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了?““八天了。”“这是哪里?”“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没有消息。”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叫她阿巧姐吧。”“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擦眼睛。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我现在精神很好。”“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这句话的意思根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叔,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做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旁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微、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阿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里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地。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地,恣意鉴赏。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陆,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得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比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那怎么行?”“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饮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经与英国领事夏福礼交涉,商定尽量避免与外侨发生冲突。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彼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夭,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帐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为清军攻下,三天以内就要,因为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我看他们不会太久,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了。”“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理。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是让她回避的意恩,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潮着纵声大笑。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是妖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需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工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哪个照料?万一病势反复,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问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萧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情,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 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么,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气。”“不会的。你说好了。”“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的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可不走,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话锋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的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了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局势混乱,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房,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述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