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文集-14

【论春秋变周之文(何休解)】  三家之传,迂诞奇怪之说,《公羊》为多,而何休又従而附成之。后之言《春秋》者,黜周王鲁之学与夫谶纬之书者,皆祖《公羊》。《公羊》无明文,何休因其近似而附成之。愚以为何休,《公羊》之罪人也。凡所谓《春秋》变周之文従商之质者,皆出于何氏,愚未尝观焉。滕侯、薛侯来朝。齐侯使其弟年来聘。何休曰:质家亲亲。故先滕侯而加录齐侯之母弟。且夫亲亲者,周道也。先宗盟而后异姓者,周制也。郑忽出奔卫。《公羊传》曰:“忽何以名?春秋伯、子、男一也。词无所贬。”何休曰:“商爵三等,春秋变周五等之爵而従焉。《记》:“诸侯失地名。”而文十二年郕伯来奔,《公羊》亦曰:“何以不名?兄弟词也。”忽之出奔,其为失国,岂不甚明,而《春秋》独无贬焉。虽然,《公羊》何为而为此说也?《春秋》未逾年之君皆称子,而忽独不然,此《公羊》之所以为此说也。且《春秋》之书,夫岂一概。卫宣未葬,而嗣子称侯以出会,书曰“及宋公卫侯燕人战”。郑忽外之抚援,内之无党,一夫作难,奔走无告,郑人贱之,故赴以名,书曰“顾忽出奔卫”。卫侯未逾年之君也,郑忽亦未逾年之君也,因其自侯之而侯之,因其自名而名之,皆所以变常而示讥也。且夫以例而求《春秋》者,乃愚儒之事也。孔子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又曰“郁郁乎文哉,吾従周”。由此观之,夫子皆有取于三代,而周居多焉。况乎采周公之集以作《春秋》,而曰变周之文者,吾不信也。卷四十二  ◎论十首  【宋襄公论】  鲁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一日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苏子曰:“《春秋》书战,未有若此之严而尽也。宋公,天子之上公。宋,先代之后,于周为客,天子有事番焉,有丧拜焉,非列国诸侯之所敢敌也。而曰“及楚人战于泓。”楚,夷狄之国,人微者之称。以天子之上公,而当夷狄之微者,至于败绩,宋公之罪,盖可见矣。而《公羊传》以为文王之战不过此,学者疑焉。故不可以不辩。  宋襄公非独行仁义而不终者也。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齐宣有牵牛而过堂下者,曰:“牛何之?”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夫舍一牛,于德未有所损益者,而孟子与之以王。所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三代之所共也。而宋襄公执曾阝子用于次睢之社,君子杀一牛犹不忍,而宋公戕一国君若犬豕然,此而忍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泓之役,身败国衄,乃欲以不重伤、不禽二毛欺诸侯。人能纟其兄之臂以取食,而能忍饥于壶餐者,天下知其不情也。襄公能忍于曾阝子,而不忍于重伤二毛,此岂可谓其情也哉?桓文之师,存亡继绝,犹不齿于仲尼之门,况用人于夷鬼以求霸,而谓王者之师可乎?使曾阝子有罪而讨之,虽声于诸侯而戮于社,天下不以为过。若以喜怒兴师,则秦穆公获晋侯,且犹释之,而况敢用诸淫昏之鬼乎?以愚观之,宋襄公,王莽之流。襄公以诸侯为可以名得,王莽以天下为可以文取也。其得丧小大不同,其不能欺天下则同也。其不鼓不成列,不能损襄公之虐。其抱孺子而泣,不能盖王莽之篡。使莽无成则宋襄公。使襄公之得志,亦一莽也。  古人有言:“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襄公行王者之师,犹足以当桓公之师,一战之余,救死扶伤不暇。此独妄庸耳。齐桓、晋文得管仲、子犯而兴,襄公有一子鱼不能用,岂可同日而语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论定。未有如宋襄公之欺于后世者也。  【秦始皇帝论】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养生之具,击搏挽裂与禽兽争一旦之命,惴惴焉朝不谋夕,忧死之不给,是故巧诈不生,而民无知。然圣人恶其无别,而忧其无以生也,是以作为器用、耒耜、弓矢、舟车、网罟之类,莫不备至,使民乐生便利,役御万物而适其情,而民始有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诈生,求得欲从而心志广,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礼者,所以反大复始也。  圣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于人情,而适于四体之安也。将必使之习为迂阔难行之节,宽衣博带,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与而不可以驰骤。上自朝廷,而下至于民,其所以视听其耳目者,莫不近于迂阔。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笾豆簋,其耕以井田,其进取选举以学校,其治民以诸侯,嫁娶死丧莫不有法,严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时,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轻为奸。故曰:礼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区区于升降揖让之间,丁宁反覆而不敢失坠者,世俗之所谓迂阔,而不知夫圣人之权固在于此也。  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术之有馀,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废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耻于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来,天下惟知所以救生避死之具,而以礼者为无用赘疣之物。何者?其意以为生之无事乎礼也。苟生之无事乎礼,则凡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矣。呜呼!此秦之祸,所以至今而未息欤!  昔者始有书契,以科斗为文,而其后始有规矩摹画之迹,盖今所谓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隶,其后日以变革,贵于速成,而从其易。又创为纸以易简策。是以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书简策,则虽欲繁多,其势无由。由此观之,则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开诈伪之端也。嗟乎!秦既不可及矣。苟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则是引民而日趋于诈也,悲夫!  【汉高帝论】  有进说于君者,因其君之资而为之说,则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仁义可以诱而进,不义可以劫而退。若汉高帝起于草莽之中,徒手奋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与兵之胜负而已,安知所谓仁义者哉!观其天资,固亦有合于仁义者,而不喜仁义之说,此如小人终日为不义,而至以不义说之,则亦怫然而怒。故当时之善说者,未尝敢言仁义与三代礼乐之教,亦惟曰如此而为利,如此而为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后高帝择其利与可者而从之,盖亦未尝迟疑。  天下既平,以爱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孙通、周昌之徒力争之,不能得,用留侯计仅得之。盖读其书至此,未尝不太息以为高帝最易晓者,苟有以当其心,彼无所不从,盍亦告之以吕后太子从帝起于布衣以至于定天下,天下望以为君,虽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岁后,谁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谓爱之者,只以祸之。嗟夫!无有以奚齐、卓子之所以死为高帝言者欤?叔孙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计,独有废嫡立庶之说,而欲持此以却之,此固高帝之所轻为也。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为天子,惠帝为臣,绛灌之徒,圜视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与其全安而不失为王之利也?如意之为王,而不免于死,则亦高帝之过矣。不少抑远之,以泄吕后不平之气,而又厚封焉,其为计不已疏乎?  或曰:吕后强悍,高帝恐其为变,故欲立赵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时而言之,计吕后之年,当死于惠帝之手。吕后虽悍,亦不忍夺之其子以与侄。惠帝既死,而吕后始有邪谋,此出于无聊耳,而高帝安得逆知之!  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而乐从吾说,而欲以势夺之,亦已危矣。如留侯之计,高帝顾戚姬悲歌而不忍,特以其势不得不从,是以犹欲区区为赵王计,使周昌相之,此其心犹未悟,以为一强项之周昌,足以抗吕氏而捍赵王,不知周昌激其怒,而速之死耳。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识天下之势者,无如高帝,然至此而惑,亦无有以告之者。悲夫!  【魏武帝论】  世之所谓智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审乎计之得失,如斯而已矣。此其为智犹有所穷。唯见天下之利而为之,唯其害而不为,则是有时而穷焉,亦不能尽天下之利。古之所谓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而权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权之,轻敌者败,重敌者无成功。何者?天下未尝有百全之利也,举事而待其百全,则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胜人,而人不知其所以胜我者,天下莫能敌之。  昔者晋荀息知虢公必不能用宫之奇,齐鲍叔知鲁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布必不出于上策,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长,又不知出吾之所忌,是故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诈力相并,其道术政教无以相过,而能者得之。当汉氏之衰,豪杰并起而图天下,二袁、董、吕,争为强暴,而孙权、刘备,又已区区于一隅,其用兵制胜,固不足以敌曹氏,然天下终于分裂,讫魏之世,而不能一。  盖尝试论之。魏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轻为而至于败。刘备有盖世之才,而无应卒之机。方其新破刘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惊,斩之不能禁。释此时不取,而其后遂至于不敢加兵者终其身。孙权勇而有谋,此不可以声势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长,而与之争于舟楫之间,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争利。犯此二败以攻孙权,是以丧师于赤壁,以成吴之强。且夫刘备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缓图。方其危疑之间,卷甲而趋之,虽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孙权者,可以计取,而不可以势破也,而欲以荆州新附之卒,乘胜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难,特欲侥幸于权之不敢抗也。此用之于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发于刘备而丧其功,轻为于孙权而至于败。此不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之过欤?  嗟夫!事之利害,计之得失,天下之能者举知之,知之而不能权之以人,则亦纷纷焉或胜或负,争为雄强,而未见其能一也。  【伊尹论】  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  今夫匹夫匹妇皆知洁廉忠信之为美也,使其果洁廉而忠信,则其智虑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惟其所争者,止于箪食豆羹,而箪食豆羹足以动其心,则宜其智虑之不出乎此也。箪食豆羹,非其道不取,则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办一乡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则其所办者愈远矣。让天下与让箪食豆羹,无以异也。治天下与治一乡,亦无以异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箪食豆羹之积也。天下之大,是一乡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运千金之资。贩夫贩妇得一金而不知其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  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义也,虽禄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古之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苟求为异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将以自广其心,使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后之君子,盖亦尝有其志矣,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孔子叙书至于舜、禹、皋陶相让之际,盖未尝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让,孔子安取哉?取其不汲汲于富贵,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  夫太甲之废,天下未尝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为惊。以臣放君,天下不以为僭。既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  后之君子,蹈常而习故,惴惴焉惧不免于天下,一为希阔之行,则天下群起而诮之。不知求其素,而以为古今之变时有所不可者,亦已过矣夫。  【周公论】  论周公者多异说,何也?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宜乎说者之异也。凡周公之所为,亦不得已而已矣。若得已而不已,则周公安得而为之?成王幼不能为政,周公执其权,以王命赏罚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已。  今儒者曰:周公践天子之位,称王而朝诸侯。则是岂不可以已耶?《书》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又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则是周公未尝践天子之位而称王也。周公称王,则成王宜何称?将亦称王耶?将不称耶?不称,则是废也。称王,则是二王也。而周公将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于名实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为称王者,是以圣人为后世之僭君急于为王者也。天下虽乱,有王者在,而己自王,虽圣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击灭项籍,统一四海,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辞以不德。惟陈胜、吴广,乃嚣嚣乎急于自王。而谓文王亦为之耶?武王伐商,师渡孟津,会于牧野,其所以称先君之命命于诸侯者,盖犹曰文考而已。至于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于周,而后其称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由此观之,则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况于文王之自王乎?《诗》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称而已矣。《史记》曰:“姬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时,安知其为成子而称之!故凡以文王、周公为称王者,皆过也。是资后世之篡君而为藉之也。  陈贾问于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监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智。”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从孟子之说,则是周公未免于有过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诛,非疾之也,其势不得不诛也。故管、蔡非所谓大恶也。兄弟之亲,而非有大恶,则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苟无周公、成王之事,则管、蔡何从而叛?周公何从而诛之?故曰: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也。  【管仲论】  尝读《周官》、《司马法》,得军旅什伍之数。其后读管夷吾书,又得《管子》所以变周之制。盖王者之兵,出于不得已,而非以求胜敌也。故其为法,要以不可败而已。至于桓文,非决胜无以定霸,故其法在必胜。繁而曲者,所以为不可败也;简而直者,所以为必胜也。周之制,万二千五百人而为军。万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数奇而不齐,唯其奇而不齐,是以知其所以为繁且曲也。  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无奇,则千载之日,虽妇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计。唯其奇而不齐,是故巧历有所不能尽也。圣人知其然,故为之章、会、统、元以尽其数,以极其变。《司马法》曰:“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万二千五百人而为队,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为奇,其余七以为正,四奇四正,而八阵生焉。”夫以万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阵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齐者,是以多为之曲折,以尽其数,以极其变。钩联蟠踞,各有条理。故三代之兴,治其兵农军赋,皆数十百年而后得志于天下。自周之亡,秦、汉阵法不复三代。其后诸葛孔明,独识其遗制,以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数岁,魏人不敢决战,而孔明亦卒无尺寸之功。岂八阵者,先王所以为不可败,而非以逐利争胜者耶!  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谓截然而易晓矣。三分其国,以为三军。五人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乡良人。三乡一帅,万人而为一军。公将其一,高子、国子将其二。三军三万人。如贯绳,如画棋局,疏畅洞达,虽有智者无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简一,而民有余力以致其死。  昔者尝读《左氏春秋》,以为丘明最好兵法。盖三代之制,至于列国犹有存者,以区区之郑,而鱼丽鹅鹳之阵,见于其书。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诸侯,威震天下,而其军垒阵法,不少概见者,何哉?盖管仲欲以岁月服天下,故变古司马法而为是简略速胜之兵,是以莫得而见其法也。其后吴、晋争长于黄池,王孙雒教夫差以三万人压晋垒而阵,百人为行,百行为阵,阵皆彻行,无有隐蔽,援桴而鼓之,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晋师大骇,卒以得志。  由此观之,不简而直,不可以决胜。深惟后世不达繁简之宜,以取败亡。而三代什伍之数,与管子所以治齐之兵者,虽不可尽用;而其近于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于简而直者,以之决战,则庶乎其不可败,而有所必胜矣。  【士燮论】  料敌势强弱,而知师之胜负,此将帅之能也。不求一时之功,爱君以德,而全其宗嗣,此社稷之臣也。鄢陵之役,楚晨压晋师而陈。诸将请从之,范文子独不欲战,晋卒败楚,楚子伤目,子反殒命。范文子疑若懦而无谋者矣。然不及一年,三诛,厉公弑,胥童死,栾书、中行偃几不免于祸,晋国大乱。鄢陵之功,实使之然也。  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之功,圣人所甚惧也。夜光之珠,明月之璧,无因而至前,匹夫犹或按剑,而况非常之功乎!故圣人必自反曰:此天之所以厚于我乎,抑天之祸余也?故虽有大功,而不忘戒惧。中常之主,锐于立事,忽于天戒,日寻干戈而残民以逞,天欲全之,则必折其萌芽,挫其锋芒,使其知所悔。天欲亡之,以美利诱之以得志,使之有功以骄士,玩于寇雠,而侮其民人,至于亡国杀身而不悟者,天绝之也。呜呼,小民之家,一朝而获千金,非有大福,必有大咎。何则?彼之所获者,终日勤劳,不过数金耳。所得者微,故所用者狭。无故而得千金,岂不骄其志而丧其所守哉。由是言之,有天下者,得之艰难,则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则失之亦然。汉高皇帝之得天下,亲冒矢石与秦、楚争,转战五年,未尝得志。既定天下,复有平城之围。故终其身不事远略,民亦不劳。继之文、景不言兵。唐太宗举晋阳之师,破窦建德,虏王世充,所过者下,易于破竹。然天下始定,外攘四夷,伐高昌,破突厥,终其身师旅不解,几至于乱者,以其亲见取天下之易也。  故兵之胜负,不足以为国之强弱,而足以为治乱之兆。盖有战胜而亡,有败而兴者矣。会稽之栖,而勾践以霸。黄池之会,而夫差以亡。有以使之也夫。昔虢公败戎于桑田,晋卜偃知其必亡,曰:“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晋果灭虢。此范文子所以不得不谏。谏而不纳,而又有功,敢逃其死哉!使其不死,则厉公逞志,必先图于范氏,赵盾之事可见矣。赵盾虽免于死,而不免于恶名,则范文子之智,过于赵宣子也远矣。  【孙武论上】  古之善言兵者,无出于孙子矣。利害之相权,奇正之相生,战守攻围之法,盖以百数,虽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余而未知其所以有智,此岂非其所大阙欤?  夫兵无常形,而逆为之形,胜无常处,而多为之地。是以其说屡变而不同,纵横委曲,期于避害而就利,杂然举之,而听用者之自择也。是故不难于用,而难于择。择之为难者,何也?锐于西而忘于东,见其利而不见其所穷,得其一说,而不知其又有一说也。此岂非用智之难欤?  夫智本非所以教人,以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于有功也。变诈汩其外,而无守于其中,则是五尺童子皆欲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贪而不顾,以陷于难,则有之矣。深山大泽,有天地之宝,无意于宝者得之。操舟于河,舟之逆顺,与水之曲折,忘于水者见之。是故惟天下之至廉为能贪,惟天下之至静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为能诈。何者?不役于利也。夫不役于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则其发之也果。  古之善用兵者,见其害而后见其利,见其败而后见其成。其心闲而无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于得,则将临事而惑,虽有大利,尚安得而见之!若夫圣人则不然。居天下于贪,而自居于廉,故天下之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于勇,而自居于静,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于诈,而自居于信,故天下之诈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于此,而即以此自居,则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则明者毕见;居阴以御阳,则阳者毕赴。夫然后孙子之智,可得而用也。  《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君子方其未发也,介然如石之坚,若将终身焉者;及其发也,不终日而作。故曰:不役于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则其发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论则不然,曰:“兵者,诡道也。非贪无以取,非勇无以得,非诈无以成。廉静而信者,无用于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说行,则天下纷纷乎如鸟兽之相搏,婴儿之相击,强者伤,弱者废,而天下之乱何从而已乎!  【孙武论下】  夫武,战国之将也,知为吴虑而已矣。是故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今其书十三篇,小至部曲营垒刍粮器械之间,而大不过于攻城拔国用间之际,盖亦尽于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  其书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贼,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寇贼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仇,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  昔唐之乱,始于明皇。自肃宗复两京,而不能乘胜并力尽取河北之盗。德宗收潞博,几定魏地,而不能斩田悦于孤穷之中。至于宪宗,天下略平矣,而其余孽之存者,终不能尽去。夫唐之所以屡兴而终莫之振者,何者?将帅之臣,养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御将之术,开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医之用药,鸟喙蝮蝎,皆得自效于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宪宗将讨刘辟,以为非高崇文则莫可用,而刘氵雍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将氵雍实汝代。”是以崇文决战,不旋踵擒刘辟,此天子御将之法也。  夫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者,何也?天下不乐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危;好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为战,战胜而利归于民,所得于敌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非杀敌无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战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虽已坠名城,杀豪杰,销锋镝,而民之好战之心,嚣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与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于使之知爱其上而仇其敌,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驱之于战者,凡皆以为我也。是以乐其战而甘其死。至于其战也,务胜敌而不务得财。其赏也,发公室而行之于庙,使其利不在于杀人。是故其民不志于好战。夫然后可以作之于安居之中,而休之于争夺之际。可与安,可与危,而不可与乱。此天下之势也。  【子思论】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于至当,斯以为圣人而已矣。  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此其不争为区区之论,以开是非之端,是以独得不废,以与天下后世为仁义礼乐之主。夫子既没,诸子之欲为书以传于后世者,其意皆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论立而争起。自孟子之后,至于荀卿、扬雄,皆务为相攻之说,其余不足数者纷纭于天下。  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庄周、杨朱、墨翟、田骈、慎到、申不害、韩非之徒,各持其私说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将惑之,而未知其所适从。奈何其弟子门人,又内自相攻而不决。千载之后,学者愈众,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欤?  昔三子之争,起于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恶。”而扬子又曰:“人之性,善恶混。”孟子既已据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恶。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已据之,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为论不求其精,而务以为异于人,则纷纷之说,未可以知其所止。  且夫夫子未尝言性也,盖亦尝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论也。孟子之所谓性善者,皆出于其师子思之书。子思之书,皆圣人之微言笃论,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为言之名。举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论,昭昭乎自以为的于天下,使天下之过者,莫不欲援弓射之。故夫二子之为异论者,皆孟子之过也。  若夫子思之论则不然,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圣人之道,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是以天下无不可学。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学者不知其所穷。夫如是,则恻隐足以为仁,而仁不止于恻隐。羞恶足以为义,而义不止于羞恶。此不亦孟子之所以为性善之论欤!子思论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论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此无以异者。而子思取必于圣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故夫后世之异议皆出于孟子。而子思之论,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后知子思之善为论也。  【孟子论】  昔者仲尼自卫反鲁,网罗三代之旧闻,盖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终年不能究其说。夫子谓子贡曰:“赐,尔以吾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天下苦其难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贯之也。是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度礼乐刑政,与当世之贤人君子百氏之书,百工之技艺,九州之内,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事,荒忽诞谩而不可考者,杂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乱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学而不乱,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  盖尝求之于六经,至于《诗》与《春秋》之际,而后知圣人之道,始终本末,各有条理。夫王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贼,而足以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夺,而足以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备,此固非有深远而难见,勤苦而难行者也。故《诗》之为教也,使人歌舞佚乐,无所不至,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虽然,圣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礼之所由废也。一失言者,义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残,天下大乱,未尝不始于此道。是故《春秋》力争于毫厘之间,而深明乎疑似之际,截然其有所必不可为也。不观于《诗》,无以见王道之易。不观于《春秋》,无以知王政之难。  自孔子没,诸子各以所闻著书,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无有统要,若孟子,可谓深于《诗》而长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至宽而不可犯,至密而可乐者,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后世或未之见也。  且孟子尝有言矣:“人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其无欲为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饣舌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饣舌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唯其不为穿窬也,而义至于不可胜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呜呼,此其所以为孟子欤!后之观孟子者,无观之他,亦观诸此而已矣。卷四十三  ◎论十一首  【孟轲论】  昔者仲尼自卫反鲁,纲罗三代之旧闻,盖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终年不能究其说。夫子谓子贡曰:“赐?尔以吾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贯之。”天下苦其难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贯之也。是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度礼乐刑政,与当世之贤人君子百氏之收,百工之技艺,九州之内,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事,荒忽诞谩而不可考者,杂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乱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学而不乱,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盖尝求之于六经,至于《诗》与《春秋》之际,而后知圣人之首,始终本末,各有条理。夫正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正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贼,而足以为孝矣。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贼,而足以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史弟不相夺,而足以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备,此固非有深远而难见,勤苦而难行者也。故《诗》之为教也,使人歌舞佚乐,无所不至,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虽然,圣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礼之所由废也。一失言者,义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残,天下大乱,未尝不始于此道。是故《春秋》力争于毫厘之间,而深明乎疑似之际,截然其有所必不可为也。不观于《诗》,无以见王道之易。不观于《春秋》,无以知王政之难。  自孔子没,诸子各以所闻著书,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无有统要,若孟子,可谓深于《诗》而长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计。至宽而不可犯,至密而不可察,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后世或未之见也。  且孟子尝有言矣:“人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其无欲为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饣舌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饣舌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唯其不为穿窬也,而义至于不可胜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呜呼,此其所以为孟子欤!后之观孟子者,无观之他,亦观诸此而已矣。  【乐毅论】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五霸也。或者之论曰:“图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呜呼!使齐桓、晋文而行汤、武之事,将求亡之不暇,虽欲霸,可得乎?  夫王道者,不可以小用也。大用则王,小用则亡。昔者徐偃王、宋襄公尝行仁义矣,然终以亡其身、丧其国者,何哉?其所施者,未足以充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而无取天下之心,乃可与言王矣。范蠡、留侯,虽非汤、武之佐,然亦可谓刚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为者也。观吴王困于姑苏之上,而求哀请命于勾践,勾践欲赦之,彼范蠡者独以为不可,援桴进兵,卒刎其颈。项籍之解而东,高帝亦欲罢兵归国,留侯谏曰:“此天亡也,急击勿失。”此二人者,以为区区之仁义,不足以易吾之大计也。  嗟夫!乐毅战国之雄,未知大道,而窃尝闻之,则足以亡其身而已矣。论者以为燕惠王不肖,用反间,以骑劫代将,卒走乐生。此其所以无成者,出于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当时使昭王尚在,反间不得行,乐毅终亦必败。何者?燕之并齐,非秦、楚、三晋之利。今以百万之师,攻两城之残寇,而数岁不决,师老于外,此必有乘其虚者矣。诸侯乘之于内,齐击之于外。当此时,虽太公、穰苴不能无败。然乐毅以百倍之众,数岁而不能下两城者,非其智力不足,盖欲以仁义服齐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夫以齐人苦王之暴,乐毅苟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宽其赋役,反其田里,安其老幼,使齐人无复斗志,则田单者独谁与战哉!奈何以百万之师,相持而不决,此固所以使齐人得徐而为之谋也。  当战国时,兵强相吞者,岂独在我?以燕、齐之众压其城,而急攻之,可灭此而后食,其谁曰不可?呜呼!欲王则王,不王则审所处,无使两失焉而为天下笑也。  【荀卿论】  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言必称先王,然后知圣人忧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远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妇之所共知;而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尽也。呜呼!是亦足矣。使后世有能尽吾说者,虽为圣人无难,而不能者,不失为寡过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贡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为后世必有不能行其说者矣,必有窃其说而为不义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  荀卿者,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轲,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荀卿独曰:“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独曰:“人性恶。桀、纣,性也。尧、舜,伪也。”由是观之,意其为人必也刚复不逊,而自许太过。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为不善,犹必有所顾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残暴,而先王之法度、礼乐、刑政,犹未至于绝灭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彼李斯者,独能奋而不顾,焚烧夫子之六经,烹灭三代之诸侯,破坏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见其师历诋天下之贤人,以自是其愚,以为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时之论,而荀卿亦不知其祸之至于此也。  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论,未尝异也,而天下卒无有及者。苟天下果无有及者,则尚安以求异为哉!  【韩非论】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  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夫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  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唯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敢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  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  【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雄雌。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慎其所发哉。  【晁错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唯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以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唯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不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袁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击吴楚,未必无功。唯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霍光论】  古之人,惟汉武帝号知人。盖其平生所用文武将帅、郡国边鄙之臣,左右侍从、阴阳律历博学之士,以至钱谷小吏、治刑狱、使绝域者,莫不获尽其才,而各当其处。然此犹有所试,其功效著见,天下之所共知而信者。至于霍光,先无尺寸之功,而才气术数,又非有以大过于群臣。而武帝擢之于稠人之中,付以天下后世之事。而霍光又有忘身一心,以辅幼主。处于废立之际,其举措甚闲而不乱。此其故何也?  夫欲有所立于天下,击搏进取以求非常之功者,则必有卓然可见之才,而后可以有望于其成。至于捍社稷、托幼子,此其难者不在乎才,而在乎节,不在乎节,而在乎气。天下固有能办其事者矣,然才高而位重,则有侥幸之心,以一时之功,而易万世之患,故曰“不在乎才,而在乎节”。古之人有失之者,司马仲达是也。天下亦有忠义之士,可托以死生之间,而不忍负者矣。然狷介廉洁,不为不义,则轻死而无谋,能杀其身,而不能全其国,故曰“不在乎节,而在乎气。”古之人有失之者,晋荀息是也。夫霍光者,才不足而节气有余,此武帝之所为取也。  《书》曰:“如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嗟夫,此霍光之谓欤!使霍光而有他技,则其心安能休休焉容天下之才,而乐天下之彦圣,不忌不克,若自己出哉!  才者,争之端也。夫惟圣人在上,驱天下之人各走其职,而争用其所长。苟以人臣之势,而居于廊庙之上,以捍卫幼冲之君,而以其区区之才,与天下争能,则奸臣小人有以乘其隙而夺其权矣。霍光以匹夫之微而操生杀之柄,威盖人主,而贵震于天下。其所以历事三主而终其身天下莫与争者,以其无他技,而武帝亦以此取之欤?  【扬雄论】  昔之为性论者多矣,而不能定于一。始孟子以为善,而荀子以为恶,扬子以为善恶混。而韩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说,而折之以孔子之论,离性以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以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遗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于愈之说为多焉。  嗟夫,是未知乎所谓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与才相近而不同,其别不啻若白黑之异也。圣人之所与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谓性也。而其才固将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后生,雨露风气之所养,畅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于坚者为毂,柔者为轮,大者为楹,小者为桷。桷之不可以为楹,轮之不可以为毂,是岂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杂乎才而言之,是以纷纷而不能一也。  孔子所谓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者,是论其才也。而至于言性,则未尝断其善恶,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已。韩愈之说,则又有甚者,离性以为情,而合才以为性。是故其论终莫能通。彼以为性者,果泊然而无为耶?则不当复有善恶之说。苟性而有善恶也,则夫所谓情者,乃吾所谓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圣人无是,无由以为圣;而小人无是,无由以为恶。圣人以其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御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御之,而之乎恶。由此观之,则夫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恶为哉!虽然,扬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为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乎性也而已。  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恶之论,唯天下之所同安者,圣人指以为善,而一人之所独乐者,则名以为恶。天下之人,固将即其所乐而行之,孰知夫圣人唯其一人之独乐不能胜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恶之辨。而诸子之意将以善恶为圣人之私说,不已疏乎!而韩愈又欲以书传之所闻昔人之事迹,而折夫三子之论,区区乎以后稷之岐嶷,文王之不勤,瞽、鲧、管、蔡之迹而明之!圣人之论性也,将以尽万物之天理,与众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而韩愈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之言性者,皆杂乎佛、老。”愈之说,以为性之无与乎情,而喜怒哀乐皆非性者,是愈流入于佛、老而不自知也。  【诸葛亮论】  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孔明耻之,欲信大义于天下。当此时,曹公威震四海,东据许、兖,南牧荆、豫,孔明之恃以胜之者,独以其区区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节概慷慨死义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强臣之,闻孔明之风,宜其千里之外有响应者,如此则虽无措足之地而天下固为之用矣。且夫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而后天下忠臣义士乐为之死。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曹、刘之不敌,天下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胜之者,区区之忠信也。孔明迁刘璋,既已失天下义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为仁义之师,东向长驱,而欲天下响应,盖亦难矣。  曹操既死,子丕代立,当此之时,可以计破也。何者?操之临终,召丕而属之植,未尝不以谭、尚为戒也。而丕与植,终于相残如此。此其父子兄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有可间之势,不过捐数十万金,使其大臣骨肉内自相残,然后举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灭项籍也。孔明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屡却哉!  故夫敌有可间之势而不间者,汤、武行之为大义,非汤、武而行之为失机。此仁人君子之大患也。吕温以为孔明承桓、灵之后,不可强民以思汉,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诛之。”不知蜀之与魏,果有以大过之乎!苟无以大过之,而又决不能事魏,则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动哉?呜呼!此书生之论,可言而不可用也。  【韩愈论】  圣人之道,有趋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实而乐之者。珠玑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争斗夺取,其好之不可谓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实。至于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内之于口,而知其所以为美,被之于身,而知其所以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  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何者?其为论甚高,其待孔子、孟轲甚尊,而拒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也。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  昔者宰我、子贡、有若更称其师,以为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之盛,虽尧舜之贤,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学,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为贵,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之污而已矣。若夫颜渊岂亦云尔哉!盖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诱人”。由此观之,圣人之道,果不在于张而大之也。韩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乐其实者也。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夫圣人之所为异乎墨者,以其有别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视而同仁”,则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兽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礼而致其情,不责其去而厚其来,是待夷狄之仁也。杀之以时,而用之有节,是待禽兽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间,相去不能以发。宜乎愈之以为一也。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仁者之为亲,则是孔子不兼爱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为如其存焉,则是孔子不明鬼也。  儒者之患,患在于论性,以为喜怒哀乐皆出于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后有仁义;有哀有乐,而后有礼乐。以为仁义礼乐皆出于情而非性,则是相率而叛圣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婴儿乎?”喜怒哀乐,苟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则是相率而为老子之“婴儿”也。  儒者或曰老、《易》,夫《易》,岂老子之徒欤?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说《易》,则是离性以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为学,知其人之所长而不知其蔽,岂可谓善学耶?卷四十四 ◎论十一首  【思治论(嘉祐八年作)】  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也。凡人之情,一举而无功则疑,再则倦,三则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顾而莫肯为者,非其无有忠义慷慨之志也,又非其才术谋虑不若人也,患在苦其难成而不复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于不立也。苟立而成矣。  今世有三患而终莫能去,其所从起者,则五六十年矣。自宫室祷祠之役兴,钱币茶盐之法坏,加之以师旅,而天下常患无财。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丰财者,不可胜数矣,而财终不可丰。自澶渊之役,北虏虽求和,而终不得其要领,其后重之以西羌之变,而边陲不宁,二国益骄。以战则不胜,以守则不固,而天下常患无兵。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强兵者,不可胜数矣,而兵终不可强。自选举之格严,而吏拘于法,不志于功名;考功课吏之法坏,而贤者无所劝,不肖者无所惧,而天下常患无吏。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择吏者,不可胜数矣,而吏终不可择。财之不可丰,兵之不可强,吏之不可择,是岂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也。  夫所贵于立者,以其规摹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规摹,而后从事,故其应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众人以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为理之必然,如炊之无不熟,种之无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  昔者子太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图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子产以为不思而行,与凡行而出于思之外者,如农之无畔也,其始虽勤,而终必弃之。今夫富人之营宫室也,必先料其赀财之丰约,以制宫室之大小,既内决于心,然后择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将为屋若干,度用材几何?役夫几人?几日而成?土石材苇,吾于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听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当,则规摹之先定也。  今治天下则不然。百官有司,不知上之所欲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欲王,好权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则治刑狱,而聚敛之臣,则以货财为急。民不知其所适从也。及其发一政,则曰姑试行之而已,其济与否,固未可知也。前之政未见其利害,而后之政复发矣。凡今之所谓新政者,听其始之议论,岂不甚美而可乐哉。然而布出于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终。何则?其规摹不先定也。用舍系于好恶,而废兴决于众寡。故万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废者有之矣;百世之患,以小利而不顾者有之矣。所用之人无常责,而所发之政无成效。此犹适千里不斋粮而假丐于涂人;治病不知其所当用之药,而百药皆试,以侥幸于一物之中。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  昔者太公治齐,周公治鲁,至于数十世之后,子孙之强弱,风俗之好恶,皆可得而逆知之。何者?其所施专一,则其势固有以使之也。管仲相桓公,自始为政而至于霸,其所施设,皆有方法。及其成功,皆知其所以然,至今可覆也。咎犯之在晋,范蠡之在越,文公、勾践尝欲用其民,而二臣皆以为未可,及其以为可用也,则破楚灭吴,如寄诸其邻而取之。此无他,见之明而策之熟也。  夫今之世,亦与明者熟策之而已。士争言曰:如是而财可丰,如是而兵可强,如是而吏可择。吾从其可行者而规摹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规摹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摹之外。其人专,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此三者,存亡之所从出,而天下之大事也。夫以天下之大事,而有一人焉,独擅而兼言之,则其所以治此三者之术,其得失固未可知也。虽不可知,而此三者决不可不治者可知也。  是故不可以无术。其术非难知而难听,非难听而难行,非难行而难收。孔子曰:“好谋而成。”使好谋而不成,不如无谋。盖世有好剑者,聚天下之良金,铸之三年而成,以为吾剑天下莫敌也,剑成而狼戾缺折不可用。何者?是知铸而不知收也。今世之举事者,虽其甚小,而欲成之者常不过数人,欲坏之者常不可胜数。可成之功常难形,若不可成之状常先见。上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又何暇及于收哉!  古之人,有犯其至难而图其至远者,彼独何术也?且非特圣人而已。商君之变秦法也,撄万人之怒,排举国之说,势如此其逆也。苏秦之为从也,合天下之异以为同,联六姓之疏以为亲,计如此其迂也。淮阴侯请于高帝,求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阳。耿亦言于世祖,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世祖以为落落难合。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谋人国,功如此其疏也。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出于其口,成于其手,以为既已许吾君,则亲挈而还之。今吾以自有之天下,而行吾所得为之事,其事又非有所拂逆于天下之意也,非有所待于人而后具也,如有财而自用之,有子而自教之耳。然而政出于天下,有出而无成者,五六十年于此矣。是何也?意者知出而不知收欤?非不知收,意者汗漫而无所收欤?故为之说曰:先定其规摹而后从事。先定者,可以谋人。不先定者,自谋常不给,而况于谋人乎!  且今之世俗,则有所可患者,士大夫所以信服于朝廷者不笃,而皆好议论以务非其上,使眩于是非,而不知其所从。从之,则事举无可为者,不从,则其所行者常多故而易败。夫所以多故而易败者,人各持其私意以贼之,议论胜于下,而幸其无功者众也。富人之谋利也常获,世以为福,非也。彼富人者,信于人素深,而服于人素厚,所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事未成而众已先成之矣。夫事之行也有势,其成也有气。富人者,乘其势而袭其气也。欲事之易成,则先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  天下之事,不可以力胜。力不可胜,则莫若从众。从众者,非从众多之口,而从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从众也。众多之口非果众也,特闻于吾耳而接于吾前,未有非其私说者也。于吾为众,于天下为寡。彼众之所不言而同然者,众多之口,举不乐也。以众多之口所不乐,而弃众之所不言而同然,则乐者寡而不乐者众矣。古之人,常以从众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从众失之。不知夫古之人,其所从者,非从其口,而从其所同然也。何以明之?世之所谓逆众敛怨而不可行者,莫若减任子。然不顾而行之者,五六年矣,而天下未尝有一言。何则?彼其口之所不乐,而心之所同然也。从其所同然而行之,若犹有言者,则可以勿恤矣。  故为之说曰:“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苟知此三者,非独为吾国而已,虽北取契丹可也。  【正统论三首?总论一(至和二年作)】  正统者,何耶?名耶?实耶?正统之说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实,而无其位,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德,是二人者立于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统之论决矣。正统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人之得此名,而又有此实也,夫何议。  天下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圣人于此不得已焉,而不以实伤名。而名卒不能伤实,故名轻而实重。不以实伤名,故天下不争。名轻而实重,故天下趋于实。  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贤者矣,未有贱而曰吾贵者也。天下之争,自贤不肖始,圣人忧焉,不敢以乱贵贱,故天下知贤之不能夺贵。天下之贵者,圣人莫不贵之,恃有贤不肖存焉。轻以与人贵,而重以与人贤,天下然后知贵之不如贤,知贤之不能夺贵,故不争。知贵之不如贤,故趋于实,使天下不争而趋于实,是亦足矣。正统者,名之所在焉而已。名之所在,而不能有益乎其人,而后名轻。名轻而后实重。吾欲重天下之实,于是乎始轻。  正统听其自得者十,曰:尧、舜、夏、商、周、秦、汉、晋、隋、唐。予其可得者六以存教,曰:魏、梁、后唐、晋、汉、周。使夫尧舜三代之所以为贤于后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统。故后世之君不以其道而得之者,亦无以为尧舜三代之比。于是乎实重。  【正统论三首?辩论二】  正统之论,起于欧阳子,而霸统之说,起于章子。二子之论,吾与欧阳子,故不得不与章子辨,以全欧阳子之说。欧阳子之说全,而吾之说又因以明。章子之说曰:“进秦梁,得而未善也。进魏,非也。”是章子未知夫名实之所在也。夫所谓正统者,犹曰有天下云尔,名耳。正统者,果名也,又焉实之知!视天下之所同君而加之,又焉知其他!章子以为,魏不能一天下,不当与之统。夫魏虽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无有如魏之强者,吴虽存,非两立之势,奈何不与之统。章子之不绝五代也,亦徒以为天下无有与之敌者而已。今也绝魏,魏安得无辞哉!正统者,恶夫天下之无君而作也。故天下虽不合于一,而未至乎两立者,则君子不忍绝之于无君。且夫德同而力均,不臣焉可也。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于一,德既无以相过,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强,于是焉而不与之统,亦见其重天下之不幸,而助夫不臣者也。  章子曰:“乡人且耻与盗者偶,圣人岂得与篡君同名哉?”吾将曰:是乡人与是为盗者,民则皆民也,士则皆士也,大夫则皆大夫也,则亦与之皆坐乎?苟其势不得不与之皆坐,则乡人何耻耶?圣人得天下,篡君亦得天下,顾其势不得不与之同名,圣人何耻耶?吾将以圣人耻夫篡君,而篡君又焉能耻圣人哉!  章子曰:“君子大居正,而以不正人居之,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远也。”且章子之所谓正者,何也?以一身之正为正耶?以天下有君为正耶?一身之正,是天下之私正也。天下有君,是天下之公正也。吾无取乎私正也。天下无君,篡君出而制天下,汤武既没,吾安所取正哉。故篡君者,亦当时之正而已。  章子曰:“祖与孙虽百岁,而子五十,则子不得为寿。汉与晋虽得天下,而魏不能一,则魏不得为有统。”吾将曰:其兄四十而死,则其弟五十为寿。弟为寿乎其兄,魏为有统乎当时而已。章子比之妇谓舅嬖妾为姑。吾将曰舅则以为妻,而妇独奈何不以为姑乎?以妾为妻者,舅之过也。妇谓之姑,盖非妇罪也。举天下而授之魏、晋,是亦汉、魏之过而已矣。与之统者,独何罪乎。  虽然,欧阳子之论,犹有异乎吾说者。欧阳子之所与者,吾之所与也。欧阳子之所以与之者非吾之所以与之也。欧阳子重与之,而吾轻与之。且其言曰:“秦、汉而下,正统屡绝,而得之者少。以其得之者少,故其为名甚尊而重也。”呜呼,吾不善夫少也。幸而得之者少,故有以尊重其名。不幸而皆得,欧阳子其敢有所不与耶?且其重之,则其施于篡君也,诚若过然,故章子有以启其说。夫以文王而终身不得,以魏、晋、梁而得之,果其为重也,则文王将有愧于魏、晋、梁焉。必也使夫正统者,不得为圣人之盛节,则得之为无益。得之为无益,故虽举而加之篡君,而不为过。使夫文王之所不得,而魏、晋、梁之所得者,皆吾之所轻者也,然后魏、晋、梁无以愧文王,而文王亦无所愧于魏、晋、梁焉。  【正统论三首?辩论三】  始终得其正,天下合于一,是二者,必以其道得之耶?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病乎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于是乎举而归之名。欧阳子曰皆正统,是以名言者也。章子曰正统,又曰霸统,是以实言者也。欧阳子以名言而纯乎名,章子以实言而不尽乎实。  章子之意,以霸统重其实,而不知实之轻自霸统始。使天下之名皆不得过乎实者,固章子意也。天下之名果不过乎实也,则吾以章子为过乎圣人。圣人不得已则不能以实伤名,而章子则能之。且吾岂不知居得其正之为正,(如魏受之于汉,晋受之于魏。)不如至公大义之为正也哉?盖亦有不得已焉耳。如章子之说,吾将求其备。尧、舜以德,三代以德与功,汉、唐以功,秦、隋、后唐、晋、汉、周以力,晋、梁以弑。(不言魏者,因章子之说而与之辨)。以实言之,则德与功不如德,功不如德与功,力不如功,弑不如力,是尧、舜而下得统者,凡更四不如,而后至于晋、梁焉。而章子以为天下之实,尽于其正统霸统之间矣。  欧阳子纯乎名,故不知实之所止。章子杂乎实,故虽晋、梁弑君之罪,天下所不容之恶,而其实反不过乎霸。彼其初得正统之虚名,而不测其实罪之所至也。章子则告之曰:“尔,霸者也”。夫以弑君得天下而不失为霸,则章子之说,固便乎篡者也。夫章子岂曰弑君者其实止乎霸也哉,盖已举其实而著之名,虽欲复加之罪,而不可得也。  夫王者没而霸者有功于天下,吾以为在汉、唐为宜。必不得已而秦、隋、后唐、晋、汉、周得之,吾犹有憾焉,奈何其举而加之弑君之人乎。呜呼!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实也。霸之于王也,犹兄之于父也。闻天下之父尝有曰尧者,而曰必尧而后父,少不若尧而降为兄,则瞽、鲧惧至仆妾焉。天下将有降父而至于仆妾者,无怪也。从章子之说者,其弊固至乎此也。  故曰:莫若纯乎名。纯乎名,故晋、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统,而其弑君之实,惟天下后世之所加,而吾不为之齐量焉,于是乎晋、梁之恶不胜诛于天下,实于此反不重乎。章子曰:“尧、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之人轻重其君有是也。”以为其霸统之说。夫执圣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说而不可?吾亦将曰:孔子删书,而虞、夏、商、周皆曰书,汤武王、伯禽、秦穆公皆曰誓,以为吾皆曰正统之说,其谁曰不可?圣人之于实也,不伤其名而后从之,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氏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伤?若章子之所谓霸统者,伤乎名而丧乎实者也。  【大臣论上】  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天下不幸而无明君,使小人执其权,当此之时,天下之忠臣义士莫不欲奋臂而击之。夫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击。击之而不胜身死,其祸止于一身。击之而胜,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诛其侧之恶人,谓之叛。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将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计其后而为可居之功,其济不济则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诛而吾诛之,则是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权,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尝有也。国之有小人,犹人之有瘿。人之瘿,必生于颈而附于咽,是以不可去。有贱丈夫者,不胜其忿而决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汉之亡,唐之灭,由此之故也。自桓、灵之后,至于献帝,天下之权,归于内竖,贤人君子,进不容于朝,退不容于野,天下之怒,可谓极矣。当此之时,议者以为天下之患独在宦官,宦官去则天下无事,然窦武、何进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袁绍击之而胜,汉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迹亦大类此。自辅国、元振之后,天子之废立,听于宦官。当此之时,士大夫之论,亦惟宦官之为去也。然而李训、郑注、元载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至于崔昌遐击之而胜,唐亦以亡。  方其未去也,是累然者瘿而已矣。及其既去,则溃裂四出,而继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且为人臣而不顾其君,捐其身于一决,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则为袁、为崔,败则为何、窦,为训、注。然则忠臣义士,亦奚取于此哉?夫窦武、何进之亡,天下悲之,以为不幸。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将何以居之?故曰: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大臣论下】  天下之权,在于小人,君子之欲击之也,不亡其身,则亡其君。然则是小人者,终不可去乎?闻之曰:迫人者,其智浅;迫于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势然也。古之为兵者,围师勿遏,穷寇勿迫,诚恐其知死而致力,则虽有众无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风,则吴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知其负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则将日夜为计,以备一旦卒然不可测之患;今君子又从而疾恶之,是以其谋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谋深,则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  故凡天下之患,起于小人,而成于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内,君子在外。君子为客,小人为主。主未发而客先焉,则小人之词直,而君子之势近于不顺。直则可以欺众,而不顺则难以令其下。故昔之举事者,常以中道而众散,以至于败,则其理岂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则不然。内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势;外以阳浮而不逆于小人之意,以待其间。宽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虑,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顺适其意,以杀其怒。然后待其发而乘其隙,推其坠而挽其绝。故其用力也约,而无后患。莫为之先,故君不怒而势不逼。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  今夫小人急之则合,宽之则散,是从古以然也。见利不能不争,见患不能不避,无信不能不相诈,无礼不能不相渎,是故其交易间,其党易破也。而君子不务宽之以待其变,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过矣。君子小人,杂居而未决,为君子之计者,莫若深交而无为。苟不能深交而无为,则小人倒持其柄而乘吾隙。昔汉高之亡,以天下属平、勃。及高后临朝,擅王诸吕,废黜刘氏。平日纵酒无一言,及用陆贾计,以千金交欢绛侯,卒以此诛诸吕,定刘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则是将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于刘、吕之存亡哉!  故其说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而权不分。呜呼,知此,其足以为大臣矣夫!  【续欧阳子朋党论】  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说。”呜呼,国之将亡,此其徵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子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疏者易间,而亲者难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徼幸复用,唯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  盖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不种而生,去之复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援之者众,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者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人为之扫地,世主为之屏息。譬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田氏、鲁季孙是已。齐、鲁之执事,莫非田、季之党也,历数君不忘其诛,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国。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唐白马之祸,忠义之士,斥死无余。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则有瘳矣。  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锐于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必皆君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唐柳宗元、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昔栾怀子得罪于晋,其党皆出奔,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  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恶而贷其余,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无所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农夫市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盗者,开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以力取威胜者,盖未尝不反为所噬也。  曹参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狱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牛、李之党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愚是以续欧阳子之说,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屈到嗜芰论】  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将荐芰,屈建命去之。君子曰:“违而道。”唐柳宗元非之曰:“屈子以礼之末,忍绝其父将死之言。且《礼》有‘斋之日,思其所乐,思其所嗜。’子木去芰,安得为道?”  甚矣,柳子之陋也。子木,楚卿之贤者也。夫岂不知为人子之道,事死如事生,况于将死丁宁之言,弃而不用,人情之所忍乎!是必有大不忍于此者而夺其情也。夫死生之际,圣人严之。薨于路寝,不死于妇人之手,至于结冠缨、启手足之末,不敢不勉。其于死生之变亦重矣。父子平日之言,可以恩掩义。至于死生至严之际,岂容以私害公乎?  曾子有疾,称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孟僖子卒,使其子学礼于仲尼。管仲病,劝桓公去三竖。夫数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于道德,或训其子孙,虽所趣不同,然皆笃于大义,不私其躬也如是。今赫赫楚国,若敖氏之贤,闻于诸侯,身为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忧,其为陋亦甚矣。使子木行之,国人诵之,太史书之,天下后世不知夫子之贤,而唯陋是闻,子木其忍为此乎?故曰: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夺其情也。  然《礼》之所谓“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母没而不能执母之器,皆人子之情自然也,岂待父母之命耶?今荐芰之事,若出于子则可,自其父命,则为陋耳。岂可以饮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  曾子寝疾,曾元难于易箦。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若以柳子之言为然,是曾元为孝子,而曾子顾礼之末易箦于病革之中,为不仁之甚也。  中行偃死,视不可含,范宣子盥而抚之曰:“事吴敢不如事主!”犹视。栾怀子曰:“主苟终,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河。”乃瞑。呜呼,范宣子知事吴为忠于主,而不知报齐以成夫子忧国之美,其为忠则大矣。  古人以爱恶比之美药石,曰:“石犹生我。之美者,其毒滋多。”由是观之,柳子之爱屈到,是之美。子木之违父命,药石也哉。  【龙虎铅汞论】  人之所以生死,未有不自坎、离者。坎、离交则生,分则死,必然之首也。离为心,坎为肾,心之所然,未有不正,虽桀、跖亦然。其所以为桀、跖者,以内轻而外重。故常行其所不然者尔。肾强而溢,则有欲念,虽尧、颜亦然。其所以为尧、颜者,以内重而外轻。故常行其所然者耳。由此观之,心之性法而正,肾之性淫而邪,水火之德,固如是也。子产曰:“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狎而玩之。”达者未有不知此者也。龙水,汞也,精也,血也。出于肾,而肝藏之,坎之物也。虎火,铅也,气也,力也。出于心,而肺主之,离之物也。心动,则气力随之而作。肾溢,则精血随之而流。如火之有烟,未有复反于薪者也。世之不学道。其龙常出于水,故龙飞而汞轻。其虎常出于火,故虎走而铅枯。此生人之常理也。顺此者死,逆此者仙。故真人之言曰:“顺行则为人,逆行则为道。”又曰:“五行颠倒术,龙从火里出。五行不顺行,虎向水中生。”  有隐者教余曰:“人能正坐,暝目调息,握固心定,息微则徐闭之。(达磨胎息法,亦须闭。若如佛经,待其自止,恐卒不能到也。)虽无所念,而卓然精明,毅然刚烈,如火之不可犯,息极则小通之,微则复闭之。(方其通时,亦限一息,一息归之,已下丹田中也。)为之。推数以多为贤,以久为功,不过十日,则丹田湿而水上行,愈久愈温,几至如烹,上行如水,蓊然如云,于泥丸。盖离者,丽也,着物而见火之性也。吾目引于色,耳引于声,口引于味,鼻引于香,火辄随而丽之。今吾寂然无所引于外,火无所丽,则将焉往?水其所妃也,而况其妃乎?水火合,则火不炎而水自上,则所谓‘龙从火里出’也。龙出于火,则龙不飞,而汞不乾。旬日之外,脑满而腰足轻,方闭息时,则漱而烹之,须满口而后咽。(若未满,且留口中,俟后次也。)仍以空气送至下丹田,常以意养之,久则化而为铅。此所谓‘虎向水中生’也。”  此论奇而通,妙而简,决为可信者。然吾有大患,平生发此志愿百十回矣,皆谬悠无成,意此道非捐躯以赴之,刳心以受之,尽命以守之,不能成也。吾今年已六十,名位破败,兄弟隔绝,父子离散,身居蛮夷,北归无日,区区世味,亦可知矣。若复谬悠于此,真不如人矣。故数日来,别发誓愿。譬如古人避难穷山,或使绝域,啮草啖雪,彼何人哉!已令告一禅榻、两大案,明窗之下,专欲治此。并已作乾饼百枚。自二月一日为首,尽绝人事。饥则食此饼,不饮汤水,不啖食物,细嚼以致津液,或饮少酒而已。午后,略睡。一更便卧,三更乃起,坐以待旦。有日采日,有月采月,余时非数息炼阴,则行今所谓龙虎诀尔。如此百日,或有所成。不读书著文,且一时阁起,以待异日。不游山水,除见道人外,不接客,不会饮,无益也。深恐易流之性,不能终践此言,故先书以报,庶几他日有惭于弟而不敢变也。此事大难,不知其果能不惭否?此书既以自坚,又欲以及弟也。  卷舌以舐悬痈,近得此法,初甚秘惜之。此禅家所谓“向上一路子,千金不传人”,所见如此,虽可笑,然极有验也。但行之数日间,舌、下盘微急痛,当以渐驯致。若舌尖果能及悬痈,则致华池之水,莫捷于此也。又言:“此法名‘江炉上一点雪’。”宜且秘之。  【上张安道养生诀论】  近年颇留意养生。读书,延纳方士多矣,其法数百,择其简而易行者,间或为之,辄验。今此法特奇妙,乃知神仙长生不互,非虚语尔。其效初不甚觉但积累百余日,功用不可尔。其效初不甚觉,但积累百余日,功用不可量。比之服药,其力百倍。久欲献之左右,其妙处,非言语文字所能形容。然可道其大略。若信而行之,必有大益,其状如左。  每夜以子后(三更三四点至五更以来。)披衣起,(只床上拥被坐亦可。)面东若南,盘足,叩齿三十六通,握固,(以两拇指握第三指,或第四指握拇指,两手拄腰腹间也。)闭息,(闭息,最是道家要妙处。先须闭息却虑,扫灭座相,使心澄湛,诸念不起,自觉出入息调匀,即闭定口鼻也。)内观五脏,肺白、肝青、脾黄、心赤、肾黑。(常求五脏图挂壁上,使心中熟识五脏六腑之形状。)次想心为炎火,光明洞彻,丹田中。待腹满气极,即徐出气。(不得令耳闻。)候出入息均调,即以舌接唇齿,内外漱炼津液,(若有鼻液,亦须漱使,不嫌其咸,炼久自然甘美,此是真气,不可弃之也。)未得咽。复前法。闭息内观,纳心丹田,调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满口鼻也即低头咽下,以气送入丹田。须用意精猛,令津与精气谷谷然有声,径入丹田。又依前法为之。凡九闭息,三咽津而止。然后以左右手热摩两脚心,(此涌泉穴上彻顶门,气诀之妙。)及脐下腰脊间,皆令热彻,(徐徐摩之,使微汗出,不妨,不可喘足尔。)次以两手摩熨眼、面、下、项,皆令极热。仍案捏鼻梁左右五七下,梳头百余梳而卧,熟寝至明。  右其法至简易,在常久不废而有深功。且试行一二十日,精神自己不同,觉脐下实热,腰脚轻快,久之不已,去仙不远。但当习闭息,使渐能持久。以脉候之,五至为一息。近来闭得渐久,每一闭百二十至而开,盖已闭得二十余息也。又不可台闭多时,使气错乱,或奔突而出,反为之害。慎之!慎之!又须常节晚食,食腹中宽虚,气得回转。昼日无事,亦时时闭目内观,漱炼津液咽之,摩熨耳目,以助真气。但清净专一,即易见功矣。神仙至术,有不可学者。一忿躁,二阴险,三贪欲。公雅量清德,无此三疾,窃谓可学。故献其区区,笃信力行,他日相见,复陈其妙者焉。文书口诀,多枝词隐语,卒不见下手径路。今且直指精要,可谓至言不烦,长生之根本也。幸深加宝秘,勿使庸妄窥之,以泄至道也。  【续养生论】  郑子产曰:“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狎而玩之。”翼奉论六情十二律,其论水火也,曰:“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贪狠。南方之情恶也,恶行廉贞。廉贞故为君子,贪狠故为小人。”予参二人之学,而为之说曰:火烈而水弱,烈生正,弱生邪,火为心,水为肾。故五脏之性,心正而肾邪,火为心,水为肾。故五脏之性,心正而肾邪。肾无不邪者,虽上智之肾亦邪。然上智常不淫者,心之官正而肾听命也。心无不正者,虽下愚之心亦正。然下愚常淫者,心不官而肾为政也。知此,则知铅汞龙虎之说矣。  何谓铅?凡气之谓铅,或趋或蹶,或呼或吸,或执或击。凡动者皆铅也。肺实出纳之。肺为金,为白虎,故曰铅,又曰虎。何谓汞?凡水之谓汞,唾涕、浓血、精汗、便利,凡湿者皆汞也。肝实宿藏之。肝为木,为青龙,故曰汞,汞也。肝实宿藏之。肝为木,为青龙,故曰汞,又曰龙。古之真人论内丹者曰:“五行颠倒术,龙从火里出。五行不顺行,虎向水中生。”世未有知其说者也。方五行之顺行也,则龙出于水,虎出于火,皆死之道也。心不官而肾为政,声色外诱,邪淫内发,壬癸之英,下流为人,或为腐坏。是汞龙之出于水者也。喜怒哀乐皆出于心者也。喜则攫拿随之,怒则殴击随之,哀则擗踊随之,乐则舞随之。心动于内,而气应于外,是铅虎之出于火者也。汞龙之出于水,铅虎之出于火,有能出而复返者乎?故曰皆死之首也。  真人教之以逆行,曰:“龙当使从火出,虎当使从水生也。”其说若何?孔子曰:“思无邪。”凡有思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无思而非土木乎?盖必有无思之思焉。夫无思之思,正庄栗,如临君师,未尝一念放逸。然卒无所思。如龟毛免角,非作故无本性,无故是之谓戒。戒生定,定则出入息自住,出入息住则心火不复炎上。火在易为自住,出入息住则心火不复炎上。火在易为离。离,而也。必有所丽,未尝独立,而水其妃也,既不炎上,则从其妃矣。水火合则壬癸之英,上流于脑,而益于玄膺,若鼻液而不咸,非肾出故也,此汞龙之自火出者也。长生之药,内丹之萌,无过此者矣。阴阳之始交,天一为水,凡人之始造形,皆水也,故五行一曰水。得暖气而后生,故二曰火。生而后有骨,故三曰木。骨生而日坚,凡物之坚壮者,皆金气也,故四曰金。骨坚而后肉生焉,土为肉,故五曰土。人之在母也,母呼亦呼,口鼻皆闭,而以脐达。故脐者,生之根也。汞龙之出于火,流于脑,溢于玄膺,必归于根心,火不炎上,必从其妃,是火常在根也。故壬癸之英,得火而日坚,达于四支,浃于肌肤而日壮,究其极,则金刚之体也。此铅虎之自水生者也。龙虎生而内丹成矣。故曰顺行则为人,逆行则为道,道则未也,亦可谓长生不死之术矣。卷四十五  ◎制策二首  【御试制科策(并问)】  皇帝若曰: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烛于理,志勤道远,治不加进。夙兴夜寐,于兹三纪。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仍岁以来,灾异数见。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川腾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变不虚生,缘政而起。五事之失,六之作,刘向所传,吕氏所纪,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时何行而顺其令?非正阳之月,伐鼓救变,其合于经乎?方盛夏之时,论囚报重,其考于古乎?京师诸夏之表则,王教之渊源。百工淫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师?政在レ奸,或曰,不可挠狱市。推寻前世,探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海内虚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洪质之言,不宜兼于宰相?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子大夫其悉意以陈,毋悼后害。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方其无事也,虽齐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宁之间,将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区区之三竖。及其有事且急也,虽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贱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终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于无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为,而常患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世者,易以见信,而常患于不及改为。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乱亡相寻,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处积安之时,乘不拔之势,拱手垂裳,而天下向风;动容变色,而海内震恐。虽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获,固未足以忧陛下也。所谓亲策贤良之士者,以应故事而已。岂以臣言为真足以有感于陛下耶?虽然,君以中求之,臣以实应之。陛下为是名也,臣敢不为是实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业之重,而自处于寡昧,以为“志勤道远,治不加进”,臣窃以为陛下即位以来,岁历三纪,更于事变,审于情伪,不为不熟矣。而“治不加进”,虽臣亦疑之。然以为“志勤道远”,则虽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诏为然也。  夫志有不勤而道无远。陛下苟知勤矣,则天下之事,粲然无不毕举,又安以访臣为哉?今也犹以道远为叹,则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请言勤之说。夫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宫之中,其忧勤而不息耶?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无为耶?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远之叹由陛下之不勤者,诚见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轻赋税则财不足,欲威四夷则兵不强,欲兴利除害则无其人,欲敦世厉俗则无其具,大臣不过遵用故事,小臣不过谨守簿书,上下相安,以苟岁月。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  臣又窃闻之。自顷岁以来,大臣奏事,陛下无所诘问,直可之而已。臣始闻而大惧,以为不信,及退而观其效见,则臣亦不敢谓不信也。何则?人君之言,与士庶不同。言脱于口,而四方传之,捷于风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讽诵其言语,以为耸动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赐谴者,何人也?合于圣意诱而进之者,何人也?所与朝夕论议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问讯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闻焉。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  臣愿陛下条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几,可用之人有几。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鸡鸣而起,曰:吾今日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为某事,其事果济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违于心,屏去声色,放远善柔,亲近贤达,远览古今,凡此者勤之实也,而道何远乎!  伏惟制策有“夙兴夜寐,于今三纪。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  凡此陛下之所忧数十条者,臣皆能为陛下历数而备言之。然而未敢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诚得御臣之术而固执之,则向之所忧数十条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与。今陛下区区以向之数十条为己忧者,则是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天下所谓贤者,陛下既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余;而其既用也,则常若不足。是岂其才之有变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深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与问答百余万言,今之《六韬》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与问答亦百余万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穷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听其所为,则夫向之所忧数十条者无时而举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办是矣乎?度能办是也,则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无以小人间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无以小人间我也,然后受之。既已受之矣,则以身任天下之责而不辞,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内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轻受之。受之,而众不与也,则引身而求去。陛下又为美辞而遣之,加之重禄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节而有让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谤也,是不能办其事而以其患遗后人也。陛下奈何听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实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显其教之之状。德之之形,莫著于轻赋。教之之状,莫显于去杀。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实不至也。  夫以选举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众,而不行考课;农末之相倾,而平籴之法不立;贫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数无限。天下之阙政,则莫大乎此。而和气安得不乎?  “田野辟”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无聊,则吏政之过也。然臣闻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吴、蜀有可耕之人而无其地。荆、襄有可耕之地而无其人。由此观之,则田野亦未可谓尽辟也。夫以吴、蜀、荆、襄之相形,而饥寒之民,终不能去狭而就宽者,世以为怀土而重迁,非也。行者无以相群,则不能行;居者无以相友,则不能居。若辈徙饥寒之民,则无不听矣。  “边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无安之实也。臣欲小言之,则自以为愧;大言之,则世俗以为笑。臣请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为人障也。朝廷置灵武于度外,几百年矣。议者以为绝域异方,曾不敢近,而况于取之乎!然臣以为事势有不可不取者。不取灵武,则无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之强,未有艾也。然灵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数郡之能抗吾中国,吾中国自困而不能举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举者,以不生不息之财,养不耕不战之兵,块然如巨人之病追,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举。欲去是疾也,则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断然如战国之世,不待中国之援,而中国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战国之全利,而无战国之患,则夏人举矣。其便莫如稍徙缘边之民不能战守者于空闲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为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则向之戍卒可以稍减,使数岁之后,缘边之民,尽为耕战之夫,然后数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厌战而不能支,则折而归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渐,中国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将济师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谓“利入已浚而浮费弥广”者。臣窃以为外有不得已之二虏,内有得已而不已之后宫。后宫之费不下一敌国,金玉锦绣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毁,务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储其精金良帛而别异之,以待仓卒之命,其为费岂可胜计哉。今不务去此等,而欲广求利之门,臣知所得之不如所丧也。  “军冗而未练”者。臣尝论之,曰:此将不足恃之过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拥之以多兵,不搜去其无用,则多兵适所以为败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尝论之,曰:此审官吏部与职司无法之过也。夫审官吏部,是古者考绩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为断。今纵未能复古,可略分其郡县,不以远近为差,而以难易为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别异之。才者常为其难,而不才者常为其易。及其当迁也,难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为此者固有待也。使审官吏部与外之职司常相关通,而为职司者,不惟举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尽第其属吏之所堪,以诏审官吏部。审官吏部常从内等其任使之难易。职司常从外第其人之优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闲。则冗官可澄矣。  “庠序兴而礼乐未具”者。臣盖以为庠序者,礼乐既兴之所用,非所以兴礼乐也。今礼乐鄙野而未完,则庠序不知所以为教,又何以兴礼乐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责其胥让,将以息讼而措刑者,是却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向者,下之所趋也,而况从而赏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况从而罚之乎。陛下责在位者不务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为赏罚者,何也?无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赏欤?夫禁防未至于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为市也。叙法不为宽滥,而吏不知惧者,不论其能否,而论其久近也。累系者众,愁叹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岁以来,灾异数见,乃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川腾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变不虚生,缘政而起”。此岂非陛下厌闻诸儒牵合之论,而欲闻其自然之说乎?臣不敢复取《洪范传》、《五行志》以为对,直以意推之。  夫日食者,是阳气不能履险也。何谓阳气不能履险?臣闻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为一交,交当朔则食。交者,是行道之险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则阳气之有强弱也。今有二人并行而犯雾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强者也。道之险一也,而阳气之强弱异。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后为食,其亏也久矣,特遇险而见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为无灾,而其既食而复也为免咎。臣以为未也,特出于险耳。夫淫雨大水者,是阳气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诸儒或以为阴盛。臣请得以理折之。夫阳动而外,其于人也为嘘,嘘之气温然而为湿;阴动而内,其于人也为翕,翕之气冷然而为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见也。故春夏者,其一嘘也。秋冬者,其一翕也。夏则川泽洋溢,冬则水泉收缩,此燥湿之效也。是故阳气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则常为淫雨大水,犹人之嘘而不能翕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骄而益厚其赐,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礼,荡然与天下为咻温暖之政,万事惰坏而终无威刑以坚凝之,亦如人之嘘而不能翕,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阴阳消复之理,殆无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之作,刘向所传,吕氏所纪,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时何行而顺其令?非正阳之月,伐鼓救变,其合于经乎?方盛夏之时,论囚报重,其考于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惧求端之过,而流入于迂儒之说,此皆愚臣之所学于师而不取者也。  夫五行之相,本不至于六。六者,起于诸儒欲以六极分配五行,于是始以皇极附益而为六。夫皇极者,五事皆得。不极者,五事皆失。非所以与五事并列而别为一者也。是故有毛而又有蒙,有极而无福,曰五福皆应,此亦自知其疏也。吕氏之时令,则柳宗元之论备矣,以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社伐鼓,本非有益于救灾,特致其尊阳之意而已。《书》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由此言之,则亦何必正阳之月而后伐鼓救变如《左氏》之说乎?盛夏报囚,先儒固已论之,以为仲尼诛齐优之月,固君子之所无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师诸夏之表则,王教之渊源,百工淫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比在陛下身率之耳。后宫有大练之饰,则天下以罗纨为羞。大臣有脱粟之节,则四方以膏梁为污。虽无禁令,又何忧乎。  伏惟制策有“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师?政在レ奸,或曰,不可挠狱市”。此皆一偏之说,不可以不察也。夫见其一偏而辄举以为说,则天下之说不可以胜举矣。自通人而言之,则曰“治内所以为京师也,不挠狱市,所以为レ奸也”。如使不挠狱市而害其为レ奸,则夫曹参者,是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寻前世,探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海内虚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窃以为不然。孝文之所以为得者,是儒术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尽者,是儒术略用而未纯也。而其所以为失者,则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贾谊之说,然后待大臣有礼,御诸侯有术,而至于兴礼乐,系单于,则曰未暇。故曰“儒术略用而未纯”也。若夫用老之失,则有之矣。始以区区之仁,坏三代之内刑,而易之以髡笞,髡笞不足以惩中罪,则又从而杀之。用老之失,岂不过甚矣哉!且夫孝武亦不可谓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兴妖祠,大兴宫室,而甘心远略。此岂儒者教之?今夫有国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实,见孝文之福殖,而以为老子之功;见孝武之虚耗,而以为儒者之罪,则过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于宴安,彻去禁防,而为天宝之乱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臣窃闻《豳》诗言后稷、公刘,所以致王业之艰难者也。其后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时,则王业既已大成矣,而其诗为《二南》。《二南》之诗犹列于《国风》,而至于《豳》,独何怪乎!昔季札观周乐,以为《大雅》曲而有直体,《小雅》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体者,宽而不流也。思而不贰,怨而不言者,狭而不迫也。由此观之,则《大雅》、《小雅》之所以异者,取其辞之广狭,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洪质之言,不宜兼于宰相”。臣以为宰相虽不亲细务,至于钱谷兵师,固当制其赢虚利害。陈平所谓责之内史者,特以宰相不当治其簿书多少之数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领度支而职事以治。及兵兴之后,始立使额,参佐既众,簿书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后裴延龄、皇甫,皆以剥下媚上,至于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诚得防奸之要。而韦洪质之议,特以其权过重欤?故李德裕以为贱臣不当议令,臣常以为有宰相之风矣。  伏惟制策有“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此六者,亦方今之所当论也。昔召穆公曰:“民患轻,则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则多作轻以行之。亦不废重。”轻可改而重不可废。不幸而过,宁失于重。此制钱货之本意。命者,人君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秩者,民力之所供,取于府而有限。以无穷养有限,此虚实之相养也。水旱蓄积之备,则莫若复隋、唐之义仓。边陲守御之方,则莫若依秦、汉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币,是谓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二价,四民常均,是谓五均,献王之所致以为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国也。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  而于其末复策之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此臣有以知陛下之圣意,以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尽其辞,是以复举其大体而概问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诏之曰“悉意以陈而无悼后害”。臣是以敢复进其猖狂之说。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臣非敢以此为举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则必有由矣。今无知之人,相与谤于道曰:圣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尽被其泽者,便嬖小人附于左右,而女谒盛于内也。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为信者,何也?徒见谏官御史之言,乎难以入,以为必有间之者也。徒见蜀之美锦,越之奇器,不由方贡而入于官也。如此而向之所谓急政要务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胜愤懑,谨复列之于末。惟陛下宽其万死,幸甚幸甚!谨对。  【拟进士对御试策(并引状问)】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编排举人试卷。窃见陛下始革旧制,以策试多士,厌闻诗赋无益之语,将求山林朴直之论,圣听广大,中外欢喜。而所试举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为虑,不敢指陈阙政,而阿谀顺旨者又卒据上第。陛下之所以求于人至深切矣,而下之报上者如此,臣窃深悲之。夫科场之文,风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为法,所弃者天下莫不以为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士,曲尽其巧。自嘉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何者?利之所在,人无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谄谀得之。天下观望,谁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师成风,虽直言之科,亦无敢以直言进者。风俗一变,不可复返,正人衰微,则国随之,非复诗赋策论迭兴迭废之比也。是以不胜愤懑,退而拟进士对御试策一道。学术浅陋,不能尽知当世之切务,直载所闻,上将以推广圣言,庶有补于万一,下将以开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讳恶切直之言,风俗虽坏,犹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谨缮写投进,干冒天威,臣无任战恐待罪之至。  问。朕德不类,托于士民之上,所与待天下之治者,惟万方黎献之求,详延于廷,诹以世务,岂特考子大夫之所学,且以博朕之所闻。盖圣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田畴辟,沟洫治,草木畅茂,鸟兽鱼鳖无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备礼,其和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谓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拯之之术,必有本末,施之之宜,必有先后。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来,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时,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朕将亲览焉。  对。臣伏见陛下发德音,下明诏,以天下安危之至计,谋及于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谓不切,其好之不可谓不笃矣。然臣私有所忧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欤?《礼》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愿陛下先治其心,使虚一而静,然后忠言至计可得而入也。今臣窃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实其中,邪正之党已贰其听,功利之说已动其欲,则虽有皋陶、益稷为之谋,亦无自入矣,而况于疏远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惧也。若乃尽言以招祸,触讳以忘躯,则非臣之所恤也。  圣策曰“圣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臣以为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为颠倒失序如此。苟诚知之,曷不尊其所闻而行其所知欤?百官之所以得其职者,岂圣王人人而督责之?万事之所以得其序者,岂圣王事事而整齐之哉?亦因能以任职,因职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谓之职,施有先后谓之序。今陛下使两府大臣侵三司财利之权,常平使者乱职司守令之治。刑狱旧法,不以付有司,而取决于执政之意;边鄙大虑,不以责帅臣,而听计于小吏之口。百官可谓失其职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后者刑也;所宜先者义也,所宜后者利也。而陛下易之,万事可谓失其序矣。然此犹其小者。其大者,则中书失其政也。宰相之职,古者所以论道经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条例司文书而已。昔邴吉为丞相,萧望之为御史大夫,望之言阴阳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为意轻丞相,终身薄之。今政事堂忿争相诟,流传都邑,以为口实,使天下何观焉。故臣愿陛下首还中书之政,则百官之职,万事之序,以次而得矣。  圣策曰“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于未成而为之,未服而革之耳。夫成事在理不在势,服人以诚不以言。理之所在,以为则成,以禁则止,以赏则劝,以言则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盖循理而已。今为政不务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势,赏罚之威,胁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谓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则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论尊卑,不计强弱,理之所在则成,理所不在则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农民举息,与商贾争利,岂理也哉?而何怪其不成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如此夫。”陛下苟诚心乎为民,则虽或谤之而人不信。苟诚心乎为利,则虽自解释而人不服。且事有决不可欺者,吏受贿枉法,人必谓之赃;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谓之盗。苟有其实,不敢辞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谓之放债取利,可乎?凡人为善,不自誉而人誉之;为恶,不自毁而人毁之。如使为善者必须自言而后信,则尧、舜、周、孔亦劳矣。今天下以为利,陛下以为义;天下以为害,陛下以为仁;天下以为贪,陛下以为廉。不胜其纷纭也,则使二三臣者极其巧辩,以解答千万人之口。附会经典,造为文书,以晓告四方之人。四方之人,岂如婴儿鸟兽,而可以美言小数眩惑之哉!且夫未成而为之,则其弊必至于不敢为。未服而革之,则其弊必至于不敢革。盖世有好走马者,一为坠伤,则终身徒行。何者?慎重则必成,轻发则多败,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于慎重,则屡作屡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于轻发,则每举每败,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训、注,其志岂浅也哉?而一经大变,则忧沮丧气,不能复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谋也。慎重者始若怯,终必勇。轻发者始若勇,终必怯。乃者横山之人,未尝一日而忘汉,虽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庆历以来,莫之敢发者,诚未有以善其后也。近者边臣不计其后,而遽发之,一发不中,则内帑之费以数百万计,而关辅之民困于飞挽者,三年而未已。虽天下之勇者,敢复为之欤?为之固不可,敢复言之欤?由此观之,则横山之功,是边臣欲速而坏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之策,并军搜卒之令,卒然轻发,又甚于前日矣。虽陛下不恤人言,持之益坚,而势穷事碍,终亦必变。他日虽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复自信乎?人君之患,在于乐因循而惮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锡勇智,此万世一时也。而群臣不能济之以慎重,养之以敦朴,譬如乘轻车,驭骏马,冒险夜行,而仆夫又从后鞭之,岂不殆哉!臣愿陛下解辔秣马,以须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甚未晚也。  圣策曰“田畴辟,沟洫治,草木畅茂,鸟兽鱼鳖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无为,而物莫不尽其天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屑为之,而况于陛下乎!  圣策曰:“其富足以备礼,其和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兔首瓠叶,可以行礼。扫地而祭,可以事天。礼之不备,非贫之罪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臣不知陛下所谓富者,富民欤?抑富国欤?陆贾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刘向曰:“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今朝廷可谓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胜之。力之不能胜众也久矣。古者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而士犹犯之,今陛下躬蹈尧舜,未尝诛一无罪。欲弭众言,不过斥逐异议之臣而更用人。必不忍行亡秦偶语之禁,起东汉党锢之狱,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争者益多,烦言交攻,愈甚于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广乐,岂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将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则欲致刑,此又群臣误陛下也。臣知其说矣,是出于荀卿。荀卿喜为异论,至以人性为恶,则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而说者又以为《书》称唐虞之隆,刑故无小,而周之盛时,群饮者杀。臣请有以诘之。夏禹之时,大辟二百,周公之时,大辟五百,岂可谓周治而禹乱耶?秦为法及三族,汉除肉刑,岂可谓秦治而汉乱耶?致之言极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将变今之刑而用其极欤?天下几何其不叛也?徒闻其语而惧者已众矣。臣不意异端邪说惑误陛下,至于如此。且夫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于今守之。岂独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时哉!所以诛群饮者,意其非独群饮而已。如今之法所谓夜聚晓散者,使后世不知其详,而徒闻其语,则凡夜相过者,皆执而杀之,可乎?夫人相与饮酒而辄杀之,虽桀纣之暴,不至于此。而谓周公行之欤?  圣策曰:“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救之之术,必有本末。施之之宜,必有先后”。臣请论其本与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择焉。方今救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于知人。则所施之宜,当先观大臣之知人与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无知人之明,则循规矩,蹈绳墨,以求寡过。二者皆审于自知,而安于才分者也。道可以讲习而知,德可以勉强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学,必出于天资。如萧何之识韩信,此岂有法而可传者哉!以诸葛孔明之贤,而知人之明,则其所短,是以失之于马谡。而孔明亦审于自知,是以终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无大小,一付之于法,人无贤不肖,一付之于公议。事已效而后行,人已试而后用,终不求非常之功者,诚以当时大臣不足以与于知人之明也。古之为医者,聆音察色,洞视五脏,则其治疾也,有剖胸决脾,洗濯胃肾之变。苟无其术,不敢行其事。今无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纵绳墨以慕古人,则是未能察脉而欲试华佗之方,其异于操刀而杀人者几希矣。房之称刘秩,关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为笑矣。陛下观今之大臣,为知人欤?为不知人欤?乃者擢用众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结审固而后敢用,盖以为其人可与戮力同心,共致太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猬毛而起。陛下以此验之,其不知人也亦审矣。幸今天下无事,异同之论,不过渎乱圣听而已。若边隅有警,盗贼窃发,俯仰成败,呼吸变动,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临事解体,不可复知,则无乃误社稷欤?华佗不世出,天下未尝废医。萧何不世出,天下未尝废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请待知人之佐。若犹未也,则亦诏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  圣策曰“生民以来,称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臣以为此不可胜言也。其施设之方,各随其时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众,舍己从人。”又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诗书所称,大略如此。未尝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坚用王猛,而樊世、仇腾、席宝不悦。魏郑公劝太宗以仁义,而封伦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违众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而陛下所谓贤明忠智者,岂非意在于此等欤?臣愿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于今,王猛岂尝设官而牟利,魏郑公岂尝贷钱而取息欤?且其不悦者,不过数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谤,古之君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者,似不如此。古语曰:“百人之聚,未有不公。”而况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税驾矣。《诗》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区区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谨昧死上对。卷四十六  ◎策略五首  【策略一】  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有术也。水旱盗贼,人民流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之而已也。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攘之而已也。凡此数者,其于害民蠹国,为不浅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亡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望而惊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鲁莽因循苟且之所能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论,可以济世,不已疏乎!  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趋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仲尼赞《易》,称天之德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由此观之,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者,以其动而不息也。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知动,则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苟天子一日赫然奋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于中,群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策略二】  天下无事久矣,以天子之仁圣,其欲有所立以为子孙万世之计至切也。特以为发而不中节,则天下或受其病,当宁而太息者,几年于此矣。盖自近岁,始柄用二三大臣,而天下皆洗心涤虑,以听朝廷之所为,然而数年之间,卒未有以大慰天下之望,此其故何也?二虏之大忧未去,而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也。  闻之师曰:“应敌不暇,不可以自完。自完不暇,不可以有所立。”自古创业之君,皆有敌国相持之忧,命将出师,兵交于外,而中不失其所以为国。故其兵可败,而其国不可动,其力可屈,而其气不可夺。今天下一家,二虏且未动也,而吾君吾相终日皇皇焉应接之不暇,亦窃为执事者不取也。昔者大臣之议,不为长久之计,而用最下之策,是以岁出金缯数十百万,以啖二虏,此其既往之咎,不可追之悔也。而议者方将深课当时之失,而不求后日之计,亦无益矣。臣虽不肖,窃论当今之弊。  盖古之为国者,不患有所费,而患费之无名。不患费之无名,而患事之不立。今一岁而费千万,是千万而已。事之不立,四海且不可保,而奚千万之足云哉!今者二虏不折一矢,不遗一镞,走一介之使,驰数乘之传,所过骚然,居人为之不宁。大抵皆有非常之辞,无厌之求,难塞之请,以观吾之所答。于是朝廷汹然,大臣会议,既而去未数月,边遽且复告至矣。由此观之,二虏之使未绝,则中国未知息肩之所,而况能有所立哉!臣故曰:“二虏之大忧未去,则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也。  中书者,王政之所由出,天子之所与宰相论道经邦而不知其他者也。非至逸无以待天下之劳,非至静无以制天下之动。是故古之圣人,虽有大兵役、大兴作,百官奔走,各执其职,而中书之务,不至于纷纭。今者曾不得岁月之暇,则夫礼乐刑政教化之源,所以使天下回心而向道者,何时而议也?  千金之家,久而不治,使贩夫竖子,皆得执券以诛其所负,苟一朝发愤,倾倒廪以偿之,然后更为之计,则一簪之资,亦足以富,何遽至于皇皇哉!臣尝读《吴越世家》,观勾践困于会稽之上,而行成于吴,凡金玉女子所以为赂者,不可胜计。既反国,而吴之百役无不从者,使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春秋贡献,不绝于吴府。尝窃怪其以蛮夷之国,承败亡之后,救死扶伤之馀,而赂遗费耗又不可胜计如此,然卒以灭吴,则为国之患,果不在费也。彼其内外不相忧,是以能有所立。使范蠡、大夫种二人分国而制之。范蠡曰:“四封之外,种不如蠡,使蠡主之。凡四封之外所以待吴者,种不知也。四封之内,蠡不如种,使种主之。凡四封之内所以强国富民者,蠡不知也。”二人者,各专其能,各致其力,是以不劳而灭吴。其所以赂遗于吴者,甚厚而有节也,是以财不匮。其所以听役于吴者,甚劳而有时也,是以本不摇。然后勾践得以安意肆志焉,而吴国固在其指掌中矣。  今以天下之大,而中书常有蛮夷之忧,宜其内治有不办者,故臣以为治天下不若清中书之务。中书之务清,则天下之事不足办也。今夫天下之财,举归之司农,天下之狱,举归之廷尉,天下之兵,举归之枢密,而宰相特持其大纲,听其治要而责成焉耳。夫此三者,岂少于蛮夷哉?诚以为不足以累中书也。  今之所以待二虏者,失在于过重。古者有行人之官,掌四方宾客之政。当周之盛时,诸侯四朝,蛮夷戎狄莫不来享,故行人之官,治其登降揖让之节,牲刍委积之数而已。至于周衰,诸侯争强,而行人之职为难且重。春秋时,秦聘于晋,叔向命召行人子员。子朱曰:“朱也当御。”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秦、晋赖之,不集,三军暴骨。”其后楚伍员奔吴,为吴行人以谋楚,而卒以入郢。西刘之兴,有典属国。故贾谊曰:“陛下试以臣为属国,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所令。”今若依仿行人、属国特建一官,重任而厚责之,使宰相于两制之中,举其可用者,而勿夺其权;使大司农以每岁所以馈于二虏者,限其常数,而豫为之备;其馀者,朝廷不与知也。凡吾所以遣使于虏,与吾所以馆其使者,皆得以自择。而其非常之辞,无厌之求,难塞之请,亦得以自答。使其议不及于朝廷,而其闲暇,则收罗天下之俊才,治其战攻守御之策,兼听博采,以周知敌国之虚实,凡事之关于境外者,皆以付之。如此,则天子与宰相特因其能否,而定其黜陟,其实不亦甚简欤!今自宰相以下,百官泛泛焉莫任其职,今举一人而授之,使日夜思所以待二虏,宜无不济者。然后得以安居静虑,求天下之大计,唯所欲为,将无不可者。  【策略三】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使天下之事,各当其处而不相乱,天下之人,各安其分而不相躐,然后天子得优游无为而制其上。今也不然。夷狄抗衡,本非中国之大患,而每以累朝廷,是以徘徊扰攘,卒不能有所立。今委任而责成,使西北不过为未诛之寇,则中国固吾之中国,而安有不可为哉。于此之时,臣知天下之不足治也。  请言当今之势。夫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难明,此天下之所以乱也。当立法之弊也,其君必曰:“吾用某也而天下不治,是某不可用也。”又从而易之。不知法之弊,而移咎于其人。及其用人之失也,又从而尤其法。法之变未有已也,如此,则虽至于覆败、死亡相继而不悟,岂足怪哉。  昔者汉兴,因秦以为治,刑法峻急,礼义消亡,天下荡然,恐后世无所执守,故贾谊、董仲舒咨嗟叹息,以立法更制为事。后世见二子之论,以为圣人治天下,凡皆如此,是以腐儒小生,皆欲妄有所变改,以惑乱世主。  臣窃以为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国家法令凡几变矣,天下之不大治,其咎果安在哉?曩者大臣之议,患天下之士,其进不以道,而取之不精也,故为之法,曰中年而举,取旧数之半,而复明经之科。患天下之吏无功而迁,取高位而不让也,故为之法,曰当迁者有司以闻,而自陈者为有罪。此二者,其名甚美,而其实非大有益也。而议者欲以此等致天下之大治,臣窃以为过矣。  夫法之于人,犹五声六律之于乐也。法之不能无奸,犹五声六律之不能无淫乐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于人,苟不至于害人,而不可强去者,皆不变也。故曰:失在任人而已。  夫有人而不用,与用而不行其言,行其言而不尽其心,其失一也。古之兴王,二人而已。汤以伊尹,武王以太公,皆捐天下以与之,而后伊、吕得捐其一身以经营天下。君不疑其臣,功成而无后患,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行。其所欲用,虽其亲爱可也;其所欲诛,虽其仇隙可也。使其心无所顾忌,故能尽其才而责其成功。及至后世之君,始用区区之小数以绳天下之豪俊,故虽有国士,而莫为之用。  夫贤人君子之欲有所树立,以昭著不朽于后世者,甚于人君,顾恐功未及成而有所夺,只以速天下之乱耳。晁错之事,断可见矣。夫奋不顾一时之祸,决然徒欲以身试人主之威者,亦以其所挟者不甚大也,斯固未足与有为。而沉毅果敢之士,又必有待而后发,苟人主不先自去其不可测,而示其可信,则彼孰从而发哉!庆历中,天子急于求治,擢用元老,天下日夜望其成功。方其深思远虑而未有所发也,虽天子亦迟之。至其一旦发愤,条天下之利害,百未及一二,而举朝喧哗,以至于逐去,曾不旋踵。此天下之士,所以相戒而不敢深言也。  居今之势,而欲纳天下于至治,非大有所矫拂于世俗,不可以有成也。何者?天下独患柔弱而不振,怠惰而不肃,苟且偷安而不知长久之计。臣以为宜如诸葛亮之治蜀,王猛之治秦,使天下悚然,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心。凡此者,皆庸人之所大恶,而谗人之所由兴也。是故先主拒关、张之间,而后孔明得以尽其才;苻坚斩樊世,逐仇腾,黜席宝,而后王猛得以毕其功。夫天下未尝无二子之才也,而人主思治又如此勤,相须甚急,而相合甚难者,独患君不信其臣,而臣不测其君而已矣。惟天子一日铿然明告执政之臣所以欲为者,使知人主之深知之也而内为之信,然后敢有所发于外而不顾。不然,虽得贤人千万,一日百变法,天下益不可治。岁复一岁,而终无以大慰天下之望,岂不亦甚可惜哉!  【策略四】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怀,直己而行道,则夫当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夫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漂荡而不可禁止也,虽欲尽人力之所至,以求杀其尺寸之势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乎若不足以终日。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导之有方,决之有渐,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至于壅阏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而以为沼之可以无忧,是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励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者相吞,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此其为患,岂特英雄豪杰之士趑趄而已哉。  圣人则不然。当其久安于逸乐也,则以术起之,使天下之心翘翘然常喜于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人君之所恃以为天下者,天下皆为,而己不为。夫使天下皆为而己不为者,开其利害之端,而辨其荣辱之等,使之踊跃奔走,比为我役而不辞,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为而得,则天子谁与共天下哉?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今夫庸人之论有二,其上之人务为宽深不测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道。此二者,皆庸人相与议论,举先贤之言,而猎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说其无能而已矣。  夫宽深不测之量,古人所以临大事而不乱,有以镇世俗之躁,盖非以隔绝上下之情,养尊而自安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闻善则喜,见恶则怒,此三代圣人之所共也。而后之君子,必曰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闻善不喜,见恶不怒,斯以为不测之量,不已过乎!夫有劝有沮,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有间而可入,然后智者得为之谋,才者得为之用。后之君子,务为无间,夫天下谁能入之?  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故亦曰皇极。夫极,尽也。后之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能为,斯以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谓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古之人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谓其近于中庸而非,故曰“德之贼也。”孔子、孟子恶乡原之贼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见之。狂者又不可得见,欲得狷者而见之,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今日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狷者,皆取于乡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思之所从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狷者而与之,然则淬励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策略五】  其次莫若深结天下之心。  臣闻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运之乎茫茫之中,安而为太山,危而为累卵,其间不容毫厘。是故古之圣人,不恃其有可畏之资,而恃其有可爱之实;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势,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何则?其所居者,天下之至危也。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公卿大夫士以至于民,转相属也,以有其富贵。苟不得其心,而欲羁之以区区之名,控之以不足恃之势者,其平居无事,犹有以相制。一旦有急,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  古之失天下者,皆非一日之故,其君臣之欢,去已久矣,适会其变,是以一散而不可复收。方其未也,天子甚尊,大夫士甚贱,奔走万里,无敢后先,俨然南面以临其臣,曰:天何言哉!百官俯首就位,敛足而退,兢兢惟恐有罪,群臣相率为苟安之计,贤者既无所施其才,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举天下之事,听其自为而已。及乎事出于非常,变起于不测,视天下莫与同其患,虽欲分国以与人,而且不及矣。秦二世、唐德宗,盖用此术以至于颠沛而不悟,岂不悲哉!  天下者,器也。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器久不用,而置诸箧笥,则器与人不相习,是以格而难操。良工者,使手习知其器,而器亦习知其手,手与器相信而不相疑,夫是故所为而成也。天下之患,非经营祸乱之足忧,而养安无事之可畏。何者?惧其一旦至于格而难操也。昔之有天下者,日夜淬励其百官,抚摩其人民,为之朝聘会同燕享,以交诸侯之欢。岁时月朔,致民读法,饮酒蜡腊,以遂万民之情。有大事,自庶人以上,皆得至于外朝以尽其词。犹以为未也,而五载一巡守,朝诸侯于方岳之下,亲见其耆老贤士大夫,以周知天下之风俗。凡此者,非以为苟劳而已,将以驯致服习天下之心,使不至于格而难操也。  及至后世,坏先王之法,安于逸乐,而恶闻其过。是以养尊而自高,务为深严,使天下拱手以貌相承,而心不服。其腐儒老生,又出而为之说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史且书之,后世且以为讥。使其君臣相视而不相知,如此,则偶人而已矣。天下之心既已去,而伥伥焉抱其空器,不知英雄豪杰已议其后。  臣尝观西汉之初,高祖创业之际,事变之兴,亦已繁矣,而高祖以项氏创残之馀,与信、布之徒争驰于中原。此六七公者,皆以绝人之姿,据有土地甲兵之众,其势足以为乱,然天下终以不摇,卒定于汉。传十数世矣,而至于元、成、哀、平,四夷向风,兵革不试,而王莽一竖子乃举而移之,不用寸兵尺铁,而天下屏息,莫敢或争,此其故何也?创业之君,出于布衣,其大臣将相,皆有握手之欢。凡在朝廷者,皆尝试挤掇,以知其才之短长,彼其视天下如一身,苟有疾痛,其手足不期而自救。当此之时,虽有近忧,而无远患。及其子孙,生于深宫之中,而狃于富贵之势,尊卑阔绝,而上下之情疏;礼节繁多,而君臣之义薄。是故不为近忧,而常为远患。及其一旦,固已不可救矣。  圣人知其然,是以去苛礼而务至诚,黜虚名而求实效,不爱高位重禄以致山林之士,而欲闻切直不隐之言者,凡皆以通上下之情也。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下,法令简约,不为崖岸。当时大臣将相,皆得从容终日,欢如平生,下至士庶人,亦得以自效。故天下称其言至今,非有文采缘饰,而开心见诚,有以入人之深者,此英主之奇术,御天下之大权也。  方今治平之日久矣,臣愚以为宜日新盛德,以鼓动天下久安怠惰之气,故陈其五事以备采择。其一曰:将相之臣,天子所恃以为治者,宜日夜召论天下之大计,且以熟观其为人。其二曰:太守刺史,天子所寄以远方之民者,其罢归,皆当问其所以为政,民情风俗之所安,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其三曰:左右扈从侍读侍讲之人,本以论说古今兴衰之大要,非以应故事备数而已。经籍之外,苟有以访之,无伤也。其四曰:吏民上书,苟小有可观者,宜皆召问优慰,以养其敢言之气。其五曰: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虽其至贱,无以自通于朝廷,然人主之为,岂有所不可哉?察其善者,卒然召见之,使不知其所从来。如此,则远方之贱吏,亦务自激发为善,不以位卑禄薄无由自通于上而不修饰。使天下习知天子乐善亲贤恤民之心孜孜不倦如此,翕然皆有所感发,知爱于君而不可与为不善。亦将贤人众多,而奸吏衰少,刑法之外,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卷四十七  ◎策别十七首  【策别一】  臣闻为治有先后,有本末,向之所论者,当今之所宜先,而为治之大凡也。若夫事之利害,计之得失,臣请得列而言之。盖其总四,其别十七。一曰课百官,二曰安万民,三曰厚货财,四曰训兵旅。课百官者,其别有六。一曰厉法禁。  昔者圣人制为刑赏,知天下之乐乎赏而畏乎刑也,是故施其所乐者,自下而上。民有一介之善,不终朝而赏随之,是以下之为善者,足以知其无有不赏也。施其所畏者,自上而下。公卿大臣有毫发之罪,不终朝而罚随之,是以上之为不善者,亦足以知其无有不罚也。《诗》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夫天下之所谓权豪贵显而难令者,此乃圣人之所借以徇天下也。舜诛四凶而天下服,何也?此四族者,天下之大族也。夫惟圣人为能击天下之大族,以服小民之心,故其刑罚至于措而不用。  周之衰也,商鞅、韩非峻刑酷法,以督责天下。然其所以为得者,用法始于贵戚大臣,而后及于疏贱,故能以其国霸。由此观之,商鞅、韩非之刑法,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舜之术也。后之庸人,不深原其本末,而猥以舜之用刑之术,与商鞅、韩非同类而弃之。法禁之不行,奸宄之不止,由此其故也。  今州县之吏,受赇而鬻狱,其罪至于除名,而其官不足以赎,则至于婴木索,受笞,此亦天下之至辱也。而士大夫或冒行之。何者?其心有所不服也。今夫大吏之为不善,非特簿书米盐出入之间也,其位愈尊,则其所害愈大;其权愈重,则其下愈不敢言。幸而有不畏强御之士,出力而排之,又幸而不为上下之所抑,以遂成其罪,则其官之所减者,至于罚金,盖无几矣。夫过恶暴著于天下,而罚不伤其毫毛;卤莽于公卿之间,而纤悉于州县之小吏。用法如此,宜其天下之不心服也。用法而不服其心,虽刀锯斧铖,犹将有所不避,而况于木索、笞哉!  方今法令至繁,观其所以堤防之具,一举足且入其中,而大吏犯之,不至于可畏,其故何也?天下之议者曰:古者之制,“刑不上大夫,”大臣不可以法加也。嗟夫!“刑不上大夫”者,岂曰大夫以上有罪而不刑欤?古之人君,责其公卿大臣至重,而待其士庶人至轻也。责之至重,故其所以约束之者愈宽;待之至轻,故其所堤防之者甚密。夫所贵乎大臣者,惟不待约束,而后免于罪戾也。是故约束愈宽,而大臣益以畏法。何者?其心以为人君之不我疑而不忍欺也。苟幸其不疑而轻犯法,则固已不容于诛矣。故夫大夫以上有罪,不从于讯鞫论报,如士庶人之法。斯以为“刑不上大夫”而已矣。  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其莅官临民苟有罪,皆书于其所谓历者,而至于馆阁之臣出为郡县者,则遂罢去。此真圣人之意,欲有以重责之也。奈何其与士庶人较罪之轻重,而又以其爵减耶?夫律,有罪而得以首免者,所以开盗贼小人自新之途。而今之卿大夫有罪亦得以首免,是以盗贼小人待之欤?天下惟其无罪也,是以罚不可得而加。如知其有罪而特免其罚,则何以令天下?今夫大臣有不法,或者既已举之,而诏曰勿推,此何为者也?圣人为天下,岂容有此暧昧而不决?故曰:厉法禁自大臣始,则小臣不犯矣。  【策别二】  其二曰抑侥幸。夫所贵乎人君者,予夺自我,而不牵于众人之论也。天下之学者莫不欲仕,仕者莫不欲贵。如从其欲,则举天下皆贵而后可。惟其不可从也,是故仕不可以轻得,而贵不可以易致。此非有所吝也。爵禄,出乎我者也,我以为可予而予之,我以为可夺而夺之,彼虽有言者,不足畏也。天下有可畏者,赋敛不可以不均,刑罚不可以不平,守令不可以不择,此诚足以致天下之安危而可畏者也。我欲慎爵赏,爱名器,而嚣嚣者以为不可,是乌足恤哉?  国家自近岁以来,吏多而阙少,率一官而三人共之,居者一人,去者一人,而伺之者又一人,是一官而有二人者无事而食也。且其莅官之日浅,而闲居之日长,以其莅官之所得,而为闲居仰给之资,是以贪吏常多而不可禁,此用人之大弊也。  古之用人者,取之至宽,而用之至狭。取之至宽,故贤者不隔;用之至狭,故不肖者无所容。《记》曰:“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然则是取之者未必用也。今之进士,自二人以下者皆试官。夫试之者,岂一定之谓哉?固将有所废置焉耳。国家取人,有制策,有进士,有明经,有词科,有任子,有府史杂流,凡此者,虽众无害也。其终身进退之决,在乎召见改官之日,此尤不可以不爱惜慎重者也。今之议者,不过曰多其资考,而责之以举官之数。且彼有勉强而已,资考既足,而举官之数亦以及格,则将执文墨以取必于我,虽千百为辈,莫敢不尽与。臣窃以为今之患,正在于任法太过。是以为一定之制,使天下可以岁月必得,甚可惜也。  方今之便,莫若使吏六考以上,皆得以名闻于吏部,吏部以其资考之远近,举官之众寡,而次第其名,然后使一二大臣杂治之,参之以其才器之优劣而定其等,岁终而奏之,以诏天子废置。度天下之吏,每岁以物故罪免者几人,而增损其数,以所奏之等补之,及数而止,使其予夺亦杂出于贤不肖之间,而无有一定之制。则天下之吏,不敢有必得之心,将自奋厉磨淬,以求闻于时。而向之所谓用人之大弊者,将不劳而自去。  然而议者必曰:法不一定,而以才之优劣为差,则是好恶之私有以启之也。臣以为不然。夫法者,本以存其大纲,而其出入变化,固将付之于人。昔者唐有天下,举进士者,群至于有司之门。唐之制,惟有司之信也。是故有司得以搜罗天下之贤俊,而习知其为人。至于一日之试,则固已不取也。唐之得人,于斯为盛。今以名闻于吏部者,每岁不过数十百人,使二三大臣得以访问参考其才,虽有失者,盖已寡矣。如必曰任法而不任人,天下之人,必不可信。则夫一定之制,臣亦未知其果不可以为奸也。  【策别三】  其三曰决壅蔽。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  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昔桓文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莫不皆然。苻坚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者之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之钱币制于转运使,而三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而关预其事,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策别四】  其四曰专任使。夫吏之与民,犹工人之操器。易器而操之,其始莫不龃龉而不相得。是故虽有长材异能之士,朝夕而去,则不如庸人之久且便也。自汉至今,言吏治者,皆推孝文之时,以为任人不可以仓卒而责其成效。又其三岁一迁,吏不可为长远之计,则其所施设一切出于苟简。此天下之士,争以为言,而臣知其未可以卒行也。夫天下之吏,惟其病多而未有以处也,是以扰扰在此。如使五六年或七八年而后迁,则将有十年不得调者矣。朝廷方将减任子,清冗官,则其行之当有所待。而臣以为当今之弊,有甚不可者。  夫京兆府,天下之所观望而化,王政之所由始也。四方之冲,两河之交,舟车商贾之所聚,金玉锦绣之所积,故其民不知有耕稼织之劳。富贵之所移,货利之所眩,故其不知有恭俭廉退之风。以书数为终身之能,以府史贱吏为乡党之荣,故其民不知有儒学讲习之贤。夫是以狱讼繁滋而奸不可止,为治者益以苟且,而不暇及于教化,四方观之,使风俗日以薄恶,未始不由此也。今夫为京兆者,戴星而出,见烛而入,案牍笞,交乎其前。拱手而待命者,足相蹑乎其庭。持词而求诉者,肩相摩乎其门。憧憧焉不知其为谁,一讯而去,得罪者不知其得罪之由,而无罪者亦不知其无罪之实。如此则刑之不服,赦之不悛,狱讼之繁,未有已也。  夫大司农者,天下之所以赢虚,外计之所从受命也。其财赋之出入,簿书之交错,纵横变化,足以为奸,而不可推究。上之人不能尽知而付吏。吏分职乎其中者,以数十百人,其耳目足以及吾之所不及,是以能者不过粗知其大纲,而不能惟吏之听。贿赂交乎其门,四方之有求者,聚乎其家。天下之大弊,无过此二者。  臣窃以为今省府之重,其择人宜精,其任人宜久。凡今之弊,皆不精不久之故。何则?天下之贤者不可以多得。而贤者之中,求其治繁者,又不可以人人而能也。幸而有一人焉,又不久而去。夫世之君子,苟有志于天下,而欲为长远之计者,则其效不可以朝夕见,其始若迂阔,而其终必将有所可观。今期月不报政,则朝廷以为是无能为者,不待其成而去之。而其翕然见称于人者,又以为有功而擢为两府。然则是为省府者,能与不能,皆不得久也。夫以省府之繁,终岁不得休息,朝廷既以汲汲而去之,而其人亦莫不汲汲而求去。夫吏胥者,皆老于其局,长子孙于其中。以汲汲求去之人,而御长子孙之吏,此其相视,如客主之势,宜其奸弊不可得而去也。  省府之位,不为卑矣。苟有能者而老于此,不为不用矣。古之用人者,知其久劳于位,则时有以赐予劝奖之,以厉其心,不闻其骤迁以夺其成效。今天下之吏,纵未能一概久而不迁,至于省府,亦不可以仓卒而去。吏知其久居而不去也,则其欺诈固已少衰矣。而其人亦得深思熟虑周旋于其间,不过十年,将必有卓然可观者也。  【策别五】  其五曰无责难。无责难者,将有所深责也。昔者圣人之立法,使人可以过,而不可以不及。何则?其所求于人者,众人之所能也。天下有能为众人之所不能者,固无以加矣,而不能者不至于犯法。夫如此而犹有犯者,然后可以深惩而决去之。由此而言,则圣人之所以不责人之所不能者,将以深责乎人之所能也。后之立法者异于是。责人以其所不能,而其所能者,不深责也。是以其法不可行,而其事不立。  夫事不可以两立也,圣人知其然,是故有所取,必有所舍;有所禁,必有所宽。宽之则其禁必止,舍之则其取必得。今夫天下之吏不可以人人而知也,故使长吏举之。又恐其举之以私而不得其人也,故使长吏任之。他日有败事,则以连坐。其过重者其罚均。且夫人之难知,自尧舜病之矣。今日为善,而明日为恶,犹不可保,况于十数年之后,其幼者已壮,其壮者已老,而犹执其一时之言,使同被其罪,不已过乎!天下之人,仕而未得志也,莫不勉强为善以求举。惟其既已改官而无忧,是故荡然无所不至。方其在州县之中,长吏亲见其廉谨勤干之节,则其势不可以不举,彼又安知其终身之所为哉?故曰今之法责人以其所不能者,谓此也。  一县之长,察一县之属。一郡之长,察一郡之属。职司者,察其属郡者也。此三者,其属无几耳。其贪其廉,其宽猛,其能与不能,不可谓不知也。今且有人牧牛羊者,而不知其肥瘠,是可复以为牧人欤?夫为长而属之不知,则此固可以罢免而无足惜者。今其属官有罪,而其长不即以闻,他日有以告者,则其长不过为失察。而去官者,又以不坐。夫失察,天下之微罪也。职司察其属郡,郡县各察其属,此非人之所不能,而罚之甚轻,亦可怪也。  今之世所以重发赃吏者,何也?夫吏之贪者,其始必诈廉以求举,举者皆王公贵人,其下者亦卿大夫之列,以身任之。居官者莫不爱其同类等夷之人,故其树根牢固而不可动。连坐者常六七人,甚者至十馀人,此如盗贼质劫良民以求苟免耳。为法之弊,至于如此,亦可变矣。  如臣之策,以职司守令之罪罪举官,以举官之罪罪职司守令。今使举官与所举之罪均,纵又加之,举官亦无如之何,终不能逆知终身之廉者而后举,特推之于幸不幸而已。苟以其罪罪职司守令,彼其势诚有以督察之。臣知贪吏小人无容足之地,又何必于举官焉难之。  【策别六】  其六曰无沮善。昔者先王之为天下,必使天下欣欣然常有无穷之心,力行不倦,而无自弃之意。夫惟自弃之人,则其为恶也,甚毒而不可解。是以圣人畏之,设为高位重禄以待能者。使天下皆得踊跃自奋,扳援而来。惟其才之不逮,力之不足,是以终不能至于其间,而非圣人塞其门、绝其途也。夫然,故一介之贱吏,闾阎之匹夫,莫不奔走于善,至于老死而不知休息,此圣人以术驱之也。  天下苟有甚恶而不可忍也,圣人既已绝之,则屏之远方,终身不齿。此非独不仁也。以为既已绝之,彼将一旦肆其愤毒,以残害吾民。是故绝之则不用,用之则不绝。既已绝之,又复用之,则是驱之于不善,而又假之以其具也。无所望而为善,无所爱惜而不为恶者,天下一人而已矣。以无所望之人,而责其为善,以无所爱惜之人,而求其不为恶,又付之以人民,则天下知其不可也。世之贤者,何常之有?或出于贾竖贱人,甚者至于盗贼,往往而是。而儒生贵族,世之所望为君子者,或至于放肆不轨,小民之不若。圣人知其然,是故不逆定于其始进之时,而徐观其所试之效,使天下无必得之由,亦无必不可得之道。天下知其不可以必得也,然后勉强于功名而不敢侥幸。知其不至于必不可得而可勉也,然后有以自慰其心,久而不懈。嗟夫!圣人之所以鼓舞天下,天下之人日化而不自知者,此其为术欤?  后之为政者则不然。与人以必得,而绝人以必不可得。此其意以为进贤而退不肖。然天下之弊,莫甚于此。今夫制策之及等,进士之高第,皆以一日之间,而决取终身之富贵。此虽一时之文辞,而未知其临事之否,则其用之不已太遽乎!  天下有用人而绝之者三。州县之吏,苟非有大过而不可复用,则其他犯法,皆可使竭力为善以自赎。而今世之法,一陷于罪戾,则终身不迁,使之不自聊赖而疾视其民,肆意妄行而无所顾惜。此其初未必小人也,不幸而陷于其中,途穷而无所入,则遂以自弃。府史贱吏,为国者知其不可阙也,是故岁久则补以外官。以其所从来之卑也,而限其所至,则其中虽有出群之才,终亦不得齿于士大夫之列。夫人出身而仕者,将以求贵也,贵不可得而至矣,则将惟富之求,此其势然也。如是,则虽至于鞭笞戮辱,而不足以禁其贪。故夫此二者,苟不可以遂弃,则宜有以少假之也。入赀而仕者,皆得补郡县之吏,彼知其终不得迁,亦将逞其一时之欲,无所不至。夫此,诚不可以迁也,则是用之之过而已。臣故曰:绝之则不用,用之则不绝。此三者之谓也。  【策别七】  安万民者,其别有六。一曰敦教化。夫圣人之于天下,所恃以为牢固不拔者,在乎天下之民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恶也。昔者三代之民,见危而授命,见利而不忘义。此非必有爵赏劝乎其前,而刑罚驱乎其后也。其心安于为善,而忸怩于不义,是故有所不为。夫民知有所不为,则天下不可以敌,甲兵不可以威,利禄不可以诱,可杀可辱、可饥可寒而不可与叛,此三代之所以享国长久而不拔也。  及至秦、汉之世,其民见利而忘义,见危而不能授命。法禁之所不及,则巧伪变诈,无所不为,疾视其长上而幸其灾。因之以水旱,加之以盗贼,则天下枵然无复天子之民矣。世之儒者常有言曰:“三代之时,其所以教民之具,甚详且密也。学校之制,射飨之节,冠婚丧祭之礼,粲然莫不有法。及至后世,教化之道衰,而尽废其具,是以若此无耻也。”然世之儒者,盖亦尝试以此等教天下之民矣,而卒以无效,使民好文而益偷,饰诈而相高,则有之矣,此亦儒者之过也。臣愚以为若此者,皆好古而无术,知有教化而不知名实之所存者也。实者所以信其名,而名者所以求其实也。有名而无实,则其名不行。有实而无名,则其实不长。凡今儒者之所论,皆其名也。  昔武王既克商,散财发粟,使天下知其不贪;礼下贤俊,使天下知其不骄;封先圣之后,使天下知其仁;诛飞廉、恶来,使天下知其义,如此,则其教化天下之实,固已立矣。天下耸然皆有忠信廉耻之心,然后文之以礼乐,教之以学校,观之以射飨,而谨之以冠婚丧祭,民是以目击而心谕,安行而知得也。及至秦、汉之世,专用法吏以督责其民,至于今千有馀年,而民日以贪冒嗜利而无耻。儒者乃始以三代之礼所谓名者而绳之!彼见其登降揖让盘辟俯偻之容,则掩口而窃笑;闻钟鼓管磬希夷单缓之音,则惊顾而不乐。如此,而欲望其迁善远罪,不已难乎?  臣愚以为宜先其实而后其名,择其近于人情者而先之。今夫民不知信,则不可与久居于安。民不知义,则不要与同处于危。平居则欺其吏,而有急则叛其君。此教化之实不至,天下之所以无变者,幸也。欲民之知信,则莫若务实其言。欲民之知义,则莫若务去其贪。往者河西用兵,而家人子弟皆籍以为军。其始也,官告以权时之宜,非久役者,事已当复尔业。少焉皆刺其额,无一人得免。自宝元以来,诸道以兵兴为辞而增赋者,至今皆不为除去。夫如是,将何以禁小民之诈欺哉!  夫所贵乎县官之尊者,为其恃于四海之富,而不争于锥刀之末也。其与民也优,其取利也缓。古之圣人,不得已而取,则时有所置,以明其不贪。何者?小民不知其说,而惟贪之知。今鸡鸣而起,百工杂作,匹夫入市,操挟尺寸,吏且随而税之,扼吭拊背,以收丝毫之利。古之设官者,求以裕民,今之设官者,求以胜民。赋敛有常限,而以先期为贤。出纳有常数,而以羡息为能。天地之间,苟可以取者,莫不有禁。求利太广,而用法太密,故民日趋于贪。臣愚以为难行之言,当有所必行。而可取之利,当有所不取。以教民信,而示之义。若曰“国用不足而未可以行”,则臣恐其失之多于得也。  【策别八】  其二曰劝亲睦。夫民相与亲睦者,王道之始也。昔三代之制,画为井田,使其比闾族党,各相亲爱,有急相周,有喜相庆,死丧相恤,疾病相养。是故其民安居无事,则往来欢欣,而狱讼不生;有寇而战,则同心并力,而缓急不离。自秦、汉以来,法令峻急,使民乖其亲爱欢欣之心,而为邻里告讦之俗。富人子壮则出居,贫人子壮则出赘。一国之俗,而家各有法。一家之法,而人各有心。纷纷乎散乱而不相属,是以礼让之风息,而争斗之狱繁。天下无事,则务为欺诈相倾以自成。天下有变,则流徙涣散相弃以自存。嗟夫!秦、汉以下,天下何其多故而难治也!此无他,民不爱其身,则轻犯法。轻犯法,则王政不行。欲民之爱其身,则莫若使其父子亲、兄弟和、妻子相好。夫民仰以事父母,旁以睦兄弟,而俯以恤妻子。则其所赖于生者重,而不忍以其身轻犯法。三代之政,莫尚于此矣。  今欲教民和亲,则其道必始于宗族。臣欲复古之小宗,以收天下不相亲属之心。古者有大宗、有小宗。故《礼》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宗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古者诸侯之子弟,异姓之卿大夫,始有家者,不敢祢其父,而自使其嫡子后之,则为大宗。族人宗之,虽百世而宗子死,则为之服齐衰九月。故曰:“宗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者也。”别子之庶子,又不得祢别子,而自使其嫡子为后,则为小宗。小宗五世之外则无服。其继祢者,亲兄弟为之服。其继祖者,从兄弟为之服。其继曾祖者,再从兄弟为之服。其高祖者,三从兄弟为之服。其服大功九月。而高祖以外亲尽则易宗。故曰:“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小宗四,有继高祖者,有继曾祖者,有继祖者,有继祢者,与大宗为五,此所谓五宗也。古者立宗之道,嫡子既为宗,则其庶子之嫡子又各为其庶子之宗。其法止于四,而其实无穷。自秦、汉以来,天下无世卿。大宗之法,不可以复立。而其可以收合天下之亲者,有小宗之法存,而莫之行,此甚可惜也。  今夫天下所以不重族者,有族而无宗也。有族而无宗,则族不可合。族不可合,则虽欲亲之而无由也。族人而不相亲,则忘其祖矣。今世之公卿大臣贤人君子之后,所以不能世其家如古之久远者,其族散而忘其祖也。故莫若复小宗,使族人相率而尊其宗子。宗子死,则为之加服,犯之则以其服坐。贫贱不敢轻,而富贵不敢以加之。冠婚必告,丧葬必赴。此非有所难行也。今夫良民之家,士大夫之族,亦未必无孝弟相亲之心,而族无宗子,莫为之纠率,其势不得相亲。是以世之人,有亲未尽而不相往来,冠婚不相告,死不相赴,而无知之民,遂至于父子异居,而兄弟相讼,然则王道何从而兴乎!  呜呼!世人之患,在于不务远见。古之圣人合族之法,近于迂阔,而行之期月,则望其有益。故夫小宗之法,非行之难,而在乎久而不怠也。天下之民,欲其忠厚和柔而易治,其必曰自小宗始矣。  【策别九】  其三曰均户口。夫中国之地,足以食中国之民有馀也,而民常病于不足,何哉?地无变迁,而民有聚散。聚则争于不足之中,而散则弃于有馀之外。是故天下常有遗利,而民用不足。  昔者三代之制,度地以居民,民各以其夫家之众寡而受田于官,一夫而百亩,民不可以多得尺寸之地,而地亦不可以多得一介之民,故其民均而地有馀。当周之时,四海之内,地方千里者九,而京师居其一,有田百同,而为九百万夫之地,山陵林麓,川泽沟渎,城郭宫室涂巷,三分去一,为六百万夫之地。又以上中下田三等而通之,以再易为率,则王畿之内,足以食三百万之众。以九州言之,则是二千七百万夫之地也,而计之以下农夫一夫之地而食五人,则是万有三千五百万人可以仰给于其中。当成、康刑措之后,其民极盛之时,九州之籍,不过千三万四千有馀夫。地以十倍,而民居其一,故谷常有馀,而地力不耗。何者?均之有术也。  自井田废,而天下之民转徙无常,惟其所乐,则聚以成市,侧肩蹑踵,以争寻常,挈妻负子,以分升合。虽有丰年,而民无馀蓄,一遇水旱,则弱者转于沟壑,而强者聚为盗贼。地非不足,而民非加多也,盖亦不得均民之术而已。  夫民之不均,其弊有二。上之人贱农而贵末,忽故而重新,则民不均。夫民之为农者,莫不重迁,其坟墓庐舍,桑麻果蔬,牛羊耒耜,皆为子孙百年之计。惟其百工技艺,无事种艺,游手浮食之民,然后可以怀轻资而极其所往。是故上之人贱农而贵末,则农人释其耒耜而游于四方,择其所乐而居之,其弊一也。  凡人之情,怠于久安,而谨于新集。水旱之后,盗贼之馀,则莫不轻刑罚,薄税敛,省力役,以怀逋逃之民。而其久安而无变者,则不肯无故而加恤。是故上之人忽故而重新,则其民稍稍引去,聚于其所重之地,以至于众多而不能容,其弊二也。  臣欲去其二弊,而开其二利,以均斯民。昔者圣人之兴作也,必因人之情,故易为功。必因时之势,故易为力。今欲无故而迁徙安居之民,分多而益寡,则怨谤之门,盗贼之端,必起于此,未享其利,而先被其害。臣愚以为民之情,莫不怀土而重去。惟士大夫出身而仕者,狃于迁徙之乐,而忘其乡。昔汉之制,吏二千石皆徙诸陵。为今之计,可使天下之吏仕至某者,皆徙荆、襄、唐、邓、许、汝、陈、蔡之间,今士大夫无不乐居于此者,顾恐独往而不能济,彼见其侪类等夷之人莫不在焉,则其去惟恐后耳。此所谓因人之情。  夫天下不能岁岁而丰也,则必有饥馑流亡之所,民方其困急时,父子且不能相顾,又安知去乡之为戚哉?当此之时,募其乐徙者,而使所过廪之,费不甚厚,而民乐行。此所谓因时之势。  然此二者,皆授其田,贷其耕耘之具,而缓其租,然后可以固其意。夫如是,天下之民,其庶乎有息肩之渐也。  【策别十】  其四曰较赋役。自两税之兴,因地之广狭瘠腴而制赋,因赋之多少而制役,其初盖甚均也。责之厚赋,则其财足以供。署之重役,则其力足以堪。何者?其轻重厚薄,一出于地,而不可易也。户无常赋,视地以为赋。人无常役,视赋以为役。是故贫者鬻田则赋轻,而富者加地则役重。此所以度民力之所胜,亦所以破兼并之门,而塞侥幸之源也。  及其后世,岁月既久,则小民稍稍为奸,度官吏耳目之所不及,则虽有法禁,公行而不忌。今夫一户之赋,官知其为赋之多少,而不知其为地之几何也。如此,则增损出入,惟其意之所为。官吏虽明,法禁虽严,而其势无由以止绝。且其为奸,常起于贸易之际。夫鬻田者,必穷迫之人,而所从鬻者,必富厚有馀之家。富者恃其有馀而邀之,贫者迫于饥寒,而欲其速售。是故多取其地,而少入其赋。有田者,方其贫困之中,苟可以缓一时之急,则不暇计其他日之利害。故富者地日以益,而赋不加多,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加少。又其奸民欲以计免于赋役者,割数亩之地,加之以数倍之赋,而收其少半之直,或者亦贪其直之微而取焉。是以数十年来,天下之赋,大抵淆乱。有兼并之族而赋甚轻,有贫弱之家而不免于重役,以至于破败流移而不知其所往,其赋存而其人亡者,天下皆是也。  夫天下不可以有侥幸也。天下有一人焉侥幸而免,则亦必有一人焉不幸而受其弊。今天下侥幸者如此之众,则其不幸而受其弊者从亦可知矣。三代之赋,以什一为轻。今之法,本不至于什一而取,然天下嗷嗷然以赋敛为病者,岂其岁久而奸生,偏重而不均,以至于此欤?虽然,天下皆知其为患而不能去。何者?势不可也。今欲按行其地之广狭瘠腴,而更制其赋之多寡,则奸吏因缘为贿赂之门,其广狭瘠腴,亦将一切出于其意之喜怒,则患益深,是故士大夫畏之而不敢议,而臣以为此最易见者,顾弗之察耳。  夫易田者必有契,契必有所直之数。具所直之数,必得其广狭瘠腴之实,而官必据其所直之数,而取其易田之税,是故欲知其地之广狭瘠腴,可以其税推也。久远者不可复知矣,其数十年之间,皆足以推较,求之故府,犹可得而见。苟其税多者则知其直多,其直多者则知其田多且美也。如此,而其赋少,其役轻,则夫人亡而赋存者可以有均矣。鬻田者皆以其直之多少而给其赋,重为之禁,而使不敢以不实之直而书之契,则夫自今以往者,贸易之际,为奸者其少息矣。要以知凡地之所直,与凡赋之所宜多少,而以税参之,如此,则一持筹之吏坐于帐中,足以周知四境之虚实,不过数月,而民得以少苏。不然,十数年之后,将不胜其弊,重者日以轻,而轻者日以重,而未知其所终也。  【策别十一】  其五曰教战守。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作坐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太平之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酣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毛,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劳苦,而未尝告疾,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以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  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之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悚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策别十二】  其六曰去奸民。自昔天下之乱,必生于治平之日,休养生息,而奸民得容于其间,蓄而不发,以待天下之衅。至于时有所激,势有所乘,则溃裂四出,不终朝而毒流于天下。圣人知其然,是故严法禁,督官吏,以司察天下之奸民而去之。  夫大乱之本,必起于小奸。惟其小而不足畏,是故其发也常至于乱天下。今夫世人之所忧以为可畏者,必曰豪侠大盗。此不知变者之说也。天下无小奸,则豪侠大盗无以为资。且以治平无事之时,虽欲为大盗,将安所容其身?而其残忍贪暴之心无所发泄,则亦时出为盗贼,聚为博弈,群饮于市肆,而叫号于郊野。小者呼鸡逐狗,大者椎牛发冢,无所不至,捐父母,弃妻孥,而相与嬉游。凡此者,举非小盗也。天下有衅,锄棘矜相率而剽夺者,皆向之小盗也。  昔三代之圣王,果断而不疑,诛除击去,无有遗类,所以拥护良民而使安其居。及至后世,刑法日以深严,而去奸之法,乃不及于三代。何者?待其败露,自入于刑而后去也。夫为恶而不入于刑者,固已众矣。有终身为不义,而其罪不可指名以附于法者。有巧为规避,持吏短长而不可诘者。又有因缘幸会而免者。如必待其自入于刑,则其所去者盖无几耳。昔周之制,民有罪恶未丽于法而害于州里者,桎梏而坐诸嘉石,重罪役之期,以次轻之。其下罪三月役,使州里任之,然后宥而舍之。其化之不从,威之不格,患苦其乡之民,而未入于五刑者,谓之罢民。凡罢民,不使冠带而加明刑,任之以事,而不齿于乡党。由是观之,则周之盛时,日夜整齐其人民,而锄去其不善。譬如猎人,终日驰驱践蹂于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于纲罗而后取也。夫然后小恶不容于乡,大恶不容于国,礼乐之所以易化,而法禁之所以易行者,由此之故也。  今天下久安,天子以仁恕为心,而士大夫一切以宽厚为称上意,而懦夫庸人,又有所侥幸,务出罪人,外以邀雪冤之赏,而内以待阴德之报。臣是以知天下颇有不诛之奸,将为子孙忧。宜明敕天下之吏,使以岁时纠察凶民,而徙其尤无良者,不必待其自入于刑,而间则命使出按郡县,有子不孝、有弟不悌、好讼而数犯法者,皆诛无赦。诛一乡之奸,则一乡之人悦。诛一国之之奸,则一国之人悦。要以诛寡而悦众,则虽尧舜亦如此而已矣。  天下有三患,而蛮夷之忧不与焉。有内大臣之变,有外诸侯之叛,有匹夫群起之祸,此三者其势常相持。内大臣有权,则外诸侯不叛。外诸侯强,则匹夫群起之祸不作。今者内无权臣,外无强诸侯,而万世之后,其尤可忧者,奸民也。臣故曰去奸民。以为安民之终云。  【策别十三】  厚货财者,其别有二。一曰省费用。夫天下未尝无财也。昔周之兴,文王、武王之国不过百里,当其受命,四方之君长交至于其廷,军旅四出,以征伐不义之诸侯,而未尝患无财。方此之时,关市无征,山泽不禁,取于民者不过什一,而财有馀。及其衰也,内食千里之租,外取千八百国之贡,而不足于用。由此观之,夫财岂有多少哉!  人君之于天下,俯己以就人,则易为功;仰人以援已,则难为力。是故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人之为易也。臣请得以小民之家而推之。夫民方其穷困时,所望不过十金之资,计其衣食之费,妻子之奉,出入于十金之中,宽然而有馀。及其一旦稍稍蓄聚,衣食既足,则心意之欲,日以渐广,所入益众,而所欲益以不给。不知罪其用之不节,而以为求之未至也。是以富而愈贪,求愈多而财愈不供,此其为惑,未可以知其所终也。盍亦反其始而思之?夫向者岂能寒而不衣、饥而不食乎?今天下汲汲乎以财之不足为病,何以异此。  国家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之地至狭也。然岁岁出师以诛讨僭乱之国,南取荆楚,西平巴蜀,而东下并潞,其费用之多,又百倍于今可知也。然天下之士未尝思其始,而惴惴焉患今世之不足,则亦甚惑矣。  夫为国有三计:有万世之计,有一时之计,有不终月之计。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计,则可以九年无饥也。岁之所入,足用而有余。是以九年之蓄,常闲而无用。卒有水旱之变,盗贼之忧,则官可以自办而民不知。若此者,天不能使之灾,地不能使之贫,四夷盗贼不能使之困,此万世之计也。而其不能者,一岁之入,才足以为一岁之出,天下之产,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居虽不至于虐取其民,而有急则不免于厚赋。故其国可静而不可动,可逸而不可劳,此亦一时之计也。至于最下而无谋者,量出以为入,用之不给,则取之益多。天下晏然无大患难,而尽用衰世苟且之法,不知有急则将何以加之,此所谓不终月之计也。  今天下之利,莫不尽取。山陵林麓,莫不有禁。关有征,市有租,盐铁有榷,酒有课,茶有算,则凡衰世苟且之法,莫不尽用矣。譬之于人,其少壮之时,丰健勇武,然后可以望其无疾,以至于寿考。今未五六十,而衰老之候,具见而无遗,若八九十者,将何以待其后耶?然天下之人,方且穷思竭虑,以广求利之门。且人而不思,则以为费用不可复省,使天下而无盐铁酒茗之税,将不为国乎?臣有以知其不然也。天下之费,固有去之甚易而无损,存之甚难而无益者矣。臣不能尽知,请举其所闻,而其余可以类求焉。  夫无益之费,名重而实轻,以不急之实,而被之以莫大之名,是以疑而不敢去。三岁而郊,郊而赦,赦而赏,此县官有不得已者。天下吏士,数日而待赐,此诚不可以卒去。至于大吏,所谓股肱耳目,与县官同其忧乐者,此岂亦不得已而有所畏耶?天子有七庙,今又饰老佛之宫,而为之祠,固已过矣,又使大臣以使领之,岁给以巨万计,此何为者也!天下之吏,为不少矣,将患未得其人。苟得其人,则凡民之利,莫不备举,而其患莫不尽去。今河水为患,不使滨河州郡之吏亲视其灾,而责之以救灾之术,徒为都水监。夫四方之水患,岂其一人坐筹于京师而尽其利害!天下有转运使足矣,今江淮之间,又有发运,禄赐之厚,徒兵之众,其为费岂可胜计哉!盖尝闻之,里有蓄马者,患牧人欺之而盗其刍菽也,又使一人焉为之厩长,厩长立而马益癯。今为政不求其本,而治其末,自是而推之,天下无益之费,不为不多矣。  臣以为凡若此者,日求而去之,自毫厘以往,莫不有益。惟无轻其毫厘而积之,则天下庶乎少息也。  【策别十四】  其二曰定军制。自三代之衰,井田废,兵农异处,兵不得休而为民,民不得息肩而无事于兵者,千有余年,而未有如今日之极者也。三代之制,不可复追矣。至于汉、唐,犹有可得而言者。  夫兵无事而食,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此二者相胜而不可并行,其势然也。今夫有百顷之闲田,则足以牧马千驷,而不知其费。聚千驷之马,而输百顷之刍,则其费百倍,此易晓也。昔汉之制,有践更之卒,而无营田之兵,虽皆出于农夫,而方其为兵也,不知农夫之事,是故郡县无常屯之兵,而京师亦不过有南北军、期门、羽林而已。边境有事,诸侯有变,皆以虎符调发郡国之兵,至于事已而兵休,则涣然各复其故。是以其兵虽不知农,而天下不至于弊者,未尝聚也。唐有天下,置十六卫府兵,天下之府八百余所,而屯于关中者,至有五百,然皆无事则力耕而积谷,不惟以自赡养,而又有以广县官之储。是以兵虽聚于京师,而天下亦不至于弊者,未尝无事而食也。  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于京畿三辅者,以数十万计,皆仰给于县官。有汉、唐之患,而无汉、唐之利,择其偏而兼用之,是以兼受其弊而莫之分也。天下之财,近自淮甸,而远至于吴、蜀,凡舟车所至,人力所及,莫不尽取以归于京师。晏然无事,而赋敛之厚,至于不可复加,而三司之用,犹苦其不给。其弊皆起于不耕之兵聚于内,而食四方之贡赋。  非特如此而已,又有循环往来屯戍于郡县者。昔建国之初,所在分裂,拥兵而不服,太祖、太宗躬擐甲胄,力战而取之。既降其君,而籍其疆土矣,然其故基余孽犹有存者。上之人见天下之难合而恐其复发也,于是出禁兵以戍之,大自藩府,而小至于县镇,往往皆有京师之兵。由此观之,则是天下之地,一尺一寸,皆天子自为守也。而可以长久而不变乎?  费莫大于养兵,养兵之费,莫大于征行。今出禁兵而戍郡县,远者或数千里,其月廪岁给之外,又日供其刍粮。三岁而一迁,往者纷纷,来者累累,虽不过数百为辈,而要其归,无以异于数十万之兵三岁而一出征也。农夫之力,安得不竭?馈运之卒,安得不疲?  且今天下未尝有战斗之事,武夫悍卒,非有劳伐可以邀其上之人,然皆不得为休息闲居无用之兵者,其意以为为天子出戍也。是故美衣丰食,开府库,辇金帛,若有所负,一逆其意,则欲群起而噪呼,此何为者也?天下一家,且数十百年矣。民之戴君,至于海隅,无以异于畿甸,亦不必举疑四方之兵而专信禁兵也。曩者蜀之有均贼,与近岁贝州之乱,未必非禁兵致之。  臣愚以为郡县之土兵,可以渐训而阴夺其权,则禁兵可以渐省而无用。天下武健,岂有常所哉?山川之所习,风气之所咻,四方之民一也。昔者战国尝用之矣。蜀人之怯懦,吴人之短小,皆尝以抗衡于上国,夫安得禁兵而用之!今之土兵,所以钝弊劣弱而不振者,彼见郡县皆有禁兵,而待之异等,是以自弃于贱隶役夫之间,而将吏亦莫之训也。苟禁兵可以渐省,而以其资粮益优郡县之土兵,则彼固已欢欣踊跃出于意外,戴上之恩而愿效其力,又何遽不如禁兵耶?夫土兵日以多,禁兵日以少,天子扈从捍城之外,无所复用。如此,则内无屯聚仰给之费,而外无迁徙供亿之劳,费之省者,又已过半矣。  【策别十五】  训兵旅者,其别有三。一曰蓄材用。夫今之所患兵弱而不振者,岂士卒寡少而不足使欤?器械钝弊而不足用欤?抑为城郭不足守欤?廪食不足给欤?此数者,皆非也。然所以弱而不振,则是无材用也。  夫国之有材,譬如山泽之有猛兽,江河之有蛟龙,伏乎其中而威见乎其外,悚然有所不可狎者。至于鳅元之所蟠,羊豚之所牧,虽千仞之山,百寻之溪,而人易之。何则?其见于外者不可欺也。天下之大,不可谓无人。朝廷之尊,百官之富,不可谓无才。然以区区之二虏,举数州之众,以临中国,抗天子之威,犯天下之怒,而其气未尝少衰,其词未尝少挫,则是其心无所畏也。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朝廷之上,不能无忧,而大臣恬然未尝有拒绝之议,非不欲绝也,而未有以待之。则是朝廷无所恃也。缘边之民,西顾而战栗。牧马之士,不敢弯弓而北向。吏士未战而先期于败,则是民轻其上也。外之蛮夷无所畏,内之朝廷无所恃,而民之自轻其上,此犹足以为有人乎!  天下未尝无才,患所以求才之道不至。古之圣人,以无益之名,而致天下之实,以可见之实,而较天下之虚名。二者相为用而不可废。是故其始也,天下莫不纷然奔走从事于其间,而要之以其终,不肖者无以欺其上。此无他,先名而后实也。不先其名,而唯实之求,则来者寡。来者寡,则不可以有所择。以一旦之急,而用不择之人,则是不先名之过也。天子之所向,天下之所奔也。今夫孙、吴之书,其读之者,未必能战也。多言之士,喜论兵者,未必能用也。进之以武举,而试之以骑射,天下之奇才,未必至也。然将以求天下之实,则非此三者不可以致。以为未必然而弃之,则是其必然者,终不可得而见也。  往者西师之兴,其先也,惟不以虚名多致天下之才而择之,以待一旦之用。故其兵兴之际,四顾惶惑而不知所措。于是设武举,购方略,收勇悍之士,而开猖狂之言,不爱高爵重赏,以求强兵之术。当此之时,天下嚣然,莫不自以为知兵也。来者日多,而其言益以无据,至于临事,终不可用。执事之臣,亦遂厌之,而知其无益,故兵休之日,举从而废之。今之论者,以为武举、方略之类,适足以开侥幸之门,而天下之实才,终不可以求得。此二者,皆过也。夫既已用天下之虚名,而不较之以实,至其弊也,又举而废其名,使天下之士不复以兵术进,亦已过矣。  天下之实才,不可以求之于言语,又不可以较之于武力,独见之于战耳。战不可得而试也,是故见之于治兵。子玉治兵于,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贾观之,以为刚而无礼,知其必败。孙武始见,试以妇人,而犹足以取信于阖闾,使知其可用。故凡欲观将帅之才否,莫如治兵之不可欺也。今夫新募之兵,骄豪而难令,勇悍而不知战,此真足以观天下之才也。武举、方略之类以来之,新兵以试之。观其颜色和易,则足以见其气;约束坚明,则足以见其威;坐作进退,各得其所,则足以见其能。凡此者皆不可强也。故曰:先之以无益之虚名,而较之以可见之实。庶乎可得而用也。  【策别十六】  其二曰练军实。三代之兵,不待择而精,其故何也?兵出于农,有常数而无常人,国有事,要以一家而备一正卒,如斯而已矣。是故老者得以养,疾病者得以为闲民,而役于官者,莫不皆其壮子弟。故其无事而田猎,则未尝发老弱之民;师行而馈粮,则未尝食无用之卒。使之足轻险阻,而手易器械。聪明足以察旗鼓之节,强锐足以犯死伤之地,千乘之众,而人人足以自捍。故杀人少而成功多,费用省而兵卒强。  盖春秋之时,诸侯相并,天下百战,其经传所见谓之败绩者,如城濮、鄢陵之役,皆不过犯其偏师而猎其游卒,敛兵而退,未有僵尸百万流血于江河如后世之战者,何也?民各推其家之壮者以为兵,则其势不可得而多杀也。  及至后世,兵民既分,兵不得复而为民,于是始有老弱之卒。夫既已募民而为兵,其妻子屋庐,既已托于营伍之中,其姓名既已书于官府之籍,行不得为商,居不得为农,而仰食于官,至于衰老而无归,则其道诚不可以弃去,是故无用之卒,虽薄其资粮,而皆廪之终身。凡民之生,自二十以上至于衰老,不过四十余年之间。勇锐强力之气足以犯坚冒刃者,不过二十余年。今廪之终身,则是一卒凡二十年无用而食于官也。自此而推之,养兵十万,则是五万人可去也;屯兵十年,则是五年为无益之费也。民者,天下之本;而财者,民之所以生也。有兵而不可使战,是谓弃财。不可使战而驱之战,是谓弃民。臣观秦、汉之后,天下何其残败之多耶!其弊皆起于分民而为兵。兵不得休,使老弱不堪之卒,拱手而就戮。故有以百万之众,而见屠于数千之兵者。其良将善用,不过以为饵,委之啖贼。嗟夫!三代之衰,民之无罪而死者,其不可胜数矣。  今天下募兵至多,往者陕西之役,举籍平民以为兵。继以明道、宝元之间,天下旱蝗,次及近岁青、齐之饥,与河朔之水灾,民急而为兵者,日以益众。举籍而按之,近世以来,募兵之多,无如今日。然皆老弱不教,不能当古之十五,而衣食之费,百倍于古。此甚非所以长久而不变者也。  凡民之为兵者,其类多非良民。方其少壮之时,博弈饮酒,不安于家,而后能捐其身。至其少衰而气沮,盖亦有悔而不可复者矣。臣以谓:五十已上,愿复而为民者,宜听;自今以往,民之愿为兵者,皆三十以下则收,限以十年而除其籍。民三十而为兵,十年而复归,其精力思虑,犹可以养生送死,为终身之计。使其应募之日,心知其不出十年,而为十年之计,则除其籍而不怨。以无用之兵终身坐食之费,而为重募,则应者必众。如此,县官长无老弱之兵,而民之不任战者,不至于无罪而死。彼皆知其不过十年而复为平民,则自爱其身而重犯法,不至于叫呼无赖以自弃于凶人。  今夫天下之患,在于民不知兵。故兵常骄悍而民常怯。盗贼攻之而不能御,戎狄掠之而不能抗。今使民得更代而为兵,兵得复还而为民,则天下之知兵者众,而盗贼戎狄将有所忌。然犹有言者,将以为十年而代,故者已去而新者未教,则缓急有所不济。夫所谓十年而代者,岂举军而并去之?有始至者,有既久者,有将去者,有当代者,新故杂居而教之,则缓急可以无忧矣。  【策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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