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一章 1924年的最后一天,从来没有这佯冷过。 这天,评梅起得很早。她搬到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家住。已经半年了。林校长待她像亲生女儿.评梅和他家的弟弟妹妹相处得十分融洽。 评梅这天揭开帐门,下了床,洗完脸,梳完头,换了一件墨绿色的皮袍。刚出风门,看见林家的小弟弟却早已起来,正在院中拿着小铁铲铲雪玩。 这时,看见评梅出来了,他扔下小铁铲,跑过来,一下扑到评梅身上,抱住她叫道: “大姐姐,你到哪去呀?” 评梅说:“大姐姐有事。到学校去。” “不!”小弟又说,“我不让你走,你还没吃饭哪!” 评梅央求说:“好弟弟,大姐姐不饿.放大姐姐走吧!” 小弟用冻得发红的小手,可劲儿抓住评梅的皮袍不撒手: “大姐姐,是妈妈让我出来看着你的!” 评梅微微有些诧异,问他为什么。小弟告诉她:妈妈说你病得很久,身体很弱,夜里睡的晚,又常常早晨不吃饭。妈妈让我来管你的,——叫你一定得吃了饭,才放你走呢! 评梅虽然常有寄人篱下之感,但是听了小弟的话,心头不觉一热,眼泪又流下来。林家夫妇,小弟小妹,都把她当成一家人来关心她,爱护她。她因为常年漂泊在外,萧然冷寂的心感到了许多温暖和慰藉! 评梅蹲下身,把小弟紧紧搂在怀里,用脸依偎着小弟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儿。然后,又握住他的两只小手,给他焐着,暖着。 “大姐姐,你于吗哭呀?因为我管你了吗?”小弟天真地问。 评梅忙擦去眼泪,笑着说道: “不是的,不是的!因为风大,姐姐迷了眼。” 小弟嚷着说: “大姐姐骗人,就是哭了嘛!就是哭了嘛!” 评梅笑着哄他进屋,说外头风忒大,看小心着凉感冒。小弟说啥也不进屋,非让她吃了饭再走不可。这时潘妈从厨房出来,说早为石先生准备好了吃的,还说这是林太太吩咐的。评梅只好吃了饭,才匆匆忙忙赶到附中。 附中的同学教员差不多都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面小旗。评梅急忙到主任室,把她昨天制做的一面绿色小旗,也拿了出来。不多一会儿。林校长便叫集合队伍,又讲了话,鼓动了一番,学生教员一个个精神抖擞,士气旺盛,离开操场,走到大街上。 呼啸的狂风,把房上、树上、地上的积雪,吹得漫天飞舞。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雪借着风威,在古城的上空,在人群涌动的街道上,飘刮着,飞卷着。古老的灰城,愈发显得灰暗。 大学生。中学生,教员。长辛店的工人,机关的公务员,小商小贩,洋车夫,黑压压的北京市民,手里都拿着一面面小旗,红的,绿的,黄的。上面写着,—— 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中山主义万岁! 国民革命万岁! 欢迎孙总理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 废除不平等条约! 执行三民主义,五权宪法! 欢迎开国元勋孙中山先生! 欢迎中国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 数不清的人群,数不清的旗子,蜂拥着,涌动着,向前门车站走去。 这天,最早到达前门车站的,是当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创建的北大学生军。学生军,戎装整齐,一色的木质教育枪。虽说是木质,但是上了刺刀,齐齐刷刷,气势雄壮,很有些镇慑的力量。加上北大学生军是第一次在社会上亮相,不但引起市民的注目,各校学生的羡慕,还使军阀政府派出的保安军警,感到气馁,感到威压。 学生军在前门车站,把警戒线一直布置到月台。靠近火车。五步一岗,岗哨紧密,把军阀政府的军警,也都隔在外面。 站台上,有两面很大的白布黑字横幅标语。 一面写着:欢迎民国元勋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 一面写着:北京各团体联合欢迎孙中山先生! 偌长的横标,在狂风中被刮得像一张巨大的弯弓,哧溜哧溜直响。虽然每根横标的旗杆下,都有三四个大学生用力扶着,护着。可是,横标仍旧被刮得大幅度地倾斜。 军警的外围,便是一眼穿不透的人群。身着各色的棉衣,手拿各色的小旗,在寒风里,在飞扬的雪片里,跺着脚,蠕动着,交谈着,等待着,盼望着。 “梅姐!”突然有人喊了评梅一声。 是小鹿陆晶清!肯定。 评梅不用回头寻找,从声音就判断出来了! 小鹿还拉着一个女伴,挤过人群,来到评梅身边。 “梅姐,”小鹿欢快地高兴地喊着说,“梅姐,你也来了?” 评梅笑道: “段祺瑞没规定不让我来,你就不许我来了?” 评梅说话的时候,看到陪小鹿一块来的女伴,一直瞅着她微笑。那笑,是友好的,善意的,还掺和着敬慕的神情。 小鹿发现评梅也瞅着她的女伴笑,便说道: “看我,差一点把身边的大活人给忘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介绍了评梅之后,又指着她的女伴对评梅说:“这位,是咱们女高师学生自治会主席,南昌人,刘和珍①!梅姐,我给你说过的,你忘了?” -------- ①刘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女。1918年入南昌女子师范学校学习。1922年在南昌创建觉社,出版《女师周刊》,任主编。1923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预科,后被选为北京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1926年3月18日被段祺瑞政府自卫队枪杀于执政府门前。 评梅忙笑道: “没忘,没忘!” 刘和珍从今年九月入学不久,便常听小鹿谈起梅姐的文才人品。刘和珍也读过评梅不少的作品,早想与评梅结识。因为开学不久,学业忙,社会活动也多,老是想来,老是抽不出工夫,今天在这里见了面,真使刘和珍高兴。 小鹿还介绍说,刘和珍在江西优级师范学堂读书时,也是体育专修科毕业,还在江西精武会学过武术。别看她态度温和,面带善笑,性格文静贤淑。可练起功来,不论是下腰劈叉,腾挪闪跃,还是蹲桩压腿,端踢翻滚,都练得十分刻苦认真,十分入门得法。她不但会少林拳,还会江西字门类的袖珍十八法。小鹿一面介绍,一面抬动手脚瞎比划,亮怪相,出怪招。她的娇啼辗转,活泼玲珑,惹得评梅和刘和珍两个人都笑了。 刘和珍对评梅说: “梅姐,你可别听小鹿瞎吹午,叫她这么一说,我还不成了武林豪杰、巾帼英雄了?” 小鹿用手指来回蹭蹭自己的鼻子,怪嗔地说: “那可没准儿!” 三个女孩子说着,笑着,突然远处有人像发疯似的,狂呼乱叫起来: “打倒孙大炮!” “孙大炮滚回广州去!” “孙中山是杀害商民的大刽子手!” 人们立时骚动了!大约那边扭打了起来!军警想挤过去维持秩序,怎么也挤不动。人群密密麻麻,乱纷纷的,不少人往那边拥,往那边挤,呼叫着,呐喊着: “打倒军阀走狗!” “革命领袖孙中山万岁!” 咦?是刘和珍的声音!评梅看看身边,刘和珍已经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钻到了出事地点,正领着呼口号。刘和珍英姿讽爽,精神抖擞,果真有些巾幅英雄气概。评梅和小鹿,惊喜地相互看了看,笑了。 这时,只见月台上有个青年,被四个学生扶着腿抬着,仿佛是站在高处,向人群喊话: “同学们,市民们,大家不要乱!一两个走狗,想挑起事端制造混乱,危害孙中山先生!” 人群里的哄闹嘈杂声,顿时平静下来。只听那青年又说: “大家不要上当,不要乱!主动维持好秩序,保护我们的革命领袖,开因元勋——孙中山先生!” 评梅老远往站台那边望去,她认出来了,那个讲话人是北大学生,就是在东兴楼聚会时主动和她攀谈的青年,名叫黄心素的。那个英俊端庄的育年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气度轩昂,豪气凛然。评悔心中不禁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黄心素讲完话,领着四五个拿着上了刺刀的木质枪的同学,向骚乱的地方奔去。说也奇怪,刚才人群拥挤混乱,连军警也挤不过去。这会儿,见黄心素他们过来,却都自动让开了路。黄心素指挥那几个同学,把那个闹事的家伙给带走了。 同一天早晨。 段祺瑞假模假样的派了个代表吴光新。到车站欢迎孙中山。吴光新坐车到车站老远一看,没想到,黑压压,人山人海。他的心里一阵打鼓,肝儿一阵发颤。怕要出事吧?吓得他没敢往人群里走,掉过车头,直奔太庙——京畿警卫总司令部,去找总司令。 吴光新找到总司令鹿钟麟,一五一十,渲染得似乎马上要出事,非要鹿总司令陪他一块去前门车站不可。 鹿钟麟心里也有些发毛。他原是冯玉祥手下的心腹旅长,北京政变后被冯委任为国民军北京警备司令。冯玉祥被挤下台以后,段执政又委派他做了京畿警卫总司令。当初,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还在北上途中,冯玉祥就对鹿钟麟说: “孙中山到京后,一定要尽力保护!” 如今,鹿钟麟还是警卫“总司令”,保护孙中山的重任,自然还是他。 现在,他和吴光新到车站一看,他妈的,这么多人,看来出事的可能性极大。果真出事,他怎么对得起他景仰的伟人孙先生?怎么对得起信任他的冯将军? 恰巧这时,他正赶上人群里喊口号闹事的,一阵骚乱。鹿钟麟望着月台上那两面迎风招展的大幅标语,望着那些人山人海涌动的人群,心里犯喃咕了:这么多人,乱糟槽的,一眼望不到头,肯定维持不好秩序,秩序维持不好,难免要出事! 鹿钟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请孙先生在永定门车站下车,然后直抵北京饭店。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主意已定,猛抬腕,看看表,糟了!火车快进水定门车站了!总司令顾不得许多,甩掉吴光新,急忙跳上车,风驰电掣,直奔水定门火车站。 还好,他刚跑到月台,火车便停下来。总司令登上了孙先生乘坐的车厢。进了车厢,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中山先生躺在铺上,面容十分憔悴,看来正在大病之中,枕旁放着书,手里仍旧拿着书在看。京畿警卫总司令严肃地、恭恭敬敬地给孙中山行了军人的举手礼,说明来意。 孙中山略一沉思,轻声说道: “在这里下车?那可使不得!我的抱负是什么?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是为民众而来,为学生而来,我不能只为个人安危打算,辜负了民众和学生对我的这翻热情期待。” 他告诉鹿钟麟,不要为他担心,他是决意要在前门车站下车的。即使民众和学生挤着我,也不要紧的。 守候在孙中山身旁的宋庆龄、汪精卫等一班要人,也都说,就遵照孙总理的意见办吧!鹿总司令只好驱车返回前门车站。 可是一到前门车站,这位警卫总司令大吃一惊,完全出乎他的意外,黑压压的人群,已经秩序井然,严严肃肃,恭恭敬敬,排着整齐的队伍站立在那里。北大的学生军,像标兵似的持枪站在月台上,齐齐整整,神情昂扬,枪上的刺刀在寒风里闪着光。只听见两幅大横标在狂风中呼呼飘动的声音,和无数只红绿小旗瑟瑟作响的声音。 火车敲着警钟,响着笛声,载着中国革命的伟大先行者,鸣叫着,呼啸着,带着一股强劲的雄风,驶进了前门火车站。 孙中山在随行人员的护卫下,走下了火车,和站在车门前的李大钊等社会名流要人,亲切握了手,然后讲了话。 他重申了北上的目的和主张。他特别强调此次赴京,并无权位观念,完全为促进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一俟时局粗定,他当游历欧美,促使各国取消对中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 对他的讲话,欢迎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的口号声和热烈的掌声。 人们翘首仰望,谁都想观瞻这位声名显赫人物的风采。可惜,无数只挥动的手臂,无数面舞动的小旗,遮挡了后面人们的视线。 评梅站在人群里,翘着脚,神着脖子向孙中山望去。 记得民国元年(1912年),评梅才十岁,那年的9月18号,阎锡山到娘子关车站欢迎孙中山先生一行赴山西太原考察铁路,调查矿业,鼓励振兴实业。太原女师的学生都穿起校服,排着队,到新南门大街去欢迎。第二天,又去了海子边的“成立所”,听孙中山演讲。 那天,评梅也到太原海子边观看孙中山先生演讲。她人小,挤在后面看不见,便使劲往前钻。她终于看见了孙中山,看见了那位推翻满清政府的领袖,辛亥革命的英雄,民国政府的第一位临时大总统!评梅翘着脚,仰着脸,专心致志地听孙中山先生演讲。她虽然小小年纪,但是她的整个心胸,都充满了对孙先生的仰慕崇敬的感情!①十二年后,冯玉祥将军发动了北京政变,电邀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解决国是。孙中山到达北京,评梅又来车站欢迎她,久已景仰的伟人。 -------- ①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4月1日,孙中山正式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终于落入北洋军阀头子袁世凯之手。 她终于又见到了,又见到了敬仰日久的孙中山先生了。正是这位革命伟人,领导了辛亥革命,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历史和人民,将水记他的丰功伟绩! 评梅的心,油然而产生出一种崇拜的敬意。也许,是浩大的,昂扬的,振奋人心的群众场面的洗礼,她的心底里涌动着一股豪情。刹那间,她的脑际里闪现出高君宇的形象。联想到他,评梅似乎觉得自已对高君字从事的革命事业,在真正意义上有了理解,因而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意。仿佛她的心,她的感情,和仍旧躺在病榻上的君宇,更贴近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二章 高君宇昨夜没有睡安稳,今天一早就下病床,来到医院空旷的草坪上,踏着积雪,徘徊着。 他放心不下呀!前门车站欢迎孙中山的活动怎么样了?没有出什么事吧?孙先生安全到达了吗? 评梅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了,这使高君宇非常高兴。是的,评梅原本就是受了“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走出山城的母怀,离开哺育她长大成人的桃河岸边,来到北京的。只是初恋受了挫折,心灵受了创伤,她才产生了什么独身主义!这不但是她本身的问题,也是时代使然。——是几千年封建的道德意识造成的。她是封建社会的反抗者,又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 我也许活不了很久,也许在我临死之前,她对我,仍旧是精神上的爱,感情上的爱,仍旧保持她清白一身的独身主义。但是,只要她能最终走出象牙之塔,只要她能从悲哀中解脱出来,走进时代的风暴,融会到革命的洪流中去,我死也感到欣慰了。 高君宇正在徘徊、思索,突然,一阵震天响的口号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赶忙走到铁栅栏边,双手扶着冰冷的铁条,往东交民巷巷口张望。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不平等条约!”…… 口号声此伏彼起,洪亮,高亢。他猜度,这是欢迎孙中山的队伍,路经东交民巷外国使馆门前时,变成了向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 过了一阵子,口号声消失了,游行的队伍好像也走完了。君宇离开医院的铁栅栏,走回草坪,站了一会儿,抬头仰望天空。 风小了。天空仍旧阴云密布,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飞卷着,滚动着,贴着低低的天空,疾速地向南飘去。黑云,宛如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黑得鲜亮,黑得湿润,仿佛墨汁欲滴。 高君字转过身,正待进屋,听得身后有人喊他。是评梅!他猛回头,看见评梅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半月形铁栅栏大门。 看见君宇回过身,她便跑着过去。 “君宇,”评梅上下汀量着他,“你好了吗?怎么走出病房了呢?” 高君宇特意用一种轻松而又欢快的声调说: “你看,朋友,我已经好了!今天,我可以出来接你了!”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他那张清癯的脸,荡漾着少有的喜悦之情,好像是个心地纯真的孩童。 石评梅深情地凝视着他,柔声道: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了!” 少女激动的面庞,绽出了抚媚动人的笑,仿佛是严冬飞雪之中,亭亭玉立的一株粉白的梅花,娇艳,俏丽。 高君宇说:“医院的克利大夫,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为我高兴吗,评梅?” “这是真的吗?” 高君字没有说他费了多少口舌,才争得克利大夫同意他出院,也没有说克利大夫是怎么再四地严厉警告他:出院后必须静养半年,否则有生命危险!他只是笑着说: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骗你!” 但是,评梅刚才走进医院大门,看见君宇从枯黄的草坪上走动时,步履仍旧是那样的沉重迟缓,仿佛是个年迈的老人。现在,看见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仍旧是那么惨白消瘦,仿佛是古墓里的一具枯骨。他的笑,也不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而是在和病魔搏斗的同时,勉强转颈一顾,装出来的。好使评梅不用担心,好使她高兴,使她相信他已经恢复了健康,明天出院是真的。评梅想到这些,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她感到悲哀,为她自己,也为君宇!她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看你,怎么又哭了?”高君宇特意笑笑,伸手替她擦去了泪水。 评梅觉得他的笑,是那样的苦涩,惨淡;是那样的令人心碎!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她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为什么偏偏高兴的时候,去悲哀,去伤心落泪呢! 为了缓和气氛,评梅笑着,高兴地向他介绍欢迎孙中山的情景,她说她看到了孙先生,说比她十二年前见到的孙先生显得憔悴,消瘦,病容可掬。她还说游行的队伍,回来的时候,走到东交民巷西口,他们还喊了一阵子口号!君字,你没有听到吗? 又起风了。评梅挽住君宇的胳膊(多半是为了搀扶),让他进屋。进了病房,评梅又强迫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看他嘴唇干裂,又硬喂他喝了半杯橘子水。 中午,评梅回去吃了饭,下午又去了德国医院,陪着君字。那天,她在病房一直坐到晚上八点多。高全德小弟来陪床,评梅才起身要走。 评梅要走,君字要送她。评梅不让,说明天她还要来接他出院。但是君宇执意要送,硬是下了床,穿上大氅,送她出了医院的大门,又一直送她走出东交民巷。 夜,静静地,仿佛只能听到两个人脚踏积雪的声音。 评梅说:“因为你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为了来看你,这条巷子,我不知走过多少遍!” 君宇的思想飞到历史的深处,他感慨地说: “罪恶的东交民巷!” 评梅一怔,借着薄淡的月光,扭脸瞅瞅他。 是的,高君宇说得对:罪恶的东交民巷! 这东交民巷,最早称做东江米巷,中段就是御河桥。河水清清,岸柳拂拂,有诗赞曰,—— 风飘河上垂垂绿, 烟锁桥边濯濯轻。 自是圣朝多雨露, 一时树木尽合荣。 宋元两代,这里还是条万民千户、小巷连接的中国古典式寻常百姓的坊巷。明朝时,巷里开始设四驿馆、典簿厅。吴三桂的府地就在东江米巷的东头,他的父亲吴襄,就是被李自成在这里杀死的。 靠近巷里中段的御河桥,有一处“迎宾馆”,到了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专供外国使臣临时驻足。但以四十天为限,不得常住北京。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终于砸开了闭关锁国的清政府大门。外国使节开始常驻北京,于是东江米巷和御河桥一带,设立了使馆,东江米巷改成了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以后,整个东交民巷便成了“使馆区”。御河上砌了暗沟,昔日垂柳之盛,已不复存在矣! 东起崇文门,西止棋盘街,全部成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大本营,成了“王国之上的王国”。这里,兵营、警察署,应有尽有;什么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医院,以及军事、司法、经济、文化等各种机构,一应惧全。今日绿树成荫、花木繁茂的东单公园,当年却是使馆兵营练兵的东单兵场,耀武扬威,黄尘滚滚。东交民巷里,干尽了罪恶的勾当! 东交民巷的东西两端,造了铁门,日夜有外国军警把守,不许中国人通过。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冲进了东交民巷,打破了东交民巷不许中国人通过的“禁令”,到美国大使馆递交了一份英文“说帖”!① -------- ①说帖,抗议性质的备忘录;因为巴黎和会不但决定把原来德国强占中国的山东的“权利”判给日本帝国主义继承,同时拒绝了取消袁世凯和日本订立的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提议。而美国总统威尔逊正是巴黎和会的主持人之一。 高君宇一边陪评梅散步,从东交民巷穿过,一边指指点点,哪哪是什么什么地方,简单叙说了东交民巷的演变史。 评梅听完,带着一种诧异惊喜的表情,说道: “这些事情,你怎么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们中国的耻辱史,”君宇说,“应该知道。知道了,才能思奋以雪国耻,才能改造社会以重兴中华!你说是吗,评梅?” 评梅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她说: “回医院去吧,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天这么晚了,我再送送你。” 评梅说:“不用了。” 她给君宇系好围巾,仰着脸,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朝他甜甜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望着有几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渐渐地化了。 高君字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评梅,在你面前,我如同飞入你手心的雪花,我没有我自己。” 评梅感激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在微明的路灯下,她仰着脸看着他,久久地凝视着他。评梅从高君宇的眼里,看到的是深沉的柔情,真挚而赤诚的爱。 此刻,她虽然在冰天雪地之中,却仿佛感觉到了高君宇那颗滚烫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她温柔而低声地说道: “朋友,我终生感激你,感激你对我的爱,——你的铭心楼骨,缠绵眷恋的爱!” “评梅,”高君宇的眼睛里充满着深沉的柔情,他说,“假如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我怎么能说是爱你呢?假如你认为这就是英雄主义,那么,你放心,我愿虔诚地在你的世界里,赠给你这永久的骄傲;假如你坚持冰雪友情,我愿陪你完成你金坚玉洁的信念。这样,你满意了吧,朋友?” 评梅感动了,连声音都微微地有些发颤: “君宇,我将用我整个灵魂,用我终生不变的爱,来回报你,我的朋友!” 高君宇没有再说话,只是凄然一笑,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评梅拉着他的手,走出了东交民巷。两个人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只听脚下咔哧咔哧的声音。 评梅突然问道: “你感觉我的手凉吗?” 高君宇点点头。 “那你给我焐焐。”她娇嗔地说。 高君宇把她白嫩柔软的小手,放在嘴边哈了哈,又替她搓了搓,揉了揉。然后放到自己兜里,握着它,替她暖着。 出了东交民巷,已经看得见东长安街牌坊,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显出模糊的轮廓。 “好了,现在你该回去了。”她说。 高君宇扭脸一看,正好过来一辆洋车,他摆摆手,叫住车。 评梅刚要上车,却转过脸说: “君宇,你走吧。” “你上了车我再走。” 评梅无奈,只好上了车,朝他笑笑。高君宇这才转过身去。她看见他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地走了。 车夫操起车要走,评梅突然拦住他: “等等!” 她看着高君宇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地消失,她还没有走。直到君宇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闭上眼,才仰着脸,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到车背上,才让车夫拉起车走了。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 洋车拉着评梅,在长安街古道上,慢慢地走着。 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时不时的有些鞭炮声,打破了灰城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