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锯齿啮痕录》作者:流沙河-4

“可是他为什么要听你的意见呢?如果他以为我是一个天生的…”  “我不知道。也许特斯蒂格使他对你起了怀疑。”  如果特斯蒂格一天天对地丧失信心,莫夫一天天对他更冷淡,那末,克里斯廷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并把他所渴望的简单的情谊带进了他的生活。每天一早她来到工作室,随身带着一只针线篮,这样她的手可以和他的手作伴。她的声音粗野,用词刺耳,但她平静地讲着,文森特发觉在要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能够容易地不去听她。多半她满足于静静地坐在炉旁,望着窗外,或为她未来的婴儿做点小衣服。她是一个销头笨脑的模特儿,学得很慢,但极想讨好。她很快养成了在她回家之前为他做好晚饭的习惯。  “你不必找那个麻烦,西思,”他告诉她。  “一点不麻烦。我能做得比你好。”  “那你一定和我一起吃吧产“当然。妈妈照顾孩子们。我喜欢留在这儿。’文森特每天给她一法郎。他明白这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但他喜欢她作伴,把她从洗衣桶旁拯救出来的想法使他感到高兴。有时候,如果他得在中午出去一趟,那末他就在晚上画她,画到很晚,她也就不必烦心回家了。他喜欢在咖啡的香味中,看到一个亲切的女人俯身在炉子上的情景中醒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一个家,他感到这个家十分安适。  有时候,克里斯廷会毫无理由地留下来过夜。“我想今晚睡在这儿,文森特,”她会说,“行吗?”  “当然,西思。你喜欢留下就留下。你知道我高兴有你陪我。”  尽管他从不要她做什么事情,但她养成了为他洗被单、补衣服和代他买点小东西的习惯。  “你不懂怎么照料自己,你们男人,”她说。“你需要有个女人在身边。我敢说你在买东西的时候一定受骗上当。”  她决不是一个好管家,许多年来在她母亲的屋子里懒散惯了,根本想不到什么整齐清洁。  她心血来潮地照管家务。这是她第一次为她喜欢的人管理家政,她津津有味地做事……当她记得该做的时候。文森特高兴地看到她什么事情都肯做,从来没有要责备她的念头。因为她不再日以继夜地弄得疲惫不堪,所以她的声音不那么粗野了,鄙俗的字眼从她的词汇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她没能学会控制感情,一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大发脾气,声音又粗野起来,使用着那些文森特自从做小学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下流字眼。  在这种时候,他把克里斯廷看作是他自己的漫画,他一声不响地坐着,静待暴风雨平息下来。克里斯廷有着同等的耐心。当他的画全画坏了,或者她忘记了他所教她的动作、姿势摆得别扭的时候,他就会大光其火,怒气简直要把墙壁震坍。她让他骂,不多一会儿,平静又恢复了。幸运的是他们俩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里发怒。  在他画了好多次,完全熟悉了她身体的线条后,他决定画一张正式的习作。那是米什莱的一句话启发了他: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孤独绝望的女人?他让克里斯廷禄体在炉边的一段低低的木头上摆姿势。他把那段木头变成树桩,加一点草,画成户外的景色。然后他画克里斯廷:瘦骨嶙峋的手搁在膝头上,面孔理在细瘦的手臂中,稀薄的头发纷乱地披在背上,球形的双乳直垂向无肉的小腿,平坦的双足不着实地落在地上。他把这画叫做《悲哀》。这是一幅一个榨干了生命精髓的女人的图画。画下,他题了米什莱的话。这习作花了一星期,耗光了他的钱,到五月一口尚有十天。屋里还有够吃二、三天的黑面包。他不得不停止画模特儿,这使他受到了挫折。  “西恩,”他说,“在月底前,我恐怕没法再请你做模特儿了。”  “怎么啦?”  “钱没有了。”  “你是说没钱给我?”  “对。”  “我没事可做。我反正来就是了。”  “但是你必须挣钱,西恩。”  “我能弄到一点。”  “如果你整天在这儿,那么就无法再洗衣服了。”  “……嗯……别担心……我能弄到一点。”  他让她再来三天,直到面包全吃光。到月底还有一个星期。他告诉西思,将上阿姆斯特丹去看望他的叔叔,回来后会到她家去看她的。他在工作室里干了三天的临摹,光喝水,没有感到太痫苦。第三天下午,他到德·博克家去,希望能尝到茶和蛋糕。  “喂,老朋友,”德·博克站在画架前说,“请随便坐。我要一直画到别人约我吃饭的时间为止。桌上有几本杂志。请仔细看看吧。”  但是没有一句话提到条。  他知道莫夫不会见他,而他羞于向叶特求助。他宁愿饿死,也不想求特斯蒂格,自从后者在莫夫面前说了他坏话之后。不论他是多么绝望,他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手艺之外,可以另找别的手艺来挣几个法郎。他的老仇人——热病又发作了,他的膝盖生了关节炎,只得躺在床上。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盼望泰奥的一百法郎能提早几天寄来的奇迹出现。泰奥要到月初才领薪水。  克里斯廷在第五天下午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文森特睡着了。她弯身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红胡须下面的苍白皮肤和羊皮纸股的干裂嘴唇。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上,摸到有热度。她查看平时放食物的架子。上面连一粒干的黑面包屑或一颗咖啡豆也没有。她走出去。  大约一小时后,文森特开始梦见在埃顿母亲的厨房里,看到她常常为他烧煮的豆。他醒来,发觉克里斯廷在炉子上的锅里搅拌东西。  “西思,”他说。  她走到床边,把凉凉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红胡须沸烫。“别再骄傲了,”她说。“别再扯谎吧。如果我们穷,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我们在酒窖里相遇的第一个晚上,你不是帮了我的忙吗?”  “西思,”他说。  “现在你躺着。我回家拿了点土豆和菜豆来。都是现成的。”  她在盆子里把土豆捣碎,旁边放点绿色的菜豆,坐在床上喂他吃。“既然你钱不够,为什么还要每天给我呢?要是你挨饿,太不好了。”  在泰奥的钱寄到之前,他只能忍受困苦,即使是几个星期也只能如此。出乎意外的慈善使他受不了。他决定去看特斯蒂格。克里斯廷把他的衬衫洗干净,但没有熨斗把它烫平。第二天早晨,她给他一点面包和咖啡当早饭。他出发向普拉茨广场走去。污泥斑驳的靴子有一只后跟已经脱落,裤子打过补钉,肮脏不堪。泰奥的上衣太小。一只旧领结歪斜在头颈的左边n头上戴一顶外国派的软帽,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凭他少有的天才弄来的。  他沿着雷伊恩火车站的铁轨走去,绕过树林的边缘和开往斯赫维宁根的蒸汽车的车站,朝市中心走去。微弱的阳光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贫血症。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自己。他在一个难得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机会中,象海牙人看到他一样地看到了自己:一个龌龌龊龊、激进退遇的流浪汉,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没有人想收留他,病魔缠身,身体虚弱,举止粗鲁,穷愁潦倒。  只有最华贵的店铺才有可能在普拉茨广场开张营业。文森特害怕冒险进入这个三角形广场。他以前从来没有认识到,他和普拉茨广场竟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古皮尔公司的职员们正在打扫。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凝视着他。这个人的家族控制着欧洲的艺术世界。为什么他却如此叫人发呕地走来走去呢?  特斯蒂格坐在楼上办公室的书桌前。他正用一把握柄镶嵌玉石的裁纸刀开拆信封。他注意到文森特的低于眉毛水平线的两只圆圆的小耳朵;卵形的脸八颗部开始瘦削下去,在结实的下巴处变乎凸出;头发乎整地覆在左眼上方的头顶上;一双又绿又蓝的眼睛,探索地盯住他,但并未表明什么意向;埋在胡须中的丰满的红红的嘴,被胡须弄得益发红了。他简直弄不清楚,文森特的脸和头是丑呢还是美。  “你是今天早晨店里的第一个顾客,文森特,”他说。“有何贵子?”  文森特说明了他的窘况。  “你的生活费呢?’“已经花光了。”  “如果你用钱毫无打算的话,你别指望我会鼓励你。每个月都有三十天,你每天不能超过该用的数目。”  “我没有乱花钱。我的大部分钱都花在模特儿身上。”  “那末你就不应该雇请模特儿。你可以画自己,这样便宜得多。”  “不画模特儿,是在毁灭一个人物画家。”  “别画人物。画点牛和羊。牛羊不需要你付钱。”  “如果我还没有感觉到牛羊,我是没法画的,先生。”  “不管怎么说,你不应该画人,你没法出卖人物速写。你应该画水彩画,而不是画别的。”  “水彩不是我的媒介物。”  “照我看,你的画是一服麻醉剂,你为了想摆脱无能作水彩画的痛苦而服用着。”  一阵沉默。文森特想不出回答的话。  “德·博克不用模特儿,虽然他有的是钱。我相信你金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画是出色的,他的画价不断地在提高。我一直在等待你能把他的某些扭力注入你的画中。但是等不着。我真的失望了,文森特,你的画仍旧是粗野浅薄,有一点我敢保险,那就是你决不是一个艺术家。”  文森特熬了五天的、难忍的饥饿,突然猛刺他膝部的筋络。他籁然地在一张手雕的意大利式椅子上坐下。他的声音消失在地空空的饥肠里,无法找到。  “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先生?”他等了一等问道。  特斯蒂格拿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帕,擦擦鼻子、嘴角和下巴上的胡子。“因为我对你和你的家庭负责。你应该正视现实。如果你行动得快,现在你还有时间来得及挽救自己,文森特。  你不是一块艺术家的料,你应该找到在生活中的适当位置。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画家。”  “我知道,”文森特说。  “我之所以反对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你开始得太晚了。如果你从孩子时就开始,那本现在你的作品便会出现某些特质。但你已经三十岁了,文森特,你应该成功了。我在你这样年纪时已经出山了。如果你没有才能,你怎能希望获得成功呢?更糟的是,你怎能证明接受泰奥的接济是正当的呢?”  “莫夫有一次对我说:‘文森特,只要作画,你会成为一个画家。’”“莫夫是你的表兄;他对你客气。我是你的朋友,请相信我,我更是一片好心。在作尚未发觉整个生命已经偷偷溜走之前就放弃吧。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你的真正的工作,并取得成功,你会回来感谢我的。”  “特斯蒂格先生,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买块面包已经有五天了。但是如果单单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来向你借钱的。我有一个模特儿,一个穷苦的患病的女人。我无法付给她我应付的钱。她需要钱。我请求你在泰奥的钱寄到之前借我十个后。我将还给你的。”  特斯蒂格站起身来,凝望窗外地中的天鹅,这是原来宫殿里的喷水池中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感到疑惑不解,文森特为什么要迁居到海牙来,而他的叔叔们在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和巴黎开店。  “你以为要是我借给你十个盾,就是帮了你的忙,”他说,没有转过身来,他的手背放在艾伯特亲王式上衣的后面。“但是我认为不借给你是对你帮了一个更大的长。”  文森特明白西思买土豆和菜豆的钱是怎样挣来的。他不能让她继续供养他。  “特斯蒂格先生,毫无疑问,你的话很对。我压根儿不是一个艺术家,也毫无才华可言。你用钱来鼓励我是很不聪明的。我必须立即开始自食其力,并找到生活中的适当位置。不过看在我们旧日的情谊面上,我请求你借我十个盾。”  特斯蒂格从他的艾伯特亲王式上衣里掏出一只票夹,找了一张十盾纸币,一言不发地递给文森特。  “谢谢你,”文森特说。“你太好了。”  他沿着保养得很好的街道——街上整洁的小砖房雄辩地向他说明了安稳、舒适和悠闲——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哺响自语:“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朋友的,有时候必然会有争吵。半年之内,我不想再看到特斯蒂格,不跟他讲话,不给他看我的画。”  他拐入德·博克家,想看看畅销的画究竟是什么样的,德·博克的防力究竟是什么,可是没有如愿。德·博克坐着,两脚翘在一张椅上,在看一本英国小说。  “喂,”他说,“我真感到无聊得很,没法画一根线条。技把椅子过来,谈谈天吧。现在抽雪茄恐怕太早了一点吧?听到什么新闻吗?”  “让我再看看你的油画,肯吗,德·博克?我想找找原因,为什么你的画卖得出去,而我的不行。”  “才华,老兄,才华,”德·博克说,懒洋洋地站起来。“那是天赋。你要求就有,要末就没有。我自己也没法告诉你天赋是什么,我尽画些不中用的东西。”  他拿来半打装着画框的油画,轻快地谈论着,文森特坐着,燃烧的眼睛盯牢那乏味的描绘和情趣。  “我的画比他好,”他对自己说。“我的画比他真实,深刻。我用一支木匠用的铅笔所表达的内容,要比他用整个油画箱所表达的来得多。他所表现的都显而易见。他在画完一切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为什么人们给他赞美和金钱,而拒绝给我面包和咖啡的代价呢?”  文森将离去的时候,喃喃自语:“那屋里有一股消耗性的气氛。德·博克的单调和浮夸压抑着我。米勒说得对:‘与其拙劣地表达,倒不如保持沉默为好。’”“德·博克能够保持魅力和金钱。我则过着真实和困苦的生活。那并不是一条致人于死地的道路。”  他看到克里斯廷在用湿破布擦工作室的不泥板。一块黑手帕给住头发,汗珠在她脸上的痘疮疤里闪烁。  “你弄到钱了?”她问,从地板上抬头望着。  “对。十法郎。”  “有一个有钱的朋友多好呀,不是吗产“是的。这是我欠你的六法郎。”  西恩站起身来,用黑围布擦擦脸。  “现在你什么也不必给我,”她说。“在你兄弟寄钱来之前不必给我。四法郎对你来说是不够用的。”  “我能过得去,西恩。你需要钱。”  “你也需要呀。我告诉你我们该做点啥。我留在这儿,直到你收到你兄弟的信。我们就吃这十个法郎,就象是属于我们俩的。我能想办法比你多维持几天。”  “那摆姿势怎么办呢?我没钱付你呀。”  “你可以给我睡的和吃的。那还不够吗?这里很暖和,我不需要去干活,把自己弄得生病,我呆在这儿够高兴的了。”  文森特拥抱她,把她的稀薄的、枯黄的头发从前额问后持平。  “西思,有时候,作差不多创造了奇迹。你几乎使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去拜访莫夫。他的表兄允许他进入工作室,但在文森特来得及看到之前,赶快把一块市蒙在斯赫维宁根油画上。  “你要什么?”他问,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我带来几张水彩画。我想你也许能抽一点点时间看一看吧。”  莫夫神经质地一心一意在洗一捆油画笔。他已经三天没有到他的卧室去了。在工作室的长椅上断断续续的睡眠,没有能够使他恢复精神。  “我不是一直有兴致来指点你的图画的,文森特。有时候我感到十分疲倦,你最好等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对不起,莫夫表兄,”文森特说,向门口走去。“我并不想打扰你。也许明天晚上我可以来吧?”  莫夫把画架上的布拉掉,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话。  第二天晚上,文森特又来的时候,看到韦森市吕赫在那儿。莫夫濒于神经质的精疲力竭状态。他抓住文森特的到来寻开心。  “韦森布吕赫,”他嚷道,“这就是他的模样。”  他一下子拿出他的聪明的模仿绝技,使劲地把脸拧出条条粗陋的线条,把下巴拼命向前翘起,装出文森特的脸形。那是一幅绝好的漫画。他向韦森市吕赫走去,眯着眼睛抬头瞧着他说:“这就是他讲话的样子。”他神经质地用文森特惯常的粗野的声音咕咕映峡地乱讲。韦森市吕赫大叫起来。  “唤,象极了,象极了,”他嚷道。“凡·高,这就是别人看到你的样子呀。你可知道你是一头如此美丽的动物?莫夫,把你的下巴再那个样子地翘出来,搔搔你的胡须。真迷人。”  文森特目瞪口呆。他缩到屋角里。口中发出他自己也听不出是他自己的声音。“你们要是在伦敦的街上度过多雨的夜晚,或者在博里纳日的旷野里度过寒冷的夜晚,忍饥挨饿,无家可归,发着热病,那末你们的脸上也会有那难看的线条和沙哑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韦森市吕赫离去。他一走出房间,莫夫便踉跄地走向一张椅子。他的孩子气的热狂使他感到十分吃力。文森特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最后,莫夫看到了他。  “噢,你还在这儿?”他说。  “莫夫表兄,”文森特冲动地说,脸拧成莫夫刚刚漫画化的那个样子,“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错了什么,对我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莫夫无力地站起来,把一瓣头发往后直流“我不赞成你,文森特。你应该自食其力。你不应该到处向人乞讨,败坏见·高家的名声。”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后说:“特斯蒂格来看过你了?”  “没有。”  “那末你不想再教训我吧?’“好吧。”  “很好,让我们握手,彼此不要感到不快和厌恶吧。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我对你的感恩之情。”  莫夫好一会儿没有作答。后来他开口说:“别记在心上,文森特。我很疲劳,精神不佳。  我尽力帮助恢。你带着速写呜叩“带着。不过这不是时候……”  “给我看看。”  他用熬红的眼睛仔细观看,批评说:“你画得不对。完全不对。我感到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出来。”  “你对我说过,我只要画,就能成为一个画家。”  “我把你的生硬错看成了有力。如果你真的想学画,那你必须从头学起。角落里的煤箱旁边有几只石膏像。如果你高兴的活,可以画画。”  文森特茫然地走向屋角。他在一只白石膏足部模型前坐下。好一会儿他没法思想或行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速写纸。-.根线条也没法画。他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画架旁的莫夫。  “怎么画呢,莫夫表兄?”  莫夫砰地倒在一张长沙发椅上,充血的眼睛马上闭了起来。“特斯蒂格今天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张作品。”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大声说:“那末是特斯蒂格了!”  莫夫打起轻轻的呼噜,没有听到他的话。  过了片刻,痛苦减轻了一点。他开始画足部模型。他的表见过了几小时醒来时,文森特已经画好了七张。莫夫象猫般跳起来,就好象没睡过,冲到文森特旁边。  “让我看,”他说。“让我看。”  他看着七张画,连声重复遭:“不!不!不!”  他把画全撕得粉碎,把碎纸片扔在地上。“同样的生硬,同样的浅薄!你不能依样地画下来吗?你不能把线条画得肯定一点吗?难道在你一生中,一次也不能如实地描绘吗?”  “你听起来象个美术学院里的教师,莫夫表兄。”  “如果你进过几个美术学院,那末你现在也许会懂得怎么画画了。把那只脚重画一遍。  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它画成一只脚!”  他穿过花园,走进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吃,回来后又在灯光下画他的油画。夜晚的时刻过去了。文森特把脚画了一张又一张。他画得愈多,对放在他面前的不讨人喜欢的石膏模型愈感到厌恶。曙光偷偷地溜进北窗的时候,他面前已经难下了许多张画。他站起身来,心烦意乱。莫夫又一次看着他的速写,把它们揉成一团。  “不好,”他说,“一点也不好。你违反了绘画的全部基本法则。好吧,回家去吧,把脚带走。要一遍又一遍地画。没有画正确,就别回来!”  “我决不干!”文森特大叫。  他把石膏模型摔进煤箱,撞得粉碎。“别再向我提起石膏,因为我受不了。只有在没有活人的手脚可画的时候,我才会去画模型。”  “如果你是那样想的话,”莫夫冷冰冰地说。  “莫夫表兄,我决不能接受不论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死板的体系的束缚。我要根据我自己的气质和个性来表现事物。我应该按照我所看到的那样,而不是按照你所看到的那样,来描绘事物。”  “我不想跟你再多罗苏了,”莫夫以一个医生对一具尸体说话的腔调说。  文森特在中午醒来的时候,看到克里斯廷和她的大儿子赫尔曼在工作室里。他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脸色苍白,一双鱼绿色的眼睛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小的下巴。克里斯廷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哄他木吵。他还没有学认字。他羞怯地向文森特走过来,因为他总是提防着陌生人。文森特教他拿笔,画牛。他感到很开心,很快就亲热起来。克里斯廷拿出一些面包和乳酪,他们三人就在桌上吃饭。  文森特想起了凯和美丽的小扬。他感到喉咙便住了。  “今天我感到不舒服,所以你画赫尔曼吧。”  “怎么啦,西恩?”  “我不知道。肚里在翻腾。”  “你以前怀孕的时候,也有这样感觉吗广“也有过,但不象这一次。这次更难受。”  “你该去看看医生。”  “到免费诊疗所去看医生是没有用的。他们仅仅给我一点药。药不起作用。”  “那你应该到莱顿的公立医院去。”  “……我想应该去。”  “乘火车去不远。明天早晨我陪你去。荷兰各地的人都上那医院看病。”  “他们说那医院好。”  克里斯廷终日躺在床上。文森特速写男孩。晚饭时他送赫尔曼回到克里斯廷母亲家,把他留在那儿。一清早他们搭火车去莱顿。  “当然你会感到不舒服,”医生检查了克里斯廷和问过她一连串问题后说。“孩子的位置不正。”  “有办法吗,医生?”文森特问。  “噢,有的,我们能给她动手术。”  “情况严重吗?”  “现在还不。只要用镊子把孩子翻一翻。不过,那得花点钱。不是手术费,而是住院费。”  他转向克里斯廷。“你有存款吗?”  “一法郎也没有。”  医生无可奈何地叹声气。“往往是这样,”他说。  “要多少钱,医生?”文森特说。  “不超过五十法郎。”  “要是她不动手术呢?”  “根本没有可能度过难关。”  文森特想了片刻。为科尔叔叔作的十二幅水彩差不多要完成了,那将有三十法郎。他再从泰奥的四月份生活费中取二十法郎。  “我负责付钱,医生。”他说。  “好。星期六上午带她再来,我亲自动手术。现在还有一件事,我还不清楚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也不想知道。那不属于医生的职责范围。不过,我想应该正告你,如果这位小太太再回到街上去游荡,那末半年之内就会送命。”  “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了,医生。我向你保证。”  “太好了。那末我们在星期六上午再见吧。”  几天后,特斯蒂格来访。“呀,你还在画。”他说。  “是的,在画。”  “你邮寄还我的十法郎收到了。你至少也应该亲自来谢我一声吧,这是我私人借给你的。”  “要走好长一段路呢,先生,天公又不作美。”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路就不长了,”文森特不作答。  “文森特,你竟这样没有礼貌,这使我对你产生反感。这就是我对你缺乏信心,不能收买你画的道理。”  文森特坐在桌子边上,准备另一场战斗。“我想你的收购应该与个人之间的争论和不睦毫不相干的,”他说。“我认为这不应该凭我而应该凭我的画来决定。让个人的反感来影响你的判断,并不是公正的。”  “当然不是。只要你能画出一些卖得出去的、有点就力的东西,那我是太高兴把它们放在普拉茨广场出售的。”  “特斯蒂格先生,一个人苦心经营、并注入某些个性和感情的作品,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或根本卖不出去的。我以为首先不想取悦每一个人反而使我的画显得更好。”  特斯蒂格坐下,没有解开大衣的钮扣,没有脱下手套。他两手迭在手杖柄上坐着。  “你知道,文森特,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想卖掉你的画,而宁可靠别人来养活。”  “我很高兴能卖掉一幅画,但是,当象韦森市吕赫那样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一幅你以为卖不出去的作品说:‘那很逼真,要是我,亦会画的。’使我感到更加高兴。尽管钱对我是具有极大的价值,特别在目前,但对我来说,主要的东西还是创作一些严肃的东西。”  “这适宜于象德·博克那样的有钱人,但显然不适宜于你。”  “绘画的基本原理,我亲爱的先生,与一个人的收入毫无关系的呀。”  特斯蒂格把手杖搁在膝上,向后靠着椅背。“你的父母写信给我,文森特,叫我尽量帮助你。很好。如果我真的不能收购你的画,至少我能给你一点实际的劝告。你穿着那些说也说不象的破烂走来走去,是在糟蹋自己。你应该买几件衣服,注意一下外表。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凡·高。还有,你应该跟海牙的上等人来往,而不应该老是与做工的人们、下层阶级混在一起。你似乎有逐具之根。别人常常看到你在最可疑的地方出入,限最可疑的人们为伍。如果你有这样的行为,怎么还能希望取得成功呢?”  文森特从桌角上走过来,站在特斯蒂格的面前。如果还有挽回这个人的友谊的机会,那末就在现时现地。他搜索枯肠,想找到几句柔和的、感人的话。  “先生,感谢你帮助我的好意,我要诚心诚意地回答你。我没有一法即可以花在衣着上,也没有办法挣一法郎,怎么能够穿得体面一点呢?  “在码头、街道和市场、候车室和公共场所逛荡,不是开心的消遣,艺术家除外!因此,一个艺术家,与其参加一个有漂亮女人的茶会,倒不如在最肮脏的、却有东西可画的地方寻找题材。与做工的人打成一片,当场写生,是极粗野的事,有时甚至是桩肮脏的事。推销员的派头和衣钢对我是不合适的,也不适合那些不需要与绅士淑女交谈、向他们出售奢侈品而赚钱的人。  “我的位置是画吉斯特洞里的挖掘者,我一直整天地画着。在那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恰好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我很自在,并开心地作画。当我穿着好衣服的时候,我所要画的劳动者便会害怕我,不信任我。我的绘画目的是要使人们看到值得一看的东西,看到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如果我有时为了作画而牺牲社交礼仪,难道是不对吗?我和我所要画的人们打成一片是降低了身分吗?我到做工的人和穷人的家去,在工作室里接待他,是降低了身分吗?我认为这是职业的需要。那就是你所谓的糟蹋自己?”  “你很顽固,文森特,不想听听能帮助你的老人的话。你以前跌过筋斗,你会再一次摔筋斗。你一定会重蹈覆辙。”  “我有一只能画画的手,特斯蒂格先生,不管你怎么劝告,我不能停.比画画。我问你,自从我开始画画那天以来,我有过怀疑、犹豫和动摇吗?我想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奋力向前,我在斗争中逐渐地坚强起来。”  “也许是吧。不过你是在为一场失败的事业而奋斗。”  他站起来,在腕部扣上手套的扣子,戴上高顶丝帽。“莫夫和我要使你再也拿不到泰奥的钱。那是使你恢复理智的唯一办法。”  文森特感到胸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岗裂。如果他们从泰奥的一边来向他进攻,他就会吃败仗。  “天啊!”他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做?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致使你们要对我这样做?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坏事,你们竟要毁掉我?就因为一个人与你们意见不合,就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这正当吗?你们不能让我走自己的路吗?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们。我弟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了。你们怎么还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呢?”  “这是为了你好,文森特,”特斯蒂格说,走了出去。  文森特一把捞起钱包,直奔闹市区去买一个足部石膏模型。叶特在尤尔布门街应声开门。  她看到他,吃了一惊。  “安东不在家,”她说。“他对你很生气。他说他不想再看见你。嗅,文森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感到难过!”  文森特把石膏足塞在她的手里。“请把这个交给安东,”他说,“并告诉他,我深为抱歉。”  他转过身去,刚要走下台阶,叶特把充满同情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斯赫维宁根完成了。你想看看吗?”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莫夫的画前,那是一幅描绘一条小渔船由马拖上海滩的巨作。他明白是在观看一幅杰作。马是些驾马,可怜的、被薄待的老骛马,有黑的,白的,棕色的;它们站在那儿,耐心顺从,温驯,安静,毫无别的念头。它们还得把这条沉重的船往上拉最后一小段路,活儿差不多结束了。它们喘着气,浑身汗下,但并不抱怨。它们老早——许许多多年以来就这样过来的。它们早已失去生活和干活的念头了,但是,一旦明天它们不得不到皮商那儿去,那末,就去吧,它们是早作准备的了。  文森特在这幅画中看到了一条深刻的、实际的哲理。那告诉他:“含辛茹苦,无怨无悔,这是唯一可行之道,这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必须学会的一课、人生难题的解决方法。”  他离开房子,心神爽快,感到一种讽刺性的高兴:那个给他最厉害一击的人,竟也就是那个教会他如何逆来顺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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