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传-44

胡雪岩没有听懂,追问一句:“你说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吃了酒又来信口开河,杜撰故事了。”嵇鹤龄笑道:“从未听说过有此一部律例。”“自然是游戏笔墨,但也不无道理。把大妇的妒心,刻画得无微不至。”裘丰言笑道:“天下凡想纳宠的男子,都当一读。”“那么,”胡雪岩很感兴趣的说,“你倒讲讲这部妒律,是怎么回事?”“分吏、户、礼、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绝妙好词。”“我念几条来听听!”裘丰言点点头,喝了口酒,来了一个“响铃儿”在嘴里咀嚼得“嘎吱、嘎吱”的响,念念有词的默诵了一会,忽然笑道:“想起来了,你念两条你听,是兵部的军律:”凡妇见夫人妾房言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挥扰,不作嗔状,引例未减,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狮吼之声。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见识不到。‘“这几句四六是胡雪岩听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晒衣’,大煞风景,”他说:“真个该打手心!”“再有一种罪名,就不轻了!”裘丰言又拉长了声调念:“凡妇度与夫正值绸缨之际,忽唤妾起,嘱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一句话未完;胡雪岩大笑:“好个‘擅调官军’,应得何罪?”“杖一百,发边远充军。”“这未免太重。”嵇鹤龄也笑了。“你说太重,人家以为‘宥以生命,犹为宽曲’。”襄丰言接着念判词:“酣战方深,浪子春风一度,金牌忽召,夫人号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想想也是。”胡雪岩问道:“象内人那样,不晓得犯什么‘律’?”裘丰言想了想说:“有这么一条,‘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与实违’,‘盗名有禁,功令宜遵’!”“你不要瞎说!”嵇鹤龄觉得裘丰言的玩笑之谈,有碍他的调停之职,所以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那位弟妇,决不是那种人,要替雪岩置妾,既非‘名与实违’,更不是‘盗各’。你说的妒律,全不适用。”裘丰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极其见机,“原是不经之谈,”他说,“胡大嫂的贤德,不必自夸,亲友无不深知。”“家家有本难念经……”“雪岩!”嵇鹤龄抢着问道:“你那位新宠,如今怎么样了?”胡雪岩当然没有骗他的道理,老实答道:“好好在湖州。”“还顶着你的姓?”“当然。”胡雪岩忽然发觉嵇鹤龄的态度,与自己不尽符合,便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不过你们了。”“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料理这件‘风流官司’。”“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从了。”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说到这后,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他说道:“我不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这就谈不下去了。”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对了!我也是这话。”“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罚我,罚我!”“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祸首了。”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象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唉!你不晓得我的处境。”嵇鹤龄说,“如果你们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后怎么还有脸见老伯母?”“决不会!”胡雪岩的语气很坚定,“决不会有什么反目之事。事缓则圆,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如何?”“叫我有什么话说?”嵇鹤龄报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对弟妇生什么意见,听她的劝。”“能听一定听,不能听我也不会让她咽不下气去。”话说到这里,至矣尽矣,彼此都不再谈,饭罢看灯,深夜归去。胡雪岩只当没事人似地,依然有说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谈这一天的游踪。到了第二天,瑞云来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鹤龄的委托来传话的,说胡雪岩的态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圆满结局,请胡太太放心好了。这是宽慰的话,胡太太不明就里,只是看丈夫毫无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间人的传言。到了动身那天,胡雪岩带着一女一婢上路,当夜在北新关前泊舟,父女俩灯下吃闲食说闲活,做父亲的刻意笼络女儿,把个梅玉宠得依依不舍,一直不肯上床。“梅王”,胡雪岩认为时机已至,这样问道:“你晓不晓得爸爸的苦处?”梅玉点点头:“爸爸一年到头在外头,自然辛苦的。”“辛苦在其次,每到一处地方,没有人照应,是最苦的事。不过,这一趟不会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那……”梅玉答道,“以后爸爸出门,我陪你好了。”“好倒是好,只怕办不到。”胡雪岩说,“梅玉,我说句话,你会不会动气?”“不会的,爸爸,你尽管说。”“我是说老实话,在家是女儿好;出门是儿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东走西,一定带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带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别人会说闲话,哪有个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这个辛苦。所以只好偶尔一次。”梅玉不作声,只拿忧愁的眼光,看着她父亲。“我倒问你看,假使到一处地方,有人能代替你来服侍我,你觉得怎么样?”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觉的答道:“那自然好罗!”“乖!”胡雪岩愉悦的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儿。”于是第二天胡雪岩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弯一弯,再直放松江。“咦,爸爸,”梅玉不解而问,“怎么忽然想到湖州去,为啥?”“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这话越发令人困惑,“为我?”十五岁的梅玉,情窦初开,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许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弯一弯?这样一想,顿觉忸怩万状,脸也红了,心也跳,话也说不清楚!这一下轮到做父亲的感觉诧异,回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梅玉起了误会。这是个令人好笑的误会,但他不敢笑出来,然而此时也不便深谈,因为梅王心神不定,不能去细想他的话,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于是,他说:“是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个主意。”原来是这样!自己完全弄错了,想想有些惭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亲发觉她的误会。还好!她看不出她父亲有何异样的表情,一颗心放了下来,定定神问道:“爸爸,什么事要我拿主意。”“说来话长。等吃过饭,我慢慢跟你细谈。”饭罢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天倒又快黑了,彤云密布,大有雪意,胡雪岩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大块羊肉,恰好有人猎获野味经过,胡雪岩买了一只雉鸡、一只野鸭。这顿晚饭就非常丰盛了。“今天还不错!”胡雪岩举杯在手,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出门都是这样子舒服!今天是因为有你,我的兴致比较好,有时候要赶路,错过地方,荒村野岸,什么也没有,就只好冲碗酱油汤吃冷饭了。”父亲出门是如此苦法!梅玉心里好生疼怜,虽未说话,手中那双筷子的动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拨着饭粒,却不送进口去。“你吃嘛!”胡雪岩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在她碗里,“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娘不晓得我在外头的苦楚,你该晓得了?”梅玉点点头,她并不觉得苦,只是她父亲说苦,她也就隐隐然觉得行路难了。“梅玉!”胡雪岩急转直下他说,“你是我的大女儿,但我当你儿子看待。现在我湖州有个人,要你去看看,你说好,我就留下来,你说不好,我叫她走!”梅王一时不解所谓,转一转念头才知道所说的“有个人”是什么人?她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父亲在湖州娶了个人,问她母亲,母亲反叱斥她“少管闲事”,如今听父亲是这样子说,倒有些不大相信。“真的?”是问那人“人”的去留,真的凭自己一言而决?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说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我……”梅玉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只想帮父亲的忙,却苦于无从表达,愣了一会才问:“是怎么个人?”“她叫芙蓉。”接着,胡雪岩便大谈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却芙蓉,就不会想别的念头了。谈到最后,胡雪岩问道:“梅王,你说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梅玉答说,“爸爸,你怎么跟她认识的?”这其中的曲折,做父亲的就不肯细说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说我每次到湖州,没有个歇脚的地方,没有个照料起居的人,应该立个门户,做大生意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足为奇。”胡雪岩又说,“我看她人还不错,而且人家讲的话,也是实在情形,就接了她来住。不过讲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儿谈过,等你答应了,才能算数。”再一次提到这话,使梅玉有受宠若惊以及感惧不胜之感,“怎么说要我答应?”她摇摇头,“我哪里敢来管爸爸的事?”“你不敢管,我还非要你管不可。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层层往下说,“第一当然要告诉奶奶,奶奶答应了,还要你娘答应。你娘答应了,我还要问你,我不愿意家里有哪个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懂。”梅王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难过。”“就是这话罗!我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为奶奶最听你的话,你娘也不能不问你的意思。所以将来要你从中说话,事情才会顺利。”梅玉从来没有为人这么重视过,自觉责无旁贷,当时答道:“爸爸这么说,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讲。”“你预备怎么讲法?”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说她是好人,蛮可怜的。”“怎么好法呢?奶奶问你,你见过没有,你怎么说?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去看了她再谈。”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六阿姨对这些事上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心里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去一趟,马上来接你。”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女儿。”“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的身分,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不是说过,我好难!”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你说!”“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也要姓得成才行呀!”“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菜请我女儿吃。”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在芙蓉那里。”“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平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见了姨娘怎么叫?”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娘叫啥?”她问。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她姨娘呢!”“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我服侍我,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在喊:“抬进来,抬进来!”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娘!”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丝绵袄能不能穿!”“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娘照应!”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号姨娘照应”,则照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耳。“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这件丝绵袄看!”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我不要!”“一样的。”胡雪岩很快的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象一双友爱的姊妹花。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想明天就走。”“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者遇着了如来佛。”“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架不住。”“哪一招?”“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往。”“那么,你的意思呢?”“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就。”“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决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亏。”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胡雪岩听了这话,颇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进一步能帮人的忙一定帮。做生意脱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点留难,就可以影响全局,因而更不愿得罪官场。在这方面他颇下过潜察默会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与乙原无芥蒂,但如有人传说,乙如何如何与甲不睦,结果连甲自己都胡里胡涂,真的当乙不够朋友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虽常引以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后道人是非。 不愿轻听,可是他无法期望别人也象他这样明智,所以这时不能不作辩白。“那么,雪公,你倒说,龚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亏?”“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龚家父子不但不曾吃亏。而且我还帮了他的忙。”接着胡雪岩把买洋枪一案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给王有龄听。王有龄一面听,一面不断的点头,认为胡雪岩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相当采贴。接着由洋枪谈到湖州的团练,盛赞赵景贤了不起。提到这上头,他相当欣慰,因为各地办团练,官绅的意见,常有扦格,唯独湖州是个例外,彼此合作无间,处事相当痛快。“我曾细想过,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赵景紧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是带过红顶子的在籍绅士,还忘不了在‘马上’的威风,隐隐然以为我必得象伺候现任一、二品大员那样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谈不拢了。其次,要归功于你,雪岩,不是我捧场、”王有龄很恳切地说:“做生意能干的也有,未见得懂公事。了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无不精通。这又要说到洋沧了,赵景贤看我能留意于此,颇为佩服,其实,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劳。”“既无功,又无劳。象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无非顺带公文一角。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还可以代办。”“我想留你多住两天,正就是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热心,团练的经费相当充足。我想托你办一批军装,明天交单于给你,请你先访一访价。”“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办好。”“还有件事,这件事比较麻烦。”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 ‘江夏’有动的消息,我得要早自为计。”“江夏?”胡雪岩弄不明白。“江夏黄!”这一说胡雪岩才知道是指黄宗汉。官场中好用隐语,尤其是指到大人物,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个古人来代替,说破了不希奇,但肚子里墨水不多,还真不知人家说的是啥?这一点是自己的一短。看起来虽不能“八十岁学吹鼓手”再去好好念两天书,至少也得常跟嵇鹤龄这样的人请教请教。这是附带引起的感想,暂且抛开,为王有龄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不敢轻忽,很用了些心思。“怎么?”看他久久不语,王有龄便问:“你另有想法?”“我想先请问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么样?”“总算不错。”“那么是希望他留任了?”“这也不然。”王有龄答道:“此人甚难伺候。如果换个人来,于我无碍,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动身。”“我懂了!”胡雪岩点点头说:“最妙不过,何学使能调到浙江来。”何学使是指何桂清,听他这一说,王有龄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极兴奋地说:“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倒不妨问问他看。”“不是问,是劝!”胡雪岩说,“劝何学使趁早活动。自然要一笔花费,我们替他想办法。”这下是王有龄凝神不语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点头,一副欣然有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岩暗暗得意,能使人颠倒如此!“你的主意真不坏!我想何根云一定乐从。第一,学政虽也是二品官儿,到底不及巡抚是方面大员,第二,江苏到底是危疆,浙江虽不及江苏大,毕竟兵火未及,而况军务部署,已有基础,只要‘保境安民’四个字能够做到,前程大有可观。何乐不为。”“那一来,”胡雪岩笑着揭破他心里的话,“雪公知府‘过班’,就轻而易举了。”“当然!调首府也在意中。”王有龄说、“这件事,最好是我自己去,不过越省为人代谋,风声太大,‘江夏’的气量狭,在定大不高兴,此外,只有雪岩,你替我去走一趟如何?”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时间上实在抽不出空,上海的生意急待料理,而何桂清还不知在何处,江苏学政原驻江阴,自从太平天国一出现,江阴存身不住,流徙不定,同时因为道路艰难,要去找他,怕要费好些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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