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他‘附馆’去了。”嵇鹤龄进门接口,两个小的立刻便都扑了过去。胡雪岩心里着实羡慕嵇鹤龄,自然也深感安慰,拉着丹荷的手问长问短,好半天不放。“好了好了!”瑞云大声说道,“都跟着二姐到里头去,不要来烦你们二叔!”遣走了孩子们,瑞云也告个便回到厨下。于是嵇鹤龄跟胡雪岩谈起别后的光景。新城之行,先抚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错,当地士绅对嵇鹤龄革枪匹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胆气,也了解他的诚意,因此都愿意跟他合作,设法把为首的“ 强盗和尚”意心,引诱到县自首。蛇无头而不行,乌合之众,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后不过费了半个月的工夫。功成回来,王有龄自然敬礼有加,万分亲热,私人先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嵇鹤龄不肯收,王有龄则非送不可,“到后来简直要吵架了。”他说,“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这一层间接的渊源上,收了下来。”“你真是取与舍之间,一丝不苟。”胡雪岩点点头说,“用他几个也不要紧。这且不去说他,你补缺的事呢?雪公说过,补实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样了?““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气人,”嵇鹤龄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雪公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保我署理归安县,黄抚台不肯,又保我接海运局,他也不肯,说等‘保案’下来再说。”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则兵剿,或则河工,或则如漕运由何运改为海运等等大事曲张的案子,办妥出奏,照例可以为出力人员请奖,称为“保案”,保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钱。“黄抚台给了我一个明保,反是雪公倒是密保……”“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其中有鬼?”“嗨!”嵇鹤龄一拍大腿,“真正机灵不过你!黄抚台手下一个文案委员,要我两千银子,我也不知道这两千银子是他自己,还是他替黄抚台要?反正别说我拿不出,就拿得出来,也不能塞这个狗洞。““那么,雪公怎么说呢?”“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嵇鹤龄说,“我跟他说了,他一定为我出这两千银子。我何必再欠他一个人情?”官场中象他这样耿介的人,已经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可以这么想:自己应该跟王有龄说清楚,无论如何要把海运局的差使拿下来,哪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说。“大哥!”他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个交代,等我来跟他说。”“其实也不必强求。”嵇鹤龄摇摇头,“官场中的炎凉世态,我真看厌了。象我现在这样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两银子花光了再说。反正世界上决没有饿死人的。”“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说句大话,象你这样的日子,我也还供给得起,不过你一定不肯,我也不愿意让你闲下来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过得舒服,就可以心满意足的。”“一点不错。”嵇鹤龄深深点头,“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办团练。”“那不必!我们在浙江着实有一番市面好做,等雪公来了,大家好好谈一谈。”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因为已成熟客,刚听得张贵来报:“王大老爷到!”王有龄已经迸门,一面走,一面在喊:“雪岩,雪岩!”“雪公!”胡雪岩迎了出去,拱拱手招呼。“我天天在盼你。等你一来,我就有回湖州的日子了。”“老爷!”是瑞云在喊,她仍旧用他在家的称呼,“请里面坐,就吃酒吧!只怕胡老爷也饿了。”“好,好,吃酒,吃酒!”王有龄很高兴地说,“今天要痛痛快快吃几杯。”于是延入后厅,只见已摆了一桌子的菜:有瑞云的拿手菜红糟鸡,也有她别出心裁,将嵇鹤龄家乡口味的鱼杂豆腐和杭州菜的鱼头豆腐烩在一起的一品锅,烹制得浓腴非凡,正宜于这西风落叶的黄昏食用。“胡老爷送的洋酒。”瑞云拿着一瓶白兰地笑道,“我竟不知道怎么开法?”“我来,我来!”嵇鹤龄接过酒来,很自然把双手抚在她肩上说,“喝这酒省事,不必烫。你请到厨房里去吧!菜慢一点好了。回头你也来敬酒。“他这样款款而言,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瑞云却很不好意思,微微窘笑着白了他一眼,然后低声埋怨:“你真罗嗦!”王有龄向胡雪岩看了一眼,等瑞云的背影一失,忍不往哈哈大笑,“雪岩!”他说,“我现在才知道你的乐趣,看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实在是件赏心乐事。”“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西湖月老祠的对联,嵇鹤龄随即笑道:“这一字改得好!雪公有此襟怀,自然常乐。”“好说,好说!”都亏你们两位帮了我的大忙。今天先借花献佛,聊表寸心。“于是三个人先干了一杯。白兰地不比绍兴酒,嵇鹤龄喝得大猛了些,呛了嗓子,咳得面红脖子粗,连瑞云在厨房里都听到了,赶了出来一看,便一面问原因。一面替他捶背。王、胡两人看在眼里又相视而笑了。“你那位珠小姐呢?”王有龄问胡雪岩,“现在是要看你的了!”“那也是件赏心乐事……”“怎么?”王有龄很关切地抢着问,“莫非好事不谐?”“在阿珠仍旧是件好事,这也不去谈她了。倒是畹香,”胡雪岩说,“我在上海叫人去看过她,还住在梅家弄,不曾受到什么惊吓。她有意思来玩一趟,雪公,你看如何?”“看看再说吧!”王有龄的神色很冷淡,是不大愿意谈及此事的神情。嵇鹤龄本来想问畹香是何许人?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见机不言。胡雪岩当然更不会再提,话题一扯,谈到他自己在上海的交游及生意。此刻有两件事要谈,一件是代买的洋枪,一件是海运由浏河出口,交尤五驳运,后者又跟嵇鹤龄的出处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认为可以当作嵇鹤哈的见解提出来,显得他在这方面也有过人的才干,因而决定先谈洋枪。“雪公!”他问,“湖州的团练怎么样了?”一问到此,王有龄大力兴奋,“很好哇!全省各地的团练,就数我湖州顺利。平心而论,都是赵景贤的功劳。”他对嵇鹤龄说,“此人的才具,不逊干老兄。几时我介绍你跟他交个朋友。”“我亦听说此君既贤且能,很想交这个朋友。若蒙雪公引见,真是快事!”说着,他陶然引杯,一仰脖子干了酒。“雪公!”胡雪岩把话题拉丁回来,“我替你买了一批洋枪。”他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我也要浮一大白!”王有龄极高兴地说,“雪岩你这件事,办得好极了!前两天,抚台还跟我谈起,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说欲善其事,先利其器。龚振麟父子,对造炮虽有经验,无奈不会造枪,现在能够买到洋枪,对防务大有裨益。我明天就‘上院’去见抚台,筹个通盘的办法出来,洋枪多多益善。““那是以后的事。目前这批枪呢?”“这一批枪,当然是我们湖州买!有了这批洋枪,将来的效用如何,且不去说它,起码眼前就可以激励团练的士气,关系甚重。”王有龄又说,“赵景贤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雪公!”嵇鹤龄插进来说,“既然湖州志在心得,事情就不是这么个做法。明天要防黄抚台截留这批枪,还是暂时不说的好。”“那么到什么时候再说?”“我看要用这么个步骤,”嵇鹤龄慢条斯理地答道,“先跟藩司请一张洋枪的运照,接着了这批枪,送到湖州,然后再跟黄抚台去说。那时枪支已经发了下去,莫非黄抚台倒说,通通收了回来,给他的亲兵用?”“对,对!”王有龄说,“有你们两个人替我画策,真正是万元一失!来,吃酒!“一面喝酒,一面胡雪岩又谈买这批洋枪,还有拉拢英商,叫他们少跟洪杨打交道的好处。嵇鹤龄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里便在为胡雪岩想着,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使用提醒的语气说:“雪岩,这批货色的价款如何算法,你要不要先跟雪公谈一谈?”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王有龄矍然说道:“提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团练都是官督民办,地方上自己筹了饷,自己保管。湖州富庶,地方上也热心,团练经费很充裕。我本来想跟赵景贤说,叫他把公款存在阜康,又怕碰个软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所以一直不曾开口。现在好了,有了这批洋枪,是个很好的‘药引子’,赵景贤一定很见你的情,我就容易说话了。至于这一批货色的价款,说多少是多少,回扣当然是你的。“胡雪岩此刻最感困难的,第一是人手不足,第二是头寸调不转。有了湖州团练的大笔经费存进来,如鱼得水,再妙不过。有了大生意,他就不肯贪小利了,“不!”他说,“我的事需要做得漂亮。回扣或者归公,或者归景贤手下的人去分,我完全当差。”“白当差也不必。”王有龄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来跟赵景贤说。”要谈的两件事谈妥了一桩,另一桩得要从嵇鹤龄身上谈起,“雪公!”他开门见山地问:“鹤龄的事怎么了?”一提到这话,王有龄把已送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下,意兴阑珊地先叹了口气。“为这件事,我睡觉都不安枕。”王有龄说,“我也正要等你商量。抚台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迹近过河拆桥,叫我怎么对得起鹤龄兄?”于是他把几次为嵇鹤龄的事,跟黄宗汉去谈的经过,说了一遍,先是请求,没有确实答复,便改做保荐,保荐依旧不得要领,就只好力争,无奈至今争不出名堂来。“雪岩!”王有龄说到最后,又要请教他了,“你料事比别人来得准,倒看看,是何道理?”“ ‘无鬼不死人’!”胡雪岩很坦率地说,“其中必定有鬼。”“我也想到了这一层。”王有龄答道,“问过文案上的人,说要不要有所点缀?文案上的人,回话很诚恳,说这件事全看抚台的意思,他们此刻还不敢受好处,怕受了好处,事情办不成,对不起人。等将来嵇某人的委札下来,自然少不得要讨他一杯喜酒吃。雪岩,你听,这话不是说到头了吗?”王、嵇两个人两样的活,摆到胡雪岩心里一辨味道,立刻就懂了。两千银子是黄宗汉要,却又不肯叫王有龄出,所以才有这样的话,如果是文案上要钱,管你这银子姓王姓嵇,只要成色足就行了!懂是懂了,却不肯说破。说破了,王有龄即或花了钱,仍旧会觉得替嵇鹤龄不曾尽到心而感疚歉,在嵇鹤龄则既有那样不愿花钱买官做的表示,说破了更会成僵局。于是他笑笑说道:“他们闹鬼,我就是专捉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看我的手段!““那么,你预备如何‘捉鬼’?”王有龄问。“天机不可泄漏。”胡雪岩拿手一指嵇鹤龄,“雪公,鹤龄给我的信上,谈到漕米海运,由浏河出口,因为小刀会起事,怕出乱子,出了个主意你看行不行?”听得这话,嵇鹤龄大为诧异,自己何尝出过什么主意?正要开口,发觉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这自然是胡雪岩递过来的暗号,嵇鹤龄便不作声了。“什么主意?”王有龄极注意地问,“上头正为这件事在担心,我也很头痛,派兵护漕,原是公事,谁知百端需索,绿营兵真正都该裁撤!”“那好!这个主意用得着了。”胡雪岩不慌不忙他说道,“鹤龄晓得我跟尤五的交情,也晓得尤五的手面,出的主意就是包给尤王驳运。你看如何?”王有龄思索了一下,拍案称赏:“这个主意想绝了!尤五是松江漕帮,说起来便宜不落外方,哪方面都交代得过。鹤龄兄,你真正才气纵横。这样吧,请你今天就做个说帖,我明天上院面递。如果抚台再有罗嗦,那就真正是出了鬼了!”“是,是!”嵇鹤龄答应是在答应,不免有些面红耳热,只是借酒盖脸,一时看不出来。“甚好,甚好!”王有龄举杯说道,“白兰地我也喝过几回,似乎都不如今天的来得香,来得醇。”“ ‘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嵇鹤龄引了句《三国志》上的话,端杯向王有龄一举,眼却看着胡雪岩。干了这一杯,王有龄说:“酒差不多了。鹤龄兄今晚上还要写说帖,明天晚上到我那里再喝个痛快!”话刚完,只听瑞云一面掀帘子走了出来,一面笑道:“我还没有敬胡老爷、敬老爷呢?”“敬胡老爷应该,谢媒!”瑞云原有这意思,让王有龄一说破,便不好办了,一手执壶、一手持杯,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幸好,这不过眨眨眼的工夫,因为嵇鹤龄很机警地替她解了围。“还是应该先敬雪公!”他接过壶来说,“雪岩跟我弟兄,那是自己人。”“糟了!”王有龄笑道,“你们都是自己人,只剩下一个我是外人。”“老爷也不要这么说,”瑞云窘意消失。依然很会应酬了,“胡老爷跟格老爷都没有拿老爷当外人看。”“对了!”有了几分酒意的王有龄,词锋特别锐利,“女心外向,倒是你拿我当外人看了。”“我不敢!”虽是戏言,瑞云却当作正经话回答,“我在老爷家十几年,不敢忘记者爷、太太待我的好处。”说到这样的话,王有龄就是借酒盖脸,也不好意思跟她再说笑话,规规矩矩受了她一杯酒。接着,瑞云又敬了胡雪岩,放下杯子要走,他喊住了她,要她也敬嵇鹤龄。这时候的瑞云可大方不起来了!但越是不肯,胡雪岩越闹得厉害,把几个小把戏都招引了来,在门帘后面遮遮掩掩地看热闹,特别是最调皮的丹荷,格格地笑个不住。嵇鹤龄借着去叱斥儿女的机会,算是替瑞云又解了围。饭罢回到书房里去喝茶,又谈正经。王有龄问起胡雪岩说:“驳运一节,你跟尤五谈过没有?”“谈是谈过,没有定局。因为不知道你的意思究竟如何?”“其实你就作了主也一样。”王有龄问:“尤五怎么说?”“尤五还不是一句话!费用好商量,不过要浙江给他们江苏督粮道一件公事。”“公事现成!哪怕就是给汪苏许抚台,也不费什么事。倒是费用一层,还要有个大概数目,才好筹划。”“我想,”胡雪岩说,“总比请派绿营兵保护,要便宜得多。”“ 那行!”王有龄很仔细的想了想道说:“只要尤五真的能够保险,这件事就太妙了!”胡雪岩听出他的意思,是有些不放心尤五,但许多话亦不便跟他说,譬如尤五跟周立春的交情之类。不过既然王有龄有这话,而且又扯上嵇鹤龄,算是他的“条陈”,那么一出纸漏,于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都有妨碍,不能不重新考虑。“事情是有七分把握,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想,”胡雪岩看着嵇鹤龄说,“条陈里写活动些,让黄抚台去作主。”“不行,不行!”王有龄摇着手说,“他不肯担责任的。”这一下,事情变得就要重新再谈,胡雪岩因为责任太重、总觉得很难有万全之计,方在沉思之际,嵇鹤龄开了口。“此事要盘马弯弓,有一番做作。”嵇鹤龄说:“现在防务吃紧,各地方都要增添兵力,原有的兵勇尚不敷用,何能再抽人护送漕米?”“啊,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也懂了。”胡雪岩说,“不过这话,最好不由雪公来说。”“你是说由绿营自己来说?”王有龄摇摇头,“他们不肯说的,这是趟好差使,又舒服,又有出息,何乐不为?”“舒服却未见得,真的遇见小刀会,开起仗来,绿营不是他们的敌手。”“无奈他们不这么想。我也不能这么说。”王有龄下了个决定:“准定由我面见抚台,相机行事。”“那么,”胡雪岩问道,“条陈呢?”“条陈还是今夜把它拟好,我带了去,宁可备而不用,不可要用而未备。”“既如此,我连夜赶起来。”嵇鹤龄慢了一下说,“我想把雪岩留下来,一起商量,斟酌尽善。雪公看如何?”“也好!”王有龄看着胡雪岩说:“我们就明天上午碰头好了。”这样说停当了,王有龄告辞回家。胡雪岩和嵇鹤龄也就毫无耽搁,立即动手,一个条理清楚,一个笔下来得,不费什么事就已把草稿拟好,重新斟酌一遍,作成定稿,随手誊清,由胡雪岩带走。第二天上午王有龄不出门,专诚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书房里闭门密谈,自从新城之乱平服,王有龄愈得黄宗汉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办事不免多掣时的人,为此他有许多苦恼,要向胡雪岩倾吐。“雪岩,”他说,“我现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听说黄抚台有调动的消息,如果他一走,来接他的人不知怎么样。所以我颇有急流勇退之想。”一听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急急说道:“雪公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局面刚刚摆开,正搞得顺手,为啥要打退堂鼓。““一则我怕后任一来,如果彼此不甚对劲,我许多经手的事,收拾起来就会有罗嗦,趁黄抚台在这里,办交卸比较容易,二则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调升安徽巡抚,他跟我有旧,来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国藩两个,现在圣眷甚隆,我想到他那里去也不错。”“不然!”胡雪岩大为摇头,“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说句老实话,你到安徽,我不会去的,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了你的忙!”“好!”王有龄点点头,“你说到这话,我不必再多说,今天就写信,回谢江忠源的好意。”听他这样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觉得责任愈重,想了想说:“黄抚台调动的消息,确不确?”“有此一说,不可不防。”王有龄又说,“现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黄抚台对这方面非常认真。因为新城的案子办得不错,所以这些差使,以后怕都会落在我头上。海运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里,实在有点心余力绌。”这就见得嵇鹤龄的事,格外重要。说实话,王有龄比嵇鹤龄本人还急,但他在黄宗汉面前,却是有力使不上,因为论功行赏,王有龄走错了一着棋,或者说,这一着棋,他没有去走,在黄宗汉,对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龄和嵇鹤龄两人,给一个密保,一个明保,谁密谁明,他没有意见。当初出奏的时候,如果王有龄说一句:“嵇鹤龄出的力多,请抚台赏他一个密保。”黄宗汉也会照办。就因为少了这一句话,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这时候,再力荐嵇鹤龄,仿佛投机取巧,他怕黄宗汉心里不高兴,因而始终不敢多说。这一层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难启齿。而时间隔得愈久,那种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个主意,把这件事,早早办成。“照现在看,恐怕还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王有龄说,“先要谈防务,让黄抚台晓得抽不出兵,然后就让他自己来问,可还有别的好办法?那时我才能把鹤龄的条陈拿出来。你想想,这是多绕弯子的事?”胡雪岩同意他的说法,重新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发觉自己错了!错在想为嵇鹤龄“显显本事”,其实,那个条陈对嵇鹤龄能不能接海运局差使的关系不大。关系还在丈案那里。“人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怎么连这两句话都想不起?于是他说:“雪公,我请你缓一缓,快则明天,迟则后天,再去见黄抚台。”“怎么呢?”王有龄问,“你又有什么安排?”“还是那句话。”胡雪岩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好吧!我也不问了,听你的招呼好了。”于是彼此又谈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话太多一时说不尽,加上王太太又出来很应酬一番,谈起瑞云,越发说个没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丢开正事,聊了些闲天,在王家吃了午饭,告辞出门,一直来到阜康替嵇鹤龄办事。他就用本号的银票,开了两张,一张两千,一张两百,用个封套封好,上写“匪仪”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鹤龄”。“庆生!拜托你走一趟,托刘二爷代为递到文案上的陈老爷。说我还有几天忙,杂务稍为定一定,请他过来叙一叙。”“好的。”刘庆生又问:“要不要回片?”“不必了。”胡雪岩说,“他给你就带了回来,不给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刘庆生办事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回店,带来抚署文案委员陈老爷的一张名片,上面有四个字:“拜领谢谢!”于是胡雪岩当夜就通知王有龄,说可以去见抚台谈这件事了。王有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照他的话做决不会错,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肃地到了抚台衙门。手本递了进去,刘二回出来说:“上头交代,上半天客多,准定请王大爷下半天三点钟来。”凡是上宪专约时刻会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时间,可以从容细谈。王有龄听得这话,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来。黄宗汉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船厅”接见,一到叫先换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龄一起吃点心,千层糕、燕皮汤、地力糕,甜咸俱备,冷热皆有,都是他们八闽的家乡口味。一面吃,一面谈,先谈时局,说向荣的江南大营,每月耗饷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伤脑筋的事。“这也不该浙江一省出。”王有龄表示意见,“需索无底,难以为继,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帅商量,是不是通盘筹划,由江苏、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确定额数,到期报解?这样子,大家筹措起来也比较容易。”“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试一试。”黄宗汉又说,“你湖州这方面,关系甚重,通省的饷源,主要的就靠你那里。我看,海运局你真有点兼顾不到了!”王有龄心里有些嘀咕,听这意思,抚台夹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时就提了出来,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直来直往,中间没有缓冲的余地,嵇鹤龄岂不是就落空了?这还在其次,如果换一个人来,立刻就得办移交,海运局的亏空,除非能找一笔钱来补上,否则就会原形毕露,那怎么得了?一想到此,额上便见了汗。黄宗汉不知就里,随即说道:“十月小阳春,天气太热。你请升冠吧!”升冠就是脱帽,是不礼貌的,王有龄拿块手巾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是小事,黄宗汉也不再多说,又谈公事:“那个姓嵇的,我看倒有点才气。”听得这一句,王有龄顿觉心头一宽,耳目清凉,赶紧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过大人的耳目。”这一声恭维,相当得体,黄宗汉瘦刮刮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他接你的海运局。”他用征询的语气说:“你看怎么样?”“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傲物,不过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外,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票,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是!”王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抉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敲钉转脸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德意,告诉秩某人,叫他实心报效。”“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为阜康离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到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佩服,佩服!”王有龄翘看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胡雪岩也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测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当面请求比较好。”“事情要快,就让他谢委的时候请求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行了。”刚把信写完,嵇鹤龄到了。王、胡二人一见他先道贺,然后略说缘由,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总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三“飞上枝头作风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成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嵇家。“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过一声。”“怎么说法?”“无非拜托而已。”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值:“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刚谈到这里,只见听差引进一位客来,是抚台衙门的一名戈什哈,这是满洲话“侍奉”的意思,转用为护卫的名称,到了后来,凡是督抚左右跑腿的差官,叫做“戈什哈”,此人戴着个金顶子,也是个八品官儿,但遇见候补州县七品官的嵇鹤龄,不敢以官自居,抢上来请两个安,一面口称,“恭喜嵇大老爷!”这自是报喜信的,嵇鹤龄连称:“不敢当!”扶起来请教:“贵姓?”“不敢!敝姓朱。抚台派我在文案上当差,文案陈老爷特别派来跟嵇大老爷报喜。”说着,从“护书”中,取出来一封盖着紫泥大印的委札,双手捧向嵇鹤龄。委扎不曾封口,取出来一看,不错,是接王有龄“海运局坐办”。嵇鹤龄顺手交了给胡雪岩,转脸向姓朱的说一声:“劳你的驾,请坐了说话!”“不敢!”姓朱的说:“陈老爷交代,说先跟嵇大老爷道喜,晚上再来拜会,又交代:抚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嵇老爷今天不必谢宴,等到明天上院好了。”“好,好!费心你转达陈老爷,多承他关照,心感万分。准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访。”“是,”姓朱的又说:“请嵇大老爷赏个名片,我好回去交差。”这是早准备好的,一张名帖,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刚打发了姓朱的,只见瑞云走了出来,穿一件紫缎夹袄,系一条雪青绸裙,一朵红花,盈盈笑道:“嵇老爷我来道喜!”“怎样!”嵇鹤龄有些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似地,“你也来这一套,何必!免了,免了。”“应该的。嵇老爷大喜!”说着,她手抉左腰裣在为礼,随后又喊:“荷官,带了弟弟、妹妹来替爹爹磕头。”于是丹荷领头,一群小把戏,推推拉拉地都从门边出现,显然是瑞云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个都象过年的样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在一长条毡条上,七跌八撞地,一面磕头,一面笑着。嵇鹤龄扶住这个,抱住那个,嘴里还要应付调皮的丹荷“讨赏”,乱到十分,也热闹到了十分。“瑞云!”嵇鹤龄等乱过一阵,这样说道:“实在要谢谢二老爷……”“是啊!”瑞云抢着按口,“不过倒不是谢谢二老爷,也是要跟二者爷道喜。”“同喜,同喜!双喜临门,喜酒吃不完。”胡雪岩笑道,“瑞云,都是你带来的运气。”这句话说得瑞云心花怒放。不自觉地就瞟了嵇鹤龄一眼,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这有好几天可以忙了。马上就有道喜的人来,茶烟点心,都要早早预备,二老爷请宽坐,我不陪你了。”说着又福了福,转身而去。大家妇女的派头,讲究稳重,行路无声,裙幅不动,才是福相,瑞云居然亦有这副风范,使得胡雪岩大感意外,大概婢学夫人,早就有心了,于此见得她的志气,不由得赞了一声:“实在不错!”嵇鹤龄也看到了瑞云那俨然命妇的派头,自然也很得意,得意思往,想到两个月前与胡雪合初见的光景,恍似梦寐,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春梦,而且一时不会醒,还有更妙的梦境在后面。无量欢喜竟化作浓重感慨,“提起来也真好笑!”他说,“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我还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令人拒之不可,受之不甘。谁知是这样的圈套,只怕再耿介的人,也要去钻一钻。“提到这个回忆,胡雪岩更觉得意,从与王有龄认识以来,他出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而以“收服嵇鹤龄”最足以自豪,因为第一,救了新城地方一场刀兵之灾,其次,帮了王有龄一个大忙,复次,好人出出头,使得嵇鹤龄不致有怀才不遇之叹,第四,促成了一头良缘,最后,自己交了一个亲如骨肉的好朋友。一举而众善备,自觉这个脑筋动得实在不坏。于是他半开玩笑他说道:“我听你谈过,说汉高祖的陈平,出过多少条奇计,我的奇计也很多,大小由之,大才大用,小才小用,只看对方自己怎么样。”“是的!嵇鹤龄说:”你应该是诸侯的上客,象现在这样是委屈了。““那也不见得。事在人为!”胡雪岩跟嵇鹤龄交谈,话中不知不觉就有书卷气了,“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现在虽不是诸侯的上客,帮人做到诸侯的位分,自然就是上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