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传-78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恩,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蛙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千。”“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千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他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不是清闲,是无聊。”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喷喷地顺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饶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拾头回顾,“倒(一)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呗息着,一仰脸,千了一碗。“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他说:“啥事情不开心?”“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 慢慢来。”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为哈?”“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钢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槁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好啊!”张胖子很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填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烟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魂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惜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千,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看你别的菜不吃,发牙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著答道:“我那位老把兄秸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者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偎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偎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入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他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是的。”“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昔了!”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前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大,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钱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钱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干言万语并一句:对不起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是的。”“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什?”“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那么,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同。“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少重的咒,都下会应了。”“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井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唯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照这样说,大可一千,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张胖子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间。胡雪岩原就订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者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台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五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蹿了起来。”“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怎么呢?”“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我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要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遣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日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是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佰,“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交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的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盘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夭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兼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项呢?“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救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到了!浙江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 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需动问。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者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夏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当然打算过。只有效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以见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如果有条件的呢?”“什么条件?”“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们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间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幄,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何用说道理?打仗也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夭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夭之忌?”“那么,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兄,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他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汗士、好农、好工,只有好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好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被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公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饯庄和阿洋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子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只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锡子。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只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大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只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只锅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退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洋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持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锡于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什么时候?”“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那么镯子怎么还在你千里呢?”“这就是雪岩做人,本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子,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享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大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叫你心里舒但。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货店怎么样交出去?”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了给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大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展”了。七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乌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渠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儿岁?”“十七。”“生日当然是三月初三。时辰呢?”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生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洋,也立刻就着慌了!“ 哪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嚏。”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上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间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工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间他:“张胖于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滋滋地问道:“那么,他来做啥呢?”“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生意,不好谈别的。”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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