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你或许就是一大不忠实。三年直到最近,我始终 是这样担悬着!因此你几次悲观的信,我只好压下同 情的安慰,只能从理智上徒然无味地进行劝解。而这 种感情镇压在我心上是极勉强的,但我总觉不如此便 是个罪恶。所以我仅通信而不去看你,也是害怕这种 感情的流露。红叶题诗,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 的产儿。 但是,朋友,请不要为红叶而存心,要了解是双 方的,我至今不能使你更了解我,是我的错,但也有 客观不允许的理由,这只好请你原谅了。 不过请你放心,也请你相信我,我是可移一切心 与力专注于我所企望的事业的,假如历史赋于我的使 命是不可改变的话。 祝你好,评梅! 君宇 1923年11月 年底,高君宇还在西山碧云寺养病的时候,便接到北方区党委的通知,要他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 高君宇没有来得及告别评梅,只派他的胞弟高全德①,到“梅巢”告诉评梅,说他哥哥有点急事去南方了,走的急,没顾上来。还说评梅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告诉他,他一定办好,——说这是他哥哥临走时一再叮嘱的。 -------- ①高全德(1906一1987)山西静乐县峰岭底村(现归属娄烦县)人。八十年代当选为政协娄烦县第一、二届委员。 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在广州开幕,高君字在李大钊领导下,积极参加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工作,参与大会文件的起草。他和李大钊、毛泽东等同志一起,粉碎了国民党右派反对共产党“跨党”的阴谋,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 孙中山十分赞赏高君字的魄力,能力,以及他对革命事业的积极热忱的态度。 高君宇对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事业,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对孙中山先生本人,十分钦佩,十分敬仰!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 评梅大病,险些被上帝接引了去! 那是民国十三年(1924年)四月二十八号下午,印度大诗人泰戈尔①到北京在城南公园雩坛,会见北京文艺界和青年学生。评梅从城南公园回到古庙她的“荒斋”,接到父亲的信,说吟梅病得很重,大约活不了两三天了;还说她在病危的时候,仍旧喊着你的名字,要我把你的照片拿了给她看。 -------- ①泰戈尔(1861—一1941)印度诗人、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曾留学英国。1913年得诺贝尔文学奖,1924年4月12日到中国访问。一生著作甚。丰,12部中长篇小说,100个短篇小说,50部诗集,20个戏剧本。 两天来,评梅都在半惊半疑的状态中度过来的。去年父亲来信说吟梅出嫁了,父母包办的婚姻,吟梅撞破头,流着泪,滴着血,被拖上花轿的。怎么没有一年就快死了呢?那年春节,吟梅在堂屋帮助母亲蒸花糕,评梅去求吟梅妈剪窗花,吟梅求她画了一幅雪梅图,还题了四句诗呢。难道就是那个一朵花似的美丽活泼的少女吟梅,现在要死了吗? 第三天,评梅头疼吐血,遍体出现许多红斑,她是好不容易才坚持把课讲完,扶着病,一步一步挪回她的“梅巢”的。桌上有一封父亲的来信,她勉强浏览了一下,知道父亲告诉她吟梅已经死了!她只觉一阵昏晕,浑身发冷,躺到床上,扯过一条红缎被盖上,躺在那里,想起吟梅的悲惨遭遇,泪如断线的珠子,顺着眼角,流到耳畔,流到枕头上。 评梅想着自己异乡漂泊的可怜,想着自己已经预感命运的悲惨,不由得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外面,东厢前高大的古槐发出呼呼的响声。大风掀起的尘土,敲打着窗户纸,沙沙地响。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评梅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只听风门嘎吱一声,她顺手开了灯。 呵,是吟梅! 吟梅姗姗走进来。她穿着浅蓝的衣裳,头上罩着一条长长的白羽纱。她依旧那么娇美,那么俊俏。在偌大的北京城,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评梅见过多少粉白黛绿的妙龄女子!然而,没有哪个像吟梅长得这样秀气俊美! 吟梅进得屋来,站在书桌旁,只是瞅着评梅默默地微笑。评梅下了床,走上去握住她的手: “吟梅,你怎么来了?是求我写诗作画的吗?” “不!”吟梅笑着说,她的笑甜极了,美极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说着,她拉着评梅的手,并肩坐到床沿上,“梅姐,我们真真算做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了,我怎么也割舍不下!即或我撒手归去、也得先来和你告一声别。梅姐,我是爱你的,如同你爱我,在家乡,只有你疼我,可怜我!如今我就要和你永别了,我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 不待吟梅哭,评梅先自流下了泪: “好妹妹,你说吧,我一定替你办去就是了。” “梅姐,”吟梅抚摸着评梅的手说,“一个少女,最痛苦的,是不能爱其所爱。我是父亲强迫我出嫁的,没有一点爱情可言。我是忧郁苦闷而死。临分手,梅姐,听妹妹几句话吧!” 评梅流着泪,点点头。 吟梅说:“梅姐,你自小孤傲,以澹泊高洁而自诩。可你知道,孤傲容易使人感伤,高洁常常潜伏着悲哀。梅姐,韶华易逝,人世倥偬,今日是红颜少女,儿女柔情,转眼便是明日黄花,萎谢凋零。把心灵的创伤,当着一把禁锢自己情爱的铁锁,拒绝把爱再献给任何一个真正爱你的至诚男子,这样,是既毁了自己又毁了别人。到头来,落得触目兰摧,遗恨千古!只能于荒郊野岭之上,把自己粉碎的心瓣,淋漓的血痕,来祭奠情人无语的孤坟。在残阳照临的墓碑旁,寻那旧日的足迹;在冷月笼罩的荒家四周,觅些凋零的残梦!梅姐,好自为之,我放心你事业上会有成就,我只担心你不爱惜自己的青春,错把独身当高洁!……梅姐,我去了!今生不能相见,只好在黄泉路上相逢……” 吟梅说完,起身便向门口走去。评梅想喊她,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便追了出去。吟梅在前从从容容,飘飘欲仙。评梅在后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就是追不上。不知迫了多远,也不知追了多久,吟梅不见了,而她自己仍旧在追呀追!仿佛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上跋涉。烈日炎炎,干渴难耐。她想喝点水,没有!她看到前面不远有一片绿洲。绿,是生命的象征;有了绿,就有生命。她艰难地向那片绿洲爬去。但是,当她好不容易爬到了跟前,那片绿洲不见了,却只见一堆骷髅。一群饥饿的老鸦,在它的上空盘旋,不时地发出嘎嘎地叫声,评梅无力地扑倒在沙漠上,呢呢喃喃地叫着: “水……水——!” 围在古庙“梅巢”评梅床头的医生和朋友们,高兴地叫起来: “醒了,醒了!” “评梅醒过来了!” “水!快,拿水来!她要喝水!” 小鹿赶忙倒来一杯水,扶着评梅的头,喂她喝了半杯。评梅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是小鹿,看见了周围的人。她想到在漂泊的异乡,在冷寂的病榻上,在她濒临死去的时候,她的挚友,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的学生,都在她的身边,她不觉一阵心酸,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我怎么啦?”评梅艰难地低声说:“我……我是……病了吗?” 是的,她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开始,第一天,评梅没有去上课,中午学生来找她,才发现她病得不省人事。这才通知校方,通知朋友。校长林硕儒也来了。小鹿也把高君宇找来了。亏得高君宇,给她请来一位德国大夫,仔细诊断的结果,确定评梅得的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猩红热。高君宇已经根据大夫开的处方去买药了。 评梅听了小鹿简单的叙说,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 “哦——,君宇,他……他也来了吗?” 小鹿点点头。 “他知道我病了吗?”评梅说,“是你告诉他的吗?” 小鹿点点头: “他一听说你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刚才看你昏迷不醒,吓得他差点儿哭出来!” 评梅说了句:“难为他了!”便把头转向一边,停了一阵子,又转过头说: “唉,真是病来如山倒哇!我知道这次病得不轻!” 正说着,君宇抓药回来了。 人们问候了一阵子病情,让她好好安心静养,说学校的课程林校长已经聘请了教员代课,不用她挂心,等等,然后才陆陆续续地走了。 评梅见高君字手里棒着药,满头大汗,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脚步之急促,心情之真切,仿佛晚来一步评梅就会撒手离去,跌进泉台!小鹿心里,真是同情高君宇。 高君宇和小鹿,帮助给评梅喂了药。小鹿下午还有一堂文学史课,便简单地给高君宇交代了一下,说上完课就来,便匆匆进回石驸马大街,回女高师红楼了。 评梅吃了药,安静地睡了一会儿。不久,便在睡梦中时而惊叫,时而呻吟,时而昏睡。高君宇急得一会儿跑到床前低声呼唤她,一会儿在屋中间距来踱去。直到黄昏,评梅才安静下来,沉睡了。 小鹿下了课,雇了辆洋车,又急忙赶到“梅巢”。看到评梅安静地睡了,她这才放心。 “高兄,”小鹿坐到藤椅上,低声说,“我给你带来几块点心,从西单牌楼‘桂香村’买来的。” 不知是评梅的病,使高君宇感到内心烦闷;还是长时间以来,评梅在感情上始终回避他,使他感到惆怅呢?他看看小鹿拿出的点心,只是点点头,便转身踱到外屋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凝望着。 门外窗前,一株白丁香,一株紫丁香。头几天高君宇来时,两株丁香,正是花期,娇艳喜人,花香扑鼻。几场春雨,眼下花事盛期已过,有的花朵已经开始凋落了。 他想,人的生命,如同丁香的花期,也是极其短暂的。人们常说:人生不应虚度!可怎样才算不虚度此生呢?我以为,事业的进取是第一位的,但是没有美满的婚姻爱情,也不能说就没有虚度。至少是人生的一大缺陷!我自己会怎样?评梅会怎样?我与她会怎样?……唉! “高兄,”不知什么时候小鹿站到他身后,手里拿着点心,“高兄,别叹气了。吃了吧,看饿坏了身子。梅姐知道你为她一天没吃东西,她该难受了。你既然那么爱她,何必要让她难过呢!” 高君宇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小鹿手中的几块椒盐烘糕,默默地回到里屋,默默地吃着。 小鹿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坐到书桌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看着他满面愁容,小鹿关切地说: “高兄,苦了你啦!” “苦了你啦”,这句话不单指高君宇为评梅的疾病奔波操劳;还包含着因为他得不到评梅的爱,以及小鹿深切的同情。 高君宇依旧没有说话,他完全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晚上,评梅清醒了些。门房何妈特地为她做了碗热场面,卧了俩鸡蛋。评梅只吃了几口,又睡了。 就这样,评梅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大约过了一周,方才渐渐好转。这一周,门房的何妈、玉玲,常做些可口的饭菜;高君宇和小鹿轮流值班看护;女高师的校友,师大附中的教师、同学,小鹿的朋友,君宇的朋友,也都常常来看望评梅的病。甚至远在安徽中学任教的庐隐,也来信问候。 有一次,评梅醒来的时候,看见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一首词,—— 又是今宵,孤菜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 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箭,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 近情遥。 看字迹,评梅知道是住她隔壁的慧写的。慧也是教女子部国文的年轻教师,也是单身,平时两人关系极好。这天慧从图书馆回来,写了那首词,放在评梅枕畔,待她醒来好解闷,逗她一乐而已。评梅问她,她却笑着不承认,硬说是梦婆婆送评梅的。慧天真烂漫,滑稽有趣,在这古荒的庙里,评梅有此佳邻,慰藉了多少心灵的孤寂呀! 第十天头上,评梅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期。何妈告诉她,这中间,在她昏迷时,高君宇又把那个德国大夫请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是高君宇拿药方跑到大街上为她买药。有两次,在她病重的时候,高君宇是深更半夜为她请大夫,敲药房的门。石小姐,你有这样一个疼你、爱你的人,是你前世修行的好,是你的命好! 评梅听了,悄然,默然,流下了泪。 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是的,她也记起来了。似乎有一次她从昏迷中醒过来,那时一抹残阳的余晖正照临到纸窗的窗根上,照临到豆绿色的窗幄上。古庙寄宿舍的男女教员们好像还没有回来,空旷的院落显得异常的死寂,异常的凄凉。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高君宇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把头垂在床沿儿,伏在她的手背上。高君宇那头浓密的黑发,散乱地飘垂到前额。她看到他的脸,苍白憔悴,布满了愁云。她感到君宇的热泪,已经濡湿了她的手背。她不觉一阵心酸,一阵心疼,两眼涌出泪来。 哦!君宇才是真情实意爱她的呀!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高君宇一下惊起,猛地抬起头,赶忙擦了一下腮上的泪,欢喜地叫道: “呵,评梅,评梅!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轻声地,无力地说: “君宇,你不要难过,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 “那当然,那当然!”高君宇兴奋得简直像是个孩子,“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你当然不会死!你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还到陶然亭去散步,去玩,好吗?” 评梅苦笑着点点头。她从君宇那未泯的天真憨态,似乎看到了他胸中火一样燃烧着的心,正带着鲜红鲜红的颜色在跳跃,在鼓动。评梅仿佛预感到:君宇对她的一颗心愈是炽烈,对她的一腔感情愈是真诚,结局将愈是悲惨。因为他爱她至深难以动摇,如同她拒绝之坚难以松动一样。 和何妈一样,小鹿也曾经向评梅介绍过高君宇在她生命垂危期间,是如何表明了对她的至诚至爱的。 评梅对高君宇却仍旧是往日的态度,并不因为感激他而把关系进一步的。小鹿对此大为光火,她认为梅姐对吴天放,在理智上恨他,在感情上恋着他;对高君宇,在理智上爱他,在感情上又爱不起来。 评梅不承认!小鹿鹿气鼓鼓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从此不恋爱,不结婚?抱独身主义呢?当然是那个姓吴的造成的!你应该恨他!” 评梅说:“鹿鹿,你说得过份了!我一生从来不会恨人,从来不会嫉妒人!” “你该恨的,恨不起来;你该爱的,爱不起来!这样,你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高兄!” 说到痛处,评梅不禁泪如雨下,闭上泪眼,低声说道: “独身,我已抱定!此身虽朽,此志不移!” 其实,评梅的心中,是爱与恨交织着,矛盾着,煎熬着。 评梅的病,已经大有好转。这天晚饭后,她想起给山西平定山城的父亲,写封平安家信。报告一下,这多日不曾去信,只是因为工作忙,加上有过一点小病,今已痊愈。免得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父老母,担忧漂泊于京都古城的女儿。 评梅的信还没有写完,外头,已经狂风大作,骤雨倾盆!纸窗被刮得呼哒呼哒直响,屋前的古槐发出疹人的呼啸声,古刹屋脊角的风铃,有如报警似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令人恐怖,叫人战栗!小小的荒斋,仿佛是大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转眼问便会被吞没。古亭似乎要给刮倒,塌毁! 评梅决心要把这封信写完,明天请玉玲代为发出,不然山城的父母双亲,久不见小女的音信,该会愁煞,急煞!于是,她披了件衣裳,坐到桌前灯旁,继续写信。 突然,外屋风门一响,仿佛进来几个人。有顷,传进来说话声。评梅看看表,已经八点半啦。这会儿,怎么还会有人来?侧耳细听,居然是玉玲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谁在外屋?”评梅的话音儿还没落地,玉玲已经推开门进来,后面居然还跟进一个男子! 评梅感到愕然,她生气了!如此深更半夜,如此狂风暴雨的夜晚,玉玲不先进来通报一下,便引来一个男子!成何体统?是何道理嘛! 评梅刚要开口责问,玉玲却笑道: “石先生,你看这是谁来了?” 面色仍旧苍白的评梅,这才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打量着这狂;风暴雨夜晚的不速之客。只见他,——身披一件黑色的雨衣,头戴一顶大沿呢帽,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上唇上还留一撮小黑胡,冷眼看去,只怕有五十七八的样子。好一副绅士的派头! 这是谁? 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评梅把过去的亲朋好友,闪电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她的记忆当中,搜索出这样一个朋友来。她慢慢站起身,仍旧用那双惊疑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努力地辨认,可还是认不出他是谁。 “朋友,”评梅似乎感到一阵恐惧,声音都有些颤抖,她那张白哲的面庞,愈发显得苍白,“为什么这么晚,来到这里?你,你需要我帮助你做些什么吗?” 来客摇摇头。 但是,从来客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评梅看到的,不是邪恶,不是冷酷,而是善意,柔情和炽热。那神情,是多么的眷恋呵!然而二十二岁姑娘细腻的感情,使她一下就看得出,那眷恋的神情中,明显地掺和着难以掩饰的惨淡。 评梅放心了许多。 “朋友,”她的声音平和了些,“朋友,你是谁?如果你是江湖大侠,不愿通报你的尊姓大名,我不勉强你!如果你是被军阀追捕,而走投无路,朋友,我愿意掩护你!你到底是谁?请你告诉我吧!……” “评梅!”来客终于开口了。 呵!这声音多么熟悉!这充满音乐般动听的声音,只是属于他的,——可为什么从眼前这位老者的口中吐出?…… 评梅睁大了惊愣、疑惑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 午夜,灰色的北京古城,已经沉入酣睡的梦乡。只有零星的摊贩,拖着长音在空寂昏暗的道旁叫卖。偶尔有一辆洋车,以及发出得得哒哒响声的骑驴过客,打破了深夜的死寂,才给这座伟大的死城,添了些许的活气。 景山后街腊库胡同16号的院子里,摇曳不定的烛光,从窗帘的缝隙挤出来。——这是北方党的一个秘密工作点。今夜只有张国焘和高君宇住在这里。平时,高君宇也以此为家。刚刚他和张国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这会儿,张国焘已经到上屋睡觉去了。高君宇在靠近厨房的一间屋子里,正伏在窗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就着微明的光线,翻看一个墨绿色封皮的本子。 这是他的日记,—— 1924年3月×日 在李大剖同志的领导下,我们从青年中特别从共 产党员里,发展了一批国民党员,使原先死气沉沉、人 数寥寥无几的北京国民党组织,出现了一个生动活泼 的新局面,成立了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设在王府 井翠花胡同8号。北京地区的国共合作,才算是有了 眉目。 我终于组织了“国民青年俱乐部”、“平民政治学 会”。这个过程中,张国焘进行了激烈的反对。我真不 明白,建党前后的两三年,我们还合得来,可后来每 到进行革命统一战线活动的时候,他总是反对,表现 得比大钊同志还革命!真是怪事! 1924年5月2日 昨天傍晚,从长辛店铁路工人中间,返回城里,返 回往处。炊事员老裴告诉我,说小鹿打来电话,告知 评梅大病,至今昏迷不醒!我一夜没合眼,直奔古庙 “梅巢”! 1924年5月16日 硬是忙了十几天,评梅终于脱险!从上帝的手中 又把她夺了回来! 真要好好谢谢大钊同志!本来,我主管北方区党 委的宣传工作,和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总务股主 任的工作,事情很多,恨不能一身分八瓣!但是大剖 同志把我的许多工作,暂请别的同志代理,让我腾出 手好去照顾评梅的病。他再四嘱咐我一定要把评梅抢 救过来!还说,如有困难,向党说! 1924年5月17日 很晚才从大钊同志家回到腊库胡同16号。 只有张国焘一个人。他跑到我屋里,和我辩论一 通国共合作的问题!照他说,大刘错了,北方党也错 了,国共合作,是共产党建党不到三年走的一个大下 坡路!这个人,越来越无聊! 本来,我今晚在大剖同志家,向他汇报完工作之 后,他还特别详细分析了当前的政治形势,说在革命 统:—战线已经形成的情况下,一定要巩固发展国共合 作,才能进一步扩大革命势力,促进北方革命运动的 迅猛发展。为此,党决定派我回山西,建立党组织,筹 划山西的国共合作,我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 临离开大到家时,我向他汇报说,我此次去山西, 想顺便解决离婚事。大钊同志不但是北方党的负责人, 他对于我,是良师益友,是导师,我不能有丝毫保留! 我的情况,他都了解,他很同情我,他希望我妥善处 理,早日解决! 黎明。 天刚刚蒙蒙亮,灰暗的古城还在梦中。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黎明前的沉寂。接着,便是撕心裂胆地砸门声。 警笛声,砸门声,把高君宇一下从床上惊起。他撩起窗帘一角,往外一望,——门被砸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军警,蜂拥般抢进院里。 高君宇的心咯噔一声:腊库胡同16号的秘密工作点已经暴露! 高君宇住的,是夹在门房和厨房之间的一间极为窄小、极为简陋的房子。一时未能被军警注意。这大约是他事先做的预防性措施,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这间不惹人注目的房子,可能成为他暂时争取几分钟的缓冲地带。果然如此! 军警们,刀出鞘,弹上膛,杀气腾腾,虎视眈眈,冲进东西厢房,冲进北屋,直奔楼上。砸东抢西,翻箱倒柜。高君宇趁机把几份机密文件烧掉,把他的日记放进砖墙里。然后,抬头往窗外一看,张国焘戴着手拷,被两三个军警推操着,从上屋押出来,走出院门。 临出院门,张国焘冷丁站住,用目光朝高君宇住的那间简陋小屋子瞥了一眼。那眼神,是对暂时还没有道受军警光顾的高君宇,表示的一种庆幸,羡慕,还是嫉妒?一时难以分辨! 张国焘的心,只觉得酸楚和绝望! “走!”军警们粗暴地吆喝着,推搡着。 张国焘被推出院门。 北屋楼上的军警们,仍旧在翻箱倒柜地搜查“赤色共党”! 忽然间,北屋楼上,传来几声“当啷”、“当啷”的声音。这是什么金属落地发出的声响? “银元!” 院里,不知哪个聪明绝顶的军警,从这“当啷”声,居然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银元落地的声音。于是,院里负责监视的军警们,先是一愣,继而呼叫着向北屋楼上冲去。 一时间,院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这时,高君宇已经换上了厨师满身油渍的衣裳,提着买菜的篮子,从那间简陋的屋里出来。他神情自若,从容镇定地向院门口走去。 “站住!” 谁知院门口还有两个把门的哨兵,看见高君宇出来,把枪一横,拦住了高君宇,立眉竖眼地吆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