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传-82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进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然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元渊源,人地生疏,大不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他说:“杭州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说得是,说得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给芗翁道谢!”“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这……”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清军打仗,为求克敌致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禁止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唯有惭愧而已。”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率直些。“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夺回了杭州城,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朝廷征战,分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官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这两年几度激战,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洪,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见他踌躇的神气,随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那么,藩库呢?”“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认雪翁。”“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这,这笔帐怎么划法?”“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砚,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地。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地。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亲切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搪塞。”“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 ‘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一努嘴。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分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是!我尽快赶回来。”“那么,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是的!明天一早动身。”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工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胡雪岩没有工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要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好的。”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义尽,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内,小张主外。”胡雪岩看看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早康不日复’,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藩司衙门的告示呢?”“到复业那天再贴。”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的是,弄几十袋米摆在哪里。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那么,”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汤里来,火里去,唯命是从。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庄我是外行,工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时候胡先生不肯责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不要紧。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我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法不可。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而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帐,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严参。”“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清的帐。外面的话听不得。”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小张却还有话问。“胡先生的算计真好。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样的新存户呢?”“长毛!”胡雪岩说,“长毛败了,银子带不走,非要找个地方去存不可!”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太平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胡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的态度:“事情决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话去动脑筋。动啥脑筋,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我明白。不过……”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空手而回。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你告诉他:决不会泡汤。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胡雪岩停一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户头我们不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象有点前后不付。不过此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提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怎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不过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刘不才说。“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唯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大家,问心无愧,那就什么都不必伯。时候不早了,上床吧!”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激动。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在在都是疑问,实在令人因惑之至!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刚刚夺下,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伕。听着那自远而近“笃、笃、嘡,笃、笃、嘡”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和感激,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无比恬适之感。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法留在床上。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悄悄下地,可是小张已经发觉了。“胡先生,你要作啥?”“你没有睡着?”“没有。”小张问道,“胡先生呢?”“我也没有。”“彼此一样。”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还安静,蒋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所效验了。”“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工夫?”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梆子没有?”“听到了。”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伕老周没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他问,“这老局多大年纪?”“六十多岁了。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可惜,“刘不才说, ”只是打更!““三爷,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我打算邀他来帮忙。”“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来啥。”“我派他管仓库。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到时候去巡查就是。”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样盐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天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很满意地说,“刘三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盐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诀窍。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此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瑞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太平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州一带退去,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击,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用不着怕!”“不过,路很远,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勉强可以。”“贵管家呢?”“他恐怕不行。”“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他们去做。”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驿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快。”紧急驿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马。“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然后与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袁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进行。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行。下午三点钟到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关。“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恳切相劝。“胡大人,我说实话,你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力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么样?”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当然。不会耽误你者的工夫。”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无争战,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索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得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多了。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棠这条路子了。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部部堂”,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采,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丢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大帅传见。”“是的。请引路。”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中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进门一看,一个矮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地,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需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谈谈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地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贴,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于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察。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句话辩白。”“你说。”“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自然是援军。”“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计想催他来,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饯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病,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你也很读了些书啊!”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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