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因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称呼也改为令公,和幕僚们一样。 令公站定,从容还礼。 李商隐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话,此时在令公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慌乱中,脑袋里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紧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没有出现紧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气,看了看巡官,觉得好气又好笑。没有紧要事情,一大清早来此何干?傻气十足!如果精力过剩,何不回去多练习练习章奏文字,其中对仗与用典,不下苦功夫是达不到炉火纯青高度的。 他刚要张口教训,李商隐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带着颤声道: “学生追随恩师已近一年,多蒙恩师奖掖提携,亲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仅照顾学生,还照顾学生一家。学生没齿难报其万一!恩师,今学生有一请求,请恩师答应。”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门生的要求,尤其商隐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应允的,于是安抚道: “商隐,快起来讲话,为师一定答应就是了。” “学生还是跪着说。”李商隐非常固执,坚持跪说。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师,学生准备赴京应试已有多年,终没能一试身手。学生请求恩师答应明年春天赴京应试,如能侥幸中第,以报恩师训导大恩。” 令狐楚理解学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隐年纪尚幼,声名品望未达于有司(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迅速改变了原来的打算,道: “有志进取,不沉沦下僚,老夫赞成,可以赴京参加明年一月考试。赴试的一切资装费用,统由老夫准备,你就不用考虑了。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备考上,幕府里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长假,直到考试结束。去拼博一下,全凭自己的能力。” “谢恩师大恩大德!” 李商隐又叩三个响头,说话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既然是师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谢。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谢老夫啦。” 令狐楚亲手把他扶起,送出议事厅。他确实喜欢这个门生的勤奋上进肯学的顽强意志。他的门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隐这样聪明出众,才华超群者还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让他先进京去干谒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节度副使在旁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是吗?不行卷不干谒,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让商隐试一试。” “恐怕不行。” 节度副使依然没有信心。他是进士,明白干谒行卷的重要,况且连大诗人白居易当年都曾行过卷。 “商隐是个绝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现在已远远超过老夫,写得抑扬有致,对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说篇篇绝妙。” “商隐与老杜相较若何?” “并不逊于杜甫。” “但究竟不能与老杜并驾而齐驱吧。杜甫为了中进士第,‘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连老杜都需这样艰难辛苦地干谒行卷,可是最后仍然没有考中进士,而商隐……” 令狐楚沉思不语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贾餗,自己去年为儿子八郎中第求过他,送过厚礼,今年怎好为弟子再去求他呢?况且自己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 “吾意已决,请勿再言。” 令狐楚被节度副使的劝说激恼了,年轻时固执、不服输的脾气,又窜上心头。这种情形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今天早晨这是怎么啦?节度副使默默地从议事大厅前门走了出去。令狐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说出口的决定,那是不会改变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李商隐全传--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一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隐赴京应试,果然如节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没有回郓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这可吓坏了老母亲,请来东都洛阳城内的名医高手,诊脉之后,全摇头晃脑,说不清病的缘由,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开药。 老母亲没有办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进半碗。饭是颗粒不能进。一个月过去,他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连吸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羲叟见哥哥病得这么重,哭着哀求哥哥允许自己去郓城报告老令公。开始时,商隐还有力气讲话,说自己不能再给恩师添麻烦,“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师不易,商隐命薄多蹇,不该再带累恩师。”后来,只能摇头,表示不准。 商隐落第,八郎通过了释褐试,并授弘文馆校书郎。消息从京城传来时,令狐楚半晌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节度副使用力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讪讪地说起别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边,悄声问商隐的消息。 “听说他路过洛阳回家看望老母亲。我想不日就会赶回郓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摇摇头,不信老管家的揣测。商隐自尊心极强,自信心也极强,未被录取,一定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踱着,一声不语。 两个月过去了。五月的郓城春花烂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开始坐卧不宁了。 他确实喜欢商隐聪明、勤奋、博学,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试卷分数高低取人,商隐绝不会落榜的……唉!“干谒” “行卷”,这些走门子,托人情的风气,把有才华的学子都给毁了!他忽然口里吟咏道: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这是白居易的诗。诗写得再好。如同“琼琚”,也比不上公卿们的一张便条啊! 令狐楚开始后悔,自己太固执,如果听从节度副使的话,给礼部侍郎贾餗写封信,送一份厚礼,就可能不会……难道商隐落榜后,会像诗人常建那样“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商隐还在长安城? 令狐楚想到这儿,立即站起来,喊来湘叔,道:“快带些银两,去京城把商隐找回来!” “令公,商隐在洛阳家,听说病了。” “不!你去长安,让八郎帮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带回来!” 湘叔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脑袋糊涂起来。昨天还有人从京城来,路过洛阳时,听人说李商隐落第后卧床不起。去长安也行,不过要先到洛阳,去他家看看。 “现在就起程吧。看见商隐,就说是我一定要他回来。回来路过洛阳时,去看看他老母亲,让商隐跟老母亲道个别,让老人家放心,说我会像照顾亲儿子那样照顾商隐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老母亲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这是怎么啦?他偏爱商隐,这谁都知道,但今天说的这席话,却超出了偏爱,不像师父对待门生,更不像府主对待幕僚。有点像什么?湘叔只能感觉,却表达不出来。二 湘叔来到东都洛阳,直奔商隐家。 李商隐老家在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父亲死后,家境贫寒,在祖籍老家无以为生,只好迁到荥阳(今河南郑州)。为了赴京行卷和应试方便,离京都又近,于是迁居到洛阳。 洛阳是唐王朝的东都,仅次于京城长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隐家贫,只好住在城郊,租赁一处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来洛阳,都劝商隐母亲把家搬进城里。老母亲总是那句话:“等到商隐考中进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禄,再搬不迟。”今日湘叔走在农家田间小路上,又生出劝其搬家的念头。 自己身上带的银两,在城里租赁一处宅院是绰绰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钱,够老人家生活一阵子。如果商隐在家,先劝他,然后再劝他母亲,把这件事办了。 远远望见那几间茅草屋,东倒西歪,来一阵大风,真说不定给吹跑了。如果能把茅屋吹跑,那还要谢菩萨保佑。让人担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隐母亲和弟妹们压在底下,如何是好?想到这儿,有一种危机感蹿上心头,走到茅屋外,他高声问道: “羲叟!在家吗?” 羲叟在家正为哥哥的病急得团团转,听到有人问话,连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顿时眼泪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头道: “湘叔,快来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惊,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问道:“商隐怎么啦?在家吗?” 羲叟哽咽着,语不成声,抬手指着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进门槛,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隐居住之所。平时商隐不在家,羲叟就住在里面。农家屋舍四周都是农田,茅屋窗口开得又高又小,所以屋里又黑又潮湿。商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黑黄,两颊深陷,眼睛微闭,灵魂好似出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湘叔又是一惊,连忙伸手去诊脉。那脉像游丝,飘飘悠悠地浮动着,似有似无,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断开,飘向西天。 “为什么不找医生?” “找过了,医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不派人去郓城?羲叟,你为什么不去郓城送个信? 唉!——” 羲叟不语,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轻时读过医书,练过天元丹法,晓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头。商隐正在步步归西,这口气迟迟不咽,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气,使他大彻大悟,然后补之以金丹,使他尽泄心中郁塞,从西归之路回转,重新品尝人生三昧。 他伸开手指,展开双臂,做了个向天地采气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突然,“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盘上腿,双目微闭,双手手心向上,放在双膝上,高声咏唱道: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皆为爱缘生。 安心绝迹徒自动,处世忘机任事更。 触境遇缘常委顺,命基永固性圆明。 咏毕,站起,重新采气,之后又盘腿坐地,双手放膝,静默片刻,再高声咏唱同样的咒语,共做三遍。 说来神奇,咏唱第一遍时,商隐呼吸由浅变深,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第二遍时,他嘴唇微动,双眼渐渐睁开,眼神呆滞,似要说话,又说不出,蹙起眉头;第三遍时,他眼珠转动,左右张望,当望见湘叔时,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劝慰道: “不要动,有话慢慢说。先吃下这粒丹药,就会好的。” 湘叔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白绢帛,打开绢帛,里面是一粒黑色药丸,有如黄豆粒大小。让商隐张开嘴,他亲手把药丸放入口中,道: “这是一粒丹药,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会好的。” 羲叟听说要用米酒,赶紧从外间屋端来一大碗,递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并不急于给商隐服用,看着商隐吞下丹药,脸色渐渐由黑黄变成黄白,又由黄白变成红润润的,额头上渐渐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药力已经发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药冲开,让它向体内各处游弋,寻找病源。如果能找到病源,药力又会迅速聚集起来,向病源攻击。如果能消灭病源,你就好了;如果相反,未能除灭病源……命就难保了。” 商隐没有仔细倾听湘叔的解释,把米酒喝下,渐渐地眼皮抬不起来了,极力挣扎也无效,只得闭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羲叟看见哥哥平静地入睡,还有鼾声,高兴地道: “这么多天,哥哥睡觉从来也没打过鼾,总是似睡非睡,想叫他还叫不醒,真怪了。” 湘叔洗了脸,净了手,有些疲惫,吃了点饭,就在商隐床边搭起一张临时床。茅草房也没有空闲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商隐老母亲和弟弟妹妹,见商隐病情好转,千恩万谢湘叔,把他当神人供奉,可惜家里既没宽敞屋子让他休息,也没有美味佳肴供他吃,老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趁他睡熟,悄悄地把猪圈里的小猪杀了,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才算安心。三 经过湘叔采用“天元丹法”医治,李商隐的病情有了转机,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他太虚弱了,想一下子康复,实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郓城,把商隐的病情报告给令狐楚。令狐楚只是叹息,每个月都派湘叔去洛阳探望一次,并带去各种营养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转眼进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调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诏命后,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诏命难违,时间又紧迫,途中不能前往东都洛阳去商隐家。只好让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隐身体尚可,又愿意来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后去洛阳的机会不会太多,多带些银两。” 湘叔唯唯听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离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体不好,在幕府里也好调养。把我的意思跟他讲清,多劝劝。” “我能说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隐似在刻苦用功,准备赴京应试。真担心他的身体呀!学识再好,不去干谒考官,恐怕还要名落孙山。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击了。” 湘叔话中有话,商隐不去干谒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劲帮忙,他还有希望吗? 令狐楚听出老管家话中之话,但是,自己也有难处。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臣渐渐疏远,尤其跟主考官的关系并不密切,有劲儿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倾吐自己的苦衷,因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么这样顺利地中了第,得了官? 其实,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贾餗。那年贾餗之子在曹州杀了人,被关押在州衙,已经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归天平军管辖。贾餗走后门,托人来求令狐楚高抬贵手。令狐楚顺水推舟,果然贵手高抬,于是换来了八郎的进士功名。 当李商隐赴京应试,主考官贾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但令狐楚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则认为令狐楚轻慢自己,装作不知,并痛斥了李商隐,没有取他。 这事做得非常巧妙,没留任何痕迹,不仅谁也说不出什么,反而都认为贾餗公正无私,敢做敢为。 令狐楚事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又气又懊悔,但为时已晚,有苦难言。今日老管家又点这件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挥手让湘叔走。 湘叔来到洛阳商隐家,见他依然病弱不支,躺卧床上。从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隐已经整整一年时间,病得卧床不起。湘叔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劝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当把令公调任太原府之事说出时,李商隐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阳的目的,主动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这副样子行吗?只能给令公增加麻烦。” “令公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到他身边,也好帮你恢复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这样关心自己,李商隐心头一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恩师真是自己的再生父亲啊!自己没齿不忘!但是,“不忘”还不成,应当粉身碎骨报答恩情。想到这里,他已经喘息得难以呼吸了,艰难地道: “这不争气……的身子,想追随令公,报答令公大恩大德也报答不成!学生已是无用之人,只得来世相报了。湘叔,回去请转告恩师,来世我李商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恩师大恩大德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报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现今不能追随令公左右,身体康复后,侍奉令公之终生则可也!” 商隐悲哀之情渐渐平息。 湘叔又道:“老仆年事已迈,传话学舌日难,商隐可握管一书对令公之深情,以抚慰其拳拳眷顾之心。” “善哉!现在马上运笔,我要一气呵成以谢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宝端来,扶起哥哥,在案边坐好。 李商隐手握狼毫,蘸饱墨汁,略略思索,写道: …… 不审近日尊体何如?太原风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计调护,常保和平。……伏惟为国自重。 某才乏出群,类非拔俗。攻文当就傅之岁,识谢奇 童;献赋近加冠之年,号非才子。徒以四丈东平,方将尊隗,是许依刘……委曲款言,绸缪顾遇。自叨从岁贡,求试春官,前达开怀,不有所自,安得及兹?然犹摧颓不迁,拔刺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 倘蒙识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乐道,使得讳穷,则必当刷理羽毛,远谢鸡乌之列,脱遗鳞鬣;高辞鳣鲔之群,逶迤波涛,冲唳霄汉。伏惟始终怜察。 写罢,商隐已是大汗淋漓,把笔掷在案上,被搀扶到床上,躺卧片刻,问道: “湘叔,看看有什么不妥?” 湘叔边读边赞道:“不错,运笔流畅,委曲达意。‘类非拔俗’‘号非才子’等处,谦虚太过。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会这般‘绸缪顾遇’呀!” “某非才子,事实如此。应试备考多年,却落得……唉!” “中第与否不是有才与否的标志。诗仙李白终生未得中第,但是谁不承认他才华横溢;诗圣杜甫才华盖世,谁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气馁,养好病,再去应试不迟!人们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才二十一岁,不迟不迟!” 李商隐不再言语了。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可是嘴说不迟,心里却急如流火,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湘叔怕他悲伤,想转换话题,已来不及了,忽然想起锦瑟姑娘,于是笑道: “看我这记性,临离开郓城时,锦瑟姑娘来找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洛阳看你。”湘叔见商隐睁开惊诧的眼睛,盯着自己,接着道,“她让我给你带件东西。” 湘叔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袋,递给商隐。 李商隐打开绸袋,从里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阵,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询问湘叔。 湘叔见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担心他再伤感,于是道: “这姑娘,送你一根未断的琴弦,真有意思。她还让我代问你好,希望你安心养病。七郎赴京出任国子监博士,八郎是弘文馆校书郎。他俩都住在京城开化坊老宅子。锦瑟姑娘,还有一些乐伎、仆从,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两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人侍候。现在令公身边,只有九郎了。” 李商隐还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断的弦。是什么意思呢?湘叔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连锦瑟将进京,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四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隐在病情好转,能下地自由走动的情况下,瞒着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在京城,他没有去令狐府,没有去找七郎八郎,没有会见任何朋友,居住在一个僻静的小客店里。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孙山! 怀着沮丧和伤感,他回到洛阳家中,又病卧一个多月。当身体稍事好些,只身来到荥阳。 荥阳,是商隐的第二故乡,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坟上祭扫,把几年来的失意和悲伤,尽行倾吐,觉得浑身颇为轻松。然后来到荥阳刺史府干谒萧浣大人。 萧浣乃堂叔世交。当年在徐州任上,曾以宾礼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绝道:“跟随大人左右不难,但是让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实在太难太难。”萧浣挽留不住,赠送元宝十个,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归,没有收一个元宝,深受幕僚赞赏。 李商隐想起这些事儿,觉得堂叔确实是条汉子,有骨气有操守,另外又觉得堂叔做得有些过份,萧大人一番好意,不该拂人面子。今日自己来干谒,他能否抛弃前嫌,接待自己呢? “萧大人请公子进厅堂。”一个侍从宣道。 听得这声宣进,李商隐放了心。他跟在侍从后面,来到刺史厅堂,只见里面有两个人,都穿着朱色官服,坐在几案两边,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很是投机。 年轻一些的,看见商隐进来,连忙站起,笑着道: “是李义山?你的堂叔与家兄曾是结拜兄弟,我们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几杯,话很多,但还有节制,见那年长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绍,于是道,“这位兄长是给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岁,已经秃顶,眼角皱纹纵横交错,站立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副老态龙钟模样。他走到商隐面前,亲热地拍了拍商隐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写得不错。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写得也好。高门出高徒!哈哈哈!” 他边说边豪爽地大笑起来,一副大将军风度,把商隐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问道: “脸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还在吃药,今天带着诗赋文章,请两位大人赐教。” “赐什么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药,到处乱跑什么?你老家在哪,家里还有谁呀?” 萧浣一脸忧伤,代商隐答道:“他祖籍怀州河内,后来迁居本地。” “怀州李家?和当今圣上都是汉将李广的后代呀!和我家还有亲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为博陵郡王,他的母亲是兵部侍郎、东都留守卢宏慎的大女儿,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卢氏是他的三女儿。算一算,排排辈份。哈哈哈!我应当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对不对?” “果然不假!商隐,快快过来拜表叔。” 李商隐顺从地按萧浣的指点,给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兴地看着侄儿商隐,道: “我是个武夫,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古今兵书,我是熟记于心。不敢跟你比吟诗作赋,可计谋韬略,你可比不过咱。你认我是表叔,我认你是表侄儿,咱们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说。我让你做啥?我现在就说。你得代我写篇奏折表状,好不好?” 真是一个爽快人!李商隐很高兴认了这么一个爽快表叔,立刻答应他的要求。至于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却不好意思启口。脸都憋红了,还是没说出来。 萧浣见商隐老实厚道,心想凭他的才学,如果他的恩师令狐楚能够认真提携,应试这么多年,不会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这表侄儿,今天是来行卷干谒的,你还不明白吗?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携。” “噢!明白了。不过,商隐,你也不必把住进士科不放。科举的名目好多嘛,像‘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参加,无论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隐微微点点头,但是心里依然只想参加进士科考试。 崔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语,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进士出身,是参加‘明经’科考试,考了三场:先试‘帖经’,接着口试,最后答策三道。我得了个乙等。后来在吏部,又通过‘释褐试’。开始让我做太子校书郎这样的小官,不久任蓝田主薄,是个从八品小官。再后来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是从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从五品官;不久迁谏议大夫,是正四品下阶;又外调地方,任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接着回朝廷任给事中。怎么样?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种官,只要尽职尽责,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升。” 李商隐又点了点头,可应进士科考试的决心,谁也动摇不了!虽然表叔崔戎和萧浣刺史没有亲口答应为自己推荐、吹嘘,但是,都热情地鼓励他好好努力,中第没有问题,给了他无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隐囊中羞涩,生活艰辛,慷慨地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让他养家餬口。临别时,又约他进京住在自己家里,白天为干谒行卷奔波,晚上也便于读书备考。 李商隐正当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恼时,却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门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戎的深情赏识,真是绝处逢生,给了他继续奋斗的希望。五 六月,京都长安已经燥热难忍,李商隐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后花园里。 崔家没有女儿,所以后花园变成了两个公子崔雍、崔衮的天下。花园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样样皆有。还有两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在树下可以读书,可以对弈,也可以大摆酒宴。 商隐初来乍到,两个小兄弟要尽地主之谊,为李兄接风洗尘。商隐体弱多病,哪里承受得了酒力,连饮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岁,生得膀大腰圆,一身好力气。老二崔衮,小名炳章,生得细高,文质彬彬。崔戎原想叫他习文,将来当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文官,可是见哥哥整天舞枪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举上抛下,抛下举上,玩得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他也手痒痒,背着乃父偷偷地练剑,练轻功,练习飞檐走壁,练习草上飞,练习水上漂,虽然没练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还是相当可观。 小哥俩见这李兄只饮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样,心里不快,把李兄丢在一旁,任凭他昏哉悠哉,两人猜拳赌酒,痛饮起来。从日入酉时直饮到人定亥时,兄弟俩仍然未见高低。 这时,后花园小厮关童匆匆跑进来,向兄弟俩通报,老父亲崔老爷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声,没言语。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从老窖里拿,再拿五坛!快去办!” 关童知道老爷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厨师们都已睡下了呀。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到!”崔管家喊道。 关童没料到老爷会这么快就来了。 “呵!小兔崽子!你们喝酒,咋不叫老子来呀?吃独食,是不是呀?得!得!得!不听你俩解释。是不是把商隐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气,声音顿时提高。 老大连忙跑过来,跪倒地上,解释道:“爹爹,我们没欺侮他,是他太没用,只喝三杯开宴酒,就变成这副奶奶样。” “什么?你还敢顶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隐身边,亲手喂他醒酒汤。半杯下肚,商隐悠哉游哉醒转过来。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儿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饶了你俩。果然李大哥没喝多。快去搬酒来!老子要陪表侄儿喝几杯。” 李商隐醒了过来,见表叔坐在自己身边,连忙爬起,就要施礼,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礼。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着,抓过酒坛,给商隐斟酒。 李商隐又慌忙跪倒,双手举杯接酒,手颤抖得厉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大笑起来。 “看看,不叫你拘礼,你偏要拘礼。倒杯酒算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还讲什么礼仪呀?算了算了!” 兄弟俩见老父亲跟表哥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说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