,上海福尔摩斯报说他:「张啸林君为剧务主任,虽华发盈巅而精神矍铄,奔波指挥,毫无倦容,剧终卽在后台支床假寐,毫无傲贵习气,人皆称之平民化云。」颇有拍马之嫌,但是多一半也是事实。那晚等到「沪上空前未有之堂会」开锣,他跟上海商会会长王晓籁,一对大亨,两个黑头,威风凛凛的把守在舞台左右,有这两位门神一站,台底下挤死了人也不敢挤上舞台来。然则,为什么新闻报要说:「卒亦无法驱散台上观众」呢?原来,当晚剧场上,曾经闹过一次纠纷,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也是一位嗜爱平剧的戏迷,杜祠落成,一连三天的堂会戏,京朝名伶,沪上名票,出类拔萃的,几已全部到齐,因此阵容的坚强,演出的精采,又是一个「空前绝后,从所未有」,参谋长有这个听好戏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因此,他当晚改着便装,悄然来到浦东高桥杜家祠堂。一万多人挤在剧场里,几无立足之地,参谋长不想惊动主人,所以杂在池座人丛里看戏,可是后来演出越来越精采,参谋长却被挤得坐立不安,无法聚精会神,欣赏佳剧。这时候,他才想起应该到台上去找到主人,或者其它的招待,替他设法寻个较好的角落,或者稍微松动点的座位,让他安安静静的把好戏看完。但是,由前台到后台,无法遶道上去,唯一的途径,祇有沿着后幕,穿过锣鼓喧天的舞台。参谋长挪动身子,挤出人丛,方自一脚踏上台口,蓦地听见一声厉喝「妈特个 ,瞎了眼乌珠的,谁叫你到台上来,还不快快给我滚下去!」参谋长一听,来人开口便骂,未免欺人太甚,他气白了面孔,正待上前理论,却没想到,那人豹眼圆睁,又是大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