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嫌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砖躇说,“只怕还不够。”“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至少一百二十万。”“审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是左大人?““当然!”“造轮船?”“不是!西征的军饷。”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碍愣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按月拔本,分六期拔还。”“到时候拿什么来还?”“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我阜康钱庄担保。”“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截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活,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大招摇。不妥,不妥!“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帐。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 “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大吃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浦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西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西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关。”“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钦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么,”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好!再说第二件。”“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通过古应春的翻译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那么,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胡先生的词令很精采,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惜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规定,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这等于已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达成了协议。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让,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第一、借款总数,关平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司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司,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选出印票以外。 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需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惜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此篇终)编后小语胡雪岩自杭州城破,王有龄自缢之后,又转倚左宗棠为靠山,前后周旋,煞费苦心,为其镇压太平军效力。其后,他向洋商借得巨资,助左宗棠办洋务和镇压捻、回起义,一时成为中外瞩目之人。因而胡雪岩得左宗棠的出奏保荐,终将成为一名亦官亦商的“红顶商人”。至此,作者已为胡雪岩由“传奇性”地飞黄腾达,直至“戏剧性”地中落破产,打下一绝妙的伏笔。欲知雪岩在其商事达于巅峰并临近衰落之际的骄横奢侈、芜淫无度的生活情景,以及激烈的官场倾轧和权贵间的复杂争斗,请见高阳先生继《胡雪岩》(上、中、下)、《红顶商人》之后的又一力作:《灯火楼台》(亦为本公司出版)。《灯火楼台》胡雪岩全传——灯火楼台一出将人相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问讯旅况。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斯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没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官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密伦。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椎贤谈正事。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人朝以后的境遇,“帘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玉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为啥顿不长?”“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原来新疆回民起义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民起义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夏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走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饮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偿付“兵费”五百万卢布,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汉口,以及松花江至伯都呐贸易自由。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廉署理出使大臣。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即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明朝的所谓“延议”。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召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 虽非。 铛入狱, 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走了“斩监”的罪名。不过,朝廷亦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章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纪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修订崇约。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走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九百万。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峰相对。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睡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僚”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是啊。”“你听哪个说的?”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走日子了。”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得住的。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刻关照杨帅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捡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货”辟瘟丹、虎骨本瓜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刑部主事,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捞起袍衬下摆,打算要请安了。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换了衣服再说。”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更换便衣。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相互作了辑,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地,抱着拳文绘绘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馆贤良寺。”“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还好,还好。不过……”徐用仪微蹩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不大好。”“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浅交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是的。”“还有呢?”“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为今管户部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人阁办事”。 自然是管兵部,宝鋆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知道的,为今听徐用仪提到宝鋆,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声音也低了。“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什么路子?”“是这样的……”“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明白。”“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古应春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明天看东西。”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上,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象李兰荪、翁步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徐用仪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尚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升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不错。”“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 ‘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在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么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怏,涣然而释。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了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一早去等他。”“那么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不,不!没有这个道理。”“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鋆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走次日上午看货。“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紧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了一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