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传-54

“是的,有同伙勾结。”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对!”嵇鹤龄很兴奋他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慢侵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动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恃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上午到木读。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喔,那么阿巧姐呢?”“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知道。在吴趋坊。”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桔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它却有朝气,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下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帚,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杭州跟金华人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你已经晓得了。”“晓是晓得,不太清楚。”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不一定,要着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为什么呢?”“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唉!”阿巧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这还不是气话?”“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者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口家去,是不是?”他问。“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道,“慢慢,慢慢!”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里,你自己去挑。”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七姑奶奶通文墨?”“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你是说地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 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大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稿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紧事写信,寄到金阎栈转好了。”二十六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在投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怎么回事,老古!”“阿巧姐呢?”“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怎么样呢?”“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烦说两句。”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渎去谈过?”“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有话,怎么不告诉我?”“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果,派去的人下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事情大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兴奋。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怎么闹翻了?”“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上楼掀帘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白板对煞”作何解。“你是怎么来的?”“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那么三叔呢?”“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好比听大书。”“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这个人真有趣。”“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喔!”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抢真叫俏!看上去年纪轻了十几岁。”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是在家吃饭?”“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你这身衣服,”古应春说,“陆芝香或许不在乎,在何学使一定看不顺眼。”“我懂,我懂!”刘不才说,“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数。”“我在想,”胡雪岩说,“将来刘三爷跟官场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里去的机会都有,有个功名在身上,比较方便得多。我看,捐个官吧?”“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胡雪岩很机警,听出刘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则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样,不过自己也不过“州县班子”,不能替刘不才捐个“知府”,所以这样说道:“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说逢关过卡,要讨个情,一张有官衔的名帖投进去,平坐乎起,道弟称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说话很多了。”“小爷叔的话不错,我也想捐一个,捐他个正八品的县丞,”“那也不必,都是州县班子好了,弄个‘大老爷’做做。”接着胡雪岩的话,那边笑了;七姑奶奶手里捧着一瓶洋酒,高声说道:“各位‘大老爷,请上桌吧!”“啊呀!”古应春突然说道,“我倒忘记了,有位仁兄应该请了他来。”“谁啊?”胡雪岩问。“裘丰言。”“喔,他也来了。这可真有得热闹了。”胡雪岩笑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摇摇头:“不过今天不必找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谈。”生意上的许多机密,只有他们俩可以知道,连刘不才都不宜与闻,因此饭桌上言不及义,只听刘不才在大谈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马戏,马背上的金发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别人倒都还好,英蓉初涉洋场,听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断他说:“哪有这样子不在乎、不顾脸面的?我不信!”“百闻不如一见。”胡雪岩说,“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晓得”对的!“七姑奶奶的兴致也来了,“明天我们也去看一场,”“女人也许看吗?”“女人难道不是人?为啥不许!”“有没有女人去看?”英蓉问她三叔。“有,有。不但有,而且还跟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三叔又要瞎说了。”芙蓉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这话我绝对不信。”“我话没有说完,你就怪我!”刘不才说,“我说的是西洋女人。”古应春衔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亏得脸转得快,才没有喷到饭桌上,但已呛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静下来。“小爷叔!”七姑奶奶也笑着对胡雪岩说:“我们这位刘三爷跟‘酒糊涂’裘大老爷,真正是‘宝一对’,两个人唱双簧似他说起死后来,简直把人肚肠都要笑断。我情愿每天备了好酒好菜请他们吃,听他们说说笑话,消痰化气、延年益寿。”“你倒真阔!”古应春笑道,“请两位州县班子的大老爷做清客。”“我倒想起来了。”七姑奶奶问道:“刚才你们在谈,是不是刘三爷也要捐个官做?”“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槽通洋务,现在刚正吃香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有人会借重,真的挂牌出来,委个实缺。七姐,那时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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