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传-56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屠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说妥当了才敢走。”“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来!”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竟一个也不曾找到。“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我想过了。不要紧的。”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办了它。”“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大不妥当。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今天就走。”“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怎么样?”“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你真是木头人!” 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那么,灵不灵呢?”“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触机’不足为据。“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没有,就算了! 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还是张九官。““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一起下船。二十七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户,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七姑奶奶的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那么,你是怎么办呢?”“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听说是一万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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