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传-92

盛宣怀以前虽没有见过醇王,但醇王信任的一个门客“张师爷”,却早为盛宣怀所结纳,逢年过节,必有礼物,不一定贵重,但样数很多,而且常常有新奇之物,显得情意殷勤。张师爷对盛宣怀颇有好感,所以在他未见醇王以前,特别关照两点。第一,醇王跟恭王不同,恭王认为中国要跟西洋学,醇王不以为中国人不如洋人。第二,醇王虽然好武,但自己觉得书也读得很好,诗文都不差,所以说话时要当心,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人家以为他但明武略,并无文采。盛宣怀心领神会,想起素有往来的工部尚书翁同龢,身为帝师,与醇王走得很近,常常吟诗唱和,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诗稿来,念熟了好几着,以备“不时之需”。在府中抚松草堂,大礼谒见了醇王,自然是站着回话,略略报了覆历,静听醇王发问。“那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王爷的话,电报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全靠活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如此而已。”醇王听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话,不免另眼相看,便即问说:“你也读过兵书?”“在王爷面前,怎么敢说读过兵书?不过英法内犯,文宗显皇帝西狩,忧国忧民,竟至于驾崩。那里如果不是王爷伸武,力擒三凶,大局真不堪设想了。”盛宣怀略停一下又说:“那时有血气的人,谁不想湔雪国耻,宣怀也就是在那时候,自不量力,看过一两部兵书。”所谓“力擒三凶”,是指“辛酉政变”时,醇王受密命在热河回銮途中,夜擒肃顺,到京以后,又主持逮捕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那是醇王早年很得意的事,听盛宣怀提到,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宣怀在想,当年英法内犯时,如果也象去年那样,由大沽口到天津架设了电线,大局就完全不同了。”“喔,”醇王很注意地问:“你倒说其中的道理。”“有了电报,就是敌暗我明了。兵贵神速,制胜的要诀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洋人刚刚上岸,两眼漆黑,全靠他的器械精良,往前硬闯。可是他的耳目不灵,就可以智取,譬如他们有多少人?枪炮有多少?打算往哪一路进攻?我们打听好了,发电报过来,就可以在险要之处,部署埋伏,杀他个片甲不回。““啊,啊!”醇王不断握拳,仿佛不胜扼腕似地。“僧忠亲王的神武,天下闻名,八里桥那一仗,非战之罪,当时如果有电报,洋人决不能侥幸。”“我想想。”醇王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来,“照你的说法,洋人的兵轮来了,如果炮台挡不住,一上了岸,行踪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简直是寸步难行了?”“是!王爷真是明见万里,有了电报,不但洋人内犯,寸步难行,就是海口的炮台也挡得住。譬如说,登州到大沽口,沿线如果有电报,就可以把洋人兵轮的方向、大小,还有天气好坏,逐段报了过来,以逸待劳,有备无息,哪里会有挡不住的道理?”“嗯,嗯。这道理也通。”醇王问道:“电报还有什么用处?”“用处要自己想,中国人的脑筋比洋人好,所以想得到的用处比洋人多。不过利用电报也可以做坏事,所以请王爷千万记住,将来管电报的人,一定要是王爷信得过的亲信。““喔,”醇王问道:“怎么能用电报做坏事?”“要防到捏造消息。”盛宣怀说,“打仗的时候,谎报军情,是件不得了的事。”“说得不错,这一层倒真要当心。”醇王又问:“用电报还能做什么坏事?”“有。”盛宣怀想了一下,“我说个笑话给玉爷听。”在他人看是笑话,身历其境的人却是俗哭无泪。数年前有个姓胡的候补道,被派到外国去当参赞,无意间得罪了同僚,一个姓吕的庶务,在使馆经手采买,营私舞弊,为胡参赞在不经意中所揭发,于是公使以此人“水土不服”为理由,奏请调遣回国,仍回原省候补。京中照准的公事一到,吕庶务方知其事,私下打听,才知道是吃了胡参赞的亏,自然恨之入骨。这姓吕的城府极深,表面声色不动,对胡参赞的态度,一如平时,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国,是由于胡参赞多嘴的缘故。临时之时,问胡参赞是否要带家信?万里重洋,难得有便人回国,使馆同事都托他带家信,带物品,胡参赞如果独成例外,显得彼此例象有什么芥蒂似地,所以也写了家信,另外还买了两个表,托他顺便带回国去转寄。姓吕的是捐班知县,原在江苏候补,胡参赞家住吴江,密迩苏州,因此,信上虽写了吴江的地址,并且关照只需托民信局转递即可,而姓吕的情意殷勤,特为跑了一趟吴江,拜见胡参赞的封翁,大谈异国风光。胡封翁心系远人,得到这些亲切珍贵的信息,自然很高兴,也很感激,写给胡参赞的家信中,对这位“吕公”盛赞不已。姓吕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走动得很勤。胡参赞也常跟姓吕的通信,竟结成了至好。此人之谋报复,是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的,但采取什么手段,却需看情况,视机会而走。不过他也深知情况愈了解,机会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认为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会有机会。果然,机会来了。这机会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所了解的情况,胡封翁在家具有绝对的权威地位,全家亦无不重视“老太爷”的一言一动,有一次胡封翁“发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已闹得天翻地覆。姓吕的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肚子里做功夫。几经考虑,定下了一计,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两年前的夏天,天时不正,疫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几个人,胡封翁并未感染时疫,只是年纪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个,内心不免抑郁,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吕的便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胡参赞,细述胡封翁的颓唐老境,却又劝慰胡参赞,“为国宣劳,自有天助”,全家孝顺,对老人照顾得极周到,何况还有朋友在,缓急之济,必当全力相助,胡参赞大可放心。估量这封信已寄到了胡参赞手里,同时判断胡参赞亦已接到家信,所述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话绝无矛盾时,他发了一个电报,只有八个字:“老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参赞自然深信不疑,所谓“速定行止”,意思是催他回来奔丧。胡参赞便向公使陈明,公使电奏:参赞丁忧,请予开缺。并声明派何人代理参赞的职务。哪知电奏到达上海之日,姓吕的又发了一个电报,更正前电。可是已经奏了丁忧开缺,却无法更正。胡参赞吃了一个哑巴亏,只有请公使备文呈报总理衙门,转咨吏部备案,否则将来到了胡封翁寿终正寝时,胡参赞连发丧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绝后的笑话。醇王由于这个笑话的启发,想到了许多事该警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电报亦是如此,非得托付给很妥当的人不可,否则机密容易外泄。”他说:“疆臣窥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况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先弥缝,那一来朝廷的号令不行,国将不国,太可握了。”听得这话,盛宣怀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时觉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惧,只让他想到电报的好处的必要。于是他略想一想答说:“王爷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们知识浅薄的人所能及。不过由王爷的开示,宣怀倒想起西洋的一个法子,不知道有用没有用?”“什么法子?”“就是密码。”盛宣怀答说:“现在汉字的电报,每个字四码,有现成的书,照码译字,那是明码,如果事先约走,码子怎么拿它变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码,或者减多少码,只有彼此知道,机密就不容易外泄了。”“原来还有这个法子!”醇王问道:“这个加码、减码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比‘套格’方便得多了。”所谓“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张厚纸。使用的方法是,通信双方预先约定,用多大的纸、每页几行、每行几字,其次是看用哪种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处?然后就要花心思了,犹如科场考试的“关节”那样,把要说的一两句话,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废话之中。收信的人,将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来的字,连缀成文,就是对方要说的话。“套格”确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来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子里有墨水,嵌字贵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绝不知其中的奥妙,第二,是不能畅所欲言,数百言的一封长函中,也许只说得五六句话。“比较起来,加码、减码就方便得大多了。”盛宣怀又说。“还有一层,套格一定要预先做好,送交对方,加码减码,只要先有一句话的约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码本,当然头两个字要用明码,不然对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密码本了。““这话我不大懂。”盛宣怀字杏苏,醇王很客气地称他,“杏翁,请你说清楚一点儿。”“是。譬如说吧,王爷交代我‘天地玄黄’四个密码本,实际上是交代一句活,‘天’字减一百二,‘地’字减三百三。‘玄,字加一百二,’黄‘字加三百三。到得王爷给我密码时,头两个明码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数码都要减三百三十,原码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实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这个码子的字,才是王爷要用的字。”“那么,旁人只要知道了加减多少,密码不就不密了吗?”“是,是!王爷一语破的。”盛宣怀答说:“所以最保密的办法,就是自己编一本密码本,不按部首,随意乱编。这个密码本一样也可以加减数码,密上加密,就更保险了。”接着盛宣怀又讲了许多使用电报的方法与诀窍,譬如象“洪状元”——洪钧发明的韵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两个字来表明月日,如“寅东”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东为“一东”,当然也可以再加上时辰,“寅东寅”为正月初一寅时,第二个寅字与第一个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会弄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醇王完全为电报着迷了,“杏翁,”他说:“你能不能把电报怎么发、怎么收,演练给我看看?”“王爷怎么说‘能不能’?王爷吩咐,宣怀自然遵办,不过先得预备预备。”“要预备多少日子?”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盛宣怀计算了一下,允以五日为期。辞出王府,立即遣派专人到天津,调了两名电报学堂的教习,带同得力学生及工匠,运用收发报机、发电机之类,在醇王府中,临时架线,布置妥当,恰好是第五天自设的期限。醇王府的范围很广,花园题名“适园”,正厅名为“颐寿堂”,是恭王所题,内悬同治后帝御笔“宣德七德”的匾额。这是极严肃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杆”,不便再设电杆,所以在颐寿堂后拉线,一端通往堂东的风月双清楼,一端通往抚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风月双清楼写了一通很长的电码交发,盛宣怀亲自在抚松草堂照料,收到电码,交由丙名学生分译。这两个学生程度很不坏,电码更是熟得不需翻书,便能识字,一个念,一个写。盛宣怀站在他们身后细看,只见写的是:“京华盛冠盖,车马纷长衙,十日黄尘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见林壑疏,朱邪开名园,别在城西隅,东风二三月,杂花千万株,俯檐弄嘉禽,出沼窥文鱼,追陪竟日夕,暂欲忘簪据。此少荃相国春日游适园诗也。即录送风月双清楼。九思堂主人。”“少茶相同”指李鸿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别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这句诗竟不成话说了。盛宣怀便指着字面问:“这是不是错了?”“不错。”“可是意思不通。”笔录的那学生想了一下,将“女足女足”四字涂去,另写了“娖娖”二字。盛宣怀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电报新书”中,并无“龊”字,所以醇王用测字法,写成“女足”。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个小小的变通办法,醇王对于自己初次使用电报,遇到难题,而能应变,且为人所接受,证明他的变通办法是行得通的这一点,非常得意。同时电报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可靠的,也是可亲的了。这使他记起许多往事,有些得自传闻,有些则是亲身的经历。清宫中对秘密通讯的方法,一向重视,尤其是在得失荣辱,甚至生死存亡,决于俄顷的紧要关头,能够运用独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在他的记忆中,早年听说过康熙未年夺嫡的许多故事,有的使用“矾书”,有的用罗马字代替满洲话的“字头”来拼音,“九阿哥”胤■的门客中,有一个是“东正教”的教士,因而发明了用俄文拼音来表达满洲话,传递反抗雍正的信息,虽为雍正截获了,却不知说些什么?因而胤■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终是个谜。醇王亲身所经历的是“辛酉政变”。那时肃顺等人将两宫太后与诸王隔离开来,尤其是对恭王,监视更严,以至于不得已用太监安德海使一条苦肉计,伪装他犯了严重的过失,痛责一顿板子,打发回京,实际上是携带两宫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当时有电报,能用密码通信,调遣神机营到热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里带人到旅舍,将肃顺从他的姨太太身边接起来那种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就这样,由于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进言,说盛宣怀同前总办电报局的差使,极其要紧,且亦无人替代,不宜对他有所处分。而况就算他有过失,能将电报办好了,亦足以将功折罪。同时李莲英亦一再说盛宣怀如何有良心,一定会感恩图报,如何能干,可资以为耳目,终于使得慈禧太后决定将刘坤一的奏折“留中不发”,只是由总理衙门给了北洋一道咨文,饬令盛宣怀不得干预招商局局务。获知了这些内幕,胡雪岩在内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数年以来,他虽看出盛宣怀机诈百出,不是个好惹的人,但总觉得此人还个成气候,无需过虑,而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劲敌了。“将来上海。天津的电报一通,盛杏苏在管这件事,消息比我们灵通,已经占先一着。”胡雪岩对汪推贤说:“这还在其次、更要防他在电报上动手脚,弄些伪消息、伪行情过来,一相信了它,岂不大上其当。这一点,你要格外当心。”“我知道。”汪惟贤答说:“电报学堂我也有熟人,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也弄它几套密码出来,行情我们自己报。”“不错。将来丝的行情,一定要自己报。”三元宝街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上海已略感厌倦于酒绿灯红,脂香粉腻的宝森: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一乘蓝呢的大轿在等候,另外一匹顶马、两匹跟马,四名兵丁,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四散排开,挡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宝森登岸。船家将船泊稳,搭好跳板,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伸出一条粗竹杆,捏稳两端,高及腰际,宝森以竹杆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头,立即便有一个穿是极体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来。宝森在上海也见过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斋,捐了个候补知县,作胡雪岩的清客,专责是接待宾客。“森二爷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森二爷路上还舒服?”“舒服得很。”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看过往辐辏的行人,不由得赞叹:“都说杭州是洞夭福地,真是名不虚传。”“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满目凄凉,惨不忍睹。”杭州经两度战事,毁坏独重,善后复兴之功,推胡雪岩为首。做清客捧宾客以外,亦须不忌捧东主,但以不着痕迹为贵。听得这话,宝森连连点头,“雪岩之有今日、实在是积德之报。”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径以雪岩相称。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古应春坐蓝呢轿,由顶马引导前行,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元宝街”等候。“元宝街”满铺青石板,足容四马并行,街中突起,两头低下,形似元宝,因而得名。不过,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的“财神”之号的俗气的街名,只是为了便于排水,当然,四周的阴沟经过细心修建,畅通无阻,每遇夏日暴雨,它处积水两三尺,元宝街却只要雨停,便即水消。由望仙桥到元宝街,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竞有一人多高。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穿过门楼,抬人二门歇轿,胡雪岩已站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森二爷,”胡雪岩拱拱手说:“一路好吧?”“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托福,托福。请里面坐。”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案巢大书“积菩衍庆”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模写的《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想其中当是家词。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当瞻拜。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还要见见老太太。”“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森二爷刚到,先请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廓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室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参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请过桥来!”宝森跟着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进门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间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了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按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他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齐,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摹地里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他脸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子里的积滞都消了……”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觉得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鳞,湘军水师的领袖。洪杨失败,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嫉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了,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醒,消闲如鹤。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下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准就非倒媚不可。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为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目,每一发炮,烟气迷目,甚或坍毁。”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祯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查,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兵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需带兵将帅就地白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伏,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划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晌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需另筹财源。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爷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冰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国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了。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象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室祯接任江督。丁宝祯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祯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祯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默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祯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话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竞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于是他加捐了一个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了他军需总局总办的肥差。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轰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榄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时,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此奏一上,慈槽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纳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磷显一显威风。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入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回任大概不会了。”“那么是准来呢?”“当然是曾九帅。”“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延以后用人就难了。”宝鋆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呢?”“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望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菏,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歉疚,因而深为赞成。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政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需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室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的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德太后万寿的日子了。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夫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为啥?”“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 ‘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两方面钩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威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胡雪岩惊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邵小村名友赚,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材,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他问。“是啊!”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编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赚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了,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我倒先请问你,” 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这还用你问?”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儿应春,你说,如何是好?”“当然只有不即不离。”“也就是一切照常?”“是的。”“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后,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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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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