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皇帝》作者:刘德贵-15

正说间,店铺后边的小门“吱呀”一声,打里屋走出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只见她粉面含春,花容带笑,自有一番诱人的姿态,身上着一件合体的湖绿色粗布长裙,粉红色绣花短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仿佛春天里的一朵百合花,显得分外娇艳。何柱自然认识,这就是陈老中医的闺女阿珠。因阿珠与自己的妻子平素间有来往,以姐妹相称,关系自然就贴近了许多。阿珠抬眼看到何柱,轻启丹唇道:“何柱哥,姐姐怎么这几日不见来玩?”说着慢慢走到爹爹身边含笑不语。何柱道:“这几天,脱不开身子,店里的饭食全由她一人掌持。怎么也不见你去坐了,前几天,你姐姐说,身子有诸多不适,常感耳鸣目眩,腰腿无力,要不你过去给她看看?”阿珠嫣然一笑道:“让她多休息些。”  陈老中医道:“何柱,这十两纹银,我不是嫌少,但不能收下,只是不能前去探诊,如何对症下药?这样吧,我猜想,可能是受风寒毒疠所致,我给你拿两个方子,权且一试。”说着,挥毫写了两个方子递与阿珠道:“何柱店里有位客官病倒了,据说是个官儿,而且称得上好官,你快配好药叫何柱送去,救人如救火,老夫再犟,也不能误了病人。”边说边把阿珠捆扎的两副中药递给何柱。何柱心里叹道:到底是仗义之人。转身欲走,“慢着,”何柱惊讶地转过头去,暗想,莫非他老人家又反悔不成?只见陈老太医满脸愧色对阿珠道:“珠儿,你代为父去探诊吧。”何柱一听不由心花怒放,他知道,别看阿珠是女儿出身,可从小聪明伶俐,但凡父亲为求医问药的探脉,观其气色,对症下药等等,阿珠总是在一旁默记心中,时间一长,竟也能闻其声,观其色而判断病情。八九不离十。如此天资慧颖,陈老太医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着手教闺女一些用药常识,好在边关闭塞,也不大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之古训,每逢陈老太医生病或有其它外诊,阿珠便担当起悬壶济世的角色。因此,何柱一听,忙对阿珠道:“那就再好不过了,也顺便给你姐姐望一下,她也时常念叨你呢。”  阿珠微一点头,对老父道:“那我就随何柱哥去了。”随手取过防风的面纱,又带上行医用的包袱,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虎桥坊的客栈走去。  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建筑一样,坤宁宫座北朝南,同样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那朱漆的大门上镶嵌着亮闪闪黄铜兽面门环,大门前左右矗立着两座汉白玉雕刻一人半高的石狮,好不威严。早有太监通知执事的宫女,今晚,嘉庆帝临幸坤宁宫。所以,当嘉庆帝和钮祜禄氏皇后所乘的车辇达到宫门时,一股奇异的醇香已从大门内的过道中扑鼻而来。坤宁宫的内外传女正忙着张灯结彩,忙个不停地摆案设桌。垂花门里的大客厅里,放着罕见四盆枝干约有一人高的腊梅,发散着扑鼻的清香,这显然是由花匠把式预先延长了花期在特制的花房里培植的。铜制的长颈鹤香炉冒着袅袅的细烟,十六只玲珑的宫灯把宫里照得雪亮。  皇后搀着嘉庆帝缓缓地下了车辇,徐徐地步入宫中。嘉庆帝望着这熟悉的一切,不禁产生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在他的脑海中浮起那样一幅幅神奇般的画面来。  紫禁城高大巍峨的神武门上红灯高悬。彩旗飘动,一片喜气。  景山南麓寂静的长街上,挤满了挂着轿帘的各色花轱辘轿车。轿车一辆披着一辆缓缓前行。由于这里已接近大内,赶车的车夫都不敢高声吆喝,也不敢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只是手提缰绳,轻声吆喝着驾车的骡马。骡马的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热气,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也不敢昂首嘶鸣,怕惊吓着什么。那一辆辆缓缓而行的轿车里坐着一位位应选的秀女。刚过弱冠之年的顒琰听说是为自己选妻子,多少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虽说为太子选妃不及为皇帝隆重,但那个个人选的秀女哪个不是满怀希望呢?  那天顒琰陪生母魏氏在延晖阁落坐。延晖阁位于顺贞门的西边,前面是御花园中的堆秀山。堆秀山怪石磷峋,拔地而起,山上的御景亭与延晖阁闪闪放光的黄硫璃瓦顶一般高。山脚前洞门东西两侧台盘上的石龙口中,喷出两股高达数丈的喷泉,为凝重典雅的延晖阁带来了勃勃生机,从堆秀山到延晖阁的庭院里,长满了一株株蓊郁的参天古柏,清晨的阳光就透过古柏繁茂的枝叶,照射在延晖阁正门悬挂的珠帘上,使摇动的珠帘闪耀着斑谰的色彩。  从顺贞门一直到延晖阁,高大的红色宫墙下面站着两排当值的太监,一个个面色严峻,垂手肃立。他们虽不像神武门外手执长枪、腰挂军刀的禁军那样威风凛凛,却也令没见过这样世面的秀女们心中乱跳不止。年轻的顒琰本来对这样定亲的场面不以为然,但一想到,在众多的阿哥中,自己极有可能被定为太子,想到未来的大清江山,想到如果在后宫没有一位端庄贤淑的皇后来操持,势必分散自己众多的精力。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的禀性似乎不大偏好女色,在众多的阿哥中,他的表现就是遵遵师训,锐意进取,他似乎与其它历朝的帝王不同,就是有一颗成就雄图大业的决心,要使大清皇朝成为最强盛最繁荣的国家,按照父皇现在的做法显然远远不够,朝中不能让大臣的权力达到顶峰并一味地迁就,诸如和珅。但他还是来到延晖阁,这也是宽厚而孝道的天性使然。  望着个个身材窈窕端庄的八旗子女缓缓地走到眼前,他拿刁定主意,只是朝母亲说:“一切全由母亲吩咐安排。儿臣要去上书房了。朱挂师傅留下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皇上,请用银耳羹吧。”不知何时,嘉庆帝的眼前正站着粉面含春的皇后,顺着皇后手指的方向,嘉庆帝见到眼面前的黄案上;已经摆好了两小碗银耳羹,此刻正是晶莹透亮,微温可口。嘉庆帝端起来呷了一口,顿觉一股细细的甜香注入心头。他不由得朝皇后多望几眼。皇后虽说已不年轻,但其圣洁如玉、纯净似水,雍容典雅的风度与那一种一般满人妇女中少见的书卷气已然存在。嘉庆帝望着眼前的皇后,迟疑地任了一会儿,说道:“难为爱妃了。”  皇后钮祜禄氏一双眼睛一刻也未离开过嘉庆帝,此时的嘉庆眼神不似平时的活泼,喜气,而是有着一种无尽的愁闷、压抑,看得出眉宇间藏着隐隐的忧愁,弄得皇后的神情也显得极不自在,显得有几分黯然神伤。要知道,皇后今天的封号来得多么不容易,嘉庆帝对自己的原配感情笃深。倒不是因为,她为嘉庆生了两位儿子、续了龙种,更主要的是她为嘉庆帝登基之初垫平了一些道路。原先的喜塔腊氏皇后一辈子温顺有加,可就是这位后来被尊为孝淑皇后的喜塔腊氏却无福可享,撒手人寰,嘉庆帝每到坤宁官都不免有一番悲从中来的感觉。  嘉庆帝望着这里摆设,心中翻腾起来。他端着银羹汤汁慢慢地踱来踱去。坤宁宫靠里间的正屋一般都不住人的,即使皇后也只能在坤宁宫的东厢房内下榻。嘉庆帝正要迈过那道道珠帘,踏过红烛摇曳的灯火走到里屋,看在眼里的皇后连忙对嘉庆道:“皇上,我已经叫宫女们在此安置好了夜宵,皇上若有兴趣可以让些唱京戏的来解解闷儿。皇上,奴婢业已知道错了,不该让皇上扫了兴致,今晚要好好补偿才是。”嘉庆帝不好再说什么,似乎听得皇后话里有话,多少也有怨气,道:“皇后,你想哪去了,朕是那样的人吗?一个逆贼的眷属就能让朕动心不成?朕只是怜惜几条人命啊。再说,对逆贼叛党,不能仅凭杀光,也要给些抚恤,以安民心,以证我大清朝向来是对事不对人,恩威并用。”皇后歉然道:“奴婢错了,奴婢忘了自己是什么了。今晚不谈这些,皇上,看你近来寝食难安,奴婢疼在心里,皇上为天下百姓日夜操劳,固然是天下百姓的福份,可皇上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骨儿。”说着,眼圈一红,轻轻接过嘉庆帝手中的银碗,递给一位宫女,吩咐道:“梅香,去看看准备好了吗?”梅香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皇后转身到嘉庆帝的背后,拎起两个小拳头,一边轻轻地敲打嘉庆的后背,一边幽幽地说:“万岁,奴婢知道,奴婢不及孝淑皇后的万分之一,可是……”说着竟伏在嘉庆的背上,嘤嘤啜泣起来。嘉庆帝也顿生恻隐之心,是啊,虽说孝淑皇后死了多年,可在朕的心中还是盛着她,按一般的理,皇后丧后三年,也就应册封新的皇后,可是竟让自己一拖再拖,好容易册封下来,又是按自己礼仪节俭的规矩,也没有什么大操大办。即便如此,朕在一年中也难得来住宿几日啊,虽说天天见面,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感觉,无论如何,今夜要补偿些。  想到这,嘉庆帝凝眸注视着皇后,用左手轻摇着额下长出的胡须,点头道:“皇后,今个,朕不是来了吗?今晚一切由你做主。你说吃酒就吃酒,你说听戏就听戏,朕想休息一会,你去看看张罗张罗。”嘉庆帝说完就势坐到紫檩木制的椅上,忽地又站起来,皇后见状,忙对进门的梅香道:“快去把我那金丝制的皂黄座垫取来。”时辰不大,梅香给嘉庆帝铺上座垫,嘉庆帝又余光一扫,感觉这宫女轻盈飘逸,似风摆的三月杨柳,忙道:“梅香!”梅香听见万岁叫她,忙过来跪拜在地。话一出口,便燕语莺声,沁人心脾:“奴婢叩见万岁!”嘉庆帝道:“抬头让朕瞧瞧。”梅香抬起头来,嘉庆一见,竟喜不自胜。梅香那白皙皮肤的瓜子脸庞,像一朵带雨的梨花,晶亮的双眸里忽闪忽闪的,像有着一大堆秘密似的,在微红的灯光映衬下,雪白的面容,越发显得娇嫩鲜红。嘉庆帝越看越爱看,放在双膝上的两只手不停地摩梭着,终于,嘉庆帝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梅香的娇嫩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就势一拉,把个梅香轻拎起来,拥入自己的怀中,笑道:“你叫梅香?”梅香两腮飞红,想挣扎一下,怎奈搂住自己的是“九五之尊”的万岁爷,她哪里敢动?浑身勉强地缩成一团。嘉庆帝或许是因为久不近女色,倒愈党心旌摇荡起来。偏着头,低声地问道:“梅香!你几时进得宫中?怎么朕以前并不曾见过你呢?”梅香听到宫门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顾不及回嘉庆帝的话,忙道:“万岁爷!皇后来了,叫皇后看见,奴婢就是死路一条了。”  嘉庆帝并不放松,用嘴呶着梅香的脸说:“梅香,多么动听的名字,听到这样的名字,怎么不想到古人所描绘的一幅幅画卷,怪不得,皇后这里,初春时节尚有梅花怒放,不消说,这肯定是你亲手培植的。”梅香还在挣扎,因那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梅香道:“皇宫之中,一年四季的花都能见到,又何止是梅花,皇上若要纳奴婢为妃嫔,也要征得皇后的同意。”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道:“奴婢出身寒苦,本是永定河边的农女,并非旗人。其它情况,皇后都略知道一些。皇后对我可以说有救命之恩。要是皇后吩咐的事,奴婢死不足惜。”说着,眼泪有如断线的珍珠滚落在襟前。  闻听此言,嘉庆帝讪讪地放下梅香,就在这一瞬间的工夫,皇后款款而来,见到嘉庆帝的窘状,又瞧瞧梅香凌乱的云鬓,心里明白了一切。皇后趋步向前,“皇上,晚宴已摆好了。梅香,服侍皇上过去用膳,我去去就来。”梅香一听,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她连忙扶起嘉庆帝,嘉庆帝心满意足地捏着梅香温润的小手走入东厢房。  刚一起步,就响起中和韶乐之声,丝竹管弦声声入耳,那奇妙的乐感仿佛一股出自山涧的清泉,一洗嘉庆帝的满腹愁云,那“铮铮”的七弦弹奏出一片鸟语花香的天地。初春的乍寒,在这神奇的弦乐中悄然隐退。嘉庆感到,头上的无数盏灯笼有如一个个小太阳散发着和煦的柔光,只觉得周身毛孔有说不出的舒展、畅快。嘉庆帝迈着沉稳的步子,不时用余光膘膘梅香细白如玉的脖颈,一阵莫可言状的快慰,春风一般地掠过他的心头。  是啊,自己是不是太操劳了?大清朝自建立以来百十年间,哪朝哪代不是都出一代英主?自己有幸得承大统,一方面是人品出众,才学过人,但冥冥之中,谁说不能没有天意呢?先皇乾隆励精图治,才思超群,可不也是仿祖先康熙六巡江南吗?虽说有名有目,那游玩的成分可不在少啊?祖先如此轻松地坐上金銮,谈笑间,诸事皆顺,可是,轮到我就百弊丛生了呢?看来,锦衣玉食的皇宫与凌乱凋落的乡间,确实有天壤之别。唉,我有时自讨苦吃,何必呢?真正的治国不在朝夕间就能百废待兴的。疏远了妃嫔、皇后,有失天伦之乐啊。  正胡思乱想间,皇后迈着碎步,笑嘻嘻地说道:“皇上,你这边看来!”说话的当口,梅香自觉地侍立在一旁。皇后道:“梅香,天有些凉意,快去端人参如意羹来,叫她们几位把暖阁里的炭火拨旺些。”梅香道了一声,就去张罗了。  实际上,钮祜禄氏皇后经常感到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她也十分体谅嘉庆皇帝的苦衷,因为,尽管皇上身为天下的至尊,但也却担负着天下最大的职责,她作为他的皇后感到无上的光荣,尽管这种光荣姗姗来迟。皇后与嘉庆帝对视一眼,她感到嘉庆的一双眼睛充满笑意,皇后道:“皇上,您笑什么呢?”嘉庆帝道:“朕这么些日都没到你这儿坐了,可看不出皇后有丝毫不快,看来,你也是难求的贤德之人哪!”  嘉庆帝那一双含笑的眼睛使得皇后更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她紧紧地缠着嘉庆帝的手臂道:“皇上,皇上日夜辛劳,以国事为重,奴婢又不能为皇上分担一丝劳累,愧疚还来不及呢,哪敢滋生怨言。”说着,急走两步,转过身来,深情地叫一声:“皇上,奴婢也实在想念皇上啊。”  嘉庆帝笑道:“这么说,朕有些慢怠了,那今夜朕要好好陪陪你。”他看出来,皇后刚才去梳洗了一番,却并没有刻意地去修饰,虽说穿的是皇后的常服,比起穿礼服来更显得娴静文雅,她的头上没有戴皇后的凤冠,满头如云的乌发上只是别着两支玉簪,鲜红的绒花插在鬓边,使她妩媚动人,嘉庆帝拉住她的手,问道:  “朕想问问,你房里的丫环,那个名唤梅香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她自己说不是旗人?”皇后一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皇上,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诉说给你听,大致情形是这样,去年秋天,奴婢去京城外的天禅寺进香时,见她面呈悲戚,当时,奴婢的身边仅带两个宫女,都被打发去买香了。只剩奴婢一人在观音菩萨面前许愿,这时,就听得殿后,有声声的哀求,奴婢前去打探,原来这梅香要当尼姑。奴婢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心生怜惜,好言劝慰一番,才带她在身边,做个侍女。这丫头倒也勤快,实际上,连个宫女的身分都不是……”望了嘉庆一眼,愣了一下接着道:“皇上以为她如何?”  嘉庆帝正待回话,眼前门帘一挑,梅香进来,莞尔一笑道:“万岁,皇后,请入席吧。”嘉庆帝见梅香上身着月白色坎肩,下身笼着石青褶衣,脸上脂粉淡抹,娥眉轻扫,微颦似蹙,体态转动之间,给人以凝重之感,忙道:“皇后,让梅香也随便些,既入皇宫内院,也就不必拘礼了。”皇后一听拿眼斜瞅了嘉庆帝,没有言语。  清幽的天上,小船一般的弯月已航到了中天。那轻轻飘浮的薄云,此时早已飘得无影无踪了。嘉庆帝此时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他侧身望着熟睡的皇后一颗爱怜的心里似乎涌动着大河的浪涛,或许是酒力刚刚产生,嘉庆帝觉得浑身仍然有一股躁动不安的血流贯通上下。他抓起绣龙锦披风,翻身下了龙床,望着娇嫩甜睡的皇后,慢慢地把她一只玉葱似的胳膊轻轻地送回被中。  嘉庆帝踱到雕花的窗格前,用手轻提吊拴,顿时一股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淡淡的月色有如流水一般泻进房中,嘉庆感到多年来使他沉重、窒息的心绪终于一扫而空,他似乎是第一次尝到轻松、愉悦的滋味儿。这时在东北方向的鼓楼上,传来几声清脆而幽远的鼓声。嘉庆帝仰着头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就在他低头掩鼻的瞬间,一件貂皮制的长袍从他的肩头罩住了全身。一声甜甜的“奴婢给皇上请安!”使嘉庆帝很快意识到是梅香来了。  嘉庆帝一低头,梅香那秋水般的沉静明澈的眼睛、她那瓜子型的俏丽脸蛋儿,已映在他的眼帘中。“——是你!”嘉庆帝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不停地闪烁欢喜的光芒。“起来,起来,你一夜没睡,昨夜酒喝多了吗?”嘉庆帝一边说一边就躬下身去拉住梅香的手,当他拉住她细长、柔软的手时,在一刹那,一股幸福的热流闪电般震颤了他的心。  有了皇后在席间的宽容,嘉庆帝虽是第一次见到梅香,便把她当作自己的人了。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皇后睡了,我们就不去叨扰了。到外间你那里去坐了。”不容分辩似地拉住梅香就往外间走去。梅香道:“皇上,待奴婢把窗子关上,天快亮了,夜气很凉的。”迈着轻盈的脚步,把窗子关上。嘉庆帝搂着梅香的纤丰合度的腰身,低声道:“梅香,虽不能说你是绝代佳人,可在朕看来,仿佛朕与你曾见过面似的,也说不出什么感受,虽说你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但这正合朕的心意。你很懂得素能胜彩、淡可逾浓的道理。”梅香一听,马上用微笑的表情应道:“皇上,奴婢承蒙皇后、皇上的厚爱,感激不尽。早年在民间,就听说皇上是有道的明君,今日能得皇上宠爱,叫奴婢怎好回报?”嘉庆帝道:“朕还感觉到,你的身世非同一般,能否对朕细讲。”梅香一听,心猛地一沉,她轻启朱唇,微露皓齿,对着嘉庆帝道:“皇上,奴婢身家系着天仇,不瞒皇上,奴婢本属旗人,……”说着竟一时哽咽,脸色涨得红中带紫,嘉庆一见连忙把她拥到外间的帐慢前,柔声道:“别急,慢慢讲,天大冤情,有朕担待,有朕做主。”  一碗热腾腾的汤汁顺着戴衢亨的嗓子眼下了肚。没过多会工夫,戴衢亨紧闭了一天一夜的嘴巴终于嚅动起来,他试着张张口,火气冲破的嘴唇还有无数个细细的水泡密布在四周。一阵剧烈的疼感使他张开的嘴唇又闹起来。喉咙发出的嘶哑不清的咳嗽也只能勉强地挤到舌苔下面。他瘦削的面容上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终于,一声沉重的喘息发了出来。昏昏沉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仍旧睡在小镇上的客栈中,而且睡得很暖和,舒适,仿佛躺在船上随着波浪轻轻地摇摆,屋子里弥漫着的药香一缕缕地被他艰难吸入体内,他想动一下,抬起的右手,意识到在摸些什么,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突然,戴衢亨枯瘦的右手似乎被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耳边也传来了一声:“老爷,您已经脱离险境,再安心将息几天吧。”似缕缕浮动棉絮,那么轻柔,那么清白,那么温暖。戴衢亨的眼角不由得落下两滴浊泪,顺着太阳穴上的飘动的银丝直垂向耳际。他感到,是阿珠拿着手绢在替自己慢慢地擦拭。从鬓角到额头,再到脖颈,凡是阿珠所触之处,他无不觉得那里像皑皑白雪在渐次消融,那里荒芜的田园长出了青青的嫩芽……他,终于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猛地勾住阿珠,欲要起床坐立。  阿珠一惊,以为是他的刚刚苏醒,或是因为梦中的惊吓,连忙紧紧地抱住他,又轻轻地放到下去,服侍他躺下,一面细心地掖好了被角,一面柔声道:“老爷,您刚缓过来,不要多说话,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您放心地睡一觉吧,我给您熬点粥去。”说着欲起身,取过搁置在床头的药碗、银匙,戴衢亨的思绪从纷乱中安静下来,微睁的双目中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珠那汪着荷花露水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肿,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自从有阿珠,自己屋子里的景象中都含着一缕飘荡的温馨。  是的,当阿珠端着煎好的药汤送进客栈的时候,戴衢亨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小镇具有如此佳丽,他的目光游移在众人焦灼的眼神里,似乎找到一口清冽的甘泉,浑身都感觉到了那初月的光辉的临照。他抵御着那几乎是不可抵御的诱惑,始终没敢抬起眼睛张望一下她的脸,但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的镯子——或许是从她的母亲那儿传来的,或许更早些,当这只玉的圆圈在他眼皮下微微晃动时,他就再也难以拔开它。他还真切地闻到了那呼吸的芬芳——是一种达紫香和柴花前蓿混合在一起的芬芳。  健壮的躯体和内在的自信使他原来灰色的情绪陡地为之一振。在一番诊断之后,他执意要听一听这不平常女子的衷肠。何柱劝道:“戴大人,先将息身子骨要紧,边塞小镇,顾不得许多琐屑的礼节,还望戴大人能够海涵。”戴衙亨微微一摆手,说道:“店东家,你也太客气,想我戴衙亨绝非那样构古礼而泥风俗的人。”说着对站立一旁的李令仁道:“令仁,快给小姐端茶来。”李令仁一听连忙对何柱及阿珠道:“你看,你看,光顾了说话,竟然连茶也忘泡了,你二位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拔脚就走,何柱一把拉住李令仁:“不必客气,阿珠也不是外人,再说,在我的客栈里没有什么客套的。对吧,阿珠?”  端庄的阿珠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戴衢亨的气色,她怎么也不能把一个风沙毒疠的熏染而重病缠身的人与眼前这位久病之身的戴衢亨联想到一想。她原以为,他一定是老迈之人,咳喘加浓痰不止的病人。他一定是奄奄一息呈龙钟之态的老人,他一定是鬓角斑白、额头有着条条皱纹或是白净的面庞冒出层层油腻的官人,他一定是肥胖的手掌终年不勤五体的文人……然而,阿珠想错了,她从他那晶亮的眼神中,似乎感受到一种心灵的撞击,她这位朝中一品大员的待人神情中,感到他不仅是位好官,或许更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好人。阿珠转念又想,爹爹的满腹委屈或许可以从这位信赖的人得到伸张,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也就可以不必终年呆在这漫漫风沙困扰的古镇,唉,怎么能想到离开这儿呢?街坊四邻、熟人亲友都待自己家如同上宾,比起那满市势利熏天的北京城来强了万分,按奈住自己的思绪,阿珠缓步上前对李令仁道:“李老伯,烦你将这药煎了,分别放在两个碗里,别弄混了,这是我爹开出的药方,你也留着,戴大人的病情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厉害。待我号了脉,再做定论。”  阿珠坐在床沿边上,将伸过来的那只左手轻轻地摊平,然后将自己那十分俊俏的脸乖巧地扭向一边,垂着的目光望着自己脚上的旧绣花鞋。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肉手搭在戴衢亨的腕上,戴衢亨绛色草衣的衣袖边酷似残枝败叶的湖面上突然露出了一条鲜嫩的莲藕。戴衢亨那不曾消失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一缕更强劲的光来,心膛里于是开始涌起一种轻松妙不可言的感觉。余光中,呈菱形的枣红色窗格上的棉纸就如许多只无形蝴蝶在颤颤地振翅抖动,跃跃欲飞。  阿珠默不作声,只顾低头望自己脚下那双绣花鞋上的两红牡丹,尽管它们已褪去了鲜艳的红色。窗户外面的雀鸟在屋檐下叫个不停。过了半个时辰,阿珠的手终于抬起来,始终安详的面容上隐隐有种愁容。她与戴衢亨对视了一眼。那种无言中的深情相互间得到了印证。凭着家学的医道,阿珠从他的急选的脉膊中悟出一些从未见过的奇妙幻觉,那里显然勃发着蓬蓬的诗意。幼读诗书的阿珠自然想到李后主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路遥归梦难成”,阿珠喃喃自语。不自觉中,眼眶里已打湿了一圈泪水。她站起来,对何柱说道:“阿柱哥,戴大人的病不妨事的,诸事心清皆不顺,导致气脉紊乱,这跟爹爹的猜测不谋而合。只要把那三包一剂的汤药喝下再慢慢调养就行,那四包一剂的汤药只是每日清晨煎熬时,只稍许喝下一小匙就够,不能多喝。”正说间,李令仁端着两碗热腾腾的中药走进来,问道:“阿珠小姐,到底该喝那种药?”嘉庆皇帝--0303  何柱接过来,一一问明,对李令仁道:“取银两来。”李令仁会意地出去。  阿珠硬是不要半两纹银,急得李令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端着汤药的何柱也十分费解地问道:“阿珠,收下一点吧,多少是些心意。”边说边舀起一小口汤药轻送到戴衢亨的唇边。阿珠见状,说道:“还是我来吧。”阿珠端着汤药的手有些发颤,她是平生的第一次这么靠近一位陌生的男人,她也不清楚,她的一颗心向来是紧闭着的,此刻会慢慢地向这个病卧在床榻上的素不识面的男人敞开。她感到,内心深处涌动一股细流,在滋润着自身的同时,也滋润着身边的人。她极其娴熟地舀起一匙汤药,嗫起樱桃般的小嘴仔细地吹了又吹,那微张开的三个纤细的指头,笼着那团雾气,优雅地送到戴衢亨的嘴里。饱学诗书的戴衢亨似乎在干涸的沙漠中品尝到一泓清冽的甘泉。戴衢亨不由得泪眼模糊了,眼前晃动的一张如梦如烟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是疼爱、怜悯和担忧,一双沉思的又有所期待的深幽的明眸正关注地、无遮掩地凝视着他,他的心感到一阵悸动。  屋里弥漫着中药味。静极了。只能听到阿珠手中的汤匙与药碗的搅拌声。何柱感到气氛走了样,便轻扯李令仁的衣襟,李令仁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手捧着白花花的银两,不知所措,被何柱这一拉,顿时也明白了许多,他们俩悄然地离开屋子,到了外面,何柱道:“李总管,您老是不是很早就服侍戴大人了?”李令仁自豪地答道:“那还用说,别看戴老爷年轻,可论起人品,那是一等一的,连当今万岁对他也是恩爱无比,我们府上就有不少是万岁爷亲赐的笔墨。今个儿,幸亏病在这个小镇,也幸亏遇到你这位好店主……”何柱见李令仁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嘶哑的声音里竟带有一种哭腔,听起来让人感动得禁受不住,忙打住他的话把,接着问道:“李总管!”“唉——,你不能这样称呼我,我并非戴府的管家,只是戴府中的仆人,只是跟戴大人的时间长了,别人有时这么叫过,实际上,我是戴大人的忠实的跟班,说起来,戴大人对我们一家有着天大的恩德啊。”何柱说道。“戴大人的妻室可有几房?”李令仁一听,又来劲了,似乎凡是涉及到戴衢亨的事,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忙说道:“我家老爷只是明煤正娶了一房,这位戴夫人对老爷也是一片爱心,知疼知暖,可惜得是,戴夫人与老爷是自幼订亲,戴老爷是位孝子,对这位远房的表妹也是相敬如宾,可谈话总是不多,戴夫人未曾上过书堂,连描红一类的事也很少会做,你想,自幼生长在农家,能纺纱织布,缝缝补补就可以了,反正老爷与夫人相爱挺深。说起其它,我们戴老爷更是上下都夸。不说是巴结他,哪位朝中大员不是一妻数妾,平时还逛窑押妓,可戴大人并不这样,从未娶过二房之类,也从不去那下三烂的地方,连有时官场逢迎,也只去府上坐坐,不去那聚仙阁、小红楼之类的场所,连一个歌女也从未带回府上。其实,并不是怕夫人,主要是戴老爷人品、节操高人一筹,胸中所想都是国家大事,为大清朝出谋划策,费尽心机。”  何柱静静地听着,心中不免感慨一番,像这样的好官确实太少了。能在儿女私情方面清心寡欲的官儿更不多见。这倒是一个难题,或许是出于感激吧,不行,我要留心一些。想到这,对他令仁说:“李老伯,去看看你家大人吧。”  春日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使阿珠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股微微发寒的温暖,在出了一身大汗之中,刚刚才清醒异常的戴衢亨又在极度的疲惫之中沉沉地睡去了,看着他那隐盖在棉被下的胸脯平稳起伏着和他脸上轻松信然的样子,阿珠放心了,不由得把视线从那张长着略厚的嘴唇边的胡子、微微闪动的鼻子的苍白匀净的脸庞上移到那只自己刚刚抚摸过的手腕上,这时,一个念头,一个从未产生过的念头袭进她的心头,她多么想再次去抚摩一下他的手,哪听只是轻轻地放在上面,她也会从这位有着不凡气质的人那汲取自己的营养。她甚至想到去看看他那胳膊上的健美的肌肉,想扑到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去聆听他的心跳……但这念头刚一产生,自己也大吃一惊,如果说,初次见到这位官员时,她的思绪有些倒错而产生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那么,现在,则是该平静如水的时候了,可这样一个念头恰如一颗石子投进水面,在心的波纹中又激起一圈圈涟漪,心里不由得通通地响起纷乱的鼓点,满腔羞红,她捂住脸,有些害羞地站起来,从戴衢亨的身边走开。  迎头闯进的李令仁差点和阿珠撞个正着。李令仁急问:“阿珠,我家老爷病症如何?不妨说来给我听一听。”阿珠一下子收去了脸上的红晕,答道:“不碍事的,爹爹给的两副药都能用上派场,一个是清瘟解毒汤,有浙贝母、川郁金、广陈皮、化桔红等中药煎制而成,这一碗已经给戴老爷喝下去了,另一碗是由虎骨酒炮制的正气汤,不能一次服下,须慢慢调养,估计不出十天,戴老爷就会康复如初。”“这,这,叫我老奴怎么感激你爹呢?还有你,阿珠小姐,待老爷病好时,我一定让老爷具备厚礼,前去探望你家老爹,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阿珠见李令仁一脸虔诚之态,心想,有这样的家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忙道:“别的没有什么了,每天,我都会来的,其它的由店东家告诉你。”说着急急地出了庭院。一阵冷风吹到阿珠的面上,她清醒了许多,刚才纷乱的思绪又趋于平静。  这初春的小镇也似乎刚从严冬的禁锢中苏复过来,穿过镇中的那条小河上飘着一缕缕雾气在盘旋着上升,河边的菜梗、烂叶以及枯萎的杂草随水流荡在两边,散发出一种腐酸味,阿珠和何柱打过招呼一个人慢慢地行走,尽管,何柱一再挽留,但阿珠还是不肯等戴衢亨醒来与他亲自话别,她此时的心情或许就像这虎桥坊下的小河,刚刚解冻一样,被禁锢十几年的心扉恰如这潺潺的水流不知要流向何方?等待她的未来的命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结局?这偏僻的角落,这迟到的春天?  一个人本应享受到春日太阳的温暖,可在阿珠看来,这道道发白的光芒像无数双探视人心奥秘的贼眼,她不敢抬头,拿眼瞅了瞅前方那熟知的来来往往的人群,平日里,她那小巧而甜蜜的嘴唇怎么也张不开,她害怕一旦开口说出话来,会破坏了她体内的生命柔和搏动,她的胸膛的呼吸起伏,她不清楚这是欢乐的颤抖,还是痛苦的颤抖。她低着头慢慢地回走,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  梦中的戴衢亨,似乎回到京城,回到燕山山脉下的各个村镇,他立在河边,望着永定河的潺潺流水、燕山峰峦上的朵朵白云、偶尔展翅掠过碧蓝天空的大雁,一阵阵发呆。冥冥之中,他似乎预感到朝中的老朋友一个个离他而去,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凄凉油然而生。景物如此之美与心情的如此之坏形成巨大的反差,忽然,从天而降的一朵云上飘飘走下一位仙子,她手持一小瓶净水,用玉指轻轻地从瓶沾出一点,又轻轻地弹下,一声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戴衢亨,你不该为了一个女子作此庸人之志。戴衢亨张望着空空如也的碧空,仰面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老爷,老爷!”一声声急促的呼喊,戴衢亨醒过来,两眼炯炯有神,气色由苍白转向酡红,似乎刚喝几口水酒,戴衢亨收回自己梦中奇想,见老仆人李令仁正用干净的毛巾替自己擦汗呢,忙道:“刚才那位阿珠姑娘呢?她是不是回去了?”李令仁道:“是的,老爷!她已经回去了。不过,奴才问过她,她说,你刚才喝的药是清火解毒的,而明晨喝的是祛邪扶正的。这不,老爷在熟睡的时候,奴才见老爷满脸流汗,汗气腾腾,就知道老爷的病毒全好了。说起阿珠真是不错,她爹爹有些犟脾气,可她倒是位温柔的好女子。她还说明天还来复诊一下。”  戴衢亨点了点头说:“好了!难得我命中有此福分,落难此地竟能遇上这样一位奇女子。病好以后,一定要登门拜访,一并致谢。”“那是,那是,阿珠可是连银子丝毫也没收下,还亲自给您喂药,……”戴衢亨感叹道:“回京城传音的回来没有?你那还有多少银两?不然怎么致谢呢?”  李令仁一听也泄了气,但忽然间又来了精神:“我看店主倒是不错,向他借些银两,日后加倍归还就是了。”正说间,何柱慌忙跑进来,看到戴衢亨,“卟嗵”一声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戴大人,戴大人……”两声喊叫过后竟一时痰涌上来,说不出话来,戴衢亨道:“什么事?快快说来,快快说来,李令仁快端碗水来。”李令仁刚一转身,何柱突然放声大哭,“戴大人,你可要为陈老太医报仇啊。”  戴衢亨一听,连忙披衣下床,扶起何柱,连声问道:“你别急,慢慢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天空正翻腾着阵阵乌云,一声春雷原本应该催开万物,不想在此时此刻却下起令人揪心的淫雨。戴衢亨令李令仁带几个亲兵列在门口。功夫不大,靠靠的细雨就落下来。风沙呼啸着冲开房门。戴衢亨眼见何柱慢慢缓过劲来,便道:“发生了什么天大事,有我担待,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诉于我来,我不能做主,难道咱们的圣上不能做主吗?”  何柱撕心裂肺般地喊出了一声:“阿珠她爹遭难了。就在阿珠离开本店后,我本想去感谢她,为大老爷,也是为自己。谁知道,当我踏进去,那阿珠已经昏死在她爹的身边,青天啊!”  清冷的太阳终于钻出东方那道厚重的乌云,跳了出来,顿时,漫天都是一条条橙红浅粉的云霞也渐渐地亮丽起来。丝丝缕缕地光道为靠近地平线上的那道乌云镀上了一层金边,很明显地看出,那不是一道纯金,有许多的杂质搀在其中,幽暗处时时可见。但天空非常高远广阔,衬得阴湿的地面十分扁平,远远近近的一声颤抖摇曳的鸡啼高亢地响起,仿佛像那道道的炊烟四处漫起,在地平线上袅袅地上升,只可惜,在清晨的催促下,却听不到起早的农妇在铲锅底的声音,或者,赶着牛儿下田耕作的农夫的哟喝声。  一身便装的嘉庆帝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外出巡游,都有早起的习惯,他一路走着,不由得时时地向那愈来愈清晰的原野中望去,看见地面上露出一撅撅树桩,就眉头紧锁,似乎有些心惊肉跳。上面是否还挂着一些牲畜的皮肉与胜肠,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鸟雀卿卿喳喳叫得正欢。想必早被鸟雀啄得一干二净了。  他多少有些兴味索然,搜肠刮肚得来的几句诗也随低落的情绪跑得无踪无影。一抹薄云遮住了太阳,散发着一片清辉的光束,倒象是月夜而行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句诗用在此倒觉合适了。他这样望着,却注意到那远处的地里蹲着一个黑影,他依稀看见是一个女人,在地里挖着什么,越走离那团黑影就越近,他认出来了,这不是自己住店的那位女老板吗?  他惊异起来,凭着那座客栈的规模,能不吸引来来往往的客商?大清早不催着伙计侍侯客人,跑到这地里来做什么?  嘉庆帝紧了紧腰间黑色的腰带,随手一摆,远远跟在身后的太监张明东立刻一阵小跑过来,躬身答问:“万岁爷有何吩咐?”嘉庆帝道:“朕要去那边看看,明东,你且回客栈去,准备停当,朕想,还是回宫的好!”张明东赶紧又答道:“奴才听旨,奴才早说过了,万岁爷何必要亲自出巡,弄得奴才等人整日胆颤心惊?”  “什么?你等胆颤心惊什么?”嘉庆帝满脸不高兴地问,言下之意,在朕统治下的大清朝难道还有敢对朕下手的人吗?实际上,嘉庆帝的内心深处一想到嘉庆八年的闰二月,心里就有些胆怯,那是陈德于紫禁城神武内,顺贞门前持刀行刺嘉庆帝,这是罕见的一桩重要公案。  适才太监所言正中了嘉庆帝的一块心病。所以,嘉庆帝当然一时不快,愤然责问道:“朕自登基以来,向来体恤百姓,怎似那京城中的泼赖之徒?”“奴才失言,奴才失言,奴才该死,该掌嘴”,边说边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张明东一边一边说,深陷的眼珠却滴溜溜地观察嘉庆帝的脸色,嘉庆帝啐道:“还不快滚!”“札!”张明东转身要走,“慢着!朕问你,朕的禁卫军都调来了吗?直隶总督温承惠怎么不速来接驾?”嘉庆帝边问边向前走,张明东紧紧相随,一听这话,连忙答道:“万岁爷,奴才早已吩咐过禁卫军校尉马统领,万岁爷,您看,那远处的树桩下都蹲有禁卫军。另外,温承惠也快到了。万岁爷忘了,您昨夜才下旨招见的,估计今日必到。”  嘉庆帝并不表态,继续往前走,恰脚下的路是条专供来往的骡车所行,又趋于洼地,嘉庆帝心里明白,四周看起来似乎没人,实际上,哪条沟沟坎坎中,不都有自己的禁卫军,听说是校尉马统领把持,心里也犯起一阵嘀咕。这么说,自己的健锐营还留在天津卫喽,在那里保护皇后,保护一大批宫眷。唉,自己一时兴起竟把他们留在那里了。但是,嘉庆帝还没有胆小到寸步难行的地步。看着天上的太阳渐渐地升高,嘉庆帝整理一下自己头上的黑色丝绒瓜皮小帽,信步下了洼处,几位太监若即若离地紧随身后。  两边的土岸渐渐遮住了视线。被一夜之间的露水湿润了的泥土微微发出了土腥气。两边的土地不住地升高、升高,把个嘉庆一行人关在散漫着土腥气的市道里。嘉庆帝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恐怖感,低头望着脚上的锦缎面的布鞋,终于还是站住了。  “万岁爷,露水太重了,看看万岁爷的裤角都被打湿了。”一位太监气喘吁吁地道。嘉庆帝也感到脚下有些凉意,“好吧,朕回去!”  就这么着,嘉庆帝不疼不痒地逛了一早晨。当他回到客栈时,猛一回头,只见散伏在各处的兵了已经从隐蔽处往回撤了,时辰不大,马统领一身湿气地跑来跪禀道:“万岁爷,昨个可曾休息妥贴?如有不周,尽责奴才等失职之罪。”嘉庆帝不等他的话说完,就威严地打断他的话说道:“尔等只知保护圣驾,却不注重体察民情,要是踏毁田里的青苗,让老白姓遭到不白之损,唯你等是问!”一时间竟脸色铁青,毫无笑意。  这座客栈落在行人来来往往的官道旁。可是,自打嘉庆帝的轿辇到这儿以后,那些小商小贩一个都不曾见到,平日里喧闹的马路也如同这清晨的寂静。嘉庆帝接着道:“马统领,朕不是你们所想象的胆小之君。”一抬手,从马统领的腰下拽出一把明晃晃的军刀,对着客栈门前的那颗枣树,“唰”地一下掷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枣树的躯干,历经一冬而不落的枣树叶子成阵地“沙沙”落下。那柄军刀深深地插进村干中,刀柄还颤动不已。  “好准头!”“真乃百步穿杨!”“好!”马统领及数个太监大声地叫着。嘉庆帝微微一笑,神情与先前大不一样。他进了里屋,虽说是在客栈中,可这里的布置无疑又是一座行宫,只不过四周的景色与之不相协调罢了。抬脚脱去了湿鞋,太监张明东把早已备好的热水端上来,蹲下去为嘉庆帝慢慢地搓脚,一边搓一边问:“万岁爷,这才不到五天的功夫,您就把京郊一带的民情全都看在眼里了,百姓若是知道圣驾亲临此地,那还不知道怎样欢天呼地呢!”嘉庆帝喟然道:“你哪里懂什么察看民情,朕这一路上,虽谢绝各种进贡的礼物,也确实体味到百姓的苦衷,哎,你不必在这里侍候朕了,出去看看那店主人回来没有,就说朕要走了,想见一见她。”“扎,奴才这就去。”太监张明东答应一声走出去。  嘉庆帝整好衣冠,屋里火盆中散出的热气,使得他习惯地从枕边摸出那把檀香扇,他轻轻一抖,扇面忽啦一下全部展开。嘉庆帝望着这把精致折扇,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如何不想效仿父皇数次南巡呢?他想向天下显示,经过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如今,终于有了这四海升平、万民安居的大好局面。可是,这又算什么呢?今天这里水祸,明天那里旱灾,再不就是各地的邪教异徒又有死灰复燃之势,难得近几年的风平浪静,好歹也算说得过去,但从未敢掉以轻心过!似乎各地的官员贪污之风又起,按下葫芦起了个瓢……  正沉思间,张明东的尖叫声在门外响起,“店主人已回来了,万岁……”嘉庆帝一听顿时发火道:“都进来,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要在一位民妇面前遮遮掩掩吗?”一步冲向房门,“哗啦”一声,大门开了。嘉庆帝怒气冲冲地对张明东说道:“以后说话,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像你这样吞吞吐吐,又怎么能留在皇宫行事?”张明东“扑通”跪倒又是一连串的“奴才该死”、“奴才知罪”、“奴才应该掌嘴”之类的话儿。门边站着另两个太监都止不住地用手捂着嘴,生怕笑出声来。  一抬眼,嘉庆帝对站在庭院中的那位民妇说道:“店东家,你过来。”那民妇哆嗦个不停,深低着的头压得只看见头顶上盘着的弯弯发髻,两条蓝色的带子把头顶上的发髻结成一对双环,听到嘉庆帝的喊叫,她急走一串碎步,深深地弯下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民妇不知圣驾到此,罪该万死。”  “抬起头来,朕并没有说要治你的罪,记得刚来时,还曾见你笑脸含春。”说着一指院中的那颗迎春花树,接着道:“朕还想听你细说这迎春花的奥妙呢。昨日下午,你不是讲得很好吗?”嘉庆帝大度地一抬手,另一位小太监赶紧跑到跪着的民妇耳边,说道:“万岁爷恩准你抬头面君,还不快快谢恩。”话刚说完,又退回原地,站立不动。嘉庆帝留神一眼,见这位小太监长得白净面孔,两颗黑黝黝的眼珠似会说话般地来回转动,小巧的鼻子有些暗红,心里竟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顺势说道:“朕要和你谈话。”  那民妇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才慢慢地起身,拨弄掉沾在膝盖部位的杂草,才敢用侧目膘向嘉庆皇帝,慢慢地站起身。  踌躇了好大一会,嘉庆帝瞅着那民妇,慢声细语地问道:“朕问你,当朕昨日到你客栈住下时,你可曾识出朕的身份?”民妇摇了摇头。似乎没有找到一种威严的感觉,嘉庆帝又温和地问:“怎么这偌大的客栈就你一个人?你没有丈夫和孩子吗?”  民妇一听,不由得满面悲容,卟通一声复又双膝跪倒,哽咽道:“万岁,民妇已经三十多岁,焉能没有丈夫和孩子,说起来怕万岁爷怪罪,或是扰了万岁的兴致。”嘉庆道:“哎,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朕乃一国之君,你有何难苦之处,不妨细说。”  民妇的眼泪扑籁籁地流下来,带着哭腔道:“民妇的丈夫去世已整一年,去年的此时,我丈夫到山上砍柴,他从来不用长工,家中的琐事都是自己去干,两个孩子尚小也不能跟着,万幸没有跟去,要不民妇也活不到今日。我丈夫在山上砍柴,据他自己咽气前说的,正砍着柴时,猛地从树丛中窜出一丈余长的青花蛇,我丈夫过去也曾见过,那蛇毒性大得很,我丈夫情急之下,拔刀去砍,不想偏偏这刀就深陷在树干上,一时抽不出来,就在抽出刀的一时间,那蛇一口咬住我丈夫的脚脖子,丈夫的刀也砍断了青花蛇的七寸。当我丈夫挤出一些血水回到家时,便命一个帮工去药店抓药,那开药店铺的郎中在此一带小有名气,原本两家相处得很是和睦,都是为购置三分田,两家相持不下,最终弄僵了。真是事到危难处时,不得不去求告治解之药,哪知那郎中竟挟愤于胸,终不肯给,奴婢前去百般告饶,也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我家丈夫咽气……”说到这里,那民妇已是泣不成声。  在旁的一行人,包括嘉庆都有些受到感染,嘉庆帝觉得,自己鼻子一酸,生出悲天悯人的柔肠,他继续问道:“那你的孩子呢?”嘉庆皇帝--0404  民妇理了理散乱的云髻,把头上插歪的簪子重新扶正。哽咽道:“孩子都已送给城中姥姥家暂时寄养,民妇一人要操持这么一个客栈,如果再带孩子的话,肯定忙不过来的。”嘉庆帝点头称是。  清晨的鸟,刚刚叫起来,声音很嫩,很脆,那鸡蛋似的阳光,照在院内的一株桑树上,黄土铺成的院子显得很整洁。晨起的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散着步,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不因嘉庆帝的到来或者主人的悲苦情怀而有丝毫的改变。  民妇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上挂着的清晰的泪痕,眼光也非常忧郁,怔怔地立在院子当中发呆。嘉庆帝叹气一声,摇摇头说:“这样的不幸让人听起来很难过的,你操持这么大的一爿客店着实不易,生意还好吧。”  民妇想了一会儿,说道:“承万岁爷的洪福,生意还能做下去,本不想继续干的,奈何丈夫留下的欠款一时还没能还清,只有勉为其难,倒掉了脊梁骨,也不能欠帐不还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守着看家本钱,尚能糊口度日,不敢烦扰万岁爷的挂念。”嘉庆一听,面露不易察觉的喜色,转过身来,对张明东道:“朕的房钱要加倍多给些,以后尚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找你们的知县及乡里的保长,在此立一块石碑,刻上朕曾住过此店,以后生意也会兴隆些。”张明东答道:“万岁爷吩咐的极是,真不愧是万民之父母,还不快谢!”那民妇一听,连忙又伏在叩头称谢不已。嘉庆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凉意,遂转身进屋。  明亮的烛火还在屋内摇曳不停,嘉庆在屋里踱着步子,沉吟了一会,把心一横,索性在这荒郊村野住上几日,传令把那殆人性命的郎中带来,张明东领了圣旨,其实是口头吩咐,带着几名亲兵去了。  转动之间,嘉庆的腰际环佩叮噹作响,声音悦耳,用手一摸正是一块如意玉,通体通明湿润有加。有烛火的映衬呈现一团柔和的光晕忽明忽暗,嘉庆心道,这是皇后分手所送的礼物,皇后尚不知道我身在何处呢?一种思念油然生起,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回宫,尽管此次出来拜谒西陵,一路上有不少礼仪尽减,似乎这一带的民风民情还未了解个透彻,但多少也八九不离十了。等温承惠的人马一到还是回家。正想着心事,外面的亲兵进来禀告:“万岁,挟私报复的郎中已经带来。”工夫不大,那郎中头戴纶巾,进来时还神气活现,不知什么原因似的,头向后面微倾,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嘉庆一见来人的这种神情,脚底生出两股恶气,断喝道:“还不跪下!”那郎中一愣,心里犯起嘀咕,这人面含威风,言语间不像一般的地方官。迟疑了一下,后面的亲兵照着腿部猛一下脚,“哎呀”一声,郎中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感,就如同一堆烂泥似的倒了下去,额头上,巨大的汗珠就滚落下来,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小腿骨头就已经断了,他再也忍不住了,野猪似的嚎叫起来。  “大人,不知大人何故抓我?我罪犯哪条?”他凄声惨裂,痛苦万分,本来十分白净的面孔此时像是打了蜡似的,暗黄一片。面容顿时显得憔悴了许多。  嘉庆怒不可遏,他连自己也没想到,堂堂的天子竟当起一名县令的差事,眼见郎中如此惨痛,竟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有点怨恨手下人太鲁莽,做事不讲究火候,要是胡乱判他一通,恐日后,两家仍是不相和,想到这,对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张明东说“赶紧去把太医叫来,替他医治一下。”这一个“太医”的专用名词从嘉庆帝的口声说出来,很细很轻,像三月的柳絮,轻飘飘的,在那郎中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怎能知道,眼前端坐的是嘉庆皇帝呢?他为何住在这家客栈?又为何将我抓来?百思不得其解,一年前的事,他早就忘个一干二净了。  “郎中,我来问你,你如何与这家店主人结下怨恨,致使这家男人不治而亡,留下一女二子苦度余生?”嘉庆的语气和缓了不少,但射过去的目光依然很严厉。嘉庆注意到这跪着的郎中已不是跪着,而是斜瘫在地上,裤角有些血迹正慢慢地扩大,不一会已有一小滩。  奉命赶来的太医在见过嘉庆帝之后,动手医治这郎中的腿伤,这太医姓袁,字道平。是世袭的老中医了,服侍过晚年的乾隆皇帝,医道自然是很高超的,他细心地用手一探,对嘉庆帝说道:“皇上,这人的腿骨已是折了,需要立即调治,如若不然,腿骨将坏死,危及生命也是可能的。”  郎中一听,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急忙要爬起来叩头,但是不能够这样做,剧烈的疼痛使他半拖那条断腿,半是立起的身子朝嘉庆帝悲咽着说:“万岁,罪民确有冤枉啊!”他的断腿失去了知觉,已汪在血泊之中了,面色变得惨白,痛苦不堪的泪水已流遍了面颊,他硬咽道:“万岁,万岁错听了一面之辞啊,为何不容罪民详述?”他心里想,这一切包括打折了腿都是由嘉庆帝一手安排的。  忍住了疼痛,那郎中要叙述缘由。嘉庆帝心想,真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甩手,走到张明东跟前,低声说:“去,备轿!”随后对躺在地上的郎中道:“朕不是给你们两家断个是非曲直的,各自写一份诉状,交由你们的县令。”  嘉庆帝一刻也不想停留,就在这时,耳听村外,鞭炮齐鸣,锣鼓齐鸣,亲兵急忽忽地跑进来,禀道:“万岁爷,温总督来了。”  “起驾!回京。”嘉庆帝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回首间,见那民妇站在院中哭泣,走过去,说道:“朕已为你正名,何必忧伤呢?天下太平之日,也不能说没有个坎坎坷坷,想开些,寻个人家。”  民妇跪倒,叩头释道:“民妇哪是哭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圣恩啊。”话未说完,张明东已搀着嘉庆帝登上暖轿径自离去了。  明月初升,云蒸霞蔚,浩渺而幽邃的天宇中涌出一盏冰轮,丝丝缕缕的轻纱在初升的冰轮周围翻滚缭绕,好似江面上的层层逐流的波纹,群星失去光泽,隐藏于乳白的幕布后边,好似不敢与皎洁的月光争辉,这样的好月色在清江古城是多么难得一见。徐端躺在床上已是一天一夜没有进滴食了。  月光似水,把空荡昏暗的瓦屋地面上,洒上了一层轻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风吹拂、树影婆娑,却是异常的寂静,徐端心里明白,在这万籁寂静中,正孕育着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绝非是那淅淅沥沥的一种,他勉强地舔着干裂的嘴唇,想披衣坐起。刚发出一点响,候在床边的大顺就被惊醒了。不一会,里间的夫人也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站到了床沿。  “徐大人,点上灯吧。”大顺哀求道,“可想吃些什么。”徐端摇了摇头,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大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点头道:“是的,是的,徐大人,您静心养福吧。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的头上了。”说着,打着了火石,点上了一盏滋滋作响的灯盏,放到紧靠床沿的桌上。徐夫人默默地将燃起的火苗挑了挑,也是一脸哀相,望着丈夫黑瘦的面庞,心里禁不住悲凉。  要不是这趟去京城,也不会落个这副模样,原先,自己是不允许他去的,可是,倒底没能拦住,这下好了,几位平日里尚能接济一点的同僚们仿佛敬鬼神而远之了。心里不免生出一番不能原谅的情绪,望着徐端,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儿就是掉不下来。转身就去厨房。  一阵压抑的哭声不一会就从厨房里传出来,在寂静的深夜,传入徐端的耳膜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徐端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大顺轻声说:“老爷,你老是不吃也不是法子啊。”两人彼此注视着,有半个时辰。  徐端苦笑一下,终于开了口:“大顺,告诉你婶娘,端那碗稀粥来。”大顺很是惊喜,刚到厨房口,就见徐夫人正锅台边热那碗稀粥,灶下的火很旺,映衬得徐夫人秀美俊逸的脸上红扑扑的。大顺道:“婶娘,我来吧,你也是一夜未曾合眼了。”徐夫人看了看这位憨厚质朴的家人兼差办,心里不知怎么感激才好。她默默地退了出去,进屋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徐端,走过去掖了掖被角,以手摸面,试一试尚有余热的额头,徐端把她的手拉住了,感激地说道:“夫人,苦了你了。”边说边拍道,“夫人,倘若我真的不行了,你带着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呢?”说着眼角竟流出泪滴,徐夫人看了如针刺心。一连半个多月,自打京城回来,就染上了风寒,要在往日早就好了,可是这回却一直这么拖着,弄得徐夫人心里整日提心吊胆,“去吧,去看看孩子,白天,这些小家伙真缠人啊。”徐端怅惘地叹了口气。“去吧,有大顺在呢!”  恋恋不舍的徐夫人刚走,徐端忽然感到胸中像是有块铜一样硬物在紧逼着自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的两手猛地一把床沿,大口喘着粗气,感到眼前有金星闪动,他用一只手艰难从怀中掏出早已拟好的书信,放到枕头下。心里明镜似的感到大去之期不远矣。这对于自己或许是一个结局,而且还不错,他明白自己的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心肠太软了,上作又太实在了。虽说干河臣也有几年了,也经过几进几出,这中间有好多人的明劝暗讽,有坦言相助,都没能改变了自己的禀性,当和戴衢亨分手以后,他的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始终发不出来,躺了这么长的时间,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属下和地方官都像避瘟神似地躲开了。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望着空荡的家中,心中很是难过,太对不起温柔贤惠的妻子了,对不起尚在弱小年幼的孩子,想着想着,泪水已爬遍脸颊,他在深深的懊悔中睡去——  突然,一股狂风凄厉地呼号着,从村庄无数的屋顶上空掠过,摇撼着沉睡的大地,堤岸边高高的白杨树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多年沉积在房梁上的尘土,籁籁地落下来,狂风过后,火蛇在铅灰色的天空上乱舞,霹雳在树梢上炸响,雨注像无数条凶狠的鞭子抽打着大地,仿佛一群群的魔鬼,为了撕碎地上的一切,而疯狂地显示自己的淫威,望着由北奔腾而来的洪水,徐端在拼命敲击着破碎的铜锣一点点声音也没有,早被淹没在哗哗的水流轰响中,他真是急啊,迎着像无数条翻滚跳跃的巨龙水浪直扑过去……  “老爷,老爷——”大顺接连几声急促的哭喊,终于把徐端从弥留之中呼醒了,他睁开眼,眼光黯淡下去,额头上竟起了一层豆大的黄黄的汗珠,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大顺连忙扶起来,徐夫人又一次披着上衣焦急地望着一语不发的徐端,说道:“肇之,你要说什么啊!喝口药汤吧!”朝着放着铁皮煤炉的墙角走去,炉火的微光也暗下去,冒着热气的药罐正散发着阵阵浓烈的中药味,徐夫人端起来,用一条破旧的毛巾包好,斜竖起来倒入碗中。  徐端望着这一切,只能以摇头表示拒绝,他知道,自己将不行了,此时已是气血两亏,气若游丝了。前几天,他的精神稍好些的时候,就预感到这一天终将来到,在他的脑海中不时地出现那滚滚的洪水场面,仿佛给他某种暗示,他多次表示,这病不要再治了;再说家里用“徒壁”来形容毫不为过。他殷切注视着大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递与大顺,点着信封的手指枯瘦如柴,指着北方。大顺膘了一眼,信是寄给戴衢亨,点头会意地掖好藏入怀中。  徐夫人用汤勺将剩药舀起要喂徐端,大顺也低低地说:“老爷,你不能去啊,夫人、孩子都舍不得你啊。”  徐端撇过头,又朝夫人伸出三个指头,徐夫人悲痛到极点,一声干嚎仿佛是心底里发出来,她踉跄地奔出去。不一会,三个睡眼惺松的孩子被徐夫人推至徐端面前,徐端默默地端详了一会,他实在太愧疚了,实在不忍心看到一生为官到头来给孩子留下仅能够糊口的一点点家产,清江城外的几亩地还是徐夫人节衣缩食攒下来购置的。徐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片白浪浪的世界在脚下伸展开来,徐端突然感到周围一片嘈杂的声响,旋转的水窝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天哪,我不活了……”然后,是寂静、永远的寂静,徐端感到自己的身子漂起来,无数个淹死的幽灵飘浮在半空,围着自己又唱又跳,徐端不停地喝斥,喝斥,从未有过的震怒连自己也颇感吃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像是有人在喝斥他:早如此,不至于今日,看看你们河臣的杰做吧。徐端低下头,洪水过后的原野裸露在清晨的霞光里。  徐端轻轻地挥一挥衣袖,满天霞光好像善解人意而怜悯的天使,给它们镀上了一层五彩缤纷的花环,赶走了成阵的乌鸦,乌鸦的“嘎嘎”叫声让人毛骨惊然……  徐端飘去了,像发黄的落叶轻轻地飘落了。  任凭妻子儿女以及忠实奴仆的凄婉哀绝的呼喊,徐端还是死在三月初春的寒气里。  五天以后,当大顺赶到戴府时,已是明灯高悬的入夜了。  望着戴衢亨大病初愈的体态,大顺忍了再忍,还是夺眶而出的泪水渲泄了一切事情的过程。戴衢亨头脑一阵晕眩,实际上,他第一眼看到大顺一身缩素,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没想到,大清朝中第一位治河能人就这么凄惨地走了,他抖抖擞擞地拆开徐端的来信,不禁潸然泪下,闰三月啊,多么不吉祥的闰三月!  徐端,你走得太早了,几次看你的模样都那么令人揪心,这次连你的模样真的看不到了,戴衢亨颓然地瘫坐在紫檀木椅中,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他与徐端交往的一幕幕场景。大顺泣不成声,蹲在地上呜咽不已。  老家人李令仁悄悄地走进来,说道:“老爷,你要保重身子骨,刚刚痊愈的病体可容不得悲伤啊。”大顺连忙擦去了眼泪跪在戴衢亨面前,说道:“戴大人,徐老爷尚有妻子儿女,奴才想想……”戴衢亨停止悲伤,问道:“她们都在何处!你是如何安顿的?”  “她们不愿离开清江县城,奴才已把自己的多年积蓄都留在那儿。婶娘徐夫人说要守孝三年。”大顺断断续续地说。  “地方官吏,可有什么慰勉厚赏?”戴衡亨问道。“甭提了,那班狗官在徐大人上次来京前,纷纷登门,络驿不绝,见徐大人空手而归,又忧愤而死,不乐死才怪呢?哪还有上门的。”大顺怒不可遏地答着。  戴衢亨听说,无奈地摇摇头。神色黯然。沉思一会儿,说道:“我这就去皇宫,叩见万岁爷,多发些抚恤费用!你也别回去了,户部尚缺个押粮官,你去补缺吧,好歹有个存身的地方。你放心,这一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李令仁惊骇地说道:“老爷,徐大人因病身亡,又是革职官员,按例应不予奏报的。”戴衢亨一跺脚道:“快去备轿!虽说革职但尚在留用有何不可以报!去禀报夫人一声,准备些银两细软,明日即给徐家送去。以解燃眉之急。”嘉庆皇帝--0505  安顿好大顺后,戴衢亨来到内房,见阿珠正在抚筝,筝声幽咽,不禁眉头一皱,走上去,问道:“阿珠,我的身子已好了,你似有忧郁之情?”阿珠忙站起来,紧靠着戴衢亨的身子,眼里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答道:“老爷病体好了,奴婢当然喜欢。怪奴婢想得太多,刚才听老家人说的老爷的同朝知己病故,身后如此清贫,不禁悲从中来。筝声也融人人情。”戴衢亨望着阿珠的清瘦面容道:“这半个多月来,也难为你了。”  阿珠苦笑一下,其实她是由徐端的死不轻意地就联想到戴衢亨,仿佛预感到一场更为可怕的后果正等待着自己,是的,命运就是这样,荒诞作弄中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时间的画幅步步逼近时,一切都有可能突然消失,就像汹涌的海潮猛然到来时令人猝不及防,而退潮时,同样不听你的挽留。  戴衢亨深深一瞥她那双充满疑虑的眼睛,安慰道:“你也是多虑了。有你在,我就有了一生的保障。我去趟宫里,等着我。”  稀稀疏疏的人影在两旁高悬的灯笼的映衬下,纷至杂沓,阴沉了一天的京城,赶在人夜的时候,朦朦胧胧地降了一场春雨,雨声很轻,雨丝很细,雨脚很密,透过轿帘的格窗望去,好似薄雪一般,使整个街道都罩在了一层雾檬濛的水气中。  两行热泪早已从戴衢亨的眼角流下来。他对于徐端的死当然是很悲痛的,更使他感到万分难怪的是,他死得如此凄凉,想起这些,戴衢亨就是一阵阵的悲凉,感到飘荡在眼前的水气充满了酸涩、苦楚。  徐端的来信让他流了好几次泪,大意是叙述自己和他的相互交往,这一点两人都有同感,本不用赘叙的,这或许是有所求的最后补笔吧,戴衢亨想。那些烫着血泪交织而成的文字凝成了四个大字“死不瞑目”,这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在戴衢亨的眼前幻化成四滩汪汪的鲜血,他仍然不忘治河,这是他一生的本行,治河为本,它构成了他的来信中最显眼的一段。对这样的忠贞不贰地履行职责的人,戴衢亨怎么不感动呢?  哎,谈来谈去,除了对自己的个性的检讨外,只字没提家中的困难,看来这一部分要由自己补写了。  上书房门前一声高喊,“戴衢亨求见!”的声音着实让嘉庆帝吃了一惊,嗯,不是听说有病了吗?朕正打算询问他大后天能否随朕出游五台山呢?对着跪在地上的禀事太监说:“进来!”太监“扎”了一声就出去。  “哎呀,这霏霏之雨的夜晚,你拖着病体来干啥?”嘉庆帝从不怀疑戴衢亨的单独求见有任何个人动机,他完全没有必要,非到情急之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单独求见的。自从离开那家客栈,在天津的行宫会同皇后一道回来后,就一直想去看看,政务太多还没来得及,这戴衢亨倒是自己先来了。  “不必拘礼,”嘉庆帝对正想跪拜的戴衢亨说,“你这时来有什么事?”  戴衢亨落坐后,双手紧紧抓住椅把,喘息片刻,开口就道:“臣是领罪来了。”“这是何话?”嘉庆帝不解地望着戴衢亨,“你看,这本应属于你的事,朕不放心托津、松筠去办,就亲自调阅了。”言语间,丝毫没有帝王的架子。  “清律上说,革职之人的死去,按律不许上奏,但臣要奏出一人。”戴衢亨面情漠然,已有悲伤之色。  “哪家?”嘉庆帝疑惑起来,“倒底是谁?”  “徐端,徐肇之。”戴衙亨无力地说了出来,用力撑起身子,把徐端写给自己的信递上去。“徐端死了,病死了?!”嘉庆帝有些吃惊,“这朕倒是没有听说。”边说边翻开徐端的信,看着,看着,面色有些阴沉了。“难得的忠臣啊,这绝命笔除了检讨就是治河,朕这几年来没有对他用错啊。朕正打算官复原职啊。朕始终不放心陈凤翔,蒋攸污又坚辞不受。”  “皇上,”戴衢亨一抱拳,“徐端的死有七分人祸,”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皇上,实际上,他是忧愤过长,积郁而死的。”嘉庆帝正要插话,戴衢亨道:“容臣禀完。”戴衢亨苍白的脸色随着情绪的波动有些涨红,便把有关徐端的前事后事原原本本地叙说一遍。  嘉庆帝沉思良久,“这么说,朕十二年时大批处分河臣有些过了。十五年、十六年,则没有什么大碍,连同徐端一起被朕革职的又不是他一人,怎么惟有徐端抑郁而死呢?”嘉庆帝有些不解地问道。  “皇上,就于当时的事情来看似乎毫不为过,皇上圣明决断。可是那批被处置的河臣中,又有谁可与徐端相比拟?这位在大河上奔波了几十年,茹苦含辛、受尽煎熬的徐端与那些有着质的区别。他首先是一位能干的河臣,这一点皇上也曾亲口对臣说过,其次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清官。临死前,他的家计需要别人接济才勉强过得下去,他家仅有田地三亩,瓦屋数间,没有仆人、丫环,像这样的河臣在朝廷中又有几位?”戴衢亨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他就是这样,越是事情急切,越是能够心平气和,他总是能够用强制力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躁动。  “你有何建议?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嘉庆帝呷了一口张明东递上的奶茶,慢吞吞地地问道。“若要朕专为此事下个圣旨恐有不妥吧。”他还有担心,倘若戴衢亨出此下策,那倒真让他下不了台,再说又不是什么特大的冤案。  “皇上,臣想,既然死者已逝,抚恤生者不也能体现皇上一片爱惜之心吗?”戴衢亨眼里终于闪着泪花,恳切地说,“皇上,臣以为应当着力奖其廉洁,身为河臣这么多年,临死穷困如他这般,怕是只有徐端一人了。”  嘉庆帝点点头:“好吧!就依你的办!”  戴衢亨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额头起了一起细密的汗珠。在这场辩论中,他烙守了没有牵及任何人,没有对任何人有攻击的些微词句,目的达到了。戴衢亨感到由衷的欣慰。站起身来,就要告退。  嘉庆帝说:“你的身体怎么样?朕一直很关心,过不几天,朕去西巡拜竭五台佛门圣地,不知你能否同往?朕当然是想要你同去的。”戴衢亨伏地叩首说:“皇上如此信赖臣子,臣怎敢提个‘不’字,臣一定扈驾前往。”嘉庆帝亲自扶起戴衢亨,“朕担心你不宜远行呢,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就不用来了。”戴衢亨心里猛地一热,“皇上如此器重臣子,臣就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皇上恩德!”说罢辞别嘉庆帝,心里的情绪有些坦然了。  细想起来,这件事,自己虽做得有些草率了些,但还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持,总算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同僚了。正这么一路上想着,轿子已行到石虎胡同,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地名总让他时时想起大漠小镇的虎桥坊。  夜已深了,水气浓重,到处湿漉漉的。  到府门口,李令仁取出挂在轿前的灯笼,搀着戴衢亨拾级而上,到了上面,戴衢亨长吐了一口气,看着李令仁扣打门环,忽听身后一阵杂步声,转头望去,只见夫人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拾级而上,月白缎子绣五色牡丹的旗袍里衬着淡红的摆裙,外加一件宝蓝缎子的坎肩,油浸过的一根鬓发有些散乱,满面倦容,高高撑起的油纸花伞像一朵花轻盈地罩着夫人的头顶。就着门前挂着的两盏御赐宫灯,戴衢亨看到另一位手里还抱着个包袱,遂不解地问:“夫人这是去了哪儿?”戴夫人见是戴衢亨,眼圈一红:“我能哪儿去呢?”  一位丫环忙接过来说道:“这几日,老爷有病,夫人除侍候老爷外,还常去寺庙进香,许下愿,要是老爷病好,就给寺庙一些香火钱,今日去了,不想……”  “什么事?”戴衢亨向来不相信所谓进香解梦之说,纯以安慰罢了。见夫人流泪,多少被感动了。还没等戴衢亨开口,夫人便贴身过来拥着戴衢亨往里走,问答:“你要远行出门?”戴衢亨十分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戴夫人默默地点头道:“这就是了。”来到正厅,正厅前还挂着四盏白纱西瓜灯,照得内外通明雪亮。门楹上刻着嘉庆帝所赐的条幅:“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贴金大字黄灿灿明亮亮耀人眼目。每一位来拜访的朝中同僚谁不羡慕。  丫环小杏端着热水、毛巾走进屋内,戴夫人接过在盆中搓洗下一递与戴衢亨说道:“你也擦擦吧。”戴衢亨接过热乎乎的毛巾在脸上揩了几把,湿热的毛巾驱走他脸上的寒意,对戴夫人道:“我病体初愈,去歇息了。”戴夫人一把扯住道:“又要去阿珠那儿?”戴衢亨无语。  戴夫人面色苍白,嘴唇由红变紫,喃喃地道:“老爷,是不是嫌我老了吗?”戴衢亨连忙摇摇头,“夫人何出此言?再说当时你不是挺宽容的吗?”戴衢亨最怕陷入家庭的琐屑,见夫人已在抽搐,虑及夫人的一片痴心,忙又安慰道:“我不是去阿珠那儿,就到书房暂歇,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老爷,为何不问我去哪儿呢?”  戴衢亨道:“你不是去进香了吗?”  “老爷为何不问问我抽得什么签?”说这话时,面色阴郁下来,戴衢亨说:“夫人还能不知我对此事的看法,孔圣人尚且说过尚不知生,焉能知死,我当然相信孔圣人的话。”  戴夫人心里可急啊,她知道不能阻止戴衢亨的远行,但在表面上的确是娇羞万分,满腔柔情地说:“老爷,你可少操劳一些。”她不敢说出自己抽得是下下签,尤其是不能远行这一条她铭记在心,双手捧着戴衢亨的脸:“你比半月前又瘦了一圈。”  戴衢亨突然问道:“这么说,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什么事?”戴夫人不解地答到。  “我让老家人李令仁传给你口信,让你备些银两,寄到清江古县,再备些衣物由李令仁明日赶送过去?夫人哪!算是同僚知己的徐端死了,家里穷得叮噹直响,一想这些,我就难过。”  “怪不得,你这么晚才会回来,”戴夫人拢了一下发髻说:“我当然没见,下午就去了京郊的潭拓寺,出城进香去了,哪里知晓府中的事?”  “噢,难为夫人的一片惦念之心。”戴衢亨立马想到了,李令仁的回话是多么的不在意,不留神,刚涌起的一股柔情就渐渐的淡了下去,他说:“夫人,进香辛苦了,你去安歇吧。万岁爷不日即将要出随远门,我们几位大臣照例是要打打前站的。”说着,相敬如宾般与戴夫人告辞,直奔书房而后又蜇进了阿珠的房中,果然阿珠还没有睡,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戴衢亨来了。  阿珠放下手中的活什,没来及答语,戴衢亨已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阿珠,阿珠,你真是太美了,心地太善良了。”好长一会儿,戴衢亨才说了这么几句。嘉庆皇帝--0606  午时将到,嘉庆正要更衣起驾,却见张明东一颠一颠地跑了进来,他来不及行礼,便大声说道:“万岁爷,皇后叫奴才过来传话,万岁爷要是抽出身子的话,请到后边瞧瞧去呢!”  “嗯,什么事?”  “皇后说,如妃娘娘感到不舒服,”涨明东吞吞吐吐地道,“皇后让奴才告知皇上一声。”  “嗯!”嘉庆跌坐在龙椅上,忽然觉得自己又乏又软,心里这可气啊,偏偏这时出些麻烦。对跪在一边的张明东说:“去叫太医了吗?”  “皇后已经派人去了。”张明东答应道。  嘉庆帝刚要随着张明东前往后宫探视一下,就在这时,托津等一班大臣就陆陆续续地来到乾清殿,猛吃一惊,见嘉庆帝高高坐在龙案房正在批阅书文呢,呼拉跪倒一大片。嘉庆帝见状,眉头挑了几挑,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朕今日要去趟五台山,做西巡之举,跟朕一同前往的,已然安排好了,众卿在六部九卿要勤勉勿怠!”随后,手一抬,便有执事太监高呼“万岁启驾喽”。  不紧不慢地嘉庆帝走回自己的辇舆,他从张明东的焦急的脸色中,心中已有个大概,一上车辇,便对张明东下着口谕,让皇后留在宫里,不必去随驾西巡了,并对张明东吩咐道:“你在宫中,不要到处乱跑了,好生侍候皇后娘娘,不得有丝毫懈怠。”  至于野史所传的清代历帝都有西巡五台山之说,是因为顺治皇帝晚年看破红尘,弃了锦绣江山,瞒着国人,皈依到五台山做了佛门弟子,以后就在山中圆寂,不归皇陵。所以,自此以后的清室历代皇帝,多有到五台山游巡幸驾的,想也是纪念祖先的意思。  却说嘉庆帝带着扈从一路上浩浩荡荡地西巡,盛况空前,难以述描,震天动地的三声炮响,回荡在京城的上空,几百名仪仗校尉,腰悬宝剑,高举旗仗,排成了整齐、庄严、威武、雄壮的队伍,簇拥着嘉庆帝出了乾清殿。十几顶轿辇同时起立,百十面大旗呼啦张开,一时间,鼓号齐鸣、旗风列列,好不威武壮观。行进的官道上,一队队的兵士,排成了方阵,匆匆地向城外开拔,骑兵纵马奔驰,扬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  此时,淅淅沥沥的春雨业已停止,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铺盖着大地,路边的柳叶儿恰如剪刀裁过的一般整齐,柔枝拂动,轻扬下点点的柳絮,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嘉庆帝一向是身处深宫,没有多少机会外出过,他心中如何不想呢?前一次东巡,嘉庆帝的去路与归路都与大臣们有过一番交涉。尽管自己是九五之尊,仍然没有像样的出远门的机会,这回到了民间,种种色色的人文风情自然又别有风格。沿途观景、到处逗留,一路上,各府州县忙着办差接驾,说不尽的繁华。  实际上,嘉庆帝的车驾刚出北京城的固安京畿附近时,嘉庆帝的心情就没有畅快过。刚至固安时,就听侍从奏报,随同的大臣戴衢亨在轿中经受不住了,嘉庆帝骇然大惊,忙命车辇停下,直趋戴衢亨的身边,关切问道:“你哪里不舒服?等一会儿,御医就过来了。”  戴衢亨望着嘉庆帝,面露无限的感激之情,他勉强地要下地行礼,嘉庆帝说:“忍着点儿,前面一里就是行宫,你在此好好调养,就不去五台山了。”  “那怎么行呢?臣是扈驾大臣,焉能撤下圣上独自回京,臣这也是老病了,过了这会就会好的。”嘉庆帝依然不允,“朕早听说你病体缠身,本没打算让你伴驾,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样,待御臣为你确诊后,你即刻转回,朕让董诰前来就是了。”  戴衢亨腊黄的脸上显出力不从心的神色。  当日傍晚,在行宫中不能入眠的嘉庆帝披衣坐起,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走了戴衢亨以后,这种感觉一连持续了好几日。  一路上的繁华接待,山珍海味也弥补不了他心中的缺憾,久而久之,还是有些厌烦了。干脆了一道旨令,各地官员不必为接驾劳神费力,只需供应生活的必需品,更不允许在这接风的排场上互相攀比。  有一天,嘉庆帝到了一处行宫,偶然和一个内侍说起道:“朕看这一路上的名山巨川,实在开扩胸襟,比常年呆在宫里强多了。就是在民间的男男女女的举动,他们总是有很自然的举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至性至情。昨天,朕漫步野林,闻山歌知雅意。比起在宫里被礼节束缚住的好多了,朕特想去察看察看,领略领略民间的滋味咧!”这位内侍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奴才有一位远房亲戚,挺机灵的,同奴才一样净过身尚在弱冠之岁,就住在离这儿不远,容奴才去领来,若蒙万岁爷的收留,他定会是腿脚勤快的好帮手。”嘉庆帝道:“哪有这些事?净了身尚不送入宫,至少也托人送到王府。”“万岁爷有所不知,奴才也只是近日才得知的,山野僻寒,离州县都较远,又没交银两,官府怎能记录在案呢?”  “那好吧,”嘉庆帝说道,“带来让朕一瞧。”约摸一个时辰左右,那名内侍带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后生走进来,嘉庆帝怎么瞧怎么顺眼,应答几句,果然伶俐无比,这名内侍就是后来的林升,本是机灵的人,听见皇上说得如此这番后,当即奏称,“奴才所处的村子邻庄,虽然有几十家人家,可是住的地方是依山临水,树木扶疏,景致迷人,怪好看的,万岁如嫌在屋子里厌闷的话,就到那儿走走,也顺便体察民情。”嘉庆帝一扫往日的忧闷,性情大变,连说:“好,好,带朕过去看看。”  林升又疏奏道:“万岁爷如果前去,须要微服而行,兔得惊动人家,反倒不便。”“那一定是微服私行,朕过去也这么做过,总是不多会便露了身份。”嘉庆帝叹道,当下就换了便衣,小帽,带着林升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行宫后门而出,直向一个村子走去。  果然,在嘉庆帝的眼里呈现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山明水秀的好风光。农人在耕田里来来回回,喝牛的声音此起彼伏,牧童吹着嘹亮的响笛,在山坡悠闲自得地放着牛,一切都是天然的点缀。嘉庆帝由林升领着边走边看开怀不已。对于林升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从村中穿过,行至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数尾小鱼石缝中穿来钻去。嘉庆帝就停下来模仿那“临渊羡鱼”的故事。  小溪旁一棵大柳树下,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在那里浣衣,那女子虽然是布衣布服,一种村女的装饰,可是在那面庞上却天生的秀丽,如同白玉一般的皮肤,映在水里,更觉得清莹可爱,“宫里也仅只有梅香可与之相比美了,”嘉庆帝自语道,“林升,那家女子你认识否?”林升摇头,他是何等的狡黠聪慧,嘉庆帝这一问,就知道,皇上有意于那女子了,忙说道:“万岁爷,您老等着,待奴才过去跟她说上几句,探听口气如何?”嘉庆帝点头应允,跟着林升也走上前去。  林升就向那女子说道:“请问姑娘,我们是到五台山去进香的,现在迷了道了,应从哪儿走啊?”那女子停止投洗的衣服,放在手里,清澈的溪水哗哗地流着,水面上漂着无数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就像姑娘的白嫩的臂膀。那女子朝林升、嘉庆帝看了一看,才放出呖呖莺喉来说道:“你们要到五台山去呀,还有一百多里呢!”林升故作惊讶地说:“哎哟,还有一百多里地呢。这么远,眼见天色已晚,这如何是好?”嘉庆帝也跟着说道:“现在,我口渴得很,你能否领我们去喝些茶水?”  那女子不假思索地用手一指溪水,说:“喏,这个,这里水清,你们就喝这儿吧,保证管个饱。哎,不信,我喝几口给你们看看。”说着掩起细长胳膊,探下身去,捧一捧出来,水清可见她红润的掌心。喝完用手一抹,“怎么样?”越发可爱了。  嘉庆帝惊啧之余,说道:“你们习惯喝生水,我们却不行,平日都是喝茶的,我们给你银子。”杏眼一瞪,那姑娘道:“谁要了你们的银子,在这儿,银子不值钱。”“不说付钱了,给一方便,全当有好客的淳朴民风了。”嘉庆帝无奈,又说道:“不说银子,你行个方便吧,行路之人,口渴是很难过的。”那女子道:“我看你们倒不像歹人,就到我家里来喝吧,亏得我的父母亲都出去帮工了,不然还不行的咧!”说完,把洗好的衣物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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