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 吟罢,李商隐沉进痛苦的犹豫中了:是赴京别求新职,还是浪迹江湖,淹留江湘或者荆巴,再入新幕?他拿不定主意了。 李商隐飘泊江上,放声吟道:“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这时荆江恰值孟夏涨水季节,他便滞留荆州。 在荆州,他遇见左迁湖南观察使李回。李回是李商隐的座师,商隐曾为他草拟过章奏。商隐本想请他帮助,聘为幕僚。但是李回正遭受牛党无情打击,自顾不暇,无力援手,李商隐只好作罢。 在荆州,还遇见诗人崔珏。他也是郑亚幕僚,在桂州始安郡都督府任兵曹参军,后出任观察巡官,兼知某县事。幕府解散,他举家寄居荆州。崔珏是位很有才华的年轻诗人,他们结伴到澧县药山拜访名僧融禅师,写过一首七绝《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走在“岩花涧草西林路”上,只可惜“未见高僧只见猿”。 不久,崔珏西去入蜀,李商隐伤感地写下《送崔珏往四川》,诗云: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 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炉从古擅风流。 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崔珏走后,李商隐久久不能忘怀,也极想跟他西去四川,在“一条雪浪”翻滚的长江,逆流而上,经益州,在文君酒炉旁与相如一起饮酒,到浣花溪边与杜甫老人一起赋诗! 一天,忽然听一蜀客说,杜悰已调任西川节度使。他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杜悰是李商隐的远房表兄。杜悰的母亲是李则的女儿,是商隐的远房姑母。杜悰在元和九年娶宪宗长女岐阳公主为妻,封为驸马都尉。会昌年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寻加左仆射。大中初,出镇西川。 李商隐在穷困潦倒,无路可寻中,觉得入川投奔表兄,定会得到他的照应,聘为幕僚。他由荆州出发,沿着诗友崔珏入川路线,溯江西上,经宜昌、秭归、巴东入蜀。 舟行秭州,正逢大雨,江水暴涨,他弃舟登岸,在一个小客店暂住,情形更加凄凉。 李商隐躺在小店床上,想起自己三月初离开桂州,先在湘江、洞庭湖上漂泊,而今又在长江上,赏玩“一条雪浪吼巫峡”。经过一个夏天,现今已入秋。 窗外,秋雨绵绵,雨夜沉沉。李商隐不由得想起爱妻王氏。 她来信询问何时能归返故里?李商隐也自问自己,“归期何日?”他沉重地摇摇头,望着茫茫的夜雨:是雨遮掩了巴山,还是夜把巴山遮掩了?什么时候能和爱妻团聚,在西窗下剪烛长谈,再来回忆今天巴山夜雨的凄惨情景呢? 想起妻子的倩影,想起和爱妻团聚的情形,李商隐心里顿生暖意,轻轻地叹口气,信口长吟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如果能归返家……她们母子现住何处?是长安六姐家,还是洛阳崇让坊老宅?衮师已经三岁,一定天真可爱,出口可背诵诗经了吧?李商隐心里很内疚,孩子出世不久,自己就离开了京城!现在他恨不得马上飞到她们母子俩身边。 然而,归途何其迷茫! 春天,在桂州时,曾吟过一首诗。他把自己比为《凤》,把儿子衮师比为“雏”,诗云: 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 “新春”已经变成“新秋”,可是自己仍然没能归去享受“将雏乐”,犹如一场梦! 他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远赴桂管?为什么要溯江而上入蜀?“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崄巇?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李商隐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乡怀妻想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又想起表兄杜悰。他长得矮小,像个侏儒。岐阳公主为什么会看上他,不可想象。他头发稀疏,其貌不扬,大家都叫他“秃角犀”,却很贴切。李商隐不由得笑了。 忽然,记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为蝗旱灾害,逃难到他府上,他不仅不拯济援手,反而把她们赶出大门。表兄为人刻薄寡恩,六亲不认,自己冒然投奔,会有什么后果呢?对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经过冷静思考,李商隐决定改弦易辙,待天气放晴,便乘舟东下,急切返归故里。六 回到长安,已经是深秋季节。和爱妻和儿子团聚使李商隐心舒情畅,回忆起桂管腊梅,巴山夜雨,陪感亲切。妻子在身边,也和他共同分享团聚的喜悦。 使他陷入烦恼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宠遇日隆,对李党中人迫害变本加厉,连已经死去的李绅,还要“追夺三任告身”。他几次想到令狐府劝劝,不料一次也未得见。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来,步行从明德门进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两边栽种的槐树,一字排开,异常整齐。入秋,槐树枝叶繁茂,微风吹来,飒飒作响。 街鼓刚刚敲过,巡街的骑兵,三五成群懒洋洋地在街上走着,踏响细碎的蹄声。 来到令狐府门,湘叔正站在门首,向外张望,看见李商隐,欢喜地道: “我说今天有客人来,八郎他们不信。看看,一大早就来了一位贵客。” 李商隐苦笑笑,问道:“我哪里是什么贵客呀?令狐学士在家吗?” “有事吗?上早朝还未回来。”湘叔见商隐心事重重,脸色难看,提醒道:“商隐,这年月,谁有权谁就可以做爷爷,谁就六亲不认。别为这些事烦恼。时代不同了,人心大变样。 谁也没办法。” “湘叔,我就是为这事来找八郎,劝他不要再贬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网打尽,实在是太残酷了!” “唉!商隐呀!你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啊!你随郑亚去岭南,跟李党中人关系越发亲密,八郎已经很不满意。你再为他们说话,他会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李商隐知道个中情理,但他还是想当面跟八郎谈谈,也说说自己去岭南的原因。 湘叔见商隐不言语了,以为他已经明白找八郎是没有用的,于是道: “你从岭南寄来的信和文章,八郎没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恼怒暴跳!有一次他说露了嘴,说郑亚的遭贬,是因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并重用你。听说你还出任一个郡的太守?八郎对这事气得咬牙切齿。第二天早朝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说,‘看李商隐再做太守!非让他流离失所,无处安身不可!’所以他不会见你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原来郑亚之再贬,这里面真有自己的缘故,这使李商隐很不安,也很气愤。他更想当面向八郎质问和解释。 湘叔知道商隐脾气犟,想了想,想出一个主意,笑道: “好吧,重阳节快到了,八郎准会宴请宾客的,到时你来吧。在众客人面前,八郎不敢耍脾气。你来他不会不要面子,把你赶走。这是一个好机会。” 李商隐点头答应准来。 “不要来得这么早,傍晌午才能开宴。开宴后你来到,他不好怎么样。” 九月九日重阳节,按照习俗是要登高,还要佩带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时,不顾宣宗正在传旨,就悄悄地约请几位翰林学士来家痛饮。有位张学士调侃地问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风急天高猿啸哀’,有风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风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张学士见八郎神情认真,脸绷起来,不敢再调笑了,闭住嘴。 放朝后,他们跟着八郎一齐来到令狐府。八郎把他们引到后花园。 张学士立刻惊呼道:“八兄,这山是何时从华岳搬到贵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有银两,什么搬不来!” 原来八郎雇了许多人,运土搬石,在后花园堆筑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回小径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顶建有小亭,在绿树掩映中,如入仙境。 “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贪得无厌的人,为了吃饱肚子,什么都能干。八郎高见。不过,那风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登上山顶。 山顶上,轻风徐徐;远眺,长安都城尽收眼底。北望太极宫,金碧辉煌;东北望大明宫,绿树掩映,黄绿相间,一片绚烂;东望兴庆宫,亭台殿阁无数,又是另一番景象。 几位学士平日出门乘轿,进门坐榻,很少登高爬坡,来到山顶,已累得呼呼粗喘,走进小亭里坐下好久,张学士才得开口道: “山上之风,小弟已领教。殊不知那猿在何处?” 令狐綯举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里是什么?” 张学士走过来,向下望了许久,摇头晃脑道:“除了屋顶瓦片,还有槐树杨树和内宫中的梧桐,还有什么?” “不对,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着,招揽着嫖客。看看东市和西市,那么多商贾正在叫卖,有的声高,有的声低,有的声喜,有的声哀,其中哀者居多。他们卖的是鲜鱼鲜肉鲜果,今日之货卖不出去,明日就要变质、腐烂,这怎能不哀声‘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这比‘猿啸哀’,哀之倍矣!” 学士们都同口称赞八郎讲得有理,只有张学士连连摇头,斥责道: “强词夺理!” 学士们争论得热烈。 酒菜已经摆好,大家相互推让一番后,才连饮三杯。八郎拍了拍手,家妓们纷纷登上小亭边一块平地,弹唱起来。 酒过五巡,张学士喝得脸红脖子粗,胆子大起来,笑问道: “八兄,听说府上有位锦瑟姑娘,色艺兼备,歌舞绝伦,何不请出来一饱眼福耳福?” 八郎脸色陡变,正待发作,但见众学士都惊若木鸡,于是哈哈大笑,道: “什么姑娘?她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臭婆娘,人老珠黄,提她做甚?不足道哉!” 张学士听了不少关于锦瑟姑娘的风流韵事,八郎这么解释几句,怎么能满足他的好奇之心?他才不管八郎脾气如何,又问道: “锦瑟婆娘,听说原是温钟馗的姘妇。大诗人章奏高手李商隐也钟情过。不知八兄能否说说她后来怎么落入老兄手中的?” 八郎听得这话很是得意,嘻嘻哈哈地笑着,连连往腹中灌酒。 张学士见八郎对这事不再生气,更大胆地问道:“八兄,听说这婆娘很有些阴功夫,一般弟子非她对手。不知八兄有何妙策,有何本领,使这婆娘降服,侍候八兄这许多年?” 八郎愈发得意,愈发自豪。说句心里话,降服锦瑟,确实令他费了不少心劲儿,现在想起来,还让他生气哩。不过今日当众提起此事儿,又颇使他兴奋。在这些王孙贵戚子弟面前,能使一位烈性女子降服,确也是一种荣耀。 他又喝了两大杯酒,非常高兴,直想跳起来,当众把那酸甜苦辣一起讲出来。 就在这时,从山下跑上来一个家人,在八郎面前拱手道: “李公子商隐在前厅等候大人多时了,是否传他进来宴饮?” “不!告诉他,就说我有贵客要陪伴,没功夫见他。” 那家人点头,称“是!”退出小亭。七 李商隐按照湘叔的话,傍晌午来到令狐府上。府上仆役家人都认得他,不用通禀,走进前厅。 大厅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宴饮的影子。 李商隐好生奇怪,询问一个仆人,才知道八郎正在后花园假山上宴请宾客。 又问湘叔去哪了。说湘叔去老爷墓地上香去了。 古老的民间风俗,重阳节上坟烧香烧纸,李商隐知道,但是,八郎应当亲自去才对呀!他却让老管家代替,真是个不孝之子!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后花园走,来到园门,见胡横胡霸兄弟俩站在门边,像两个凶煞煞的门神。 他们兄弟俩自幼跟随八郎,小时候是两个书童,长大后是八郎的随从和保镖。闲着没事时,也学了几招猫拳狗腿,欺侮平民百姓绰绰有余。 李商隐还没走近园门,哥哥胡横便走上前,施礼打招呼道: “李公子,不,您也做了大官,应喊您大人或者老爷吧?请您留步。八爷有话,说没有他老人家的许可,今日任何人,连老太太和夫人都不准踏进一步。因为园中正在宴请朝廷大臣贵宾。” 弟弟胡霸更粗俗,挡住李商隐的去路,嬉皮笑脸地道: “李公子,八爷今天宴请贵宾,恐怕没有您吧?没有您,您最好还是转身回家,免得我们哥们动手费事。” 胡横不再解释,只在旁边兴灾乐祸地笑着。 弟弟见哥哥没有阻拦,胆子大起来,换成一副讥讽的口吻道: “你的靠山七郎还在汝州,远水解不了近渴。九郎随军去了北方,没人帮你了。快点痛快走开!”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蓝。狗仗人势! 幸亏有个老仆往里面送酒,答应给他通报一声,才算解围。 不大一会儿,老仆人跑出来,把李商隐拉到一边,悄声劝道: “公子,听老仆的话,回去吧。今日的令狐府不同于往日啦!八郎官大气粗,没人敢惹,没人能跟他说上话,连老夫人都气得没办法。老管家湘叔劝他几句,就要赶湘叔回老家,多亏老夫人出面,才没有被赶走。今天一大早,湘叔就去老爷墓地上香了。不然你到前厅等等湘叔,别在这里惹两条恶狗乱叫。” 李商隐无可奈何地回到前厅,看着庭院的白菊花,正在盛开,一片圣洁雪白,心想,恩师家就这么一块圣地没有变化,生长着恩师生前最喜爱的白菊花。诗人刘禹锡有《和令狐相公玩白菊》长律一首,起首云:“家家菊尽黄,梁国独如霜。”还有《酬庭前白菊花谢书怀见寄诗》。 八郎恨我去郑亚幕府,不见我,可是我当时不去桂管,滞留在京,有出路吗?妻儿老小用什么餬口?如果恩师健在,是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的,绝不会这样无情! 李商隐又悲伤又愤懑,见门前有一屏风,上面是一粉白色丝绢。他突发奇思,抓起几案上的墨笔,迅速挥动,一首题为《九日》的七律,赫然出现在屏风上。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丹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 诗写得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追念了恩师知遇之恩,是对令狐綯“官贵”而忘旧的愤怒讽刺。李商隐在诗中以“汉臣”谓恩师令孤楚,以“郎君”谓綯,以“楚客”自谓,是对去世十多年恩师的痛悼。 李商隐写罢,把笔掷于地上,拂袖而去。 日暮鼓敲响时,令狐綯把客人送走,胡横慌忙跑到主人面前,禀道: “八爷,那李……李商隐好不识抬举。他在前厅题了一首诗,把笔丢在地上,走了!您说可恨不可恨!” 令狐綯瞪了他一眼,匆匆来到前厅,见屏风上,果然有一首诗,慢慢吟咏着,觉得前四句,没写什么。把父亲比为晋朝山简,和父亲把酒共饮,这是事实。父亲喜欢白菊花,盛开时一片洁白,像下霜一样,仍然是写父亲。三四句,是写九月九日重阳节宴饮时,对去世十多年的父亲思念。 哼!想用思念父亲来打动我?你李商隐既然还记得父亲,为什么要背叛他而投靠李党?过去娶王茂元女儿,总说那和党争没关系;现在看看你的行为,跟随郑亚到桂管,加入他的幕府!你李商隐还有什么说的? 令狐綯看了后四句,不由得暴跳起来。用“汉臣”比父亲,“栽苜蓿”比作扶植才俊。第五句是指责我不学父亲扶助栽培才俊,所以才有第六句,说“空教”像李商隐这样的人穷困潦倒。 岂有此理!你不上进,走李党后门,最后潦倒穷困,你埋怨谁呀?活该倒霉!我“官贵”是我有本事!像你这样的忘恩负义之徒,以后少来我家! “来人呀!” “八爷,我们哥俩都在这里。”胡横应声答道。 “把客厅给我钉死,以后谁也不准进来!” “是!八爷。” 胡霸感到难以理解,怯生生地问道:“八爷,以后来客人,也不准进客厅吗?那客人……” “把客人引到我书房。” “以后宴饮贵宾,不在客厅……府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屋子呀。” 令狐綯确实没想到宴饮宾客到哪去,但是,他不愿意马上改变主意,让这两条狗看笑话,把眼睛一瞪,骂道: “谁让你管那么多事啦?混蛋!快把客厅钉死!钉死!” 令狐綯气哼哼地走了。李商隐全传--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一 眼见希望令狐綯荐引破灭,李商隐只好凭藉自己的才学,再次参加吏部考试,意外地被录取,授周至县尉。这是个九品下阶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曾任弘农县尉;十年后,又出任周至县尉,好像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况且,他在桂州幕府,已是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还一度署昭州太守,是正四品官! 他抑郁失意,自不消说,在由长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写下许多著名的咏史诗,托古喻今。 李商隐骑在马上,边走边翻阅《汉书》,从塞北来到鄠县境,看到汉代“丁傅”事迹,忽然想到郑光,由郑光想到郑太后,而郑太后则是当今宣宗生身母亲。 郑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后来宪宗纳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贵”,宣宗对郭太后礼遇殊薄,又怀疑郭太后参预谋害宪宗,对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乐,有一天,登上勤政楼,想自杀。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终于逼死郭太后。 这段后宫风波,与汉哀帝即位立丁姬为后的史实相类似,于是李商隐用咏史寓慨手法,创作《鄠杜马上念〈汉书〉》一诗,诗云: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这首诗揭示了宫闱斗争的内幕,讥讽了宣宗李忱“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的事实。 李商隐出任周至县尉时间不长,大中三年春就调回任京兆尹留假参军事,令典章奏,是个正七品下阶的小官,但总算能调回京都,也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与牛僧孺同族,是牛党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隐娶茂元之女为妻,与李党关系不一般,却把他挽留幕中。这使李商隐吃惊不小,不知这牛京兆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李商隐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于审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琐碎和杂繁,生活又艰苦,精神十分苦闷。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浇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抒发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 那日,牛京兆屈驾来到留假参军室。李商隐惊恐万分,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错,惴惴不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义山兄,不必拘谨,坐下。” “敝职恐有错处,请府主不吝赐教,不敢随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师椅里,“哈哈”大笑着,心里很赞赏这位名扬海内大诗人的谦恭态度,不再勉强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师僧孺,你见过吗?” “敝职见过。是在恩师幕府里的时候见过,且有诗唱和。 牛公诗写得很有功力,为人谦和,是位仁厚长者。” “啊!你们这么谙熟,真没想到。牛太师去年过世,义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还命敝职代书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兴李商隐与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觉得他出尔反尔,如同墙头草,十分不可靠,让人鄙视。 牛京兆轻轻叹口气,这个党争激烈的世道,人都学坏了,谁在台上就巴结谁;谁在台下就拳打脚踢谁,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良心!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李商隐极为敏感,立即发现,脊梁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战。 “噢?已经残春时节,义山兄怎么还冷?” “不,不,卑职皮包骨头,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真没办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谎,瞪了他一眼,不愿跟这种不老实不诚实不忠贞之人,再谈下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写出来。” 牛京兆说到这,把话顿了顿,扫了李商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隐听得要自己写文章,一块石头从心上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小菜一碟,轻松得很。 “太师家已请李公珏撰神道碑,请杜司勋牧撰志文。我想让你写祭文。只能写好,不能写差于杜司勋牧和李公珏。知道吗?他们可都是文章里手啊!” “是。” 写这种文章,李商隐最拿手,自己觉得不会比他们差,所以不愿多话。杜司勋牧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觉自己不会在他之下。不过,府主牛京兆对自己这等不放心,口气这等刻薄傲慢,渐渐惹起他的不快。 幸尔牛京兆也不愿再多言,起身径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隐把写好的《奠牛太师僧孺文》,呈给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为总得三天,李商隐才能写好祭文,奉呈上来,岂料这等快捷,皱起眉头,认为一定是应付、敷衍,态度极不认真。他把文章草草读了一遍,自觉尚好。接着慢慢地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出声地诵读一遍,不禁热泪盈眶,赞道: “好!好!把我眼泪都给骗出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义山老哥哥,你这本事从哪学来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师传授敝职的。大人,不是卑职写得好,而是牛太师德高望众,政绩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泪。” “啊!对,对,说得对。你这老家伙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溜须拍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惜哟很可惜!牛党李党谁也不喜欢你往蹄子上拍,谁也不喜欢你两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还能升官发财吗?义山老兄,懂吗?” 李商隐摇摇头,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着,耻笑这头愚驴只会写文章,一点不懂“拍马经”,可笑至极。二 暮鼓敲响,京都城门“咯咯吱吱”关闭的时候,李商隐才匆匆从京兆府出来。启夏门吏认识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个出城官吏,有时他没赶到,都还要等他一会儿。 今天,他又来晚了。门吏故意慢腾腾地推门,边推边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张望。 忽然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启夏门跑来。门吏笑了。可怜的人,不到关门时间,牛京兆是不会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会把你关在城里的。” 门吏见李商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句感谢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天天都这么忙吗?” 李商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实,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没办法。” “快点走吧,还有二三十里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马车,很快就到家。” 李商隐包了一辆马车,每天接送他进城和回家。这样花掉他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他来讲,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来得快,到家门口全黑了。小儿子衮师从门里跑出来迎接,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当这时,李商隐一天的疲劳全被冲得无影无踪,沉进了天伦之乐。 王氏在门口,喜滋滋地看着父子俩边走边说边笑。衮师不时攀着父亲的胳膊,想爬到父亲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衮!爹爹刚回来,你别缠人。爹爹能背动你吗?你几岁了?都大小伙子啦,还让爹爹背,不羞吗?” 阿衮红着脸,辩驳着,牵着父亲的手,规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脸。洗完脸,好吃饭。” 阿衮答应一声,走了。 王氏低声问道:“浔阳城咱们家好像没有亲戚吧?从浔阳寄来一封信。看那封面上苍劲笔锋,不像一般学子。”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