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导演李翰祥》作者:窦应泰

大导演李翰祥序章 我是黑旋风李逵的后代         ——李翰祥:《三十年细说从头》  1948年9月22日。  北平的初秋,天穹上布满了一团又一团灰黑色的雨云。一阵阵凉风吹拂着位于北平西郊“圆明园”废墟上的几株枝桠参差的古槐,发出尖厉的啸音。大朵的雨云越压越低,似有一场骤雨将至之势。就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有一位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独自走进了这座在八国联军纵火焚烧下变得满目疮痍的废园里来,进行最后的辞别。他,就是已被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除名的青年李翰祥!  “明天……我就要离开北平了!”李翰祥魁梧的身材,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他来到那几根孤零零的汉白玉石柱子下面,脚下是一片碎石瓦砾。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定定地凝望着那罗马式的石雕柱头,透过那几根残柱的缝隙,李翰祥可以望见头顶上那一方乌云翻滚的阴霾苍穹。他对即将到来的秋雨毫不介意,因为此时他面对着昔日辉煌的西洋楼“远瀛观”遗址,心中骤然间升起了一股无法遏制的仇恨怒火。  李翰祥双目如炬,他似乎从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子上,发现了往日的圆明园盛景。他早就从史书上了解到这座“万园之园”的过去。1747年乾隆皇帝传旨意大利画家郎士宁、法国传教土蒋友仁和王致诚等人,在这里仿效西洋建筑,绘制了“远瀛观”的蓝图。不久,大兴土木,招雇全国的能工巧匠,凿石伐木,建造成巧夺天工的“大水法”、“远瀛观”和“观水法”等西洋建筑。同时又配上康熙在世时为这座皇家园林所构筑的“曲院风荷”、“万方安和”及“杏花春馆”诸景。李翰祥知道,也正是自康熙皇帝始,经由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等六位清帝之手,历经一百五十一年的漫长光阴,方才建成东方世界最璀璨的明珠,即由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组成的圆明园。  “不久,浓烟直冒,渐渐冲向天空,……当白天慢慢过去,烟雾逐渐加大,并且越来越密,飘飘荡荡,仿佛一片大的云彩,罩盖北京。同时又像一场可怕的大风雨将要来临!……”李翰祥翘望着长空中的阴云、狂飙,眼前仿佛又出现1860年在这里烧起的那把冲天的大火。“殷红的火焰,映在从事放火的兵士们脸上,使他们看起来仿佛恶魔一样,虽是毁坏了他们所不能恢复的东西,却洋洋自得地觉着很是光荣!……”当年英国一位侵略者所留下的文字,使年轻的李翰祥感受到了那场罪恶的大火的无情。  突然,刺目的闪电划破了阴黑的天穹,旋即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长雷滚过李翰祥的头顶。顿时,滂沱的大雨倾天而降。  李翰祥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雨之中。他的头发,他的蓝而发白的学生装,顷刻之际被那大雨淋得精湿。他那国字型血气方刚的脸膛,正在接受暴雨的冲刷。但是,李翰祥没有退缩,没有畏葸,更没有到不远处的古槐树下去寻求避雨。他在心中正在喃喃地默念着这样的话:“古老的北京,你在帝国主义列强们的风刀霜剑之下,已经变得满目伤痕。那些祖上流传下来的几多古老文化遗产,都在腐败的清朝政府手中,被外国恶势力所蹂躏、伤害和掳掠!……我明天将去上海求学了,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时间很长,总之,北京,我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但愿我重回北京的时候,所见到的将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新北京!……”  长雷在雨空中再次轰响,更猛烈的大雨倾盆而下……大导演李翰祥--第一章 北京,我回来了第一章 北京,我回来了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秋天,那是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1948年  9月23日。    好吧,人各有志……翰祥,一个人只要有天赋,有意志,迟早会成功  的。你去香港吧……  1978年初秋。  当一架由香港启德机场清早起飞的大型波音客机飞!临北京的上空时,正是这座古都的正午。  临窗坐着一位身材魁梧,脸膛黧黑的香港客人。他浓黑的眉毛,高鼻阔口。虽然他的衣饰显出了在港生活多年的洋气,但是仔细打量他,却不难发现他有着北方大汉那种率直亢爽的豪气。他就是在港台地区遐迩闻名的著名电影导演李翰祥!  此时,李翰祥那宽边眼镜后面闪动着的两只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正透过椭圆形的机窗口,贪婪地俯瞰着机翼下闪现的古都北京。五十二岁的李翰祥情不自禁地喃喃叹道:“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秋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1948年9月23日。今天我又是在秋天里回来了!眨眼之间整整过了三十年啊,古都,我终于回来了!……”  1926年农历三月初七(4月18日)出生在东北辽宁锦西的李翰祥,早在他刚刚三岁的时候,就随着他那位在旧军队里当军需官的老父亲,从锦州乘火车出了山海关,来到了古老的北平。那时的李翰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小稚童,他是在这座古都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西城的北魏胡同小学和市立三中,是李翰祥就读的地方。李翰祥在客机窗口俯瞰越来越近的北京,他暗问:从前那些令他梦索魂牵的四合院,如今是否还在呢?  “你就是李翰祥吗?”在李翰祥的记忆里,引唤出一条40年代北平所常见的曲折胡同:狭窄、幽深,小路两厢均是些青砖垒砌而成的一座座小四合院。沿着那条小胡同往深处走去,便是东总布胡同十号——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几幢灰褐色的楼房隐蔽在几棵枝桠繁茂、绿荫匝地的古槐背后,李翰祥便在这里有幸结识了著名画家徐悲鸿。他记得那是他刚进艺术专科学校的第三天,一位身穿灰布夹袍、颀长伟岸的长者突然来到了他的课桌前。长者的手里拿着一幅前一日自己在素描课上的习作《北平的什刹海》,严峻的目光里透出一抹慈爱与关切。  长者俯下身来凝望着刚满十九岁的李翰祥问话。李翰祥认真地点一下头,不回话。因为那时他还不认识来人就是由南京来北平担任这所艺术专科学校校长的徐悲鸿。  “听说你正在市立三中读高二,为什么不等到毕业,就忽然转到这儿来了呢?”徐悲鸿深邃明澈的眼睛里闪射着炯炯的光芒。显然他是因为那张《北平的什刹海》的静物素描,无形中对素描的作者李翰祥发生了颇为浓厚的兴趣。他说:“凭着你的学识,本来可以读完高中,又可以升到北大或者清华、燕京这类名牌大学里去深造的嘛,可是你却鬼使神差地中途来艺专插班,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李翰祥感到徐悲鸿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甚至他根本就不习惯在众目睽睽的场合遭到一位陌生长者的盘问,所以他执拗的性情发作了,挺起胸口说:“我来艺专,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我是因为从小就喜欢美术才下决心来这里的!……”  “哦?你情愿为热爱美术而牺牲一切?”徐悲鸿虽然面色严峻,但是他的心里已经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位脸膛黧黑,有一双虎生生大眼睛的北方青年。他将一只大手拍在李翰祥的肩上,说:“从这幅你交上来的习作上,不难看出你确有素描的功底和习练绘画的天赋。只是不知你来艺专以前,都临摹过谁的作品?……”  “临摹?我从来没有临摹过其他人的作品!”李翰祥不假思索地说道:“但是,我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的画儿!……”  徐悲鸿越发对这位两眼炯炯有神,头脑中有自己独立见解的新学生发生了兴趣。他问:“说说看,你都喜欢什么人的画作?”  李翰祥如数家珍般地说:“我很喜欢北宋著名山水画大师范宽的作品,特别是他晚年留下的山水精品《雪景寒林图》,更是令人羡慕。他所画的水墨雪景,别具风韵。山头遍作寒柯,通幅并无一棵杂树,嶙嶙峋峋的山石也皆雨点皴为之。而且范宽的山水气势雄浑,意境幽远,实在是上乘之作。当然,元代的黄公望的山水图卷也并不逊于范宽!……”  徐悲鸿眼睛豁然一亮,万没有想到年仅弱冠的李翰祥,居然对古代中国画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便问道:“黄公望一生所作山水画很多,不知你都喜欢他的哪些作品?……”  李翰祥娓娓说道:“黄公望所能流传今日的无非是《快雪时晴》、《九峰雪霁图》、《丹崖玉树》和《富春山居图》几幅。不过这些珍品大多珍存在皇城禁苑,我一个学生又怎么能见到。我能有幸从一册《画谱》上见到的赝品,就是那张《富春山居图》了!……”  “哦?”徐悲鸿不能不对李翰祥刮目相看了,说:“黄公望的山水画究竟妙在何处?以致你将他排在北宋大家范宽之上?”  李翰祥说:“古人说:画品即人品。学生所以喜爱黄公望的画是因为敬重他的人品。谁都知道黄公望是元初大书画家赵孟頫的外甥,黄公望多得赵孟頫的启蒙。《录鬼簿》中所记:黄公望之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然而他的品性高人一筹,那就和赵孟倾一样,纵然有奇才在胸,却不为功名官禄所动,毕生将精力献于作画上。所以,我视黄公望的画作高他人一筹!……”  “好好,有志气!”徐悲鸿欣然含笑,频频颔首,说:“中国画当然是国之瑰宝,作为中国人当然要首先喜欢中国画才对。李翰祥,你既然情愿为学画献身,就不仅应该习练国画,还要习练外国人美术精品之长。却不知你对西洋画是否也有兴趣?……”  “您所说的西洋画就是通常所说的油画吗?”李翰祥觉得徐悲鸿已经开始与他以平等的语气来探讨艺术,所以他忘却了自己此时的学生身份,振振有词地直抒胸臆:“我所喜欢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特别是威尼斯派画家提香所绘的《阿克塔奥之死》。还有鲁木斯的油画《蒂雅娜和她的伙伴将出猎》,以及慕尼黑女子肖像画廊里的数十幅传世珍品,不能不说西方的画家也有独到的功夫!……”  “李翰祥,你喜欢荷兰的画家梵·高吗?他的作品如何?”徐悲鸿已经忘记了他是在与一位新进校的学生谈话,俨然与一位学识渊博的挚友在谈论学术。在一刹那间,他不能不为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里新收入这样一位有才智的学生而激动不已。  不料李翰祥却固执地将头一摇,说:“先生,恕我直言,我并不喜欢梵·高的作品,因为他是位抽象派的画家,尽管他在世界上很有影响,可是我无论如何对他的作品喜欢不起来!”  “你的口气很大。须知世界级的博物馆如果收藏梵·高的一幅油画,也要出干余美元的。”徐悲鸿觉得敢于直言道出不同见解的李翰祥纯真而可爱。他接着又问道:“那么,中国人所画的油画你喜欢吗?……”  “我很景仰的是徐悲鸿先生的《抚猫人像》!那是他1924年的作品,画上的女人和小白猫,线条粗犷却又描画逼真,我很喜欢!”李翰祥大声地说道。  “你……”徐悲鸿立刻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李翰祥会当众点出他的那幅公开在报刊上发表出来的油画新作《抚猫人像》,本来他还想继续与这位才华横溢、性情爽朗的学生多谈多论,但是见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与作品,不知为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门去了。  李翰祥怔在那里,情不自禁地环顾左右。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方才都在埋头作画的男女学友们都停下笔来,以陌生的惊诧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他……是谁?”李翰祥询问四座。  学友们面面相觑,彼此缄默不语。忽然,有人叫道:“他就是徐校长!……”  “徐先生?原来是您呀……”李翰祥如梦方醒,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方才与他面对面谈论西洋画的中年人,原来就是他仰敬已久,此次情愿弃学业而来投奔学画的大师徐悲鸿。他先是呆然木立,后来他意识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跑出门来,朝已经走远的徐悲鸿追去。  李翰祥品学兼优。深得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徐悲鸿的垂青和教师们的喜爱。  徐悲鸿所以看重李翰祥,当然决不仅仅因为他的绘画技艺高人一筹,更重要的是看重他的人品。如果没有他到北平艺专后不久所发生的“沈崇事件”,如果没有随之而来的北平各界反内战、反饥饿的盛大示威游行,那么,年轻而习画天赋颇高的李翰祥,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画家,或许不会离开徐悲鸿先生与他所主持的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也绝不会改行去投奔影剧圈。自然,李翰祥也就不可能由养育他的古都北平,辗转上海,前往香港。  1946年12月24日夜。  国民党统治的北平雪后奇寒,朔风凛冽。人夜不久,一位名叫沈崇的北京大学先修班的女学生,在东长安街附近的“平安电影院”看罢《民族至上》的电影,独自一个人沿着寂静的雪路回亲戚家去投宿。就在沈崇途经东单大操场时,不幸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威廉·皮尔逊和华伦·普利查相遇,在积雪皑皑的大操场上,女学生沈崇奋力与两个凶煞的美国水兵拼搏,终因体力不支惨遭两士兵的残忍蹂躏。  沈崇事件发生后,舆论大哗。受害者曾向北平美国驻华海军陆战队第一军事法庭提起诉讼。但是,该法庭以种种手段包庇美军在东单大操场施暴的行径,激起北平教育界,继而引起全国民众的强烈愤慨。  “同学们!沈崇是我们的同胞姐妹,现在她惨遭美国水兵的强奸,是我们民族的耻辱。现在北京大学向我们艺专发出了紧急文告,我们决不能坐视!”李翰祥在艺专学生的集会上登台激昂讲演。在学生们的同仇敌忾中,李翰祥当场被大家公推为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学生自治会的主席。  当天晚上,李翰祥率领艺专的学生浩浩荡荡地来到北京大学。在那座历史上有名的“红楼”前举行盛大集会,振臂高呼口号,声讨美军的残暴罪行。李翰祥登上讲台,高声地朗读学生们用血泪所写下的诗章:    在中国的土地上,    两个美国兵,    把一个中国的女大学生     拖去——强奸了!    凉血的才不愤怒,    奴性的才不反抗!    ……  李翰祥和北大学生会一致通过三项决议:(一)严惩暴徒及其主管长官;(二)驻华美军最高当局公开道歉,并保证撤退前不得再发生类似非法事件;(三)要求美军立即退出中国领土!  12月30日,北平寒风凛冽。李翰祥及其所领导的艺专学生会,率领所有艺专男女学生参加了由北大学生会所领导的盛大示威游行活动。李翰祥不愧为一位北方大汉和热血男儿,他以惊人的胆略率领示威队伍,从沙滩经东华门、王府井,高呼口号来到帅府园北平军调处执行部楼前示威。  “严惩肇事凶手,美国军队立即从中国滚出去!”李翰祥胸臆间热血奔涌。在他的带动下,一阵阵震耳的悲愤怒吼声响彻云霄。当日下午,北平天空阴暗。在呼啸的北风中,李翰祥和他的艺专学友们,紧跟着北大、清华、燕京等大学的示威队伍后面,高举旗帜,从军调处执行部来到东单广场——女大学生几天前遭受美国水兵残暴蹂躏的地方。在这片积雪皑皑的土地上,李翰祥等激愤的学生们举行了声讨大会。附近围观者已达数万人。在寒风中李翰祥带领学生们齐声高唱《打倒美军》的歌曲,朗诵了献给沈崇的诗。    1946年的圣诞夜,    当我们的“公仆”们,    正在灯火辉煌的庙堂内,    开鸡尾酒会款待友军,    畅饮着中国老百姓鲜血的时候,    你代替了两万万中国的姐妹受难了,    你代替了四万万中国人民受难了!  李翰祥跳到沈崇受害的积雪坡坎上,声泪俱下地大声朗读他心中用血写就的诗篇:    卖国求荣的媚外者说:    “这是怪你自己,    谁让你一个女孩子在晚上出去?”    粉饰大平的老爷们说:    “小事一桩!”    丧心病狂的人们说:    “她是共党……”    这不是你个人的耻辱,    不是你个人的不幸,    可耻的该自杀的不是你,    而是那些卑躬侍奉洋人的奴才!    ……  风声。吼声。哭声。口号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在东单广场的雪地上回荡……  1947年6月的一个傍晚,李翰祥忽然被艺专的堂役叫到校长徐悲鸿的办公室里。“翰祥,我有很紧要的话要告诉你!”李翰祥在北平艺专的两年时间,曾经数次地来到徐悲鸿这间办公兼画室的房间。这里对他是极为熟稔极为亲切的。因为李翰祥在这里曾经多次聆听一代大画师的谆谆教诲,也曾经在这里亲眼见到徐悲鸿挥毫作画。李翰祥不但见到过徐悲鸿早年的西洋画,如他留学法国为师长达仰教授所绘下的铅笔素描肖像,油画《箫声》、《老妇》、《远闻》、《马夫和马》等佳作,而且还有幸见识到大师徐悲鸿所画下的中国画长卷《西山古松柏》。李翰祥每次到这里来都从徐悲鸿那里感受到人格的魅力与艺术的熏陶。现在,当一抹如水的银白月光透过窗棂投映进这四壁挂满素描的工作室里时,李翰祥蓦然感到往日的温馨氛围倏然不见了,从前和蔼可亲的徐悲鸿面色冷峻。他招手示意李翰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低声说道:“今年6月2日,北平爆发了反内战、反饥饿和罢工、罢课、罢市的‘两反三罢’斗争。我们学校的许多师生都参加了!听说你这个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又是首当其冲?……”  李翰祥站了起来,他知道今天夜里他将面临一场严肃的抉择。  “翰祥,去年冬天因为你领全校学生参加沈崇事件大游行的事情,北平的警备司令部已将你列入了黑名单。”徐悲鸿感到他的咽喉发紧,胸间有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在升腾。但是他尽力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以平和的口气向他所垂青的学生李翰祥说明一桩已经迫在眉睫的事情:“本来,他们是要校方勒令你停止学业的。可是我向他们义正词严地讲清不能让你停学的原因,那就是沈崇事件激起包括李翰祥在内广大学生的愤慨是理所当然的。既然示威游行是情理之中,那么李翰祥就不应该中止学业!……可是,这一次为‘两反’带学生再次去上街,你又是艺专的领头人,这样就让我不好继续在警备司令部面前为你说话了……”  李翰祥一言不发。  徐悲鸿说:“翰祥,我非常理解你们的爱国热情。正是因为我同情游行示威,所以,当教育部下令让我必须解聘李宗津、冯法祀、高庄三位参加了游行大示威的教授时,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说他们反饥饿、反内战是不该受到当局否定的。所以我继续向这三位参加示威的教授颁发了聘书!但是,你李翰祥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今夜我请你来,就是要向你透个风:北平警备司令部将要逮捕你!……”  “啊?”刚刚二十一岁的李翰祥难免有些心情紧张。他想询问究竟,不料又被徐悲鸿以息事宁人的手势劝止住,悄声地对他说:“你不必紧张,我已经再次向警备司令部陈述了校方的意见,那就是李翰祥历来就是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他担任学生自治会主席并领导学生参与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游行,完全是出于爱国。当局不应该对李翰祥这样有正义感的学生进行逮捕。经我的据理力争,北平当局勉强妥协了,可是他们非要逼迫校方将你开除,如果校方不能将你除名的话,警备司令部便要对你下逮捕令的,所以……”  “我懂了,校长。”李翰祥从徐悲鸿那沉痛的语气中已经体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索性狠下一条心来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只能听天由命。请您不必太为难,就将我除名吧!……”  “翰祥……”徐悲鸿见李翰祥不为情势所急,一副泰山崩溃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心中为即将失去李翰祥而倍感惆怅。他上前紧紧揽住李翰祥的双肩,心事沉重地蹙眉叹道:“我不违言,你是我学生中最有前途的佼佼者。你不但对绘画有天赋,而且又有很深的文学功底和戏剧表演的特长。如果你真的从此离去,那无疑是中国未来书画界的一个损失。然而如今国民党所统治的北平,政治上的黑暗是不言而喻的。翰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到杭州去吧……”  “去杭州?”李翰祥茫然。  “是的,杭州美术专科学校在教学的质量上并不比我们的北平艺专逊色。”徐悲鸿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他刚写好的私人信函,交给李翰祥说:“那里有我许多朋友和学生在任教,我已经决意把你介绍给他们。你即刻就可以由北平去杭州。为了避开国民党的通缉,我已经将你的名字改为李汉强!……”  “李汉强?好!”李翰祥双手恭敬地接过徐悲鸿的信,然后在月影中向他所景仰的当代大画家徐悲鸿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在临出门的时候,李翰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来望,他泪水模糊的视野内静静地伫立着身穿灰布长褂,脸色肃然的徐悲鸿。李翰祥冲到月光如水的院井时,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滚过面颊。  李翰祥被校方除名以后,因为生计艰难,他并没有马上去杭州求学。1948年夏天,当李翰祥从北平的报纸上得知熊佛西将在上海筹建戏剧学校的消息时,他跃跃欲试。这是因为李翰祥不仅有绘画的才能,而且又有表演的天赋。所以李翰祥早在徐悲鸿的艺专学美术期间,就曾以其超人的表演才华,被学生们公推为综艺剧团的团长。李翰祥在艺专剧团里既当导演又当演员。他在话剧《离离草》和《岁寒图》中均以精湛的演技扮演男主角。现在,处于失学困境中的李翰祥,听说熊佛西在上海主办剧校,他决计到上海去闯闯天下。可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如何能到上海滩去就读呢?在两眼茫然之时李翰祥忽然想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他就是全国剧协当时驻北平的全权代表、著名剧作家马彦祥。  一个月光融融的夏夜,李翰祥走进了位于北平东城的一座典雅古朴的四合院。这所宅子他从前在任北平艺专综艺剧团的团长时,不止一次地来过。他久仰这位浙江鄞县籍的才子马彦祥,早年曾攻读于上海的复旦大学,因为他酷爱剧作所以成为洪深的弟子。马彦祥与田汉、袁牧之齐名,曾以《讨渔税》和《械斗》等剧作享誉剧坛。李翰祥多次拜访马彦祥,彼此间结下了很亲密的师生之情。现在李翰祥因失学而潦倒,当他向坐在藤椅上摇着纸扇纳凉的马彦祥道明来意后,马彦祥略一沉吟,充满愤慨地说:“国民党真是腐败到家了,他们制造内战又制造饥饿与灾荒,却又不准民众起来示威游行,自由何在?你一个学生站出来呼吁停止内战,何罪之有?翰祥,我从前看过你在艺专剧团所主演的《棠棣之花》,那是郭沫若先生的名剧,我记得你一个人在那出戏中主演了两个人物:盲叟和侠累。坦率地说,你演得很成功,你的表演天分甚至比美术的天赋还要高一些。现在你既然已经失了学,又情愿丢弃你从前所喜欢的美术专业,改行去从事戏剧的创作,我很赞成!只是,学戏剧的表演艺术也是要下一番苦功夫才成的呀!……”  李翰祥说:“请马先生放心,我只要是能进熊先生的上海剧校,就一定会发奋的!……”  “好吧!”马彦祥见李翰祥如此果敢,心为所动,立即从砚台边提起毛笔,在纸上挥挥洒洒地给熊佛西写了一封短函,交给李翰祥说:“翰祥,熊先生既要创办剧校,他就势必从严治学。所以他托我在北平为他物色几位天赋和才华都要特别出众的学生,我思虑再三,决定推荐三位前去上海。其一是蓝鹰剧社的张之伟,他因主演《清宫外史》的光绪皇帝而颇受北平民众的好评;另一位钟高年,他在《结婚进行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且他演得很成功;第三人我就选中了你!翰祥,既然你在北平没有了用武之地,到上海滩上去闯荡闯荡也未尝不可!只是你既然是我马彦祥推荐的人,学习就必须刻苦!你可听懂了我的话吗?我希望你为中国的表演艺术创出一个新水准来,以不辜负我马彦祥的推举之心!……”  “请先生放心!”李翰祥神色庄重地向端坐在藤椅上的马彦祥一拜,说:“我李翰祥此次去上海,非要闯出个人样来不可!如果不成功我是绝不回北平来见您的……”  辞别了马彦祥和父母双亲,李翰祥于1948年9月23日由北平搭车到了华北最大的商埠天津。不久,他从塘沽港乘一客轮前往华东重镇上海。  素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滩,灯红酒绿。浓眉大眼,虎气生生的李翰祥以北方人的豪爽与果敢闯入了大上海。走进了熊佛西先生所主持的上海剧校,浑身大才大智的李翰祥准备全身心地投入到剧苑中去,在一个陌生的全新领域里闯出一条求生之路。  李翰祥在上海剧校里又一次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那是因为他不但相貌英俊潇洒,演戏的底蕴丰厚。而且他多才多艺,特别是一次剧校的成立周年大会上,为了装台的急需,李翰祥勇敢地承担了绘制舞台天幕的任务。绘制布景乃为李翰祥的强项,他手挥彩笔,刷刷点点,连熬了两个昼夜,终于完成了一幅名叫“爱与死的决斗”的布景。到了校庆的那天夜里,七八盏水银灯向布景投来炫目的光,使李翰祥的即兴之作格外引人注目。一座巨大的维纳斯像显得纯洁、伟岸、栩栩如生,在维纳斯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被砸碎的锁链。  “好!这幅布景绘制得气魄宏大,而且又有很深刻的寓意!”“李翰祥真是一个大手笔!”“听说他在北平时就从师徐悲鸿,真应了那句名师出高徒的话呀!”坐在舞台下的李翰祥陶醉在创作成功的幸福与兴奋之中,他听到周围剧校的教师、学生们的赞许之声,头一次体会到他的美术创作被人承认的喜悦。  一天,在上海的电影摄影棚里,李翰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心仪已久的著名电影演员: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陶金、吴茵、蓝马……群星灿烂,熠熠生辉。李翰祥头一次听导演高叫:“开麦拉——!”他也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如何拍电影,那些名演员如何在导演的指挥下全神贯注地进入角色……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李翰祥的心潮涌动,激情万千。他多么希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到电影摄影棚里,在摄像机前扮演一个角色!……  然而,大上海毕竟是大上海。在名人如林的电影界,一位从北方来的青年人是无法跻身其中的,更何况当时的李翰祥在影剧界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有一天,李翰祥在上海的“国泰电影院”观看到一部香港某电影公司拍摄的新电影《76号女间谍》。李翰祥从影片中看到香港电影演员的演技水平远远不及内地的演员,于是,他一连几夜在苦思苦想。李翰祥认为像他这样没有名气的人,在上海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是根本不可能走上影坛或者剧坛的。即便可以上舞台或银幕,也只能充当个不引人注目的“跑龙套”配角。如果他真想在舞台或者银幕上一展身手,就势必离开上海。  于是,李翰祥叩开了沈浮导演的家门。  “沈导演,”李翰祥已经不止一次地来拜访这位在上海影坛上德高望重的长者。每次来沈浮先生都给青年李翰祥以人生的教诲与艺术上的熏陶,现在,被一部香港电影《76号女间谍》引起翩翩联想的李翰祥,有满腔的话语欲向灯下的慈祥长者沈浮倾吐。他颇为动情地说道:“我李翰祥本来想当一名画家,可是谁知出师不利,刚刚起步就因为学潮而被学校除名,辜负了徐悲鸿先生对我的一片爱心。后来马彦祥先生又介绍我到上海来学戏剧,不错,我很早以前就倾心于舞台艺术,当然更羡慕电影艺术,所以我毅然地放弃了到杭州继续学画的打算,只身来到了上海。本来,我以为可以从舞台剧或电影上找到一条发挥自身才能的路,可惜的是我当初想得实在太天真了!……”  导演沈浮默默地倾听着李翰祥滔滔不绝的话。作为一位早已经在上海电影界执牛耳的著名导演,十分理解李翰祥雄心勃勃的思想。他不忍去打断他的话,只是耐心地倾听李翰祥的剖自。  李翰祥说:“上海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但是,这里没有我可以发挥作用的余地。所以,我很想到香港去闯一闯!……”  “去香港?……”沈浮有些担心地望着李翰祥。  李翰祥点点头说:“是的,沈导演,我从最近几部电影中看到,香港是一个能发挥青年人才气的用武之地。我决非认为香港没有出类拔萃的演员和导演,而是说那里可以允许没有名气的新演员上银幕,并且又允许许多没有名气的年轻人充当电影的主角。这就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所以,我想到那里去试一试,不知先生的尊意如何?……”  沈浮坐在灯下沉思了许久。从内心里这位威望极高的老导演,十分同情李翰祥怀才不遇的境况,也很想在上海电影界为他找到一个可以崭露头角的新天地。但是面对上海影坛人才济济的现状,沈浮也深感一时无计可施。他思索再三,也对李翰祥只身闯香港的想法深以为然,便颔首赞同说:“好吧,人各有志。既然你想去香港发展,我也不拦你。那里有我的几位影界朋友,你不妨去香港找他们帮助。翰祥,一个人只要有天赋,有意志,迟早会成功的。你去香港吧……”  当即,沈浮在灯下挥毫写下了两封书信。一封给他的挚友、香港演员王豪,一封给著名导演朱石麟。沈浮将两封信封好后交给李翰祥说:“翰祥,希望你能在香港影坛上一展才华!……”  “谢谢!”李翰祥向慈祥的沈浮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捧信出门。  李翰祥辞别了为他引路的导演沈浮,只在上海停留了几日,便与他的同窗好友高海山前往香港。  “翠英,你知道我的冠心病很严重。自从三年前发作了一次,经香港的医生抢救脱险以后,近几年来时好时坏,虽然医生们多次劝我去做一次心脏搭桥的手术,可是因为我与邵氏影业公司的拍片合同上始终有拍不完的片子,所以一拖再拖。这一次我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要到美国进行心脏的大手术不可了!”两辆国产小汽车飞快地载着李翰祥、石磊和前往机场迎接他们的中国旅行社梁荣元先生等人驶出机场,便沿着一条高速公路驰向北京市区。李翰祥的目光透过车窗,贪婪地望着久违了的北京郊区那秋色浓重的园林与田畴,前方便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崭新楼房,古老的北京已经认不出了。李翰祥此时虽然在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北京,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脑际里却浮现出另一幅车水马龙的繁华场面,那是他所熟捻的香港岛中环。在半月前的一天傍晚,李翰祥和他的夫人张翠英女士登临了中环那幢五十六层的康乐大厦。他与她在赴一次朋友的晚宴后出现在这幢大厦的最高层,从这里可以望见维多利亚海湾在夜幕下闪动着幽光的宽阔海面和对面九龙半岛上的璀璨灯河。在夏日习习的晚风里,李翰祥做出了将去美国做一次心脏手术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让他的夫人激动,甚至李翰祥本人也感到有些突然。但是,李翰祥为了让夫人张翠英知道这一郑重的决定决非他的酒后失言,而是他三年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他神色庄重地向夫人说:“翠英,我去洛杉矶进行这次手术,已经反复想了三年。现在已经到了非去做不可的时候了!……”  张翠英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翰祥!你正值人生的壮年,这种可怕的心脏病按理也早就该去认真地做一次手术了。可是你的拍片计划却是一部接着一部,我和女儿们多次地劝你去美国做彻底的治疗,你却一推再推。现在你终于下定决心去美国,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洛杉机?”  “我想在今年年末,我是一定会在洛杉矶做完这个心脏手术的。”李翰祥在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里凝望着张翠英那双流露着关切目光的秀丽眸子,略一沉吟便说;“翠英,你应该清楚心脏的手术非同一般,如果我躺在洛杉矶美国医院的病床上,医生的手术一刀下去,是安是危,是生是死,将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很想在去美国洛杉矶做这一次生死攸关的心脏手术前,回一次祖国内地……”  “回内地?”张翠英对李翰祥的这一决定更加吃惊。  “是的,我想回一次北京。”李翰祥俯望着脚下,只见巨厦之下是一片灿烂的灯海车流。距康乐大厦不远的爱丁堡广场上华灯初上,人头攒动。甲虫般的各色车辆沿着爱丁堡广场左侧的街路穿梭往返,街旁矗立着国际、联邦、太古等大厦。香港的夜生活在车笛声、乐曲声中拉开了序幕。但是,这一切对于久居香港而时时向往内地的著名导演李翰祥来说毫无任何吸引力。他以充满深情的口气对张翠英倾吐心曲,说道:“许多年来,我都怀念生养我的白山黑水,真想回到北京去寻找那遥远的旧梦。天桥、大栅栏、香山的卧佛寺、北海的琼塔、颐和园的昆明湖……那里的一切都令我魂牵梦绕。特别是内地那些久已闻名却未得一见的名山大川,我在有生之年都渴望前往一游,可是从前这种奢望想也不敢想。如今国内已走向大治,所以我想回去看一看祖国的大山大河。这样,我在今冬即便死在洛杉矶的手术台上,也死而无憾了!”  “翰祥,你想回就回吧。我支持你实现这一久存心间的夙愿!”张翠英动情地紧紧抓住李翰祥的手,将鼓励的眼光投向李翰祥那张兴奋的脸……  “李导,请看,这就是长安街!”石磊再次地打断了李翰祥的沉思冥想。李翰祥透过轿车的车窗,望见了那条久违了的长安街。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和巍峨的烈士纪念碑一掠而过,前方立刻闪现出东长安街那宽坦的马路和路旁熙熙攘攘的人流……  “石磊,这条长街对我人生的转折起到很大的作用啊!”李翰祥这位影坛大腕以“老北京”的资格向同行的石磊、梁荣元说道:“我少年时从长辈口中得知,八国联军进北京时一些外籍商人便沿着东长安街开设了一些酒吧和舞厅,北京饭店就是最大的一家。小时候这里是禁区,只有外国人和少数高等华人可以进入。我记得1946年国共和谈的时候,北平军调处执行部的招待所就设在这里。叶剑英将军曾在这里多次举行过记者招待会,没想到我从香港回来就住进了从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北京饭店!……”  当天夜里,酒筵后处在兴奋状态下的李翰祥居然失眠了。他在辗转床榻去寻找他崭新的世界……今天,李翰祥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北京。正像他辞别马彦祥时所说的那样,他是在电影上而并非在戏剧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才回来的。只不过他由一个学美术的学生发展到香港影坛举足轻重的大腕,这中间所需要的时间竟用了近三十年!……  李翰祥在北京重温旧梦。在东总布胡同十号那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旧址,他沉湎于往事的追思中。然而故人已逝,当年欣赏他、在危境中保护他的一代大师徐悲鸿先生早已过世了!李翰祥在探访亲友的同时,又遍访京华影视界的名人,他们当中有著名电影事业家汪洋;曾经以执导《早春二月》、《暴风骤雨》等影片成名的江苏籍导演谢铁骊;抗战前后主演过《梦里乾坤》、《压岁钱》和《风雪太行山》等影片的北影导演谢添。他们与李翰祥神交已久,此次在北影见面自有一番佳话倾吐。此外,李翰祥还拜晤了北影著名导演张水华、成荫、凌子风等等。  李翰祥在与这些著名影人畅谈时最令他感兴趣的话题,就是他在香港所拍摄的历史巨片《倾国倾城》,在内地同行中普遍地受到赞誉。《倾国倾城》能在内地被准予“内部放映”并受到同仁们的高度赞许,是数十年没在内地的李翰祥所始料不及的。李翰祥数年后曾以激动的语言回忆此事:“《倾国倾城》曾经在祖国内地‘内部放映’过很多场。同行们都认为在香港能把宫殿以及颐和园的布景搭得几可乱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有人希望我能利用真山真水真宫殿真园林,把西太后的一生,到北京的故宫三大殿、西郊的颐和园及承德的避暑山庄,分集分部地连续拍摄。也和意大利拍的《马可·波罗》和美日合作的《大将军》一样,既可以在电视台连续放映,又可在影院里分剪几集公映。对我来说,拍古装历史剧,能够到那些历史人物真的走过或住过的有关环境中去,在实景中再现古人当然是件好事!……”大导演李翰祥--第二章 香港,一个神秘的世界第二章 香港,一个神秘的世界    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  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李先生,如果你当真得以国内地拍片,这第一部是什么?”李翰祥  略一沉吟,脱而出:《周恩来》!  1978年深秋。  李翰祥、石磊由中国旅行社的梁荣元先生等陪同来到华东重镇上海。  眨眼间倏忽两个月,李翰祥已经实现了他在有生之年畅游祖国大江南北的夙愿。离开北京以后,李翰祥首先前往生他养他的东北。当他来到辽宁省锦州市锦西县沙河营大队苏家屯故里时,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李翰祥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伫立在出生地茅屋前闭目凝神地追寻那逝去的旧梦,童稚时代的记忆早已淡薄。但是,他终究又回到了久违的黑土地上,感受到远方游子难以品尝到的温馨。李翰祥从锦州出来,又走马灯般地遍游了承德避暑山庄、西安的临潼华清池、洛阳的龙门、杭州西子湖和天津、广州等地。现在,李翰祥一行来到了当年他启程赴香港的大上海,他站在黄浦江边,想起当年搭乘“长江号”驶往香港的情景。维多利亚港湾那湛蓝的水面闪动波光,虽然是在冬天——1948年11月20日,但是在李翰祥的眼中,陌生的香港却没有丝毫寒意。三日前当他和高海山从上海黄浦码头登上这艘“长江号”时,正是天阴风冷的冬日。而香港却是另一个天地,湛蓝湛蓝的海水,舟船往来。温度比上海高得多,穿一件厚呢西装的李翰祥已经感到后背上汗水如注了。  “轰——轰——轰——”李翰祥正扶着那船舷边的铁栏杆贪婪地翘望着维多利亚海湾边无数的摩天巨厦出神,突然间,听到前方骤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这炮声在空旷的海面上引起了回响,也使初次来到这座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陌生港岛的北方青年人颇为吃惊。那是因为李翰祥来前对这神秘莫测的香港还一知半解,所以当他忽然听到岛上响起炮声时,浑身一抖,猜不到那由鳞次栉比楼群所组成的神秘都市内在天将正午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紧张,李翰祥吓得双手情不自禁地举起来,去捂住他的双耳。  “翰祥,李翰祥,瞧把你吓成个傻样儿!”他的身后闪出一个细瘦的青年人身影。李翰祥认出来者就是他来香港问世界的唯一同伴,名叫高海山的同学。因为高海山不但是他在上海剧校里的同窗学友,而且又都是北平人,所以,当李翰祥看见高海山从他们住的三等舱里跑到船舷上来时,一颗悬起来的心方才放下。只见高海山以嘲笑的口气对李翰祥说:“莫非你当真不知道岸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放炮吗?”  李翰祥茫然摇头:“我真不知道,海山,为什么突然放炮呢!真吓人!”  高海山揶揄地笑笑,以一种对香港素有耳闻的自豪口气说:“吓人?告诉你,那是一种礼炮,是欢迎我们两人到香港来的礼炮呀,你害怕什么呢?”  “礼炮?”李翰祥更加困惑不解,两眼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香港岛海岸,固执地摇摇头说:“不可能是礼炮,也更不可能是欢迎你我的。海山,我俩是分文未有的穷学生,谁还能用礼炮这种规格来欢迎咱们呢?……”  “轰——轰——轰——”炮声又响起。而且比方才响的声音更大更响。  “海山,该不是……该不是发生了什么战事吧?”李翰祥本来就对这座从鸦片战争以后就由英国人统治的香港充满了神秘,如今见高海山故弄玄虚的模样,心中越加紧张,说:“如果我们来到这里赶上发生什么战事,那……岂不就坏了我们的前程?……”  “你发什么神经,翰祥,并非我在耍笑,岸上确确实实在鸣放礼炮呀!”高海山见李翰祥煞有介事地双手掩耳,忍不住哑然失笑说:“你看,响炮的地方是在香港的铜锣湾。那里有香港怡和财团的炮台,来前我专门研读了有关香港的文史资料。早在香港开埠的初期,怡和财团便在铜锣湾设了炮台,每天中午有商船或客轮进港的时候,它就必然鸣放礼炮,以示欢迎。这种百年前的传统鸣炮礼仪延至今日,就成了一种鸣放午炮的固定程序。翰祥,看起来你我此次到香港来运气好,久后必然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不然我们的‘长江号’为什么不早不迟偏赶在铜锣湾放礼炮的时候进港呢?……”  铜锣湾方向的炮声已停。  李翰祥恍然地长吁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受了一场虚惊!海山,看起来我们到香港也许真的会有一番事业可为呢!”  高海山也来到船舷边,极目远眺着对岸铜锣湾林立的大厦出神。他神往地说道:“当然会有事业可干的!莫非你忘记了临行前田玛莉那些学友对你我的吉言祝福吗?……”  李翰祥不再说话。他双手紧握住栏杆,双目炯炯地望着“长江号”下面滚滚的碧涛出神,离开上海剧校时的情景宛如昨日——  “翰祥,祝福你此次前去香港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在李翰祥和他的学友高海山决心前来香港的前夜,剧校的男女同学们在一家酒楼里设宴,为他与高海山饯行。灯烛摇曳,光影幽幽。一碟碟香气四溢的大闸蟹排满了餐桌,在觥筹交错间,与李翰祥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就是著名戏剧大师田汉的女儿田玛莉。她作为这场饯行酒宴的发起者,首先向李翰祥和高海山高高地举起斟满醇酒的杯盏,语意真诚地说:“你和高海山是不甘寂寞的强者,虽然你们家境贫寒,处境困难,在上海电影、戏剧界一时难以出头,但是你们果敢而坚强地选择了去香港间开一条路的前程,这就足以说明你们不甘被潮流所淹没!来,让我们大家为翰祥、海山两君的宏图大志满饮此杯!……”  高海山与学友们一齐饮干。  李翰祥却手托杯盏,迟疑了一下,说:“谢谢诸位的热诚。我和高海山本来没有去香港谋生创业的资本,甚至穷得连去香港的盘缠也没有。可是,在田玛莉和全班学友的鼎力资助之下,我们有了去香港的可能。大家不但为我俩捐款,凑足了路费,而且诸位学友还给了我俩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俩决心向社会和人生做一番挑战!”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一阵沉默过后立刻响起一阵赞许的掌声。  一好,李翰祥,你的话有志气!”田玛莉再次地为李翰祥在杯盏中斟上了醇酒,她举杯与李翰祥锵然相碰,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当真在香港走上了银幕,可千万别忘了对着镜头招一招手!表示和老同学们打个招呼,你们演了电影,也好让大家开心开心!……”  “玛莉,借你的吉言,但愿我李翰祥能实现毕生的夙愿,早日在香港拍电影。到那时让我俩在银幕上与在座的各位热心学友见面。”李翰祥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激动的潮水,他一口气连饮了三杯酒,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如果我李翰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按照玛莉的要求,在电影的银幕上向远在上海的剧校朋友们招一招手的!……”  “来,让我们众人一齐干杯!”田玛莉冲动地举杯祝酒。李翰祥和高海山面对着一只只高举起来的酒杯,感动得热泪潸然……  “翰祥,你在干什么?这已经是香港了呀!”高海山的招呼声,使李翰祥从往事的追思中醒来。他揉揉眼睛一看,不知何时那艘从上海驶来的“长江号”已经拢岸。在李翰祥的面前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车水马龙的新奇世界。李翰祥急忙拎起一只皮箱,背起行李卷——那其中有他从北平去上海求学时母亲在灯下为李翰祥所缝制的棉被和一床蓝底白花的家织布褥子。李翰祥跟随着高海山,随着那些从上海赴港的男男女女,沿着一条木板栈桥向岸上走来。  “这哪里是什么香港啊,海山,我真好似一下子来到了外国!”李翰祥和高海山出现在一条人群熙攘的长街上。狭窄的街路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各种千奇百怪的商业招牌令初来香港的李翰祥目不暇接。一些令李翰祥不知所云的招牌扑面而来:半日安、牛津良、西瓜刨、靓次伯。还有一些食肆和酒家门前悬挂的霓虹广告,也让李翰祥观之惊愕;什么“肠粉王”、“炒面王”;什么“大王粥店”、“油炸鬼”;什么“粤菜王”、“川菜王”、“富贵鸡”、“全套英国西餐”之类,将畸型繁华的香港街景点缀得非中非洋,不伦不类。  “喂,上海佬,你们要到哪里去哦?”李翰祥和高海山提箱背囊,正在那熙攘的人群里左顾右盼,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尖声大嗓地叫喊。李翰祥急忙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人力洋车夫,双手卡腰地兀立在他的洋车前面。他显然已经在暗中盯了李翰祥、高海山许久。现在,那个汉子已经断定两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是初次来香港,并且又是两眼茫茫,举目无亲。他大步地迎上来,伸出双手将两人拦住。  李翰祥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的行李,不肯搭话。  高海山却急忙躬身堆笑,对那陌生的洋车夫说:“先生,我们不是上海佬,我俩是北平的学生,这次到香港是来寻朋友的!……”  那人眼睛一眨,计上心来,说:“寻朋友?好啊,一定是到香港谋职求业的吧?既然你们是北平来的,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我自然应该帮助啦!你们的朋友到底在哪里啊?说给我听,我可以将你们俩人安全地送到朋友家里,可好啦?……”  “好好,当然是最好不过。”高海山正愁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所以千恩万谢地对陌生人点头哈腰:“只是不知到哪里去找沈先生介绍的两位朋友!”  那人说:“原来你们在香港有朋友,那么必然有地址喽?……”  李翰祥这才将导演沈浮的信拿出来,那人一看信封上写有:“九龙北帝街大中华影业公司王豪”一行字,立刻高兴地叫道:“原来你们的朋友是香港人人皆知的大影星王豪呀?找到王豪倒也不难,只是他住在九龙,距香港岛太远了,两位如果要去九龙,兄弟可以代为引路!……”  李翰祥和高海山初到香港,举目无亲,两眼茫茫,正愁寻一位带路的人,如今见这车夫主动搭话,也就巴不得由他引去立刻面见影星王豪。那陌生的车夫将李、高两人的行李放在他的人力洋车上,带着两人一阵疾行,眨眼间出了那条人群拥挤的小街。来到码头上,李翰祥翘首一望,只见维多利亚海湾碧波滔滔,海面上不断有英、美、法、日的商船驶过,海对岸便是有名的九龙半岛。  “你们看,那边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哦,不过渡海需要坐轮渡,都是要花钱买票的。”车夫很热情地将李翰祥、高海山引至旺角码头,将他们送上一艘小轮渡。然后亲自陪着李翰祥、高海山来到九龙,又喊来一辆载客的小“的士”,与李、高两人一并挤坐进去。“的士”朝尖沙咀方向疾驶,李翰祥透过车窗外望,见九龙虽然比不上香港岛繁华,但是,因为到处都是英国式的洋建筑,所以也有一种置身在陌生世界的感觉。  “到了!”那辆小“的士”大约奔驰了半点钟,车夫忽然叫喊着停车。并且不待“的士”停稳,就心急火燎地催促着李翰祥和高海山下车。李翰祥虽然早就对这位“热心人”心怀疑虑,可是如今来到港九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地方,两眼举目茫茫,也就只好听任车夫的摆布。那人指着路旁一幢英国洋式楼房对李翰祥和高海山说:“这是九龙有名的弥敦大酒店,两位就先住在这里吧!”  李翰祥见“弥敦大酒店”建筑古朴豪华,楼前又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轿车和洋车,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喃喃地说:“先生,我俩都是穷学生,到香港是为求职的,又怎么敢住进这种富人下榻的酒店呢?”高海山也说:“先生,我俩身上所带的盘缠太少,都是临行时同学们好不容易凑齐的,我们还是另找一家便宜的旅店来住为好!”  “真是乡巴佬!你们北方佬莫非当真如此穷酸?”车夫将笑脸收敛,不容分说地推着李翰祥和高海山进了弥敦大酒店旋来转去的玻璃门,直趋酒店的大堂,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知道个屁?全九龙就只有在这里住下最惬意,而且房租也不贵!我让你俩住下,你俩住下就是了,何必多啰嗦呢?”  李翰祥和高海山见那位“热心人”突然地翻了脸,情知拗不过他,只好听任他为两人订下了房间。结果一算账,李翰祥、高海山方知受了骗,原来那位车夫将从香港岛拉行李、买轮渡的票,以及打“的士”的用费,均高加了一成,加上在弥敦大酒店订房间的用费,一下子耗去了两人来香港谋职全部盘缠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两人的腰间只剩下几块钱。  傍晚的时候,李翰祥和高海山在大中华影业公司的职员宿舍里,见到了沈浮导演的朋友、香港影星王豪。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王豪,热情、率真,丝毫没有那种成功大影星的架子。早在由上海来香港以前,李翰祥就在电影的银幕上和香港的电影书刊上与王豪神交已久。那时,他曾经被王豪伟岸的身材与潇酒的举手投足所倾倒,对他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敬畏感,如今见了面方才感到王豪的平易与亲切。  “沈浮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只要他介绍来香港的人都可以引为我的朋友。”王豪为李翰祥和高海山斟上香茗,他看了沈浮的亲笔信说:“两位住在哪里?对香港和九龙这种英国人统治的地方觉得很压抑吧?我不知道两位住得是否习惯?”  高海山说:“习惯习惯,我俩来九龙刚住下就去洗了一次砀山池的……”  王豪一惊:“什么?你们刚来就去洗砀山池?是否就是弥敦大酒店前面的那家砀山地?那里可是去不得的,两位新来乍到,怎么就敢去那种地方摆谱呢?……”  “王先生,并不是我俩想去摆谱。”李翰祥见高海山已将下午他们去砀山浴池洗澡的事情告诉了王豪,也只好委婉地解释说:“王先生大概不了解我们北平人有一种习惯,那就是每当到一处新地方,在会拜朋友之前,即便再腰囊窘迫也要去洗澡和理发的。因为这样可以焕然一新地去拜见朋友,所以我俩在来贵府以前先去洗澡,可是我俩万没有料到那浴池里会有女人陪着呀!……”  王豪忍不住大笑:“哈,那女人一定是宰了你们的吧?”  李翰祥诉苦说:“先生猜得对。我在北平、上海都洗过澡,上至老板下至伙计,搓澡的、修脚的,清一色的全男班儿。一般内地的浴池都有雅座和大池子两种,没有想到砀山池只有盆池雅座,一人一屋不说,还一屋一女,多了个女招待!您说这怪不怪?”  王豪忍俊不禁地大笑说:“怪什么?香港和九龙有的是这种浴房里赚钱的闲女人,可是她们不该去难为你们这刚从上海过来的年轻人!……”  李翰祥继续向王豪诉说着他第一天来香港的遭遇,说:“我初时想那女人将我领进浴间也就算了,谁知她不但替我放水,又来为我宽衣解带。我还真有点难为情,万没有想到来香港的第一天就让一个女人见到了我的身体。女招待见我手足无措,就一把将我推进浴盆里。然后她举起两瓶滴露来问我:‘怕勿怕?’我以为要不要,就向她连连地摆手。谁知她以为我是说‘勿怕’,就将瓶塞一拔,将两瓶滴露一古脑全倒进我的浴盆里。好家伙,到我洗完澡一核算,我的妈,差点没吓死人,我洗一次澡就用去了港币三元!天哪!……”  “也好,花钱买来教训吧。”王豪笑了一阵,用手拍着李翰祥的肩说:“香港这个地方终究不同于上海和北平,一不小心便处处落陷阱。我劝你们还是马上从弥敦大酒店里搬出来,就到我们大中华的宿舍来住着最安全。因为弥敦大酒店离那家砀山池太近了,如果你们渐渐地洗上了瘾,丢钱事小,前程事大!……”  当天夜里,李翰祥、高海山就在影星王豪的安排下,由弥敦大酒店搬到北帝街四十二号A2楼的大中华影业公司演职员宿舍来下榻。二十天以后,经王豪的鼎力举荐,导演文逸民决定让李翰祥在他所执导的影片《满城风雨》上扮演一位“跑龙套”的小角色。从这一天开始,李翰祥就正式走下银海当上了电影演员。  锦江饭店——坐落在上海长乐路上的高大建筑群,自1929年兴建迄今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李翰祥久仰这里的神秘。他知道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伟人曾在这里下榻。也曾接待过诸如尼克松、田中角荣和里根等外宾。从香港首次回内地探亲访友的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及其随行的石磊等,就住在这里。  初冬的阳光透过雪杉参差的枝桠,投映进美丽宜人的锦江“园中园”来。天气尽管日渐寒冷,可是“园中园”内春意盎然,紫荆簇簇。一朵朵梅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喷吐着迷人的芳香。在一泓人工湖畔有几只藤椅。  “诚寿!你在上海吗?”李翰祥在这里十分欣喜地与香港影界的老友苏诚寿意外地邂逅。这位日后充任李翰祥回内地拍片的代表,后组建的新昆仑公司经理的苏诚寿,在上海与李翰祥的邂逅,揭开了两人合作的新篇章。正是因为李、苏两人在锦江的这一次意外相遇,才引出了另一个十分有意义的话题。  “苏先生,我这次能够回到祖国确实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好事。”李翰祥坐在温暖如春、花枝嫣然的“园中园”里,那双睿智深沉的大眼睛凝望着和煦冬日下的锦江饭店南楼、北楼和中楼,颇为感慨地说道:“三十多年前我离开内地时所见之处一片萎靡。可是这次我有幸去了北京、天津、大同、承德、镇江、洛阳、广州、杭州,到处都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巨变。我所到之处,坦率地说,既有盛大的官方宴会,也有三五亲朋的餐聚小酌。对我的接待既隆重又轻松、随便,这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是我来时所根本没有想到的,也是我在香港三十年所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这是一种兄弟般的骨肉亲情。苏先生,当初找回来时是因为今年晚些时候,我将要去美国洛杉矶做一次心脏手术。因为我对未来的手术吉凶未卜,所以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我很想在这次成败难断的手术之前,回到内地来看一看,否则我死不冥目!现在,我的这次‘秘密旅行’已经到了最后一站,我在上海能见到你这位老朋友,觉得有许多心里话要向你说呀!……”  “李导演,我知道你对祖国的一片深情。”苏诚寿见李翰祥因为激动,双眼里含满了晶莹的泪花。他亲自为李翰祥斟上一杯茶,说:“我也听说你在北京、上海等地会见了许多电影界、美术界的旧友新识,感想一定很多吧?”  李翰祥深邃的目光凝望着池水畔一丛丛摇曳的翠竹,说:“苏先生,我在来内地以前,虽然对周恩来的崇高人格有耳闻,但是真正体会到这位历史伟人的人格魅力,还是这次之行。因为我所到之处,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周恩来之所以受人民景仰和热爱的原因。周恩来的一生充满着传奇性。他不但经历过战争的兵燹,而且又是位杰出的外交家,无论蒋介石还是赫鲁晓夫,都不是周恩来的对手。有人说周恩来是旷古少见的奇人,我看一点也不为过,他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一生创造了多少丰功伟绩,而是在于他和民众深不可测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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