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一怔,笑道: “只不过是鸿雁捎书罢了!” 邓颖超看完信,带着一种少女的羞赧,说: “君宇同志,我确实感谢你做了我和思来之间热诚的红娘!” 她的笑是极其真诚的,她的话是极其真诚的。从她欢悦的神情和恳切的言谈之中,高君宇确信。这位年轻女教师的心里,正洋溢着幸福的情感。他判断:恩来和颖超,果真早已心心相印,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那一天,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谈了很多。高君宇说他和恩来探讨过中国共产党的战略和策略,探讨过中国革命的前途和道路,他们都怎么谈的,都谈了些什么,以及他和石评梅的恋爱,和他爱情上的苦恼,都毫无保留地对邓颖超谈了。 邓颖超静静地听,细心地听,不时发出会心的笑,或是同情的叹息。她高兴和高君宇会见,她觉得他们谈得很亲切,谈得很融洽,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彼此都渴望相见多年,而今终于见面了似的。 她觉得高君宇温和,沉着,内心蕴藏着革命的热情,从外表看也相当成熟。她对高君宇和女作家石评梅女士的爱情,也和恩来一样,非常同情和支持,表示了极为仰慕的感情。好像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似的,这使高君宇感到很惊喜。他对这位面善心慈的文静姑娘,不仅有一种亲切之感,甚至有一种敬仰之情。…… 高君宇坐在开往北京的京津线火车上,回想起这次去上海参加党的第四次代表大会,认识了周恩来,在天津认识了邓颖超,他们都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他在奔腾疾驶的火车上,默默遥视他们幸福,祝福他们白头到老! 他认识了两位好同志,也结交了两位好朋友,这使他感到很欣慰,感到很充实。他沉浸在少有的幸福回忆之中。 高君宇一到北京,径直到西城区李大钊的家里,向大钊同志做了汇报。晚上,高君宇又向中共北方区执委会做了全面的汇报。 第二天,他找到了石评梅,把他此次结识的周恩来和邓颖超,向她详详细细的做了介绍。 评梅惊奇地发现,高君宇在谈到他新结识的那两位朋友时,是用一种特别美好,特别崇敬的感情。他的脸,泛着少有的喜悦光彩。 但是评梅看到,他脸上的喜悦光彩,掩饰不住他的病容和倦怠,她感到十分忧虑。 她约他去东来顺饭庄吃唰羊肉,说是犒劳他。 可高君字一回到北京,李大钊同志就通知他,说北方区执委决定,要全力以赴致力于国民会议促成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3月1日,准时召开。高君宇的工作很多,实在太忙,他根本安排不出时间和评梅去东来顺。 可评梅非拉他去不可,说这是专为他接风洗尘的:也是为惩罚他喝酒的,——谁让你离开北京时,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高君宇明白,评梅这是舍不得离开他,希望和他在一起多待会儿。希望给他补补身子,希望他高兴高兴。但是,他不能不婉言拒绝她的热情。并且向她保证,只要他一有空,马上和她去东来顺。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操劳,经过他和李大钊、赵世炎①等同志,以及和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同志共同努力,国民会议促成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二月的最末一天,高君宇找到评梅。一见面,差一点把评悔吓一跳。仅仅一个多月,高君宇比他刚回北京时更憔悴,脸色更惨白。原本就不太大的眼睛,现在更深的陷下去了,颧骨凸突了老高。高君宇说他愿意陪她散散步,就不要去东来顺了。 -------- ①赵世炎(1901—1927)四川酉阳人。号国富。1922年6月与周恩来等发起组织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任中央执委书记。同年成主中国共产党旅欧总支部、任总支部书记。1924年回国,任中共北京地委书记。上海总工会党团书记,参加领导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中共五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江苏省委代理书记。因为叛提出卖被捕,在上海就义。 她不愿意流露出她对君宇病体的担忧,使君宇的精神增加负担。她尽量装得特别高兴的样子,东拉西扯,说东道西。 评梅絮絮道道地说,测羊肉是北京的一大名菜,不可不吃!据说乾隆为了庆贺登极六十年,在宫中摆设了“千叟宴”,用了1550多只火锅,成为历史上最大的唰羊肉“火锅宴”。从此,唰羊肉才从宫廷传到民间。去年冯玉祥北京政变赶走了溥仪,今儿咯,你说什么也得去吃顿唰羊肉,庆贺庆贺! 评梅一边说,一边拉着君宇走。她还说,别看北京城里唰羊肉的馆子很多,可就属东来顺饭庄最好。咋说呢?人家选料讲究,一色都是内蒙集宁的小尾巴绵羊中最好的部位,——什么上脑、小三岔、大三岔、磨裆、黄瓜条啦,嘿,鲜嫩醇美,肥瘦适中;再说,人家加工又精细,佐料又考究!你知道吗,君宇,东来顺所用的调料,都是“天义成”供给的。“天义成”知道不?誉满京都!当年西太后慈禧,就最喜欢吃“天义成”制做的桂花甜熟疙瘩! 高君宇拗不过评梅,也为了不使她伤心,便和她一起来到东安市场附近的东来顺饭庄。 评梅让他坐在那儿,不许动。 “君宇,”她避开众人的眼睛,附在君宇耳朵边,轻轻地,低声地说,“宇哥,你今天当一次老太爷,小妹给你当一次丫环,我今天要好好伺候伺候你!” 高君宇冲她一乐。 评梅白了他一眼,掀着嘴,憋住笑: “甭太得意了!” 评梅用一种兴奋、欢快的神情,一会儿点这样菜,一会儿点那样菜;一会儿要白兰地,一会儿要红葡萄酒。她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青春热情,把她所有的柔情蜜意,统统释放出来,来温暖君宇的心,来滋养他枯骨般的病体,来冲淡因为她的“独身主义”给他带来的悲苦和哀伤。 饭庄里,许多阔老权贵,许多名嫒雅士,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评悔和高君宇。他们不明白:那么一位甜甜的少女,为什么对那个盖上纸都哭得过的痨病鬼,百般的热情,千般的殷勤,万般的温顺?他们嫉妒,他们怨恨,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火锅里,鲜嫩醇美的小尾巴绵羊肉,已经老得像牛筋,他们忘记了吃! 其实,高君宇心中很清楚:评梅这样做,同时也是来掩盖她自己心灵的痛苦和凄惨!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要实现她独身的素志,需要经历怎样的苦痛,需要用怎样的毅力来克服自己的欲望?!她一定是在心中咬紧牙关的吧? 高君宇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他把自己的苦恼完全地掩藏起来,关心她,体贴她,使她开心,使她舒畅。他想,只要他不死,终究有一天,他会使她放弃独身主义,医治好她心灵的创伤。让她回到一个少女正常的心理的轨道上。他不但有信心,使她成为自己的伴侣,而且一定能使她成为他的志同道合的同志,更好地发挥她的才华! 但是……唉! 那天,从东来顺出来,高君宇一切都顺着她,听她的安排。他们出了东单牌楼,往哈德门的方向走去。 已经是傍晚,夕阳薄淡的余辉,撤落在大道上,照射在路边商贩的破袄上。评梅偶尔侧目一望,——一抹余辉正笼罩在君宇的脸上,反倒把他枯瘦的脸,映照得愈发惨白。 二卜三岁的少女,禁不住订了一个寒颤,她的心收缩了,收缩得紧紧的。她不由得握住了君宇的手。在如血的残照里,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漫步。出了哈德门,不觉已是往法华寺的方向走去。 突然,评梅问道: “今天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又为什么这么乖乖地伴着我?” “明天,”高君宇慢慢地低声说,“明天,3月1号,是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开幕的日子。今天松弛一下,也好。会议开始,一定会很紧张,得开一个多月,只怕我们很少会有机会见面了。” 评梅娇嗔地说: “那,得空儿也得来找我,看看我呀?” 高君宇答应了。 “邓颖超也来北京开会了,她是天津的代表。”他说,“会议结束以后,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你会很高兴认识她的。” 评梅嗯了一声,抿着嘴,点点头,甜甜地笑了。 “评梅,”停了一会儿,高君宇问道,“你就这样伴着我散步吗?你一直伴我走到哪儿呢?” 评梅冷丁抬起头,——前面就是法华寺,她一怔!不知为什么,此时,她的心突然颤抖了几下。 “我伴你到我们俩都白了头!”她说,然而她的脸色却十分忧郁。 高君宇惨然一笑: “只怕,我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评梅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把君宇的手握得更紧。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六章 伟大的京城,沸腾了! 北京在阵痛中,发生了激烈的大震颤!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以后,段祺瑞抢先下山,抢先登上了“临时执政”的交椅。他不仅承认不平等条约,还召开善后会议企图取代国民会议预备会。 在全国民众的热烈要求下,在国共两党的建议和支持下,孙中山终于北上,准备在北京主持召开国民会议预备会。很快,国民会议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全国各大中城市纷纷成立了“国民会议促成会”。 在北京,李大钊、赵世炎等,轮流到各高等院校演讲,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高君宇从上海开完“四大”回到北京,立即投入了这个宣传运动,抱病四处演讲,揭露段祺政府的阴谋,和他勾结帝国主义的罪恶勾当,大力宣传国共合作的主张,奔走呼号,支持孙中山主持召开国民会议促成会。 在这同时,全国各大城市参加促成会的代表一百多人,列席代表一百人,共代表二十多个省区,代表一百二十多个地方的国民会议促成会,陆陆续续云集京都。 天津的正式代表邓颖超等,就是这个时候来到北京的。 一场如火如荼的政治风暴,席卷了全国,撼动了古老的北京城。演讲,集会,发行各种报刊、传单,宣传各种政治主张。家里家外,大街小巷,广场商号,街头巷尾;穿旗袍白袜,留着短发的青年女学生,穿着背后印着字号的三轮车夫,戴着毡帽的杂货店老板,穿着西装革履的新派人物,以及穿军服马靴的国民军,或交头接耳,或奔走相告。 北京城,真正沸腾了! 1925年3月1日,正当善后会议在吵吵嚷嚷地进行的时候,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开幕了。 高君宇以北京代表的身份,参加了大会,并和李大钊、赵世炎等参加了共有成员二十人的大会主席团。 高君宇的弟弟高全德,根据北方区执委的指示,为防止意外,守候在会场附近,警惕地了望。 这天,开幕式结束以后,代表和列席代表二百多人,在北京大学三院操场上合影,高君宇还去了,和李大钊同志还在前排中间就坐了呢!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三天以后,他便一病而与世长辞了! 3月4号,星期三。 国民会议促成会刚刚开过三天。 这天下午,石评梅突然接到兰辛的电话,说高君宇又病了,希望她马上去! 事情来得急!她怕路上来不及买什么东西,便顺手把自己案头花瓶里的一束白梅拔出来,拿着出了校门,雇了车,匆匆赶到东交民巷原来的俄国兵营。高君宇去年从南方回来以后,就住在那里。 评梅一进门,大吃一惊,三天前,她还伴着君宇从哈德门出来,到法华寺的路上散步。仅仅三天,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枯瘦如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同尸骸!两只眼窝,更深地陷下去了;眼睛显得格外凸突;原本已经很苍白的脸,现在更是惨白得怕人,就像他手上戴的那只象牙戒指! 评梅的心,猛地连续颤抖了几下: 哦!象牙戒指!你虽然是君宇买来赠我和他俩人的;虽然当初,君字是用它来象征我们之间爱情的洁白和坚实的。可是,我却用它来禁锢了两个高尚圣洁的灵魂,扼杀了两个光华灿烂的生命!啊!罪过!罪过呀,罪过! 在这一瞬间,她那紧锁着“独身”二字的灵宫门扉,慢慢地开启了!一种忏悔的悲绪,冗自涌上了她的心头! 君宇真的能死!……啊,不!君宇不会死!君宇不能死!君宇不该死呀! 评梅把手中那束白梅,插到书桌上的瓷瓶里,回过身,一下扑在君宇的床前,把她满是泪水的白哲光亮的俊脸,紧紧地贴到他的脸上。 “君宇!君宇!……”评梅已经泣不成声。 高君宇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是评梅的泪水? 他从昏睡中醒来,瞪着两只凹下去的眼睛,看着评梅。如果不是因为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还在微微的掀动;如果不是因为他失去光泽的眼珠,还间或地一轮,你简直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评梅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心珠!”高君宇握着评梅的手,艰难地喊了她一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游陶然亭,他写在雪地上的评梅的乳名。 评梅捧着他的头,他的脸,用自己柔嫩的脸在那上面抚摸着,亲切地抚摸着,愈发泣不成声。 “心珠,什么时候,你的眼泪才能流完呢?”他又问了一句那天在陶然亭他问过的话。 “君宇,”评梅低声地哭着问,“怎么才三天没见,你就变成了……” 变成了一把枯骨,一架只剩下灵魂的躯壳!但是她没有这样说,她只是哭。 “君宇,”她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呀,君字!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你都是为了我,才……君字!……” 高君宇听了惨然一笑。他的笑,虽然凄惨,却使人感到他的理智仍旧十分清晰,他的意志仍旧十分的坚强。 “呃,朋友。”他强忍着腹疼,慢慢地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必难过,自责!我,造成今天这样,主要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爱!哦,不,不是的!我是长期在风雨中奔波,在刀丛中往还,积劳成疾!不过,朋友,我一点都不后悔!” 高君宇喘了一会儿粗气,歇了一会儿,他似乎正在忍受某种剧烈地疼痛,额头暴起了几道青筋,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评梅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轻轻地抚摸了几下他的额头,慢慢地捋了捋他的黑发。她觉得君宇刚才的话,只是怕她难过伤心的一种安慰之词。她真心地认为,君宇成了今天这样,是她的独身主义造成的! “朋友,”高君宇又说,“一个人的生命,有长有短,这并不重要,这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真实的生命。我们不是那种混个一官半职,便沾沾自喜,感觉良好的可怜蠢人;也不是那种本来浑浑噩噩却自视高人一等的禄蠢!不,这不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要像一根蜡烛,纵然把自己燃尽,但是为人间照了亮,这样的生命虽然短促,也是富丽堂皇的!你明白吗,我的朋友?” 评梅记得,这是两年前,高君宇为了躲避军警追捕,潜藏在女高师校园时对她说过的话。 高君宇停了停,歇了一会儿,又说: “我承认我是个多情的人,但是,我却不会为殉情而死!” 说完。他无力地抬起胳膊,指了指靠床边的一张桌子,说那边的抽屉里。有他已经整理好的信件,你把它们拿去吧,省得你再来一次检收。 啊!一个活着的人。居然亲口说出这样绝诀的话,有比这更叫人难受,更令人心碎的吗?哦,君宇,君宇!评梅哭得愈发伤心: “你会好的。”她说,“你会好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高君字微微笑笑,说道: “那里,还有几本日记,都交给你保存了。如果我过去还有什么地方,使你不够了解我的话,以后它们会告诉你的。” 评梅没有再说话,只有把眼泪滴落在他的胸前,滴落在他的脸上。她紧握着他那双枯瘦的颤抖的手,看着他那两只无光的深陷的眼睛。 评梅感到惊奇的是,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近乎于冷漠;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悲哀,悲哀似乎与他无缘。 又过了一阵子,兰车和高全德来了。他们是去协和医院,联系君字注院的事。 评梅只是落泪,哭泣。高君字让她先回去,他住进医院以后,也暂时不要去看他。什么时候他让她去,她再去。 兰辛、高全德也都劝她先回去,说这儿有他俩,一切尽可放心,有什么情况他们会马上告诉她。 正好师大附中下午还要开校务会,评梅临出来的时候,林砺儒校长曾叮嘱她一定要出席。 评梅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她嘱咐了兰辛他们送高君宇住院的手续,然后又到床前,趴在君宇身边安慰他,千万别着急,要安心住院,学校那边我去一下,一有空儿我马上就会去看你。 说完,也没有再回头.便匆匆地走了。她想:等她把学校的事情安排一下,最迟明天就可以到医院去看他。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决! 石评梅走了以后,兰辛和高全德,雇了车,把高君宇送进了协和医院。 高君宇一到医院,大夫马上就进行了诊断。 大夫背着高君子告诉兰辛,说现在威胁他生命的是急性盲肠炎,需要马上开刀。但这之治表不治本,他已是大症难医了! 高全德因为国民议会促成会正在开会期间,他奉命护卫会场。因此他把高君宇送到协和医院,兰辛就让他走了。当大夫要兰辛签字准备给高君宇开刀的时候,兰辛犹豫了。——君宇的身体这样虚弱,开刀他能顶得住吗? 看他愣愣握着笔,不签字,君宇笑笑。强装镇静,从兰辛手中把笔拿过去,自己要在开刀处方上签字。 “等等,”兰辛说,“要不要告诉评梅,请她签字,或是请她做最后决定?” “嗳,”高君宇说,“这点小事,何必再给她添麻烦?她原本已经够难过的了,不要再征求她的意见,让她为难!” 高君宇终于说服了兰辛,自己在开刀的诊断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高君宇被抬进了手术室。临进手术室,兰辛问他,要不要现在通知评梅,开刀以后,让她来看看你。 高君宇想了想,说不来也好,省得她见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要难过了。过几天,我好一些再通知她吧!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七章 高君宇住进协和医院的当天傍晚。 石评梅刚刚开完校务会,收拾好东西,和林校长打了招呼,说她要去协和医院看望君宇,恰巧这时兰辛打来了电话。他告诉评梅,君宇刚才被抬进手术室,临进手术室时君宇说你最好不要来看他,过几天再来看也好,省得见面俩人都难过。兰辛还说:让君宇静养几天吧,我看他的身体太虚弱,太疲倦,只怕经受不住刺激。 也好,那就过几天再看他吧!让他静静地休养几天,待他身体有了恢复,精神有了好转,再去协和医院。评梅这样想。 评梅从学校回到家,林校长还没有回来。林师母和小弟小妹正在院里,倚在鱼缸旁边看金鱼游嬉。评梅和他们的打了招呼,便进了自己的屋。 但是,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慌得要命,仿佛遗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仿佛一桩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她暂时还不知道,只是这不幸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这里。 评梅拿起书,看看,她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想竭力安慰自己,所谓不幸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己精神恍榴的一种幻觉,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拿来了笔、纸,想练练字,字,压压自己的烦躁,可是也不行!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纸上胡乱写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偶然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头猛地一惊,——“我只合独葬荒丘”!这不是游陶然亭时君宇说过的一句话吗?奇怪,怎么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几个字? 评梅生气地把笔一摔,合衣躺在床上。可是她连一分钟也不能静卧,翻来复去地折腾。不行。实在不行!她爬起来,顾不上整整衣裳,拢拢头发,便跑到女高师红楼找陆晶清。 小鹿安慰了梅姐半天,说明天一定陪她去协和医院看望君宇。 小鹿很奇怪,梅姐虽说性格开朗,可遇事沉着,平时也颇为幽婉娴静。她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这么心烦意乱?不像是仅仅为了高君字的病情担忧呵?更不像是因为高君宇不让她去医院探望他呀?淮知她都想了些什么?想到哪去了? 两个女孩子家,谁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在礼堂里急得直转磨磨儿。 晚上七点,评梅离开红楼,重又回到家里。心里反而更慌,更乱。连晚饭也没有吃,就睡下了。 可她哪里睡得着?一会儿潘妈来叫她吃饭,一会儿小弟来喊她吃饭!哎呀,说不吃了嘛,怎么还来叫?烦死人了! 夜已经很深了。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好像工夫不大,高君宇也来了。啊,君宇,你好了?出院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只见高君宇穿一身玄色西装,系着鲜红鲜红的领带,右手拿着一束白梅,左手朝他伸过来。似乎在叫她,又好像是向她告别,微微含着笑,站在她的面前。 “噢,君宇,你打扮得这样漂亮,是又要出远门吗?”评梅抹搭抹搭眼睛,定定神,看着他说。 高君字那头浓密的黑发,有一绺披散到额角,眼睛也显得特别的明亮。评梅突然觉得:君字原来还这样的潇洒英俊,她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过?只见君宇笑微微地说: “是的,我又要出远门了,而且这次。要走很远很远。” 评梅凝望着他,轻轻地摇摇头,轻轻地叹口气: “又要湖海飘零!何时才有个完啊?” “哪有完?只怕我永远要四海为家了!” 评梅一下扑过去,扑到高君宇的怀里,疼爱地抚摸着他,一一抚摸他的脊背,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的手。她冷丁发现高君宇的手上,仍旧戴着那只象牙戒指。低头看看自己的象牙戒指,也一直戴在手上。 “呢,君宇,”她说,“当初,你为什么要送我一只象牙戒指呢?” 高君字沉静地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用它象征你我爱情的纯洁,坚实。谁承想,你却用它……” 评梅异常悔恨地说: “我却用它禁锢两个人的灵魂,扼杀了我们的生命!” 评梅难过得几乎要哭。猛然,她昂起头,一脸的毅然决然的神色: “君宇,我和你保持冰雪爱情,到头来,只会落得千古遗恨:而君宇,我要放弃‘独身’的夙志,我们结婚吧,君宇!” 高君宇很激动,一下把评梅揽进自己的怀里,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说: “评梅,从‘五四’退潮中振奋起来吧,不管生也好,死也好,努力去建设富丽堂皇的生命。” 突然,平地一阵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评梅睁开眼,看见君宇已经站到门口,正笑微微地向她招着手,慢慢地往后退着朝外走。口中似乎念着一首诗,或许是题联什么的。评梅听不清,只是模模糊糊的依稀听得几句,—— 坟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风唤得醒! 高君宇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后退去。 “君宇,你回来!”评梅大声喊道,“你回来!” 高君宇已经退到门口,眨眼工夫,不见了。 “回来,君宇——!君宇,回来——!” 高君字没有唤回来,评梅倒把自己从梦中唤醒了。醒来,心散欢地嘣嘣地乱跳,她愈发心焦意烦。 月光正照在碧纱窗帐上,屋里黑黝黝,阴森森,令人感到恐惧。 她伸手拉开电灯,看看表,正是夜里两点半。她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了。她走下地,打开门,整个院里,都已经沉陷在酣睡的梦乡,只有碧蓝的宇宙横空,一钩新月,斜挂西天,数点寒星,闪着凄冷的光。 突然,评梅心灵的门扉,仿佛一下大开了!那里被多年掩蔽在最深处的“独身!”,终于跑出来,消遁到极远极远的地方,以致于无影无踪。 她回身看看书桌,书桌上摊开着她看了无数遍的君宇给她的一封信。这是两个月前,他突然离开北京去上海时,交给兰辛转给她的。那信上写道,—— 评梅: 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 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改变的原因。唉,评梅!在 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诚的膜拜你,愿 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I诚然,我也知 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份地 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 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 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 做个永久的俘虏罢! 在高君字这封信下方空白的地方,有石评梅写的几句话,—— 飞蛾扑火而焚身,春公作茧以自缚,此岂无知之 虫恐独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罗网,不可逃数耳!即灵 如人类,亦何能摆脱? 她拿起笔,把她自己这句话狠劲地勾掉了!她重又把高君宇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高君宇那颗迂回潜隐的心,那颗饱含着的对她至死不变的爱心,仿佛鲜活地跃然纸上!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颤抖! 呃,呃!君宇,君宇啊! 你的病到底怎样了?莫非,真的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