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7

一言完,他已右手扬枪,砰砰砰砰,接连十响,十颗小如拇指的桃核杏核,一粒子弹中一颗,逐一的飞到窗户外头十枪打完,窗台上的桃杏核荡然无存,杨虎陈群舌挢不下,把叶焯山佩服得五体头地,他俩竟然领先鼓起掌来,劈劈啪啪,拍得好响。叶焯山脸孔胀得红红的,他怪忸怩的说:「不要拍了吧,这么样响法,外面就会听到了啊!」翌日,由叶焯山相约,芮庆荣果然兴冲冲的搬来。再过几天,由于事情忙,形势越见紧张,顾嘉棠、高鑫宝、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也暂时拋下了华屋娇妻,搬到杜公馆来随时待命。华臬格路小八股党会齐,虽然凭添不少火药气味,但是杜月笙确是特别高兴,要不是帮忙杨虎陈群奔走军国大事,那来这种老朋友日夕盘桓的妊机会呢。洪门清帮,都是以「反清复明」为职志,一脉相承,渊源久达三百余年,后来由于革命工作的需要,自洪门中分出清帮这一支。因此两帮中人声息相通安危互仗,遇有重大事件必须双方协力同心,共底于成,于是便以「共进会」的名义,团结两帮人士,集合在「共进」大纛之下,通力合作,达成任务。民国十六年春,共产党在上海势力已甚雄厚,他们控制工会,配备武装,号称拥有八十万众。黄、杜、张、杨、陈几度密议筹商,似乎应该有一个公开对外的团体组织,以资与共产党的「总工会」对抗。张啸林是黄杜张三人之中,对于帮会种种最熟悉的一个他追述历史,引经据典,认为应该援用「共进会」的名义,方始可以兼容并蓄,号召全沪帮会中人。他的意见获得一致通过,接下来便讨论主持人选的问题,杨虎、陈群心中嘱意杜月笙,却是不便出口,杜月笙一心一意推「金荣哥」,黄金荣说这样不好,杨虎陈群有身份,我们三弟兄推谁当会长都是一样的。他主张为了争取洪门弟兄出力,这个共进会长最好请一洪帮的大哥来做。张啸林心直口快,他笑了笑说:「不不不,金荣哥这个意思好是好,就是做不通。上海是水陆码头,酒运的中心,自古以来,清帮要比洪门多得多。人多势大,不会有那位洪门大哥,肯做上海共进会的会长。」那么究竟请谁出来好呢?三个人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杜月笙想起一个合适的人选――「阿水哥」浦金荣。浦金荣,上海人,绰号「阿水徒」,成名以后,人人尊称「阿水徒」。阿水徒是清帮通字辈,金廷荪和他是同参弟兄,高鑫宝便拜在他门下。阿水徒、金廷荪的老头子则为上海大字辈前人王德龄。「阿水哥」力大无穷,练过武功,老上海说他双手举得起千斤石担。他一生一世轻仗义,喜欢结交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正义伸张,他不惜格杀奸宄,那怕自己因而吃官司,赔铜钿,也当伊呒介事。他在法租界打抱不平几十年,徒子徒孙,人满为患。论人缘人望,发动打相打,冲锋陷阵的朋友。请他当共进会的会长,确实是相当理想。果然,杜月笙提名阿水徒,大家都觉得这个人选很不错。阿水哥自家常年在大公司吃份俸禄,他的儿子浦贤元,又是杜月笙的学生子,加上金廷荪和高鑫宝,双方的关系,无疑是相当密切。于是当天下午,由金廷荪出马,到浦金荣家里去劝驾,三言两语,阿水徒很爽快的一口答应。他并且先出个主张说:「要办共进会,总要有几间写字间啥!如果你们还不曾找到地方,爽性就设在我的家里好了。」金廷荪欢欢喜喜的回去复命,一场轻而易举的交涉,会长旣已产生,会址也有了。浦金荣的公馆在法租界西门路紫祥里,建筑华丽,地址恢宏,很有点大写字间的气派。跟杨虎、陈群天天在一起,杨虎粗鲁无文,英雄本色,倒还没有什么。唯独陈群风流儒雅,出口成章,下笔草檄,文采斐然。杜月笙心里十分羡慕,同时,由于自家业已参与国家大事,为国民党中枢寄予重望,他感恩知己,益发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多求点学问,多了解些国内外情势。基于此,在他宵旰忧劳,不眠不休的当儿,他反倒定得下心来努力学习,从这时候开始他每天要「听」报,他不能自己阅报,因为报上的生字,生词,生事物太多,他还不尽认得,识得,懂得。他必须请人读报给他听,他把这位读报的先生敬之如师,他请的是学富五车的尚慕姜,法租界人人尊敬的中国绅士,尚先生学养俱深,只要杜月笙提得出问题,他就能讲解得出道理。尚慕姜先生万一有事体,杜月笙报纸不可一日不听,他又寻访一位替代尚先生的金立人,或尚或金,总归可以帮他把一日间的国内外大事了然心胸除了听报,他还要听书,从前杜月笙听起书来,不是七侠五义,便是三国水浒,他是喊说书先生到公馆里来连弹带唱,作为消遣的。如今呢,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政冶经济军事与社会,基于他的求知心切,他每天请专家来为他讲解,他想把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以囫囵吞枣之势,一骨碌咽下肚皮去。百忙之中,每天还要练字,将三字经与百家姓,一日一张一笔一划的统统勾勒出来于是,革命、北伐、清共、听书、听报、写字,忙得杜月笙气都透不过来。王柏龄千里来沪上一般花天酒地的豪赌客,失去了最佳东道主,接连好多天见不到杜月笙,大家都觉得恹恹闷闷,无精打采。一日,盛五娘娘偶然邂逅杜月笙的大弟子江肇铭,她喊住了他问:「杜先生这一晌到那里去了?」「还不是在上海。」江肇铭苦笑回答。「他在忙些什历?怎么连人都见不到了呢?」伶俐剔透的江肇铭忽有所感,他一耸肩膀笑着说:「我们老头子除了赌,还有什么可忙的事情?」盛五娘娘吃惊了,她一迭声的问:「这么说,杜先生这一晌仍旧还在赌铜钿?」「赌得大啊!」江肇铭平白无辜的叹口气:「他在乾坤一掷呢!」盛五娘娘听不大懂,正想再问,江肇铭匆匆道声再会,飘然遁去。五娘娘不能不信他的话,四处一说:杜月笙豪赌的场面,于焉不知加了几多倍。一帮人为军国大事,干得起劲,一日,华格臬路杜公馆,忽有故人来访,门房阻挡,故人勃然大怒,万墨林跑出去看,他一见来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连忙上前请教尊姓大名。来客轻轻的吐出三个字:「王柏龄。」万墨林立刻声声的请进,他把王柏龄请到古董间,坐定,奉茶,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二楼上去,他高声的通报:「爷叔,王柏龄先生到了。」「王――」在座的杨虎陈群,同时一怔,脸上的表情,惊喜交并。杜月笙则闻报大为兴奋,他急急的问:「王先生人呢?」「在楼下古董间。」万墨林一面回答,一面侧身让路于是,杜月笙领头,张啸林,杨虎,陈群,顾嘉棠和叶焯山,还有好几位参与机密的朋友,鱼贯下楼,陪伴杜月笙去见老把兄。「柏龄哥!」「月笙!」此时相见,份外亲热,老兄弟俩紧紧的握住手,杜月笙看王柏龄,眉宇间英气勃勃,不减当年,但是自南昌而上海,辗转千里,艰辛备尝,难免有风尘之色,因而杜月笙很关切的问:「什么时候到的?」「将才。」扬州籍的王柏龄乡音无改,他望一眼杜月笙身畔的杨虎、陈群,牵动唇角笑了笑,寒暄的说「啸天兄,人鹤兄,我将才一到上海,就晓得你们二位在这里。」杨虎、陈群,必恭必敬的向他行过了礼。「坐坐坐,」杜月笙招呼众人,「大家坐好,才好谈话。」古董间里的家俱,丝绒沙发和太师椅,中西合璧,遥遥相对,杜月笙将他的老把兄延到上座,自己打横奉陪,杨虎,陈群端端正正,坐在杜月笙的对面,其余杜门中人,很整齐的站成一排,由杜月笙一一唱名,并且作简单的介绍,介绍他们和王柏龄相见「这位,」杜月笙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的告诉他手下听:「便是我常时向你们提起的王柏龄王先生了。王先生是日本士官学校出身,辛亥年参加上海光复的老革命党,黄埔军校成立,王先生担任教授部主任,是名闻中外的黄埔四杰之一。在国民革命军里,王先生是第一军的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一路从广州打到南昌,跟军阀打仗,王先生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算了算了,月笙,」王柏龄莞尔的笑,摇摇手说:「你尽给我背履历干么?」「从广州一路苦战,然后到了这里,又能会到这么些位好朋友,眞是最近几个月来,我最痛快的事!」说着说着,王柏龄的神情益发兴奋:「月笙,我方才从金荣哥那边来,晓得你们不日将有大举,眞是八方风雨会沪渎啊!」「柏龄哥这个时候到上海,」杜月笙欢天喜地的说:「眞是天从人愿,彷佛为我们添了十万雄兵!柏龄哥,依我说,从今天起,顶好是你多偏劳一点,请你来指挥我们,驱策我们,当我们这般人的头脑。」「不不不不!」王柏龄连忙压下与坐诸人的鼓掌赞成,他微笑着说:「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月笙,卽使行兵布阵,两军对仗,我比你要懂得多些。但是此时此地,我只想跟你讨一个差使,你大责当前,重任在肩,让我来当你的私人顾问、参谋,你说好不好?」「不好不好。」杜月笙方在摇手坚辞。「好呀好呀!」顾嘉棠叶焯山等一般小弟兄,早已热烈鼓掌,表示赞成起来。杜月笙谦让,王柏龄坚持,尔来我往,久久委决不下,在一旁被冷落的张大帅蹩不住了,他大为光火的说:「触那!又不是眞的做官,你们尽在推来推去做啥?」唯恐王柏龄受不了张大帅的江湖犷悍之风,节外生枝,冒犯了他的柏龄哥,反而误了大事。于是杜月笙打着哈哈,把张啸林的话拦断了说:「好了好了,这桩大事我们留到以后再商量。」接着,他侧脸过去问王柏龄说,「柏龄哥,你要不嫌简慢,最好就住在我这里,一方面藉此机会多谈心,另一方面,有什么事情我也好随时请教。」「抱歉抱歉,」王柏龄不安的笑笑:「将才我到你这块来以前,已经答应过金荣哥了,我暂时住在钧培里。」「横竖近来兮,」杜月笙立刻收篷,下帆:「我这里也好,钧培里也好,反正我们天天都要见面的。」「对么!」王柏龄很高兴的搓搓手说:「将才金荣哥也是这么说的。」问题解决,王柏龄和杜月笙开始畅诉离情,陈群看看表,同杨虎拋了个眼色,杜月笙顿时会意,他主动的问:「啸天哥和人鹤兄阿是要回去了?」「谈得高兴便忘了,」陈群笑笑说:「一看表,才知道时候不早。」蒋总司令扭转乾坤万墨林连忙关照外面备车,沉德复站起来便往外走,他要护送杨虎陈群过枫林桥,直挺华界的龙华。王柏龄今晚到杜公馆转一转,欣见故人志业,一日千里,又认识了许多黄浦滩上的准大亨,满腔热望,顺利达成。他很欢喜,却又有点亢奋之余的倦意,于是他也推托旅途困顿,需要早点休息,他想跟杨虎陈群一道离去,回钧培里黄公馆安歇殷殷挽留不获允许,约好了明朝及早见面,杜月笙快快的指派他那一部座车,命叶焯山和高鑫宝双双护卫,送王柏龄回黄公馆。在汽车上,王柏龄感慨颇多,他向杜月笙的哼哈二将说:十五年前他早已认定杜月笙来日绝非池中之物,今天他不但欣然于自己的预言灵验,而且,杜月笙多方面的成就,还要比他预料中的更胜一层。「但是我明白,」王柏龄抚今追昔,感慨欷歔的说:「月笙今天的体面风光,各种排场,都是他空手赤拳,血淋嗒滴,堆雪人一样堆起来的。就像走路,别人尽管可以慢腾腾的散步,月笙一定要跑,且要跑的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第二天一早,王柏龄的话便传到杜月笙耳中,他环视左右,摇头苦笑,接下来便喃喃自语的说︰「要跑,要跑,要跑!」王柏龄住在钧培里的黄公馆,宾主相欢,如鱼得水,因为在此之前,始终一帆风顺,欣幸得意的金荣哥与柏龄哥,一个是情场蹭蹬,一个是仕途顿挫,老弟兄两都曾经过大风大浪。如今伤心人对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一榻横陈,互诉心境,彼此都得到莫大的安慰。在老朋友面前,黄老板并不讳言,他之热恋露兰春,轻离桂生姐,这临老入花丛的一着错,实已导致他这一局人生之棋的满盘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并非形容他的马齿日增,老态龙钟,而却是在描绘他的心境之落寞,与乎壮志之消沉,使他对于人世一切都少了争竞攫取之心,他喟然长叹的说:「我时刻都在懊悔,我实在是对不起桂生,我越是这样想,越加觉得月笙平时照顾桂生,冷落了我是对的。不过有时候我也焦躁,月笙为啥不晓得,我心里也跟黄莲一样的苦。」从三月二十七日到四月九日,中华民国未来的历史,以及中华民族面临的命运,都取决于那两星期的每一分秒,蒋总司令一个人的身上南京还在黑与赤的双重威胁之下,廿七日蒋总司令电召程潜来沪,两度长谈,讵料程潜离沪以后立卽赶赴武汉「告密」,开始遵奉武汉当局的命令。北洋军阀的败军和援军,正在江北集结,蒋总司令电令驻南京的第二军和第六军全部渡江,迎击由津浦路南下之敌,程潜竟然从武汉拍急电到南京,指使他的部队不听调遣,公然抗命。廿八日,留沪中央监察委员蔡元培、吴敬恒、张静江、古应芬、李煜瀛等首次集会,全体通过「取消共产党人在国民党籍」,「发起护党救国运动」两大要案。四月二日,该会提出「中国共产党阴谋破坏国民党之罪证」,及「浙江共产党破坏本党之事实」,备文咨送三十一位中央执行委员。就在这一天,武汉中央常务委员会决议三点︰一、训令蒋总司令克日离沪赴宁,专任军事。二、第一军第二师师长刘峙免职查办。三、上海交涉员郭泰祺永远开除党籍,明令查办。同时,饰词诬蔑蒋总司令违反中央决议。东路军政治部主任江董琴是个共产党,至此,他公然煽动士兵,反对蒋总司令和何应钦总指挥,发表宣言,准备叛乱。事为蒋总司令获知,他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将江董琴调职,解散共党份子盘踞的第一师、第二师政治部,派曾任国父秘书的陈群为东路军政治部主任。四月六日,更查封总政治部上海办事处,将共党在东路军中潜伏的势力,全部清除。在此前一日,国民政府主席,中央执行委员汪兆铭由法国绕境苏俄返抵上海,蒋总司令立卽通电国民革命军各级将领,申明一致拥戴之忱,并且劝汪不可到武汉去,以免被共党利用,为其工具。武汉委任的上海市临时市政府委员,三月廿九日举行就职典礼,其中大部分是共党份子,少数列名作为陪衬的国民党员和上海士绅,如白崇禧、钮永建、虞洽卿、王晓籁等,当日便表明态度坚决否认,蒋总司令给「上海市府」写了一封信,请他们暂缓办公。于是共产党指挥的工人纠察队益形嚣张,当蒋总司令查悉他们正密谋举事,准备进攻租界,继「汉案」、「宁案」之后,造成第三次国际严重纠纷「沪案」,迫使有关各国与东路军正面冲突,因此他当机立断,宣布上海水陆戒备。四月五日,毕庶澄被张宗昌诱到济南,以「暗通赤党,贻误大局」的罪名枪毙。同一天,汪兆铭和共党领袖陈独秀发表联合宣言,弦外之音,主张容许共产党共治中国。于是吴敬恒在淞沪交涉使公署举行的国民党商讨挽救危机谈话会上,当面质问汪兆铭。――汪兆铭被吴敬恒问得无词以对,吴敬恒十分沉痛的说:「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来和我们相对痛哭,所以我不希望你立卽加入我们这一边来」当夜,汪兆铭便俏俏的去了武汉。四月八日,遵照二月廿一日南昌中央政治会议第六十二次会议任命的上海政治委员会成立,委员吴敬恒、蔡元培、钮永建、杨树庄、蒋尊簋、陈其采、何应钦、陈果夫、郭泰祺、叶楚伧、杨铨、林焕廷、杨贤江等十三人就职,由吴敬恒氏代理主席。九日,张宗昌和孙传芳获得支持,整顿败军,又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趁国民党宁汉分裂,蒋总司令在上海腹背受敌,乃沿津浦路大举南下,猛扑南京。蒋总司令迫不获已,亲率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二两师,迅速驰援程潜早就倒向武汉政权的怀抱,南京先已成立了共党操纵的「江苏省政务委员会」,共党首领李富春、侯绍裘、张曙时、李隆建、江董琴、顾顺章,林祖涵等正云集南京,声势极壮。四月九日共党人员获知汪兆铭卽将抵达,都在兴高采烈的筹备欢迎大会。会场设在公共体育场,一切布置就绪,到处贴满欢迎汪主席的标语。他们以为汪兆铭必将在南京停留,事实上可能也会如此,因为前两天(四月七日)下午,鲍罗廷在汉口他的家里,召开临时紧急会议,武汉政权决定「中央党部及国民政府迁到南京」,并且下令武汉军事委员会,准备「以南京为中心之作战计划。」欢迎大会预定下午二时举行,共党份子万万没有想到,九日上午抵达的不是汪兆铭,而是蒋总司令,他亲率第一军第一二师以俱来,使欢天喜地的共党份子手足无措,狼狈万分,他们火速更改招贴和标语――「欢迎蒋总司令!」千钧一发,驳极而复,这是中华民国革命史上最重要,也是最富于戏剧化的一蒋总司令从天而降,使南京市民和在京国民党员振奋鼓舞,奔走相告额手称庆。当天下午他们便展开了泄愤和报复的行动,包围共党机构,在街头和共党机构里殴打共产党徒,把他们抓起来押送到公安局。九日夜间,共党份子召集紧急会议,翌日便举行了「南京市民肃清反革命派大会」,驱使群众到总司令部示威,要求切实保护,查办公安局,并且由他们出来组织武装自卫队。声言:「不达到所要求之目的,誓死不离开总司令部」。局面僵持到下午五时,共党份子和军警,以及国民党劳工会的工人发生冲突,又一次酿成了流血的惨剧。示威群众被驱散后,共党头目立卽开始转入地下。四月十日之夜,军警当局侦悉共党重要干部在纱帽巷十号王宅开会,商讨:「如何用民众力量解决这个反动局面」,于是派队前往搜捕。当场逮获了侯绍裘、文化震、谢先进等十几个人,并且搜到犯罪证据,――会议纪录与赤色标语。到了四月十二日,南京渐渐的恢复正常秩序。但是上海方面,第一师第二师开到南京去以后国民党就祇剩下毫无实力的上海政治委员会,以及周凤岐约二十六军,东路军总指挥部的少数警卫兵力,他们面对着共产党所控制的拥有三千余支枪的工人纠察队,以及中了共党虫惑的广大工人群。李立三单骑搦陈群四月十一晚上,共产党首领李立三,下帖子请陈群吃饭,地点在四马路会乐里口的大西洋饭店,天蟾舞台的对面,帖子上写明只有主客二人。在当时那种密锣紧鼓,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李立三突如其来的单搦陈群会面,谁都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许多人主张陈群不如推托了不去,以免发生危险,但是陈人鹤一身是胆,他说:他正想找共产党的头脑谈谈,目前这个爆炸性的局面可否缓和?双方能不能够化干戈为玉帛?陈人鹤执意单刀赴会,大家都为他的安全躭心,黄老板亲自调兵这将,派出他手下的狠脚色:老天宫徐复生、和乔松生等四个人,一律穿上铜丝马甲,带好手枪,化装为黄包车夫,各拉一部车,停在大西洋饭店门前,暗中加以保护。赴宴的时间一到,人马老早布置好了,陈群轻装简从,驱车抵达大西洋,自车窗外望,他看见马路两边埋伏好的朋友。下车时,他却故意装做视而不见,他大踏步进了一枝香饭店。由于双方壁垒分明,势同水火,陈群和李立三在大西洋饭店的一夕长谈,当然无法获致协议。不过李立三倒也没有暗算陈群的意思,一出黄浦滩上的黄鹤楼,居然也是有惊无险,乔松生、徐复生等人,一直等到李立三送陈群出来,陈群安然无恙,上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这才定了心,分头散开,然后迅速赶到嵩山路十八号新设的总部集中。黄杜张三大亨以下,重要人物都在总部里等候消息,八点半钟陈群先到,他为了避免共产党徒跟踪,特意命司机兜了几个圈子,方始遶路回总部来。因此他到达不久,乔松年等人也不分先后的抵达。陈群报告谈判经过,他的神情显得很兴奋,因为他从李立三的态度倨傲,措词凌厉,可以想见这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共进会招兵买马,训练徒众,共产党虽然得到些风声,但是他们所知不多。如果李立三已经晓得共进会建立了一支坚强的武力,完成了攻击的准备,一声号令,卽将两路进军,澈底粉碎残民以逞,跋扈嚣张的赤色工人纠察队,那么,他决不会摆出一副公事面孔,尽作些配合协调之类的空谈。杜月笙说他的分析很对,起先大家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共产党倘若侦知了这边的底细,他们势必会向陈群摊牌。他们极可能将陈群挟持以去,当做人质,然后胁迫这边罢手,到那时候,他淡淡的笑着说:「二马路上恐怕要发生一场血战呢。」在座的人都很欣悦,扬声大笑,历久不歇。并排坐着的三大亨,黄老板穿一袭夹衫,杜月笙一身小挂裤,张啸林看上宽宽大大的东洋和服。这头的杨虎陈群都穿着毕挺的西服,其余如金廷荪、顾嘉棠、叶焯山、徐复生、马祥生等则长衫短打,还有黄包车夫的破挂裤旧军装。以服色来说,眞是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这一个掌握着强大力量的行动总部,包罗之广,规模之大,与其所表现的亲爱精诚,情意肫挚,一看就知道是个革命性的组合。在共进会总机关部里,少长咸集,人影幢幢,内进楼上,每天都举行「军事」会议,参与的首要份子,除了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浦金荣、顾竹轩和小八股党诸人以外,还有革命的元勋,党军的精英,诸如自宁波炮台司令御任下来的张伯岐,参与北伐军远自广东抵达的王柏龄,杨虎与陈群,妙不可阶的是还有一位洪帮大哥,居然是袁世凯的亲信,当过袁政府特别军法处长的江干廷,他也风云际会,自告奋勇参加了这个革命的阵营。江干廷自袁世凯新华宫羞愤致卒以后,老衰垮台,群魔星散,他悄悄的回到上海,住在法租界。由于他和黄杜张都是帮会人物,气味相投,乐于接近,于是他十余年如一日,每天必定跑一趟华格臬路,或杜宅或张家,谈天说地,吃喝玩乐。杜月笙见他开销大坐吃山空,特地拨他一份俸禄,贴补贴补,江干廷对杜月笙十分感激,因此,这一次他自动投効清党多一半是因为私人友谊,他想藉此报答杜月笙。高阶层会议开了两三天,终于决定了人员的调度,和作战的方针。他们的预定计划,是召集一万五千人马,编为第一第二两彪军,一南一北,两面进第一彪军兵分三路。第一路负责攻打赤色纠察队总指挥处,也就是商务印书馆的俱乐部,一幢钢筋水泥建造的四层楼房。第二路进攻闸北总工会会所,这一处共产党徒的主要巢穴设立在湖州会馆里面。第三路往取商务印刷厂,就在商务俱乐部的对门,其中大概驻有一百多名赤色纠察队。第二彪军则向南,进攻工人纠察队的另一处巢穴――华商电车公司。各路弟兄在法租界集合,整队出发,扫荡闸北的第一彪军,路上必须通过英租界。于是杜月笙先掣一支令箭,他请蔡福堂去见英国总领事费信惇,代表他杜某人办个交涉,四月十二日凌晨,杜某人有一队人马要通过大英地界,请费信惇准许假道。费信惇问清楚了详情,他大吃一惊,两只眼睛都睁圆了,他定定的望看蔡福堂问:「杜先生发疯了呀?工人纠察队是一支有训练,有组织的武力。我们公共租界现在集合了有两万多名士兵,黄浦江里还有兵舰和炮艇,我们有这么雄厚的兵力,都还不敢贸然出动,攻打那批共产党徒。杜先生仅只纠合一些乌合之众,难道他眞想凭股血气之勇,去跟长枪火炮拚吗?」蔡福堂莞尔笑道:「总领事跟杜先生是老朋友了,你应该知道,杜先生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费信惇连连摇头的说:「但是,无论如何这是疯狂的。」蔡福堂很坚定的说:「杜先生只是请你准予假道而已。」费信惇不答话,他背负双手,在大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蔡福堂耐心的等候,久久,他站定了,转过身来,目光柔和,望看蔡福堂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方才你也说过了的,杜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向很敬重他的为人。当我听说他要去做这么一件疯狂大胆的事情,我不得不向他表示我深切的关怀」蔡福堂代表杜月笙道了谢。费信惇神情严肃的再问他一句:「你可否请杜先生亲自来跟我商议?」「这个――,」蔡福堂煞费踌躇,因为他明明晓得,费信惇是一片好心,他要当面劝阻杜月笙。可是事实上杜月笙已经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他怎能接受费信惇的劝阻呢。无可奈何,他只好推托的说:「杜先生现在正是最忙的时侯。」费信惇柔声的再坚持一句:「试一试,好吗?」杜氏外交言话一于是蔡福堂飞车急驶,赶回总部,一五一十把方才办交涉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杜月笙。杜月笙正和张啸林、张伯岐、顾嘉棠他们商议各路弟兄如何调配,怎样集中?听了蔡福堂的报告,他眉头一皱,霍的立起身来,转脸向张啸林说:「啸林哥,你先跟他们各位商议下去,我去打一转就回。」说罢,他伸手一招蔡福堂,两个人一前一后,大踏步的往门外走「你们看这些时的月笙哥,」顾嘉棠笑着摇头说,「简直就跟生龙活虎一样!」「他妈的!你们晓得吧?」张大帅立予置评:「一个人就是要做事情,一做起事情来,年纪自然就会轻。」杜月笙和蔡福堂,汽车开得像射箭,步子迈起来飞也似的快。两个人走到英国总领事办公室门口,秘书小姐一迭声的在说请进请进。往费信惇的大写字枱前面一站,和站起相迎的费信惇握一握手。杜月笙来不及寒暄,板起面孔大声的说:「我今天来只有一句话,四月十二我的人要过英租界,向你借路!这个仗我们打不打得赢?不劳你操心,顶好,你等我的人通过以后,立刻拉上铁丝网,架好机关枪,倘若有人退回来,你尽管下令开枪扫射!」蔡福堂晓得杜月笙的脾气,他在外国人面前语气越硬,翻译越加要翻得眞,他连忙把杜月笙的话,一字不漏,译给费信惇听。费信惇隔张枱子望着杜月笙,一脸苦笑,歇了三两秒钟,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办。」道声谢,杜月笙一拉蔡福堂,回头就走。回到总部,蔡福堂得意万分,把杜先生「言话一句办外交的经过,着意描写,说给大家听。说完,他犹仍赞羡不置的说:「假使世界各国,都像月笙哥这样办外交,那眞是痛快已极!」杜月笙也有点沾沾自喜,他笑着说:「这样办外交有啥个不好?大家节省些时间,多做点事体。」张伯岐在一旁揷进了嘴:「眞是看你不出啊!月笙,居然还懂得兵法呢。」杜月笙一征,茫然的问:「我怎么会懂得兵法?」「咦,你刚才不是喊费信惇等队伍一过,立刻关铁丝网,架机关枪吗?」张伯岐条分缕析的说:「这在兵法上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等于是韩信大战井陉口的背水阵。」杜月笙很有兴趣,但是他坦坦白白的说:「我还是不懂。」「这个道理很简单。」张伯岐提高声音,像是要讲给大家听:「我们的队伍一开过英界立刻封网架枪,队伍断掉了退路,唯有拚命冲锋,一力向前。像这么样的打法,还会有打不赢的仗吗?」众人一听,果然很有道理,顾嘉棠头一个拉开嗓子来喊「月笙哥懂兵法,我们推他当总司令!」「瞎三话四!」杜月笙笑斥一句,「总司令在南京呢。」芮庆荣也凑兴的喊:「那么,你就当总指挥!」一句话,引起了杜月笙的心事,趁看大家兴高采烈,他把藏在心里的一个想头,侃侃然的说了出来:「有一桩事体,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先提一提,也好让各位有个准备。不是我杜某人贪生怕死,推托责任,事情发动,我自会跟各位去打冲锋。费信惇说得不错,工人纠察队有组织,有训练,四月十二号这一仗,非比寻常,一定要有一位懂军事的朋友策划调度,担任指挥!」提到了这个要紧问题,众人面面相觑,默然无语,这班朋友当中,谁是懂军事的呢?杜月笙望一眼张伯岐,大声的说:「张伯岐先生是我的老把兄,他这些时在此地帮忙,恐怕有些小兄弟,还不晓得他的身份,现在让我来郑重介绍一下:……」「月笙!」张伯岐喊一声,意思是拦住他往下说,但是杜月笙不理,他继续高声说道:「辛亥年杭州起义,三路敢死队攻打抚台衙门,三队之中的两队,就是由张先生率领的,所以他是老革命党,大英雄!」众人听了,惊喜交集,肃然起敬,不由得齐齐的「啊」了一声。他们想不到杜月笙的老把兄是这样一位大好佬,老革命党,英雄人物。其中唯有张大帅是久已闻名的,他卽刻补充说明:「张先生在浙江军界地位很高,这一次他也是为了响应北伐,没有成功,才从宁波炮台司令任上,辞职下来。」杜月笙又紧接着张啸林的话说:「共进会这一次出发打仗,一共有三位朋友可以担任总指挥,譬如说王柏龄兄是黄埔军校的教授部主任,北伐军第一军的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江干廷江干老更是袁世凯手下的一员大将,再末就是张先生。不过依我看来,张先生资格最老,地方又熟,反正我们都是自家弟兄,一心想为国家出力,用不着分什么彼此;所以我想还是推张先生出来担任!」张伯岐正待推辞,张大帅领头鼓掌叫好,于是众人一致高呼:「绝对拥护!」一片乱哄哄里,掌声采声夹着胡哨,简直不让张伯岐有开口的机会,他唯有苦笑,这一次的总指挥,他想推也推不掉了。「喂喂喂!」顾嘉棠兴奋得跳到一张凳子上去,尖声怪叫,把嘈杂的声浪都压下去了,然后他大声疾呼:「众家弟兄,今天在这里商议的是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你们怎可以这样又吵又闹!依我说,」他亦庄亦谐的用上了平剧道曰:「张先生今日登台拜将,有道是:「一朝印在手,便把令来行」,众家弟兄万万不可懈怠大意,军令如山,不容违抗,不论那个违了张先生的将令,定斩人头――呀不留情!」「去去去!」杜月笙抢在举座哄堂之前说:「打棚(开顽笑)的是你,你不怕总指挥先拿你开刀」一片笑声中,张总指挥宣告就职。红尘四合,霹雳一声,国民党中央宣告清党。民国十六年三月廿八日,国民党留沪监察委员集会,吴敬恒(稚晖)检举共产党祸国殃民罪状,蔡元培(孑民)断然主张:「开除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党籍」,吴敬恒再提议,将此一措施名为「护党救国运动」,两项议案,获得一致通过。四月二日,国民党的中央监察委员全体会议,吴敬恒提出他「用生命写的」举发共党谋叛,提请查办共党一文。一周后,中央监察委员会发表佳电,痛斥武汉政权之不当决议、乖谬措施,开护党救国之先声。于是,全国各地的正义之士,感会风云,奋其智力,举国一致,扑灭彼獠! 开刀祭旗杀汪寿上海,华格臬路,杜月笙的家里。四月九日下午,万墨林被喊进大烟间,他发现大烟问里的气氛,跟往日大不相同。眼睛向两边睃望:杨虎、陈群、张啸林、张伯岐居左,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居右,杜月笙坐在正当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有杜月笙,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万墨林大为惊异,阿是出了什么事体?否则的话,为什么一个个的神情这么严重?「墨林你来!」杜月笙招招手,把万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转瞬的盯住他问:「限定要在今朝,你寻得着汪寿华吗?」「寻得着。」「那末,你亲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给他。」「帖子在这里,墨林。」张啸林一伸手,递了份请帖给他:「你要关照那个赤佬,妈特个 !有机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来!」「好的。」一直到他转身出门,大烟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开口,但是万墨林彷佛觉得,九个人十八只眼睛,只只都盯牢在他背脊骨上。「触那!」万墨林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骂:「汪寿华是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他吃饭,还要备份请帖,喊我亲自送去。」汪寿华在上海,前后共历三个阶段;穷极无聊、阴谋活动、和飞扬跋扈。当时的万墨林祇知其二,不知有三,因此在他的心目之中,汪寿华要求接济,哀哀上告,简直像在讨饭;他跑来请杜先生帮忙掩护救援,更是逢迎巴结,拍足马屁。而杜先生给他必要的协助,无非因为他一向冒充国民党。国民党的大好佬、小朋友,万墨林看得多了,他就是瞧不起一点没有身价的汪寿华,当然,他还不晓得他那个国民党工作人员身份是假的。在从前,汪寿华和杜月笙并不曾见过几面,照万墨林的说法:汪寿华还不够资格,到杜公馆来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面对面谈。因此,他对于若干年前,报章杂志捕风捉影,道听涂说,说是汪寿华受知于杜月笙,已有多年历史,两人之间的交往颇为密切种种,他忍不住要嗤之以鼻。腾传沪上的传闻之一,汪寿华自小就大胆机智,愍不畏死,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手执双枪,闯进了杜公馆,要索一大笔钱。杜月笙的保镳正待加以「解决」,杜月笙却欣赏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胆,送了他一笔钞票,笑令保镳纵之使去。从此以后,汪寿华便名满沪上,成了敢捋虎须的少年英雄。万墨林说这个传闻如非好事者向壁虚构,便是汪寿华自己为了拉拢工人在吹牛皮,因为工农大众对于这种宣传是很能听得进的。万墨林指出此一传闻的破绽,很简单,汪寿华十三四,杜月笙还不到二十岁,他不但没有公馆,没有保镳,而且他自己还住在同孚里黄老板的家里。又有一说,颇富传奇,有谓汪寿华为搜刮共产党的活动经费,不惜挺而走险。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两万大洋,缴款的方式,请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时,把钱放在杜公馆左邻墙角落的那只大垃圾箱里,「借」钱的人将会亲自来取。这一封信使小八股党、杜门中人和亲友家人一致为之震动,就是普通人家,强盗土匪也不能如此大胆,公然勒索,指定时间白昼取钱。于是,大家掇促杜月笙就放两万大洋进垃圾箱去,且看那贼怎样来拿?届时,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门中人唯恐钱拿走了坍台,在那个垃圾箱的周围,把守得如同金汤铁池一般,百把个人一丝不懈守足一个钟头莫说强盗贼骨头,便连一个闲人也不曾撞进。四点五分大家一道去检视垃圾箱,盖子一掀,惊吓得人人目瞪口呆,那两万块钱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杜门中人恼羞成怒,于是侦骑四出,明访暗查,一定要将这狡贼抓来治罪,却有杜月笙爱惜这个人的「贼才」,兼以天大的谜团无法揭开,因此他传知水陆各路弟兄,请这位高手挺身出来。杜先生不但不见责见怪,而且诚心诚意,要跟他做个朋友。于是有一天这人飘然来临,登门拜访,他在眞人面前不说假话,他自家通名报姓,叫汪寿华。杜月笙殷懃接待,飨以酒食,席间杜月笙虚心求教,问他那日是怎样把两万块钱取去的?汪寿华笑了笑说:容易得很,杜公馆左隔壁的房子上个月不是空出来了吗?那天杜公馆的朋友只顾了墙外的垃圾箱口,忽略墙内的里箱门,而汪寿华便躱在空屋院中,顺顺当当,把钱拿了就走。顾嘉棠等人听他说得如此轻松简单,反而衬出他们这一帮手无能无用,捺不住心头怒火。又要取汪寿华的一条性命。杜月笙忙于拦阻;汪寿华却不慌不忙的笑者说:「对不起,不劳各位费神,兄弟来时身上缚好两只炸弹,无论我怎样掼下去,炸弹都会爆炸。」结果是这一帮人徒呼负负,坐看他起身离座,扬长而去。万墨林提起这个传闻便要笑个不停,他说:「编故事的人也不打听打听,杜月笙的左隔壁便是张啸林张大帅的住宅,一道中门相通,两家的人经常往来走动。汪寿华要是躱在张公馆偷取杜公馆的钱,被张大帅一看见,惹他性起,大帅不要『妈特个 』的把他给剥了皮去呀!」实际上,从前汪寿华一直不曾上过杜公馆,凭他「汪寿华」那三个字,也见不着杜月笙,他有事相求,走的是万墨林的门路,他曾冒充浦东人,跟杜月笙,万墨林攀乡谊,套交情。「君子可欺以方」,他的骗术只到万墨林为止,他晓得万墨林跟杜月笙是亲眷,又是杜月笙如影随身的总管,他那点小事情,找找万墨林也就尽够了,因此,他一晌对万墨林讨好巴结,无微不至。难怪那天杜月笙要请汪寿华吃饭,差万墨林亲送请帖,使万墨林嘴里说不出,心上交关不舒服。万墨林当勾魂使者到了汪寿华在上海的第三个阶段,「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从发动工人暴乱,刼夺直鲁溃军枪械,成立了武装工人纠察队,汪寿华一下子从阴黯角落里钻了出来,大权在握,神气十足。他登上上海「总工会委员长」的宝座,顾顺章、周恩来是他的哼哈二将,李立三、陈独秀更对他另眼相看,言听计从。民国十六年三月廿一日以后的汪寿华,前呼后拥,仆从如云,这是驱车湖州会馆送请帖的万墨林,再也不会想到的。湖州会馆高高悬起「上海总工会」的招牌,赤佬纠察队荷枪实弹,往返逡巡,简直是在把工会当做「护军使」衙门了。万墨林摇摇头,心里在想:「眞是从来不曾听说过。」闻报老朋友万墨林驾到,汪寿华派一名职员代表欢迎,连声请进。万墨林跟他步入高大宽敞,陈设豪华的「委员长」室,汪寿华的一颗头,从大办公桌上堆如山积的公文后面冒出来。远远的望过去,也看得出他一脸的喜色。「墨林哥!」亲热的大叫:「长远不见!」「汪委员长,」万墨林觉得在这里处处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过去开门见山的说:「我是专诚送请帖来的。」「啊?」汪寿华眉毛一掀,接过帖子也不拆开来看,先问一声「那一个请客?」「当然是杜先生了。」「不敢当不敢当,」这才抽出请柬细看,一面在问:「还有些什么人?」「不晓得,」万墨林含含混混的说:「彷佛只请你一位吧。杜先生说有机密大事和你商议。」望一瞥姓汪的,他正煞有介事,眉飞色舞,眞正是「早上没饭吃,夜快有马骑」。也难怪他如此得意忘形,替他想想,二十天前,汪寿华想见见万墨林,也得转弯抹角,费好多手脚。而此刻他在黄浦滩上打出了「江山」,连杜月笙下帖子请他,还要派亲信总管双手呈递呢。越想越有点不甘心,万墨林又用从前那样的语气,叮咛一句:「杜先生请客,你一定要到啊!」「一定,一定。」汪寿华还是没有站起来,不过他却在假殷懃的说:「墨林哥,你请坐,办公室里没有好招待。等一歇,我陪你各处参观参观。」「不必,」万墨林向他双手一拱:「我要赶紧回去,恐怕杜先生还有事情交代。」汪寿华这才遶过大办公桌,亲自送客到门口,万墨林礼貌的请「汪委员长留步」,也说是「不敢当」。临别时再交代一声:「后日请早。」回程中,万墨林但觉得心里懊恼,堂堂杜先生,连汪寿华这种小赤佬,也要倾心结交?往后他成了杜公馆的常客,自己反转来倒要去服侍他,未免太不成话说。――实际上却是他还不曾知道。方才他扮的是勾魂使者,催命判官脚色。十一日晚间七点钟,华格臬路杜公馆气氛严肃紧张,首脑人物都在客厅里,电话铃声忽响,万墨林跑过去接,他一听声音,就晓得是汪寿华打来的。于是他嘴里应声:「啊,汪先生!」同时向杜月笙以目示意,问他要不要接这只电话。张啸林机警,伸手夺过电话筒,大声的问:「是寿华兄吗?」「是是。您一定是――嗯,张先生。」「我是张啸林,今天晚上老杜请客,你要准时来啊。」「要来的,要来的,」汪寿华急急的说,又是一阵干笑,「我正是打电话来问问,杜先生怎么这样客气,是不是公馆里有什么喜庆?」「没有,没有,只不过老杜和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议,请寿华兄过来嚜,比较方便一点。一小时以后,就只有你、我、老杜三个人。」「好好,八点钟,我准时到。」张啸林接电话的时候,在场的杜月笙、马祥生、芮庆荣、顾嘉棠等人,统统跑了过来,团团的把他围在当中。于是张啸林一等汪寿华那头说话,便把听筒平举在面前,让大家凑拢来听。一直听到对方咔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人人脸上显露宽慰的笑容,长长吁一口气打完这个电话,万墨林方始跷得,今晚将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在杜公馆发生。共进会弟兄举事在卽,「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共进会决定在这一晚的八九点钟,开祭旗,讨个吉利,先送汪寿华的终。此贼一除,将使赤色纠察队和总工会骤失重心,不知何适何从?在这种情形之下,打胜仗便多了三五分的把握。但是,要想在湖州会馆解决汪寿华,可能要动用千军万马,赔上无数条性命,而轻飘飘送一份帖子过去,叫他移「头」就教,自投罗网,当然要便捷得多。不要「做」在我家里噢!那夜,杜公馆里里外外,人影憧憧,埋伏重重,小八股党八位头领是主力。大门之内,由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四大金刚负责,再加上老一辈的狠脚色,马祥生和谢葆生助阵。大门外头又有一支机动部队,包括两部汽车,一部车上除了司机还坐好两名彪形大汉,停在华格臬路通往李梅路的转角。另一部车则在杜公馆大门口,后座车黑  的车垫下掖好一只麻袋,一根绳索,铁锹铁铲一应俱全,车子里却连个人影都没见七点三刻,顾嘉棠亲自到外面去巡视一周,回到客听报告杜月笙,一切按照预定计划部署,妥善周密,保险万无一失。如今诸事齐备,只等汪寿华的人头送来。却是杜月笙还不放心。再问一声:「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没有,」顾嘉棠摇摇头:「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黑角落里埋伏好的自家人。」万墨林注意到杜月笙始终面有重忧,神情不宁,他的脸色带点苍白,说话的声音也低瘖些。于是,他轻声的在他耳边建议:「爷叔,没有你的事情了。你还是早点上楼休息吧。」「这个――」杜月笙迟疑了一下,不曾再往下说。万墨林的耳语被张啸林听到,关切的望望杜月笙,他也附和的说:「对的,你在这里,行事反而不便。你还是上楼休息的好。」「那么,」杜月笙环望各人一眼:「我先上去,你们各位要小心啊。」「放心好了,月笙哥。」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响应他说。杜月笙步上楼梯,一眼发现从小住在他家的外甥徐忠霖,正躱在楼梯口向下面张望,他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小手,柔声的说:「快回你的房间去,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情,绝对不许出来。晓得吗?」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徐忠霖,畏缩缩的看着他,点点头,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其余如各楼的太太、少爷、小姐,早已奉到严厉的命令;今夜七点钟进房间,关好门,从此不许出来一步。自己走到前楼鸦片烟间里,歪倒下来,抽几筒鸦片来振作一下;万墨林寸步不离,陪侍在侧。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榻后,墙壁上悬一幅「鹰瞵」巨画,苍鹰屹立,气象雄杰。榻上。杜月笙的苍白面容,在烟雾迷漫中若隐若现。万墨林闲得无聊,望看那幅「鹰瞵」出神。在杜月笙的收藏中,这幅画要算是历史最久的,他还记得,是在同孚里,杜月笙雄姿英发,叱咤万人,有一天黄老板得了这幅画,杜月笙说他喜欢,老板立刻送给他。曾几何时,杜月笙虽在鼎盛中年,但却由于百务猬集,食少事繁,闹得非靠阿芙蓉来提精神不可了。蓦地,远远传来汽车马达声响,杜月笙神情紧张,放下了烟枪,他欠身坐起,侧耳倾听。万墨林望望墙上的自鸣钟,八点差两分,果然是汪寿华如约来到。四大金刚枫林送终汪寿华坐来的车子,刚刚在杜公馆门口停下,预先等好在华格臬路李梅路转角的那部小包车,开始徐徐滑动。汪寿华人到门口,门灯一亮,铁扉移开,杜公馆司阍笑容可掬的喊「汪先生!」汪寿华向来动作快,脚步洒得急,他一面跟司阍打招呼,一面大踏步进入铁门,迅卽没于黑暗之中。铁门在他身后重复关上,徐徐滑行的神秘车辆,恰好驶近汪寿华座车的左边,两部车齐头并进,――因为汪寿华的司机又在起步,想驶往前面找一处停车的地方。于是,神秘车辆右侧的两扇门同时打开,跳下来两条彪形大汉。江寿华汽车的前座只有司机,后座坐一位保镳,两条大汉身手矫捷,力大无穷,正好一人服侍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他们太阳穴,然后低声喝令:「喊一声,动一动,你们就此没命」司机踩定煞车,车停了,两条大汉开车门,挤上来,挟持保镳,指挥司机,命令他尽快把车子开走。汪寿华的司机又一次发动马达,这回是驱车疾驶,拋开了并排停着的那部空车。汪寿华的车子和司机,自此杳如黄鹤,不知下落。与车子加速飞驰的同时,汪寿华正穿过杜公馆宽敞辽阔的庭院,一步步迈向灯火辉煌的大厅。他走进中门,大客厅灯火辉煌,灿然在望,汪寿华偶一抬眼,吓得他急忙倒退一步客厅檐前,一盏顶灯散放着熠熠强光,恰巧罩在张啸林的头顶上,他穿一袭东洋和服双手抱胸,昂然直立,豹眼怒睁,薄唇紧抿,脸孔上显得杀气腾腾。在他的身后,一左右,站定的是黄浦滩上两颗煞星,怒目横眉,跃跃欲试,汪寿华久闻他们的大名,一个是马祥生,一个是谢葆生。汪寿华看看苗头不对,当下大吃一惊,一个急转身,抽身便往回走。他心摧胆裂,魂飞魄散;因此脚步踉跄,跌跌撞撞的逃回中门。然而中门里外,早已埋伏得有四大金刚,里二外二,静静的在守候。只是方才汪寿华进来赴宴走得匆忙,不及发觉。这会儿汪寿华吃了张大帅的一吓,掉首逃跑,四大金刚就再也不能放他过门。于是,当汪寿华一脚跨过门槛,匿身在左的叶焯山,便以蛮牛挑虎之势,斜抗右肩膀,用尽全身之力,猛的向汪寿华左胸一撞。这一撞由暗里来,汪寿华冷不提防,但觉痛澈心肺,一阵摇晃,险险乎被撞倒在地,他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哀呼「哎唷呀!」然后顾嘉棠应声闪出,一把捉牢汪寿华的胳臂,在前的芮庆荣又猛伸出手,捂住汪寿华的口与鼻。汪寿华嗯嗯啊啊,无法求救,瘦小的身躯,被四大金刚捉小鸡似的拎着。这时杜月笙在前楼听到他那一声「哎唷呀」的惨叫,他额头沁汗,脸色大变,从鸦片烟榻上一跃而起,抢出门外,登登登的跑到扶梯口。万墨林则急起直追,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后。――杜月笙一直跑到楼梯口,高声一喊「不要『做』在我家里噢!」「晓得了,月笙,」张啸林回过头来宽慰他说:「妈特个 !他们就要把他架出去啦。」杜月笙右手撑着扶梯栏干,左手松弛的垂着,万墨林抢过去扶好他,轻轻的喊:「爷叔,爷叔!」杜月笙彷佛不曾听见,他一面转身回房,一面喃喃自语「不能做在我家里。否则,以后就没有客人敢上门了。」躺回烟榻,又休息了二三十分钟,杜月笙坐立不安,焦灼烦躁,万墨林不敢问他缘故,只是不时暗暗的望他一眼,不久,楼下有人上来通报,黄老板来了,杜月笙正待欠身离榻,准备迎迓;紧接着,下面报告杨先生、陈先生到,又是王先生汽车停在前门,杜月笙只好振作精神,下楼接待络绎而来的客人。血债血还桥上下手那一部黑夜飞车,由高鑫宝把定凡而盘,连车灯都不开,出华格臬路,绝尘疾驶。车中的四大金刚,任务早经分配,高鑫宝担任驾驶,顾嘉棠坐在前座,负责眺望把风。后座里,芮庆荣和叶焯山四条铁臂,把混身动弹不得的汪寿华,紧紧箍住,尤其芮庆荣那只蒲扇大的右手,五指揸开,彷佛五根钢条,他始终紧握汪寿华的口鼻,使汪寿华旣透不过气,又喊不出声。他只有竭力扭动全身的肌肉,在作无效的挣扎。前座的顾嘉棠暗中取景,视线落得很远,当中分法华两界的枫林桥遥遥在望,他头也不回,低声提醒后座的人:「快到枫林桥嘞!」芮庆荣望一眼掌握中的汪寿华,恨意陡生,他从鼻孔里迸出声音,咬牙切齿的说:「姓汪的,你造的孽也够了。北火车站前面,被你送到枉死城里的人,血迹未干!今朝是上海人跟你讨还这笔血债!你好生记住,枫林桥是你归阴的地方!」说时,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运足全身气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五指,那五根钢条自汪寿华的口鼻移向咽喉。动作快得不容汪寿华发一声喊,车中各人只听见他喉间咯咯有声,叶焯山和汪寿华的身子,贴得很紧,事后他说,他能觉察汪寿华垂死剎那混身的痉挛,和肌肉的颤栗。然后,突的他身体一挫,极力向前抓爬的那只左手,松散的坠落下来,恰好落在叶焯山的膝盖,叶焯山一阵恶心,把那只死手拎起来甩开。――死手软绵绵的,彷佛有些儿微温。芮庆荣从牙缝里嘘一口长气,松开右手,收回手时便去揩脸上的汗,于是,汪寿华重心不稳,先是头一歪,然后身体往下溜,看上去他已断气。「怎么样?」顾嘉棠在前座急切的问。「解决了。」芮庆荣大声回答,侧脸关照叶焯山:「推他下去,用脚踏牢。」两弟兄合力把汪寿华的尸首,从后座沙发推向地面,认眞说来,那不是推,而是硬塞。前后座之间的空隙太小,汪寿华像一团烂棉絮被塞下去。由芮庆荣和叶焯山伸脚把他踩住。叶焯山后来追忆的说,――「就像踏在一团烂泥,一堆牛粪上面」车子驶到沪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发生意外危险;共产党纠察队不时在这一带出没碰上了他们或者是遭遇军警检查,其后果之严重难以想象。四大金刚并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他们只不过置生死于度外,杀一个汪寿华,大上海的四百万人,也许可以因而得救。有一道稀疏的树林,四周罕见人迹,汽车停在马路边,再往下走二三十步,这是他们预定的汪寿华埋骨之所。高鑫宝把车子停好,打开后座车门,芮庆荣反躬着身子下车,他跟叶焯山一前一后,抬着汪寿华的尸体顾嘉棠很快的掀开后座椅垫,取出麻袋与工具,四个人七手八脚,把汪寿华像只龙虾似的,塞进了大麻袋里。于是分执铁铲织锹,仍由芮叶二人搬运麻袋,一阵小跑,进了树林。相度了一下地势,顾嘉棠伸手一指说「好,就是这里罢。」芮庆荣和叶焯山听他这么说,四只手同时一松,把麻袋拋下,他们两个也来参加掘坑掩埋的工作;四大金刚各据一方,用最抉的速度,在树林里挥土如雨时近九点。 白光一道活活埋掉那只盛装汪寿华尸首的麻袋,放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面,四个人全神贯注的在掘土,除了铁锹揷地,擦擦有声,静悄悄的不闻半点音响。坑掘好了一半,顾嘉棠伸手揩汗,突然之间,听到有沉闷的呻吟,一阵毛骨悚然。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跌在地上「这个赤佬还没有死?」「瞎说,」芮庆荣左手一甩:「这只小猢狲,我只消两只指头,就可以取他的性命。」「嗯――」麻袋里的汪寿华果然又出了声,这一回大家都听见了,齐同呆了一呆。然后,月色下,芮庆荣瞪大了眼睛,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他右手抄起铁铲,大踏步往麻袋那边走。「你要做啥?」顾嘉棠高声的一问。「嘘――」叶焯山立刻叫他噤声。汪寿华果然不曾被掐死,芮庆荣老羞成怒,火冒三千丈,他冲过去,将铁铲高高举起,正想一连几铲剁碎了汪寿华。顾嘉棠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一伸手接住了他那条铁臂,低声的叱喝:「不可以!」「为什么?」芮庆荣气息咻咻的反问:「难道你想放他的生?」「用不着你多费这个气力,」顾嘉棠语气缓和了些:「管他死呢活呢,快点把坑掘好,埋埋掉算了。」芮庆荣还不肯依,于是高鑫宝、叶焯山一齐跑过来,说好说歹,硬把盛怒中的芮庆荣拖开。四大金刚加快速度,转眼之间,掘成了一个高可半人的大坑,高鑫宝、叶焯山合力把麻袋抬来,蓬的一声,拋入坑底。顾嘉棠口口声声在催快呀快呀,四个人铲起泥土把坑填平。然而,就在封穴的那一剎那,一团漆黑的东方天际,摹地亮起一片白光,像电闪时间却又久了些,像大量的火药爆炸,偏是听不见任何声响。四个人面面相觑,虽说是久闯江湖,见惯阵仗,这时候也不免有点疑神疑鬼,心惊胆战,顾嘉棠望一眼三位弟兄,轻声的说:「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那神情,彷佛凛然有所畏惧,越加增添当时的恐怖气氛,于是,高鑫宝,叶焯山回头就跑,顾嘉棠跟在他们身后。唯有芮庆荣,性烈人胆大,他毫不在乎,又把那一坯浮土,重重的蹬了几脚,方始离开。汪寿华之死,对于卖国求荣的共产党,无异当头棒喝,一项致命的打击。当年共产党在上海,羽翼已丰,势正嚣张,他们握有的力量,与其所处的地位,比较武汉政权还要稳固坚强。其所以在一日之间,被军民合作的巨大反共浪潮,冲得落花流水,消逝无踪,和汪寿华的恶贯满盈,首先就戮,实有极重大的关联。事隔二十二载,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共产党趁大战终结,人心贪安,掀起了漫天烽火。迅卽席卷整个大陆。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沦陷,马祥生和叶焯山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老翁,他们因为在上海有事业,舍不得放弃,安土重迁,决定不走,谁知道新一代的共党头目,仍还忘不掉汪寿华被秘密处死,以及共进会消灭赤佬纠察队的「血海深仇」,于是马祥生和叶焯山双双就逮,他们被押到沪西举行公审。共产党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民」,前往参观。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马祥生年纪大了,英气无复当年,他犹在刺刺不休的申辩,叶焯山则自始至终傲然屹立,不屑一语。当主「审」的共党头目高声一问「当年暗杀汪寿华,你们俩个有份吗?」至此,马祥生也无话可说了,老兄弟俩同被牵下公审台,当众执行枪决。夕阳落照,红遍大地,两颗白头,相邻相并,他俩在三十二年后,仍然逃不过共产党的魔掌,旧地重游,作了牺牲。民国三十九年,杜维藩为了中汇银行无人负责,诸多事务亟待清理,自香港冒险化装北上,潜入沪滨,前后逗留年余,安然无恙回返香江。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东方大饭店,被改成了工人文化宫,当时,便在举行「汪寿华的血衣展览」,据说那套血衣是汪寿华「被害」时所穿的。上面染满了血迹。杜维藩看了情不自禁,暗笑不已。他后来回香港,杜月笙,顾嘉棠犹仍健在,听了杜维藩的报告,两位当年的主角哈哈大笑,杜月笙摇摇头说:「共产党总归免不了要骗人。」顾嘉棠回首前尘往事,不胜感慨,到那时候,他才说出芮庆荣不曾掐死汪寿华,因而汪寿华实际上是活埋致死的这桩秘密。他又说,不论掐死或活埋窒息,汪寿华穿的衣服绝对不会有血迹――顾嘉棠歉然的望望杜月笙,继续说道:「当时我和叶焯山、高鑫宝约好,大家不提这一段。为的是怕芮庆荣不开心。他那一阵手劲,力道不曾用足,其实是稀松平常的事。偏偏芮庆荣把它当做奇耻大辱。」顿一顿,他再追忆的说:「如果那一天我不去拦住芮庆荣,让他请汪寿华吃一顿铁铲,那么,共产党现在展览的那套血衣,可能就是眞的了。」秘密处决了汪寿华,四大金刚火速撤离,小包车飞快的驶回法租界。唯恐引人注意,特地遶了几圈,方始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进门以后,远远望见大厅里灯火灿灿,人来人往,顾嘉棠用肘部轻撞芮庆荣,告诉他说:「今天眞是热闹,刚在沪西解决了汪寿华,此地大本营又要歃血为盟了。」芮庆荣不解的问:「歃血为盟?」「老板、月笙哥、张大帅、杨虎、陈羣和王柏龄,今夜金兰结义誓共生死,」顾嘉棠详加说明:「因为共进会弟兄天不亮就要出动,冲锋陷阵,危险得很。所以大家事先约好歃血为盟,吃血酒,表示从今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这是给大家打打气的意思。」芮庆荣一面走,一面凝神倾听,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声音闷闷的问「吃血酒不是洪帮的规矩吗,怎么我们安庆道友,也来作兴这一套呢?」顾嘉棠笑笑,他说:「管他那一帮的规矩哩,只要大家表示诚心就好。」六杰结义歃血为盟边走边谈,到了大厅,四个人齐步进去。四面一看,场面大得很咧。除了黄、杜、张、杨、陈、王六位主角,黄、杜、张三大亨手下的大将,共进会的弟兄,还有许多朋友,密密层层,或坐或立,把跳舞厅般大小的一座客厅,挤得全场爆满。大厅正当中,高高悬起一幅「刘关张桃园结义」的绣图,一对巨烛,粗如儿臂,三支线香,轻烟缭绕。八仙桌上摆好猪头三牲,香花鲜果,使一片喜气洋溢中,添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六位结义弟兄,今天一例换了黑马挂,蓝绸衫,黑贡缎鞋,他们正忙着和到贺的客人寒暄、谈天。杜月笙、杨虎和陈羣站在一处,杨杜二位个子高,出人头地,一眼瞥见四小兄弟从外面进来,脸上的笑容一收,四只眼睛,十分焦急而紧张的,想从他们面部的神情,寻求答案――汪寿华是否顺顺当当的解决了?顾嘉棠、叶焯山会意,向他们深深的一点头,莞尔一笑。于是,杜月笙和杨虎,立刻恢复满面欢容,继续跟宾客周旋。表情变化,只在一转眼间,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这么眉目交语,心照不宣,「无线电」播出了好消息,人丛中,凡是参与机密的人都知道,四大金刚胜利归来,上海之癌,有史以来最大的祸害。「汪寿华之为恶,一以贯之,恶贯满盈,天毕其命。」于是人心大快,共进会士气更高。往后风声传出,老上海津津乐道这一幕,绘影绘声,他们说是活埋汪寿华时突现白光,那是天老爷在收恶星宿。六大亨通谱结义,是黄浦滩上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杜月笙一生的转折点,谊同手足的六位好朋友,以年齿为序,老大黄金荣,老二张啸林、老三王柏龄、老四杨虎、老五杜月笙、老六陈羣。五位兄弟之中,只有陈羣是新近结交,一见如故,其余如黄张王杨,则是早已换过兰帖了的。这五个人和杜月笙的一生,都有莫大的关联,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是赤手空拳打天下,而以烟与赌起家,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弟兄。在民国十六年,杜月笙四十岁以前。黄杜张三位一体,迹不可分。杨虎、王柏龄和杜月笙结交甚早,但是由于彼此南辕北辙,各行其是,自来很少见面,双方的交往,也只是革命事业上的偶然合作。杨王的出发点是为了国家民族,杜月笙则纯粹基于一片仰慕之忱,以及个人的好胜心切,争取表现。正因为杜月笙前此对于政治立场,革命事业,旣无宗旨主张,亦未能建立明确的观念,因此,他虽曾对革命大业有所贡献,但却是以私人友谊为出发点,于是他和杨王的缔交,便无法解释为政治上的结合,同时还不能据而说他忠党爱国,是一位献替良多的革命人物。这一次和杨王复位兰谱,结拜兄弟,便和十余年前大不相同,因为其间多了一位陈群。经过半个多月的朝夕聚晤,陈群的学识渊博,风骨嶙峋,处事的明快,与其忠党爱国的热忱,在在都使杜月笙衷心感佩。那种为一份信仰,一个目标,一项事业而拋头颅、洒鲜血,从容赴义,冒险犯难的革命精神,配合着举国大局动荡,全民觉醒与北伐军兴,共党祸乱的壮阔背景,遂使杜月笙四十年来拳拳服膺的江湖义气,英雄本色,在转瞬之间突然升华,跻登另一个更高的境界。此所以杜月笙和杨陈一见面,两度接谈,天大的一桩事情就此片言获他应允杨陈的嘱托,不惜毁家纾难,发动义师,必要时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计,他这时候的慷慨义烈,纯粹出于自发自动。他终于拿定了宗旨,抱定了主张,奋力竞先,义无返顾,连他和王柏龄、杨虎、陈群再结拜,都是基于公谊,而非重在私交。从另一个角度,以杨虎、陈群及其以次的国民党人,他们跟杜月笙交往,也在对他的豪爽明快的作风,颇为欣赏。杨虎陈群都是追随国父和蒋总司令在艰危困苦之中开府广州,支撑危局,十多年来和军阀势力苦缠恶鬪,诚所谓筚路蓝缕,焦头烂额,环伺在他们四周的,都是鹰瞵虎视,诡谲狡诈,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政客与军头,长期置身险恶鬪争中的志士,一旦见到慷慨尚义,一诺千金,而且虚怀若谷,彬彬有礼的沪上闻人如杜月笙,难免格外感到他这个人可以倾心吐胆,交个朋友,越发认为应该和他推心置腹,衷诚合作。易经:「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其注曰:「居变之终,变道已成;君子处之,能成其文。」由此可见,杜月笙在民国十六年摇身一变,成为反共的先锋,革命的鬪士,其实并非他的福至心灵,机遇偶然,他是因为居变之终,于焉唯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换一句话说,如杜月笙者,「圣之时者也。」走哇走哇杀光赤佬四月十一日深夜,黄张杜王杨陈六位,在亲友弟子,群贤毕集的庆贺声中,祭告天地,喝了血酒,誓愿共患难,同生死,结为异姓弟兄。当时观礼者鼓掌欢呼,情绪极为热烈。黄金荣满脸堆笑,站在大厅中间,向大家频频的拱手,一面高声的说:「谢谢,谢谢!只是今夜朋友到得多,招待容有不周,还请各位原谅!」他这是在以大阿哥的身份,代表六兄弟称谢。但是大家一见黄老板开了口以为一定会发表长篇大论,那晓得他祇不过寥寥数语,客套几句,因此人丛里有人不依,大声的喊:「我们马上就要出动了,请老板跟我们讲讲话,打打气!」「好哇好哇!」大众起而附和,还有人在清脆响亮的拍手。黄老板窘了,胀红着那张紫膛脸说:「各位晓得我一向不会讲话,要打气――」他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了张大帅,如逢大赦,连连的向他招手:「啸林,来来来!你替我说几句!」张啸林微微笑者,有人把他推向客厅中央,他就站在黄老板的旁边,未曾开言先学叫天儿谭鑫培咳两声嗽,吐一口痰,于是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各位朋友,今天我们六弟兄结拜,承蒙各位光临捧场,道谢的话,老板方才已经说过了。打气的话呢,触那!我看各位劲道足得狠,那里还要我再来说!」引得大家全笑了,张大帅却又伸手一指墙上的自鸣钟说:「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夜里来不及办酒席,而且只怕各位也没有这么好的胃口。我跟月笙备了一些粗点心,请各位赏光,算是宵夜。如果那位有与趣喝几杯老酒,挡挡寒气,那更是欢迎之至,尽请自便。」他这几句话一说完,大厅四面八方的门,闪出来一批批杜公馆的男听差,俏娘姨,手上捧只托盘,大肉面、蟹壳黄,各色各样的中西美点,一应俱全。爱喝酒的朋友,尽可从香槟酒到阳河高梁间任意挑选,主人备得有下酒的卤菜,乃至花生核桃之类的干菓。于是大厅里着实乱了一阵,众家弟兄端酒端面,呼朋啸侣,找一块地方,成一个小组兴高采烈,吃喝起来。一则杜公馆这种首创的自助餐方式,使大家觉得新鲜,二来夜已深沉,这份丰盛的酒食来得个恰到好处,令人陡然精神一震。黄老板和张大帅并肩而立,不时齐同一致的徐徐转身,注视男女佣人有否招待不周,等到大家专心吃喝,嗡嗡的人语笑声渐歇,张大帅这才提高嗓门,大声疾呼了:「两点半钟,等我们迈出杜公馆的大门一步,我们就要应了『死生有命』那句老话!碰碰看到底是谁的额头骨高?妈特个 ,赤佬纠察队搞得黄浦滩上天下大乱,鸡犬不宁,闸北宝山路、南市电车公司一带的老百姓,有的一连十多天不敢开大门再闹下去,黄浦滩上眞要活活饿死人了。你叫他们怎么敢出门呢?赤佬强横霸道,胡作非为,叫伙计抢老板的钱米,喊儿子打爷娘的耳光,如果让他们霸占了上海,我敢保险没有一个好人活得下去!我们喝春申江的水,吃黄浦滩的饭,上海老百姓怎么样看待我们,我们不管。但是老话说得好,『瞎子吃汤团,肚皮里有数』。我们平时讨人嫌、遭人怨、挨人骂,无非都是我们自家的不好,上无片瓦,下无尺土,偏偏要着缎着绸,喝酒吃肉,今朝!」他猛的一声吼:「上海人大难临头,赤佬把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我们倒要讲讲江湖的道义,使使侠林的威风,那怕拼了这条性命,我们也得帮上海老百姓出口气,解决解决问题,把那般赤佬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替黄浦滩除大害,开太平!这就是我们今朝华格臬路英雄聚义的目的!」张大帅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使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怒发冲冠,血脉偾张。顾嘉棠把一碗大肉面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兴奋的一拍大腿,伸手把叶焯山手里的一杯白兰地夺来,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他猛力一甩酒杯,乒零乓啷,打得粉碎,矮胖子就地跳了起来,大喊大叫:「张大帅说得痛快!出动的时间快到,就请各位满饮一杯,我们分头出动,拼了这条性命,消灭那班祸害地方的赤佬!」大厅里,羣情激愤,情绪到达最高潮,「走哇走哇!」「杀光赤佬」的喊声此起彼落,有人干杯,有人放下面碗,一屋子乱哄哄的,个个都在争先恐后,抢在头里出发。一片紊乱中,杜月笙突如其来的叫了一声:「请众家兄弟听我杜某人的一句话!」斯言出,宛如上演魔术,一厅的紊乱,迅速秩序井然,人人站在原位,肃静无哗,但听杜月笙在声清气朗的往下说道:「今天的事,不管成功失败,我们唯有尽心尽力。尽心尽力以后,失败了不怕难为情,成功了我们也大可不必居功,我只奉请各位一句,千做万做,小吊码子不做!」杨虎陈群忻忻然的互望一眼,陈群笑容满面,深深点头,他彷佛是在向杨虎表示:杜月笙四两拨千斤,一语中的,他的心胸和见识,要比张大帅还略胜一筹众家弟兄恭敬的应了声是,自鸣钟当的一响,两点半钟,于是人潮再向外涌,共进会弟兄开始出动。把兄壮事细说从头大客厅里这一两百位客人,都是共进会大军各路人马的头脑,他们必须提前到达集合地点,等候弟兄们自动前来会齐。杜月笙送他们一泼泼的离去,望一眼精神抖擞,磨拳擦掌的张伯岐,他蓦地想起一件大事,趁着正式出发的时间还早,他折身走进古董间,开了电灯吩咐万墨林去把顾芮高叶,他的四名心腹大将请来。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鱼贯而入,杜月笙满脸堆笑,站起相迎。他连声的道辛苦,请他们坐下,刚燃着一支烟,芮庆荣便抢先报告处决汪寿华的经过。杜月笙凝神倾听,不时揷一两句,夸赞一声,等芮庆荣报告完了。他仍有不尽的感慨,喟然太息的说「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近来觉得胆气跟精神不比从前,譬如说做个汪寿华,也可以说是替天行道,是他作恶太多,自寻死路。但是我总觉得见过两面的人,眞是难以下手。老实不客气说,这桩事体叫我亲手去做,恐怕我还做不来呢。」「不曾的,不会的,」顾嘉棠连忙安慰他说:「本来这种事体就用不着你下手 。」杜月笙聊以解嘲的一笑,然后他谈到正题,他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一个来钟头,你们四位又要出动了。我晓得你们是去打商务图书馆的。打那边的万把人全是你们手下的弟兄,张伯岐先生当总指挥,你们对他的过去都不大晓得,我想趁此机会,说几桩张先生的事体给你们听听。」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的往下说:张伯岐是杜月笙的老把兄,他们结义,远在民国初年,杜月笙刚刚脱颖而出,崭露头角,正在扬名出道的时候。张伯岐则光复杭州,功成不居,一径在家乡浙江四明一带服务桑梓,卫戍地方,不时也到上海来白相相。这一位浙江嵊县籍的老革命,是浙江平洋党首领竺绍康的好朋友,精通武艺,枪法极准,早年卽有「神枪手」的美称。竺绍康是嵊县东乡富户,中过秀才,生性慷慨豪爽,扶危济困,是一位侠骨仁心,胸怀大志的人物。他愤于庚子之役,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杀戮同胞,遍地灾黎,因而邀集大批志士,组织平洋党,招兵买马,从事革命行动。他们利用四明山为基地,纠聚了好几百人,朝夕训练,准备大举。张伯岐便是平洋党的第一员大将,他曾手擒嵊县悍匪头目官朝文。宣统元年夏天,尤在上海四马路怀械谋刺清朝的两江总督端方。不料当时革命人中,有一个刘光汉受了他妻子何振的唆使,将党人的行刺计划向端方告密,于是端方临时改变路线,让张伯岐白白的守候了一天。事后端方大兴党狱,逮捕党人张恭,遣凶手暗杀竺绍康,幸而被他机警走脱。当时很少有人知道,这轰动京沪杭的一件大事,其眞正主角,还是一身皆胆,枪法百发百中的张伯岐。由于张恭被逮,党人发现刘光汉当了奸细,群情激愤,都要将他处死。刘光汉苦苦哀求,应允设法保全张恭的性命,辛亥年营救张恭运动,陈英士和现在蒋总司令部会尽了很大的力量。徐锡麟和秋瑾回国,竺绍康、张伯岐和他们时相连络,合组光复军,计划共同举事于安庆、绍兴与四明山区,从此山中的训练更加积极。光绪卅四年三月,山上的粮食快吃光了,张伯岐率领几位同志,赴嵊西采办食米,途中被嵊县的差役发现,报请驻军派一排人去逮捕,当夜把他们包围在一家小客栈里。那张伯岐却不待清军进栈,扬手一抢,便将把总李逢春打死,然后他率众突围,转瞬之间击毙击伤官兵十余人,本队则全体出险,一无伤亡。突围后张伯岐唯恐官兵一路追捕,发觉了山区的秘密,只好落荒而走,直奔萧山杭州。当时浙中官史,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动,侦骑四出,到处密布巡查关卡。张伯岐一行方到杭州车站,正要搭车逃往上海,就被杭州警局盘出破绽,全部被捕。他在杭县衙门,直承自已是革命党人,临时赶来会审的嵊县秦知县,便向浙江常备军李统领借了一队官兵,把这一批革命党人打入囚车,押回嵊县听候巡抚的批示,再行处置。这时候,竺绍康德到了密报,他派平洋党头目黄爱世和张景星,率领五十名同志,化装为各色人等,预先埋伏在清风岭曹娥庙。等囚车经过,一涌而上,驱散清军,救出了张伯岐等,回到四明山上匿居。后来因为风声太紧,张伯岐便和黄爱世化妆为工人,潜赴上海,住在英租界二马路外国坟山附近的天宝客栈,暂避风头。这家天宝客栈,就是竺绍康斥资开设,专供党人住宿连络之用的。辛亥年九月十二日,张伯岐和蒋总司令、董梦蛟、王金发、孙贯生等,奉上海都督陈英士之命,率领敢死队一百余人,由上海分批抵达杭州。杭州革命同志庄子盘奉命招待,把他们分别安置于奉化试馆跟仁和火腿栈。次日,通过方鸿声的介绍,在五奎衖李絅裳的家里,设立临时机关部。九月十四日夜十时,浙军八十一标、八十二标,发动革命,分别占领杭州各军政机关,银行银号。张伯岐他们所率领的敢死队,每队只有十五个人,其中五人执手枪,五人掼炸弹,负责进攻浙江最高军政机关巡抚衙门,第一队中有两位女革命志士,尹锐志和尹维俊两姊妹,她们自告奋勇,担任炸弹手,而身先士卒,由尹维俊掷出第一枚炸弹。俄顷之间,一连八枚炸弹轰开了抚署的头门,张伯岐一马当先,带了全队人马奋勇冲入,再由炸弹手将二门轰开,这时,正当革命军高声喊杀,二堂上的机关枪,突然喷出火花,一时硝烟四飞,弹下如雨。敢死队中有一位王常身受数伤,犹仍勇往直前,不肯退后,敢死队的英勇壮烈,使抚署守卫大为感动,他们自动的制止开枪,将枪闩夺去,至此,抚署全无抵抗。浙江巡抚增韫由后墙洞逃走,由八十二标的兵士生擒,一场夜战,杭州乃于九月十五日宣告光复。将张伯岐的英雄事述说完,顾芮高叶四条猛汉,一个个眉飞色舞,兴奋万状,但却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声响。歇了半晌,顾嘉棠方始一拍大腿,快人快语「月笙哥,你的意思我们懂。今天这一次阵仗,我们由张先生这样的大英雄,大人物来指挥,那是我们一生一世的荣耀你放心,月笙哥,我们一定绝对服从,而且向你保证,就由我们兄弟四个,负责总指挥的安全!」杜月笙很高兴,一路笑着送他们出门。小八股党四大金刚除了杜月笙的言话一句向来不听任何人的差遣,得到顾嘉棠这么明白的表示,他尽可以放心了。还没开火吓杀一四月十一日下午,敏感的上海市民,已经嗅到浓冽的火药气味,二十六军第二师的武装官兵,一队一队的从龙华开往南市闸北他们在四点钟左右分批抵达,立卽开始巡逻,布岗,使华界的气氛份外紧张,于是许多商家又在提早打烊,日落西山,暮色溶溶,大街小巷,行人渐渐的寥落,入夜,华界宛如一座死城。共产党工人纠察队的总指挥处,早就得到了情报,说是当夜将有「流氓」联合军队,向纠察队的据点进攻。总指挥顾顺章下令,八处据点一律严密防范,但是赤佬纠察队并不恐慌,反应冷淡。――自从三月二十一日他们掀起大暴动,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二十多天来工人们横行沪上,睥睨群雄,气焰高得令人难以想象,二十六军第二师那一点点兵力,全不看在他们眼里。至于说「流氓」他们一谈起来就胁肩冷笑,上海能有几千几百个白相人?而且,白相人也敢来跟械足兵精的纠察队拚命吗?然而,夜渐深沉,浮云遮月,春寒料峭中,法租界的几处预定集合地点,一队队的共进会员纷纷来到。他们身穿玄色或蓝色的短打,腰上束一条宽板带,一个个面容严肃,行动敏捷,别看他们是乌合之众,在集合场上集拢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排列整齐,秩序井然,用不着大呼小叫,发号施令,他们很迅速的找到自己的队伍。每一小队十八二十名队员,队长发枪支子弹,副队长替他们系上符号臂章,一匝白布,上面用墨笔写个大「工」字。没有一个人告假缺席,没有一个人迟到早退队长副队长向上面拍胸脯说过要领来几位弟兄,符号和枪械发完,刚刚正好,一个不少。全上海戏馆、旅社、餐厅、酒店、混堂、妓院里的案目、茶房、侍役、保镳、擦背匠、扞脚匠、小贩、伙计,全是黄老板的基层羣众,人数不下五六千。杜月笙身边的小八股党,每一股自二三千至万把人不等,张啸林自有他那一系列的群众力量,再加上浦金荣、金廷荪、傅阿发、马祥生、顾掌生、徐福生、严老九等人的徒子徒孙,独树一帜如顾竹三、顾竹轩两兄弟的「江北帮」,光是黄包车夫便有三千名之众,倘若事实需要,枪械充份,就是组织三两万大军也不为难。但是杜月笙只买到手一万二千多支枪,总指挥张伯岐调兵遣将,那一夜他们出动一万六七十人左右。法租界绝大部份的机动车辆,无条件的任由共进会征用,进攻地区路程远的,一律汽车接送。弟兄们排好队伍,鱼贯登车,马达怒吼,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一部部大小不一型式各别的汽车开出去,全都关熄了车灯。进攻南市华商电车公司的一队,出发最早,全部乘车。其余进攻闸北总工会、和闸北商务印书馆图书馆、印刷所的一路,先出发的整队而行,跟上来的搭汽车去。总指挥张伯岐,老当益壮,雄姿不减辛亥年,他亲自指挥第一路,往攻商务印书馆和印刷所。这两幢坚固的建筑,都驻有赤佬纠察队的重兵,而且两幢楼房遥遥相对,互为犄角。尤其是商务图书馆,四层楼的大厦,全部钢筋水泥,在当年宛如一座城堡,以高瓴建瓯之势,俯视整个闸北。那边是赤佬纠察队总指挥处,里面有六千条枪,而每一个窗口,都是掩护良好的射击工事。出发之前,杜月笙特地和总指挥张伯岐站在一起,他眼见自己手下四员大将,顾嘉棠、叶焯山、高鑫宝、芮庆荣,四条大汉四支枪,齐齐保定总指挥,同进同退,寸步不离。于是他一直都在欢慰的笑着。人衔枚,马卸铃,上万的共进会弟兄自法租界出发,一路静悄悄的,穿过大英地界。分批由外白渡侨、乍浦路桥、四川路桥、自来水桥、天后宫桥渡过苏州河。沿北四川路,北江西路和北河南路齐头并进,直扑宝山路上的攻击目标。费信惇果然守信,每一条通往华界的道路豁然敞开,各路全无阻碍。可是交界的地方洋兵麕集,枕戈待旦,铁丝网机关枪准备齐全,数以万计的大军方始通过,机关枪也架好,铁丝网也关牢。静悄悄的,完全按照预定的部署,上万人马分成三层,把宝山路上两幢高大的建筑,图书馆与印刷所,团团的围住。打前锋的人各就各位,各自寻好开枪攻击的地点,同时找到必要的掩护。总指挥一身都是胆,他站在第一层包围圈的第一线,手执勃郎林手枪,巍然指向天空顾嘉棠、叶掉山、芮庆荣、高鑫宝站成四方形,位置在总指挥的前后左右,在他们的后面,预先挑选的一百二十名敢死队,分列三排,准备拔步冲锋。赤佬总指挥处里,灯光明亮,人影幢幢,分明他们也是澈夜不眠,严密守卫,晓得今天夜里可能要打仗开火。张伯岐徐徐的抬起左手,就着天光,两只眼睛定定的在看表,一万多人鸦雀无声,心跳怦怦,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万多人个个都是破题儿第一遭,亲身经历这种大阵仗一个年纪经轻的小伙子,他是芮庆荣新近收的学生,蹩不住了,悄声向他旁边的人耳语:「我便急,要去撒泡尿。」他刚走到一处墙脚,拉开裤头小解;张总指挥眼看时间到了五点二十分,他高高举起的右手,砰的开了一枪,与此同时,他厉声一喝「散开!」其实,散开便是冲锋的暗号,末后一个开字还在余音袅袅紧接着,一万多人齐齐的拼命吼叫:「缴枪!缴枪!」如晴天霹雳,似澎湃怒潮,阒静如死的周际,顿时天地变色,地动屋摇,四条猛汉拥着张伯岐一马当先,一百二十名敢死队手枪齐轰,鼓噪猛冲,在他们后面尤有一万多条嗓子齐吼:「缴枪!缴枪!」枪声,吼声,步声,像平地起了阵阵焦雷!「哎呀!姆妈呀!」怒潮巨响中,忽然有人尖声怪叫,在周围的人赶紧去找,原来是正在小便的那位年轻朋友。他全神贯注,因而猛吃一吓,如今他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嘴角流出绿澄澄的胆水,出征未打身先死,他吓得一命归阴。团长调停赤佬不听敢死队一路顺利无阻,将要冲到铁门口。门里闪出一个人,裤腰带上揷一支盒子炮。他歪戴鸭舌帽。身着工人装,大模大样,跑过来质问:「喂,喂,喂,你们在这里吵点啥?」火老鸦芮庆荣跟他劈面相逢,也不答话,左手把他怀里的枪一抄右手的勃郎林,抵住了他的眉心,砰的一响,来人一个觔头往后栽倒事后方知,芮庆荣建的头功,着实不小,他一枪打死了赤佬纠察队副队长杨凤山。趁着铁门开了缝,敢死队一股作气往里冲,这时候铁门里的警卫,已经由他们的杨副队长之死,发现果然眞的打起了仗来。他们急忙卧倒,用轻机关枪和盒子炮,连连的向外面轰击。正因为他们闭起眼睛放枪,漫无目标,枪弹四飞。密如连珠,在黑夜里织起辐射式的火网与弹道,几乎要把整个门框都封住了。张伯岐一看情形不对,当机立断,下令撤退,他高声的喊「分开来往两边跑,千万记住,一定要紧挨墙角」敢死队一体遵照,墙脚是大楼上射击的死角,赤佬纠察队不管怎样从窗口往下开枪。也无法伤及下面的人一分一毫沿着两面高墙,敢死队兵分两路,遶到了大楼后头,在嘉庆里附近,由于这一面墙四层楼的窗口还不曾开枪,张伯岐喊声:「快!」一百廿名敢死队没有一个人带伤安然无恙,统统退到包围圈的第一线。喘息定了,张伯岐再下命令,他猛一回头,向后面的人说声「往楼上打!」于是,命令像水中的漪涟,一圈圈的往四面八方传递:「往楼上打!」「往楼上打!」「往楼上打!」乒乓兵乓,手枪步枪,咯咯咯咯,手提机关枪,哒哒哒哒,马克沁机关枪,偶或来一声更响亮惊人的「蓬――轰」,那是炸弹甩在石墙上。就这么乒乓兵乓,蓬蓬轰轰,轰去了晓月残星,轰出了光芒万丈的太阳,轰走了云蒸霞霨的夕阳余晖,轰得黄浦滩上人人心惊,个个胆颤。楼下在传喊:「往楼上打!」楼上也在叱喝「朝下头开枪!」枪声持久不歇。枪弹如密集的雨点,扑扑的在墙头和地面跳跃。一时但见泥灰纷飞,尘土四溅,足足的轰了好半天,双方死伤人数都在一百以上。照说共进会是仰攻,纠察队在俯射,进攻者要比防守者吃亏,张总指挥成竹在胸,部署周密,他深信「保持距离,以策安全」,把一万多人的大部队,勒限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外,使得狙击能手顾顺章部下的赤佬纠察队,一概无从施其技。所以双方才能够笃笃定定,写写意意,四层楼的每一个窗口,都堆好了麻布米袋,楼下面的共进弟兄,则利用民家房屋掩护,不时的你放几枪来,我回几枪去。一直打到九点多钟,局面转趋沉闷,这时候,二十六军第二师第五团开到,由一位精明能干的邢团长率领副官卫士,拿着一份公事,担任调停,限令在上午十一点钟以前,以军号为记,双方停火。张总指挥很客气的接待邢团长,邢团长官名震南,保定军校二期毕业,他也很尊敬张伯岐是位革命元勋,当时,张伯岐一面和邢震南寒暄,一面施眼色命顾嘉棠去打电话,向坐镇总部的杜月笙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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