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皇帝》作者:刘德贵-14

就在嘉庆帝的话音未了之时,戴衢亨不失时地上前说道:“皇上,河东总督徐端业已来京,不知皇上能否召见?”  嘉庆帝略一沉思,这当口,殿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抬头一看,两江总督松筠已出班跪在殿前的红的地毯上,朗声叫道:“万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嘉庆帝把戴衢亨撇在一边,带着生硬的语气说道:“松筠,朕何时说过,你不能讲话?”  戴衢亨心里一凉,知趣地退至班中,一副本然的表情久久停滞在脸上。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殿外掀起一阵清冷的劲风,刮了进来。此时,几位小太监已蹑手蹑脚地在逐个掐灭宫灯。殿内的高高燃烧的蜡烛晃动已呈暗红色的火苗,在被一个个盖灭之后,仍然冒着一缕缕清烟,有些刺鼻。天色已经大亮,东方泛红的曙光已照着殿前洁净的场地,外面晨起的喧闹声偶而也能随着放亮的天光和强劲的冷风飘到殿里来,戴衢亨的空白的脑海中只是交叠着徐端那双忧愁的眼睛和松筠那张开合有度的嘴唇……  永定河边,清冷的风刮得枯萎的草茎到处乱窜,一株株排列有序的杨树拼命地抖动干枯的枝干,刺耳的声音飘荡在河面上,潺潺流水向东迤逦而去,这就是桀做不驯的永定河。朵朵白云仁立在燕山的峰峦上纹丝不动,只有水面上的白色水气忽聚忽散,演绎着人间多少离愁之苦,上演着一幕官场浑浊的大戏。  仿佛是一杯白开水,无色又无味。戴衢亨深深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与凄凉,似乎要把徐端上下看个够。埂咽之间一时再也无语,用什么来安慰这位同僚呢?自己本是一介书生,能在短期内得到皇上的如此恩宠已是千古佳话了,实际上,自己何尝不感到京师人事纷扰,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怎奈身不由己,既已陷入就不能自拔,面对在治河中结识的老友落个如此心境,实心实意地想帮一把,可是仍然力不从心。倒是徐端最先从惜别之情中超脱出来,笑着说:“唉,戴贤弟,这是怎么了,我徐端虽说仕途失意,但为我这样出身低微的人能够结识像你这样的博学多才之人,并且称兄道弟,就已经感到是人生的一大快乐,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贤弟,你也不必为愚兄悲怜而扼腕长叹,愚兄虽未进士及第,科甲出身,但愚兄尚能感知贤弟的一片厚爱之心。”  说着,对已经站在船头的大顺说道:“过来,给戴大人斟上一杯,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贤弟就此留步吧,待日后相见,今日之凄凉又成为客谈的趣事了。”大顺跨步上前,手把两盏高脚酒盅,分别递与戴衢亨和徐端,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来,愿贤弟依然步踏青云,只为辅佐皇上,创一代中兴之举。干——”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一抛,那只锃亮的酒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掉入滔滔不绝的永定河中。  戴衢亨也脖颈一仰,一股热辣辣的暖流进入体内,又面色赤红起来,说道:“端兄此去清江,不知何日相见,好在是去职留工,尚有回旋的余地,端兄也不必为此做顿足状。”  徐端“哈哈”一笑,“贤弟,为只是那样的人吗?”  一边说着体贴的话,徐端一边往船头走去。看到那油漆尽脱的帆船,戴衢亨心里更是难过不已,原先他要徐端在京城多逗留几日,邀至府上小住,可徐端见终未被允许进见嘉庆帝皇帝,顿生去意,连马也不想骑了,只想坐船顺着永定河水漂泊而去。幸亏自己退朝之后还没来得及回府,径奔“逸兴”客栈,哪知人去房空,到几处驿路隘口打听,没有一点音讯,一下子明白过来,一面命家仆回府去取银两,一面策马赶至永定河边,这才没有落下最后一面。  “贤弟,愚兄先行一步了。”徐端冲着岸上的戴衢亨紧紧地一抱拳,“贤弟请回吧,恕愚兄未有请辞之过。贤弟放心,愚兄落官不落志,还要惩治河患,保一方水土,救一方百姓。”说着,竟流出两行老泪,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水上风凉,”戴衢亨嘱咐道,“端兄一路保重!”情意殷殷。大顺忙着躬身进船取出一件棉布长袍替徐端披上,徐端手指大顺道:“贤弟,大顺跟我多年,现已有官职在身,日后有用到之时,还望贤弟多加提携才是,他是个苦命孩子,可为人厚道,办事耿直……”正说间,远处岸边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戴衢亨急忙挥手说道:“端兄慢走!”  戴衢亨的老家人李令仁翻鞍下马,手提一个大包裹,递给戴衢亨,说道:“老爷,这是夫人所凑的银两。”  徐端连连摆手:“清贫惯了,现存的银两也足以抵家,倒是戴大人在京里花销多些。”说着低声吩咐大顺:“开船吧。”戴衢亨急忙拦阻,高声叫道:“端兄,接住了!”手一扬,包裹从空中直落船头。“后会有期。端兄所托之事,兄弟都已记下,倘若他日有用什么闲职,定去信索要。”  怀抱包裹,徐端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见戴衢亨已朝他扬了扬右臂,面含惜别的笑意,频频挥动手臂,依依不舍的情状莫可言表。  小船顺水而下,单调而有节奏的浆声留在这静静的永定河上。徐端高声说:“请回吧。请回吧。”戴衢亨沿着船行的方向顺岸走了几步,目送小船渐渐远去,“多保重啊!”的一声临别嘱托回荡在广袤的天空。  戴衢亨收回目光,感到眼眶润湿了。老家人李令仁牵着马跟在后面,他闹不明白戴大人这是唱得哪一出,心道:敢情我家老爷如此器重徐河总,又是请他吃饭,又是岸边赠送衣物和银两,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干河工的是个肥缺,别看徐端外表寒酸样,说不定家里金碧辉煌、家财万贯呢?想到这,李令仁紧走两步,对戴衢亨说道:  “老爷,这位徐大人久在任上,怎么弄得身无分文,全不像其他治河的官员,哪位不是脑满肥肠,冒出油来,这里可有其它隐情?奴才记得原来的江西巡抚李月鸟每次来朝前总是身穿缀着补丁的朝服,一把花白的长须弄得乱蓬蓬的,衣服脏得似乎几个月都没有洗过。总之,是一副典型的寒酸相,给人的外表印象就是天底下就他一个清官了。老奴当时就想,这样的人为官必定清廉无疑了,可是事后怎样呢?”嘉庆皇帝--0505  戴衢亨一听,低沉地喝道:“你罗嗦什么?怎么拿李月鸟和徐肇之相提并论?那李月鸟乌七八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一看那身打扮就能知道,他是刻意装出来的。可徐肇之是那样的人吗?”见李令仁低着头,红着脸,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令仁,你也是跟着我多年的老家人了,以后要学辨别些奸忠美恶。”  说实在的,仅是随口说出几句,李令仁没想到自家的老爷会对自己用这么个声调,这样一副表情说话,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李令仁深深地懊悔刚才的想法及言语,敢忙陪着不是,说道:“老爷息怒,老奴多嘴了。老奴也是心疼钱哪。老爷有所不知,刚才老奴回到府中,禀明夫人后,夫人翻了好大一阵子,才凑齐了二十两,又拿出一件给老爷缝制的长袍,交给我时,老奴见夫人也是面带愁色的。”  李令仁的话,戴衢亨当然相信,按理他身为朝中的大员,又新近加封了品级,成为殿前大学士,但俸禄却没有长多少。嘉庆帝给得几个有限的赏钱,除一部分用去捐给那些灾民难所外,另一部都回给恭贺的同僚和奖赏府中的家人。戴衢亨回转身来,从李令仁手中接过马匹,翻鞍上蹬,一扬手中的马鞭,两腿用力一夹,那一身无半根杂毛的蒙古纯种马一溜烟地窜到前面。  马蹄声有节奏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四周的农家庄舍也渐渐地吐出了生气,偶而的狗吠声传来,显然是冲着这两匹疾驰的马。跑了一会,戴衢亨放慢了速度,等李令仁赶近时,勒住了马头。  “令仁,本不该告诉你的,”戴衢亨说道,“可是我不找个知己的人说出来,心里憋得慌。”  李令仁突然一惊道:“老爷要是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不舒服,就直说出来,老奴跟了老爷这些年来,早已知道哪些话是什么分量,再说,老奴不管老爷说得什么,从不对外人说起。不瞒老爷说,就是夫人也甭想从我这儿知道。”言语间既感激又激动,他感到自己能作为老爷的知己就很知足了,也算是没有白侍候一回。事实就是这样,戴衢亨自幼时读书到出仕为官都是李令仁跟着的,这一对主仆风风雨雨所走过的路真比戴衢亨和自己的夫人还要长,自从戴衢亨的父母相继过世后,李令仁在戴衢亨的眼里也算是有辈份的人了,只是碍于官越做越大,碍于长时期的主仆名分,中年的戴衢亨对李令仁虽心底尊敬有加,但称呼上就一直“令仁,令仁”的这么叫着。  “令仁,”戴衙亨刚一张嘴,冷风就灌进去,他连忙以手掩面,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从衣袖中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有些红意的鼻子,继续说道,“按君臣之道,我不该说啊。就一样,徐端几度进京都是想面见皇上,可不知为什么,皇上总不愿见他,我一直琢磨不透。大清朝那么多为官的,上至都部大员下至七品县令有多少人仰视过圣容,可在皇上的眼里偏偏容不下徐端一个人。每次我上奏本时,总有一些人立时跳出来反对,连我的叔叔戴均元也不例外,同为河工为何相煎呢?”  李令仁默默不语,戴衙亨又道:“想这徐端也着实可怜,空有满腹治河要义,可到头来没干成一件像样而又体面的事情,让皇上开心。此次和徐端一别,我感到他情郁于中,愁闷得很,本来听说他是不喝酒的,可这回都是硬喝下不少,真怕他做出什么绝事来。”  李令仁见戴衙亨陷入悲苦的思索中,害怕自家的大人也因此情绪低沉,安慰道:“老爷,老爷何必悲天悯人呢?你对徐大人已是尽了该尽的心意,连夫人也惦记着这事,老奴取你的新棉袍时,夫人有些不舍,我只说了一句‘这是老爷吩咐的’。再说,你为官这么多年来,什么样的风浪没经过,老爷可曾记得,你从江西离任时,说你在任期间,府库亏空严重,那时老爷的境况可比这位徐大人惨多了,差点儿下了大狱,整日茶饭不香,又加上身体本来就虚弱,可把我们急坏了。幸亏皇上圣明,一眼洞穿了李月鸟的伎俩,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凭空诬陷、革职归田,还发往新疆效力三年。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一查下去,他自己家倒是半个府库。老爷也特心善了,还上奏保他,念其老迈,求皇上赦免。那个老家伙好像去年死了吧。不管怎样,老爷可不能为着一个徐端伤透心神啊。”  戴衢亨听了仔细端详着李令仁,看得李令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戴衢亨苦笑一声:“正是你刚才提到李月鸟,才使我想起以前自己被诬陷的心境,大有和徐端同病相怜之感。”  “那是老奴的不是了。”李令仁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自责,竟有些涕泪交流了,他坐在马鞍上,朝戴衢亨深深地一揖,说道,“老爷是性情中人,老奴总感到老爷要是做了翰林院编修,或主管大清的文事,倒要好一些。”戴衢亨见李令仁受到自己的情绪感染,转而玩笑道:“令仁,你要是在吏部为官就好了。但有一样,不管在哪里做官,都要考虑一条,就是时刻想到自己是臣,臣要听君的,如若不然,就是一介草民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老爷说得极是,”李令仁破涕为笑了,“老爷就是凭着对皇上的忠心又加上自己的厚道、谋略,才能得以迁升的。”戴衢亨道:“令仁,你还想拍老爷的马屁啊,吹上天也还是个管家,名为管家,实际上啥也不管。”戴衢亨的心境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李令仁非常高兴,乐滋滋地说:“老奴这一辈跟定老爷了,不是老奴自夸,凭得就是对老爷的忠心。”说罢,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拍马的屁股,嘴里说声:“驾!”麻利地抖着马缰绳,催马前进。  主仆二人望着上升的太阳和在阳光中摇曳不定的晨雾,向京城里飞驰而去……  沿途的高矮不一的草舍向后面倒过去,上下颠簸之中,戴衢亨的身子跟着起伏不定,他感到有些受不住了,一阵翻滚的酸火从胃里涌到咽喉处,他还是禁不住地吐了出来,勒住了飞奔的马,心道:坐惯了轿子,乍一骑马还真不习惯呢,要不是为了陪同皇上秋狩木兰,说不定,直到今天,还不会驾驭呢?是呀,一切都是为皇上着想,他想,如果说,皇上对自己有所偏爱的话,那还是偏爱自己的忠。他还想不透,徐端也忠啊。  经过这一阵来回思索和上下颠簸,戴衢亨抬头之间,高大的京都城门已矗立在耀眼的白光中,吱吱呀呀的吊桥上,急急行走着赶早市的人们。鸡声、鸭声、羊叫声和挑夫的吭吭声,刀声,枪声,铁链声和士兵的威吓声是那么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虽然嘈杂些,但仍然不失为一曲难得的民乐合奏。  戴衢亨催马过桥,见到九门副提塔恩拖正抽打一位长者,窖了一冬的红芋撒满了桥面,竟没有任何人去理会。戴衢亨刚想上前,老家人李令仁道:“老爷,像这样的八旗武士,你虽然认识他,他可不一定认得你,再说,你也没有穿朝服,弄不好……”  戴衢亨一听,点点头,无奈之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从旁边走过时,老汉的告饶声甚是凄惨,他终究禁不住,勒住马,问道:“哎,这位官爷,让他捡起来,过去就是了。”塔恩拖余眼横扫了一下戴衢亨,见有些面熟,心道,这样的文弱老书生多得是,恐是疑会错了。冷冷地答道:“你莫要多管闲事,这个老头儿是流民,说来也怪,每天到了这儿都要摔一下,阻在桥面。”戴衢亨一听,心下生疑,扭头回望,见站在门洞旁的两个兵士正偷偷地捂嘴笑呢……  嘉庆帝自从那天训斥了大臣们后,心里就像挖去了一盆炭火,渐渐地平静下来,仍旧是日夜操劳,但精神却很好。他的心里现在所惦记得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应该按照既定的日期,去一趟孔庙才是,无论如何应该带着皇子们去一趟曲阜,了却久以存有的心愿。  这一日,车马备齐之后,嘉庆帝在宫门口对前来送行的大臣们说:“朕决定特地去一趟曲阜,孔庙,孔林,孔府都要去看一看。”众位大臣也没有上前阻拦的,这又不是去游玩,是办正事,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是出巡游猎,谁又敢说个“不”字呢?  可就在嘉庆帝准备上辇的时候,礼部侍郎明亮却捧着一封奏折上前,跪禀道:“皇上,臣还有一事不明。”嘉庆帝眉头一皱,不悦地说道:“明亮,礼部只需备些应需之物,这有何不明?现成的体例摆在那儿。”  明亮把头一抬,说道:“历代君王去拜孔庙时,行的都是学士之礼,两跪六叩首,要是按照皇上的旨意,应是臣子之礼,六跪九叩首,这怕有些不妥吧。”  嘉庆帝一笑,说道:“朕就是要臣子之礼,来表达朕对这些圣哲人的敬仰。为了民心的归附,社稷安宁,多磕几个头,难道我就不是皇上了吗?”  明亮还想再要言语一番,嘉庆帝一摆手,干脆利索地制止了他,朗声说道:“孔子曾说过‘执礼皆雅言也’。《诗》以理惰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该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明亮,你说,朕是该听你的,还是听孔圣人的呢?”明亮欲言又止,听得嘉庆帝问他,便说:“孔圣人也没有规定礼数,这学生之礼和君臣之礼皆是根据周朝的礼制而来。”嘉庆帝问道:“周朝之民,一成不变吗?”  明亮哑口无言。这一番君臣之间的对话像是安排好似的。  事实上,到了孔庙之后,嘉庆帝果如其言,行了三磕九拜的君巨大礼,在行礼之前,仍是明亮站出来又是一番如是说。随去的大臣自是心里明镜似的,倒是让那些前呼后拥的地方大员们个个惊叹不已。按照常规,祭了孔庙,就要去泰山封掸,以昭示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可是嘉庆却没有这样做,他说:“朕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完成呢!怎么敢去泰山封禅夸功?再说,朕也比不得先帝在位时所创立的丰功伟业,他老人家在其漫长的六十年中也仅封禅几次,朕怎么敢刚在苗事已定,海事也平而河事未定之时就夸耀功绩呢?”就这么一来,一个勤政,谨慎,励精图治的嘉庆皇帝形象,马上传遍全国。各处的奏报,接连二三地飞进宫来,都馅媚地累报各地的政绩,当然都少不了“在英明圣主”的领导下,小小的一件拜访孔庙,被嘉庆帝当作一篇足可补天的文章,毕竟也还做得圆圆满满,让嘉庆帝兴奋了好一阵子。  最棘手的事情开始了。说得塌下天来,嘉庆帝也不相信户部尚书托津及顺天府尹初彭龄的所呈的内容:  前文说到,正当戴衢亨要力荐徐端时,松筠却上奏一本,弹劾众多河臣,从南河到东河概莫能免。正是因为这一本参奏,嘉庆帝原先欲召见徐端的念头打消了,嘉庆帝注意到当时的戴衢亨仿佛被浇了盆凉水似的,僵在那儿,想最后安慰几句。不想刚一退朝,就不见了戴衢亨的人影,于是就召集几位大学士一同到上书房慢议,最后,决定由托津及初彭龄前去查帐。时间未过半个多月,就回来了。呈上的这个奏章怎么不让嘉庆帝感到心冷?  原来打算去后宫和皇后温存的嘉庆帝硬着头皮看下去。  “臣等奉旨办事,到任伊始,即宣布了皇上的裁决,所有河臣一律停职,等候查处,封缴河东总河督都府,索要了治河所费的详目表,皆一一对找,查证实据,又关押了所有的证人和经办人。这倒没有犯难之事,河臣及下属的一切大小衙门皆通力合作,进展颇为顺利。奈因人证物证具一一呈示,众河臣都无贪赃案情,近年来河工开支款项在逐一清核后,也未发现有贪赃现象。但,臣等以为,虽无贪情,可是,众河臣对于浪费、借支以及工程质量等项,皆有随意增价、添加的现象,有的地方徒徒费用饷银。……  附:银两实销清单一份……  “望皇上圣裁。”落款自然是“托津,初彭龄叩首。”  嘉庆帝一口气读完,心绪烦躁起来,早二十多天之前,也即去拜孔庙之前,朕已经下旨将所有河臣撤职,如果不撤职,怎么办呢?  托津、初彭龄的办事效率倒是满快的,这下好,又一次把嘉庆帝推向一个难以决定的境地。  嘉庆帝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想起那天松筠的奏折,加上年前托津等众位大臣的奏章似乎都一直认为河臣们有贪赃的迹象,包括戴衢亨非常信任的徐端。这会倒要看托津说些什么?想到这,嘉庆帝对门外喊了一声:“张明东!”不听答应,复又喊一声较高的。  几日的连续奔波,做太监的张明东着实困急了,竟倚着门外廊前的朱红色的门柱进入梦乡。他似乎梦见运河边上座落着的小渔村?梦见儿时嬉戏的乡间小朋友?梦见依然和他一样在梦里也惦着他的父母?梦见自己被割掉的生命的根儿正欢蹦乱跳地回复到自己身上?梦见自己衣锦还乡娶了童年时的喜儿?总之,今天的张明东确实死一般的睡过去,他快近不惑的人了,依然像个孩子似紧紧地搂住门柱,嘴里留出一长串口水,不是这副样子,谁也不会想到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张明东能睡得如此踏实。  嘉庆帝气上加气,正想推开门去寻找,突然,门被推开了,已升任内务府总管的常永贵带着一阵寒气闯进来,“万岁爷有何吩咐?”  一见是昔日的贴身随侍太监常永贵,嘉庆帝抬手一个巴掌掴过去,怒道:“瞧你荐举的好同乡,才多长时间就如此懈怠,这会朕有急事竟寻他不着?”常永贵顿觉脸上火辣辣的,他本是过来向嘉庆帝汇报内务总管的开销。做为宫中的大太监,哪位官中的佣者不是瞧他的眼色行事?常永贵傻呵呵地呆立一会儿,心里就盘算好如何惩治张明东了。“还不去找?”嘉庆帝望着发呆的常永贵,有些声嘶力竭了,在太监面前,嘉庆帝从来都不是温顺、和蔼的。他打心眼里鄙视他们。嘉庆皇帝--0606  常永贵哪敢再呆片刻,只好颠颠地跑出去,说来也巧,正看到张明东扰着门柱,头倚着柱壁似鸡啄米一般,常永贵看了一会,摸了发烫的脸面,悄悄地来到张明东跟前猛踏一脚。  “哎哟,”张明东睁开惺忪的睡眼,吓得美梦从思维的深处溜之大吉,他连忙下跪告饶。“总管、老公公,确是奴才的不对,奴才该死。”  常永贵也不搭腔,甩开手臂左右开弓地朝张明东没头没脸一顿痛打。边打边骂道:“你这该死的狗东西,皇上给你的恩德,你都当做什么了?皇上还没安寝呢,你倒死猪一般的睡去。”常永贵嫌手还不够狠辣,又用脚端了几下,“看你个死狗下次再敢睡觉。”就这么连续几下,张明东已是脸青鼻肿,痛得钻心,最后连告饶声也不敢出了。生怕引起皇上的不安,搅了皇上的心境。  嘉庆帝哪里能看下去奏章,就听上书房外一阵由高人低的吵吵声,猜是常永贵已找到张明东,就在屋里喊了一句:“都进来吧。”  常永贵像是拎着死鸡似的,把张明东扔到嘉庆帝的脚下。张明东蜷缩身子,跪直了身子一言不发,等候嘉庆帝的发落。嘉庆帝见他满脸是血,嘴角流着血,知道挨的不轻。又看看常永贵有些带喘地跪在那里,说道:“张明东,太监必须忠于职守,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张明东一听,拖起巴掌就要抽自己的嘴巴。嘉庆帝说:“不必自责,以后注意就是。常永贵,你也下手狠了些,快去弄些消肿止痛的药来。”  “奴才这就去办,只是这张明东一定要送内务府按律治罪。以平息皇上的怨气。”常永贵以手指着瑟瑟发抖的张明东,一面讨好似地说:“万岁爷有何吩咐,由老奴去办。”  嘉庆帝见他一点不肯往自己身上揽些责任。哪怕是“荐人不当”也总是有份的,没好气地说道:“永贵,朕记得你在身边时也常会犯一些过失,那时,朕是怎教育你的呢?”一句话说得常永贵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嘉庆帝疑心他是装做不懂,便厉声道:“朕是在气头上,甩手打了你一耳光。可你不该将对朕的怨气出在张明东身上。再说了,张明东也是你推荐给朕的,你看把他打成什么样子,叫他明日如何侍候朕的早朝,如何跟着朕出入皇宫各处,还叫人如何敢来做这样的差事,你想一个人包揽不成?”  常永贵越听越怕,心都害怕地提到嗓子眼,两只小眼睛“滴溜”乱转,无计可施,只得频频叩头谢罪,口称:“奴才知罪了,奴才知罪了。望万岁爷开恩,饶了奴才这一回。”张明东也浑身打着战栗,苦苦哀求:“皇上,都是奴才的过失,奴才遭打才对。”  “还不快去弄些药来!”嘉庆帝见自己的一石二鸟已达到目的,瞪起眼睛,对常永贵说,“才做几天的皇宫总管就抖起威风来,眼里还有皇上吗?”常永贵磕头出血、止不住浑身筛糠,听到嘉庆帝的喝斥声刚一落下,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嗫嚅着说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就去办。”说完乖狗似地摇了摇了尾巴转身出了上书房,心里这个气呵,看到路边的一株小松树正迎风摇曳,拔脚就踢过去,不想用力过猛,又是一阵疼痛难忍,差点叫出声来,胡乱用衣袖摸一把额头的污血,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但在心里却永远留下了对张明东的不能宽免的仇恨。  嘉庆帝看着可怜兮兮的张明东,嘴角一撇说道:“明东,这连续几日,你随侍在朕的身边是很辛苦,可你看看朕,朕不是比你更辛苦吗?朕记得当路过大运河时,朕还对你说,再过些时日,朕想放你几天假,看看父母及乡邻,好让百姓知道,在朕身边的人也是个个锦衣玉食,养得白胖匀净的。明东,你已有很长时间未回家省亲了吧。”  张明东怎么也没想到嘉庆帝会对他说出这一番话,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了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终于憋不住还是嘤嘤啜泣起来,委曲得似乎更像个孩子。嘉庆帝道:“明东,你去休息吧,朕也想休息了。”张明东不敢挪动半步,心想,就是累死,也要侍候好皇上。  已经快到半夜了,张明东总是睁大着眼睛似乎连眨一下也成为困难,死死地盯着前方。前方,空无一物,但他的眼睛总是直直地睁着。逐渐地,他已经学会了把疼痛的呻吟和悲怆的清泪留给心里,那是黑暗中的星空中,最亮丽而又最隐闭的角落。  戴衢亨没能制止松筠的弹劾。那篇弹劾写得十分隐讳,只是罗列很多事实,就是那些看起来枯燥无味的词句,才打动了嘉庆帝。  “这么多的河臣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吗?其中必有隐情,查!查!查!”一般不太发怒的嘉庆帝一旦发起脾气起来就面色铁青,顿时吓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戴衢亨心里就明白,此时嘉庆帝的发怒没有任何有预谋的筹划,也不是仅做个样子给大臣们瞧瞧,作为大学士、御前大臣的戴衢亨刚和站在前列的董诰交换一下眼色,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戴衢亨知道,一是难以决策的大事,或者生气上火的时候,嘉庆帝总是这样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这是他思绪一片空白时的习惯动作。  嘉庆帝一边走动,一边恨恨地点头,“诚如松筠所言,河工连年用掉银两达三千多万,还说什么没有漏洞,又有谁相信?朕早就说过,河工用钱,要多少给多少,因为朕知道,拿军务和河工相比,前者总有一天能够平定下来,而大水则年年漫溢、小水又担心河床露出船行不畅,是需要很多银两,朕从不皱眉,只要是水患永除,花再多的银两也是舍得的,朕何曾吝惜过?可是,朕不明白,一处险情,一笔银两,一个箩卜一个坑,就是大清境内的所有的河流都出现过险情,到现在为止也应该根除了吧。国家的银两怎么也不至于虚掷。眼前的事实是,有些河臣听任工员浮开,这样狮子大张口又怎么能够做到花一笔银两,办一桩事实呢?”  松筠的奏章在嘉庆帝哆嗦的手中哗哗直响,嘉庆帝说道:“查,全部一查到底。”  还是嘉庆帝的一通议论,把徐端的希望的肥皂泡打破了,连一点艳丽的光彩都没留下。也正是松筠对历任河臣的猛烈而又锋利的弹劾,使戴衢亨奏章胎死腹中。在戴衢亨看来,这似乎是进入朝中为官以来的第一次奏折被嘉庆帝不置可否地决断了。尽管没有对自己奏章内容的重复,哪怕是一点的重复,戴衢亨已感到嘉庆帝对自己已是酒桌上挑鱼眼——高看了。他能说什么呢?  送走了徐端,戴衢亨的心里颇不宁静,在慢悠悠的日子当中,打发自己无聊时光的唯一方式就是做些词赋之类的闲适文章。嘉庆帝的孔庙之行,自己也是因为偶而感染轻度伤寒病一直闭门在家,足不出户。脑海翻腾着的一幅画面就是:清澈的河面上,远远飘去的一只简陋的小船,越来越远,似乎满载着一腔报国之空志,满载一船的惆怅与失望,惹得戴衢亨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  这一日,戴衢亨正坐在书房里手捧《论语》神情专注地读着,读到得意之处,总是不自觉地将头拗过靠背椅的。“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如政?’”  戴衢亨每每读到此处,总感到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撞击着自己的心房,是心底浮起的一种感觉方能使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沉思半晌。  “老爷,宫里的张公公来了。”戴衢亨迟疑了一会,没反应过来:“谁来了?他来干什么?”戴衢亨慢慢地放下线装的《论语》,拿起桌上的一只刻有精美花纹图案的书笺夹在其中,拿眼盯着不急不缓地走进来的家人李令仁。  李令仁趋步上前,轻轻地说:“老爷,是皇宫里的张公公。”戴衢亨心内一阵惶惶,你道是为何?这才去了几天,顶多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就回来了吗?他知道,此时的嘉庆帝明明知道他戴衢亨的身子骨近日不太好,一般些小事从来不宣他进宫,所以他一听是张明东来了,就猜出事情的原委有八九分了。忙对李令仁说道:“快快有请!”  话音刚落,张明东一跨进门内,仔细一点尚能看出眼里的白眼珠子还存几根血丝,不是熬红,是外伤,因为顺着红丝的方向齐齐地向眼角凑齐,形成一个撒鱼网。“戴大人接旨!”张明东一声喊叫。  “臣在。”戴衢亨连忙起坐跪倒。  “罢了!”张明东的嗓子依旧是很尖细,有些刺耳,“皇上命我来带个口信,叫你用过中饭后,下午去上书房议事。”戴衢亨站起来,对候在门口的李令仁说道:“令仁,给张公公泡杯茶!”李令仁答应一声走出去。  戴衢亨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想止住一个哈欠,终于还是打出来了,两臂向上一阵舒展,面带笑容,问道:“张公公近日身体可好啊?”  “托万岁的洪福,还无大恙。”张明东摆弄了一下手里的佛坠,在他的手里,这只是一种礼节的仪式了。因为嘉庆帝可不像其祖父那样素爱佛教。只是每逢佛事要兴办时,自己也不横加干涉,但是,他的心思往往在过一段时间后,都要在佛堂里许愿一下。  不一会,李令仁托着茶盘进来,熟练地摆放后,手提茶壶往盛有茶叶的杯续水。戴衢亨听着清脆的茶水人杯的声音,眼睛一亮,将身子稍稍前倾,笑道:“不知张公公来时,皇上可曾吩咐过什么?我指的是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以便我斟酌再三,好写一封像样的奏章呈进去,有字据为凭,说话也稳当些。”  “噢,”张明东“噗哧”一笑,“朝中谁不知戴大人出口成章,还又得着费那笔墨差事。实不相瞒,我离开宫中时,已见松筠、托津、初彭龄等众位大臣进宫了。至于什么事情,我确实不知。绝非有意向戴大人隐瞒什么。再说——”张明东忽然闻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说道,“好茶,好茶啊。”  戴衢亨一笑道:“是的,张公公是知道的不敢说,想说的又不知道吧。”张明东的脸上竟无任何表情,古怪地道:“戴大人对我还不相信吗?不过,从万岁爷的口气听来,好像是下了什么狠大的决心似的。”  “算了,”戴衢亨道,一边伸手从桌面上端起茶来,“反正要不了多会儿就知道的。”一边伸手把另一杯茶水推了推,道:“公公请用茶,我可是真人面前不露假相,这茶实在难得一喝,凭公公很是尊贵的身份,只怕也未曾尝这个茶。”  张明东尴尬地一笑,道:“是的,戴大人所言极是,此茶就闻其味来,我是没喝过,但我敢肯定,此茶是宫中的贡品。”  “高见,”戴衢亨道,“公公果真是见多识广,这正是万岁所赐的贡品,臣未敢独自享用。心想,既出自宫中,也应由宫里的人来品尝,才适合其味,不辱这茶的档次。”  “戴大人可知此茶何名?”张明东一脸呈现出聪明的神情,眨个不停的眼皮隐藏着众多机密似的,轻轻地呷了一口,摇了摇头,道:“此茶名叫‘女儿红’啊。”说着竟禁不住自己倒先笑起来,又补上接着说,“是从武夷山脉中的雁荡高峰与峡谷中产出。此茶仅采摘的地形,听说就极是难得。另外,时辰也须掌握好,春茶吐尖时,务必于清晨冒露踏霜,选取一等茶尖,嫩而不清,沾露着霜,因是高山,在晨露和降霜的交接处才能寻摘;三是人难,务必是闺中未聘之女,年为妙龄,纤纤玉手采后,噙于口中。归结一下就是‘三难’,皆因最后是女子来完成,故做‘女儿红’,别名‘三难’茶。”  张明东讲得煞有介事,连李令仁听了都目瞪口呆,我的妈呀,就这么一丁点茶需要如此劳神费力,一辈子不喝茶也不想喝。戴衢亨听了,有意地一笑道:“真是闻所未闻,我说公公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么玄乎,有些离奇了吧。”一指茶杯壁中的叶尖道:“也不见得如你们说的那样!”又端起杯来仔细地端详,疑惑道:“公公既然爱喝,就多喝一些。”又抬手招过站在门内侧的李令仁,说道:“既然公公喜爱,又说的头头是道,就包了一些让公公带回住处慢慢品尝。”  “岂敢,岂敢,我怎么好夺皇上所赐之物呢?”张明东一边兴致勃勃地推辞,一边品尝手中的茶。  看看时辰过了一会几,张明东起身告辞,戴衢亨送至府邸门口,张明东回头笑道:“戴大人留步,我这就回去交旨了。省得万岁爷一直惦记着我呢。戴大人可别忘了。”  戴衢亨道:“张公公慢走,我必定准时赶到。”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得很。难道又是雪天吗?他迟疑地退回府中,转身朝后面的那排房屋走去。他想去告诉夫人一声,也准备一下下午的奏对,这是他历年来的习惯。几乎每次招见之前,他都能够设计好几种方案,有时是同一种意思,但侧重点不同;有时就是同一意思,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一切都因环境的变化和嘉庆帝召见的是哪几位人而定,到时候抛出来,所以,往往很称合嘉庆帝的心意。从几年前的一个巡抚、官拜大学士,成为嘉庆帝的得力大臣。嘉庆帝也对他信任有加,视为忠诚耿介之臣。嘉庆皇帝--0707  几年来的朝中生活证明,自己所走的路是对的,但他又不无担忧,因为他感到嘉庆帝对处理河臣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很随便,大有“今日存,明日去;明日去,后日来”的循环往复,用人不当是直接关系工程质量环弊频出的症结所在。凭着直觉,徐端的命运就像头顶上的天空逐渐加厚了云层,变得渐渐地暗淡了。  二月的北京居然下起了小雪。沸沸扬扬的,洒满街道、房屋、树木。游乐场。飘飘荡荡在空中飞舞着,上下乱窜。似乎只有下雪并是下一场大雪,才能掩盖这京城的一切。把一切丑的、黑的都变得晶莹一片,纯白无比。  戴衢亨用完中午饭,心里想,别说,今天吃的还真不错:龙须菜、大口蘑、川竹笋,还有一对冻鱼翅。边吃边夸时,倒是默默坐在一旁的戴夫人说了话:“你哪里知道?这是万岁爷让张公公带来的,听说您还向他吹什么‘三难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人家张公公给你上了一课。”  戴衢亨哈哈大笑:用手一指庭院中籁籁下落的细碎小雪说:“南朝吴均有诗曾描绘雪景:微风摇庭树,细雨下帘隙。索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戴夫人见他张情若此,心里地暗暗高兴,道:“老爷何不多饮几杯?借此以御寒?”  戴衢亨道:“现在不冷,正是细心玩赏的时候,夫人可安排厨房搞些名堂来凑凑趣儿,最好是挡寒赏雪的食品,如银鱼、紫蟹三鲜火锅等,今日不能多喝了。”戴夫人道:“多穿些!”又转身吩咐李令仁道:“把轿内的火生旺些。”  还是夫人体己啊,正沉思间,忽见阿珠带着两个丫头正拖着有孕的身子踏着细碎的积雪朝书房走来。戴衢亨连忙跑出去,搀着阿珠说道:“这么冷的天,你咋不注意休息呢?”阿珠对身边的两个丫环说:“你们去吧。”  阿珠从她们手中接过一件紫绒绣袍,递与戴衢亨道:“这个穿上吧,说来也巧,就是刚才才绣好,你穿着试试合不合身子?”阿珠一边说一边拿绒袍披到戴衢亨身上。望着庭外的逐渐加大的雪,戴衢亨心里暖烘烘的,他捧着阿珠的脸:“阿珠,真难为你了。”深情的目光在她秀美的脸上扫来扫去,见她的鼻子上侧的地已隐隐有些蝶痕,关切地问:“阿珠,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这会儿你一张嘴要喂两个人。”阿珠红着脸啐道:“奴婢怎能委曲你的种子?你放心,夫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可把我真正地养起来了。”“别怪夫人了,”戴衢亨说道,“这些日子,是我的心绪不好,一直没过去看你。”说着伸手把阿珠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了一会,低低地道:“今晚,我去你那儿,想我吗?”阿珠点点头道:“可只有一样,不许你胡来,我担心肚里的小生命呢。”  戴衢亨放开阿珠,一边试穿绒袍,一边转过身去,说道:“阿珠,我都不想脱下了。”阿珠用手轻轻在凸起的肚子上揉着,笑道:“我又没打算让你脱,你的身体我还不了解?”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  戴衢亨道:“好你没羞的,我要是刺绣做衣,给你做个比这更合身的,你信不?”两人相互打趣着,好不开心。对于戴衢亨来说,这一生中的两个女人,真少一个不可。  飘雪过后,气温骤降,寒冷异常。但见“阶铺密絮鹅毛雪,窗绣奇花凤尾冰。”戴衢亨估摸时候已到,就吩咐备轿,一切就绪后,戴衢亨和阿珠并肩到了门前,相互对视一眼,便躬身走进了暖轿。“喀嚓、喀嚓”的杂乱脚步声远去了。  上书房前的空地上,扫地的太监正在忙碌着,从方砖铺就的地板上扫出一条南道,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块黑布从左右回廊的中间直趋暗红色的大门,树枝上已挂满冰凌霄儿,簇挤在一起,有的竟往断裂掉落,清脆的音响此起彼伏,一阵寒风过后,更是“哗啦哗啦”的声音接连不停。一人正在仰头凝望这雪后冰凌,冷不防被掉落的冰块砸了脸面,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张明东立马从上书房的外廊里窜出来。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不得喧哗,众太监这才默不做声,低头干自己的事了。  嘉庆帝生气归生气,正经事还得办。本想就在上书房与众臣议事,但转而一想,为了庄重起见,随后传出口谕,在乾清宫接见议事。这才有众太监在刚刚雪飘过后就忙碌不停的场面。銮舆路过乾清门时,嘉庆帝掀起明黄软缎的窗帘向外张望一下,见先行抵宫的托津和初彭龄两个人穿着簇新的紫蓝色的鹤补朝褂,俯伏着身子正在叩头,不禁含笑大声说道:“二位钦差大臣此行一路辛苦而来,快、快,免礼了吧。”说着,用脚轻轻一顿,令乘舆停下,在丹墀下一手挽起一个,呵呵笑道:“朕没有料到你们回来的这么早。你们,京城里已是洁净一片,银妆素裹,有欢迎二位的意思。”一边说,一边转身对初彭龄道,“彭龄,你的手有些凉,应多穿些衣服才成啊……”一边沿甬道向正大光明殿缓步而行,语气神情间都透出十二分的亲热。  越是语气随和,态度热烈,二位钦差越是摸不着头脑,只得斜视着嘉庆帝,既兴奋又紧张地跟在左右。那边,原来想涌向上书房的随侍大臣董诰等,早就侍候在殿门口,见嘉庆帝挽着二人似乎兴致很高地走过来,忙一齐跪下,直待三人先后进殿,方起身鱼贯而入,斜溜儿伏在殿口。  “万岁有旨,列班听朝。”一声执事太监的高叫,从里面传来,没行多远,就被一阵平地卷起的雪屑挡了回去。一班随待大臣们,这才爬起来,往里面殿走去。  嘉庆帝端起御案上的奶汁啜了一口,清了清喉咙,对二位钦差说:“当着众大臣的面,说说你们的经过吧。”拿眼扫了一下殿内的大臣,咦,戴衢亨怎么没来?“明东。”  张明东就侍立在一旁:“奴才在!”“你上午可去戴衢亨的府邸了吗?”嘉庆帝漫不经心地问。“回主子的话,奴才当然去了,奴才还在戴府品尝了万岁爷赐给他的上等好茶呢。”两个人这边正低声说,外面的执事官高声通禀:“大学士戴衢亨觐见!”  “传旨,快快进来吧。”嘉庆帝对二位钦差打量一番,说道:“朕见你们都消瘦了些。”托律和初彭龄赶紧叩头。托津道:“臣等弹精竭虑是应该的。只是,臣有一言,万岁在宫中勤政得很,叫做臣子的我们怎么敢懈怠呢?奴才说句私心话吧,奴才早就想为这事上个奏本,奉劝万岁爷定要做长期打算,要爱惜身子,或许奴才不知上下,但,一听说,万岁爷每日办事都到夜里二更天。奴才想,万岁爷已不是当值壮年,已过五十寿辰的人了,不必如此日夜宵旰了。万岁一身系着亿万百姓的安危,要多多节劳才是。”说这话时,初彭龄把头埋得很低,心道:像这些有明显的奉迎的话,自己是说不出来的。  “朕何尝不想享福?事情太多,不能不如此啊!”嘉庆帝目光低迷一会儿,感到,果如托津所言,眼皮沉重,浑身觉得有些不自在。以后,是要注意身体了。心想,等这事一完,无论如何,也要走出宫里,到圆明园好好地休息一阵子。想到这,嘉庆帝目光闪烁一下,抬头望着白雪皑皑的宫院,慨然说道:“朕自继位以来,苗事起,海事起,待一切平定下来,这年年水患,水患年年搅得朕寝食不安,安敢高枕无忧。托津所言,甚合朕意,朕以为,只有朝廷大臣各个勤政爱民,朕也就宽心了。可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有的衙门表面看来相安无事,可一旦出起事来就不小,头几年的假印案、盗印案层出不穷,这都是各衙门没有勤政的结果。朕想,做君的要懈怠一天,做臣的就有可能以十天来抗之;做君的要休养一个月,做臣的就以一年来抗之。如此吏风盛行,朕怎敢松懈呢?”  嘉庆帝顿了顿,见众大臣们个个有些面红,没有谁起来反驳,愈加想多说几句:“礼亲王昭梿曾转赠给朕几副对联,说是翰林院的编修、御史吴赓枚所写,此人已于嘉庆十三过世了。其中有一副是这样的,‘有与债,盛衰之本;勤与惰,成败之原’二语,可谓是至理名言,朕常常以此为座佑铭。朕想,这奋与愤、勤与惰直接关系大清江山开创新的事业的成败,也关系到祖辈开创的江山的盛衰。幸好这几年不似往年,各种大事都压得朕喘不过气来,现在反剩下治河了。”  嘉庆帝停顿了一下,“看看吧,自十三年以来,黄河淮河永定河就决口三十四处,河南巡抚衙门里有淤泥一丈多厚,总共算起来,大概少说也有二十多万百姓出外逃荒,背乡离并……唉!”嘉庆帝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一抬头,见戴衢亨正跪在外面的门槛边沿处,忙道:“朕不是叫你进来见驾吗?快、快……”嘉庆帝对张明东说道:“今天,反正是议事,又不是早朝,都给他们端上凳子,斟上茶水。”说着,嘉庆帝自己也走下来,一一从几位大臣身边走过,走到戴衢亨的旁边说:“这几日,听说你身子不好,朕让皇二子绵宁送去的慰品都收到了吧。”  戴衢亨又要下跪,被嘉庆帝摆手止住:“算了吧,朕不是说过,君臣免礼了吗?”  嘉庆帝绕过镶金的大鼎,又回到龙案后边,望着各自就坐了的众大臣道:“这样吧,朕来说一下二位钦差调查的结果。一句话,没有发现重大的贪情,这或可聊以自慰。但朕想,这河臣们太懦弱无能了。怎么能听凭下面乱报开支呢?如加培黄运大堤,夫役增价、多用银四万八千余两;上年挑复海口时,按疲累工段借银共十万六千两,又挑复控淮北盐河,既未事先奏明,所办工段复有淤垫,所有此项工程用银八万三千余两。你们看一看,怎么办呢?”  这一句“怎么办呢?”在大殿内来回撞荡,众人感到,嘉庆帝的语气也不似先前的诚恳的劝戒,增加几许威严的分量。  董诰习惯地看了左右,见大家都默不做声,便拢起双拳,朝嘉庆帝侧目,微低着头说道:“皇上,臣想这些事情不是河臣不肯卖力所致,恐是事出无奈,还望圣上明鉴。”嘉庆帝面无表情,接过董诰的话,说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又不得罪人。再说,朕的耳边就是被这样的温开水浇得有些失聪了。年年靡费,怎么就不能节约呢?朕看,是他们不懂‘节约’二字做何解释,不懂‘节约’二字意出何为?众爱卿都想一想,这都是天下苍生所纳的税啊。朕自即位以来,就多次想,朕要仿效先辈每隔三至五年在全国减税一次,以示朕对苍生百姓的恩德,可是,都没能做么。朕想,只要根除河患,何愁这样的日子不能到来呢?”说到这后一部分,嘉庆帝还真动了性情。  阴沉着的百龄在一旁只顾喝茶,平日里最不怕冷的他今天也穿得很厚,本来单薄的身子裹在大缎袍中显不出人样了。可巧的是,在进宫的路上,他遇到此次惩治河臣的发起者,两东总督松筠。一阵寒暄过后,二人就在宫门边的石鼓旁挡着零散的飘起的雪尘,一起计谋了很久。当时,松筠就说,百龄,你估计皇上这次会怎么样处置?自己的回答是,那又能怎么样?你的奏折一出,那些人不都被革职留工了吗?估计万岁爷此次不会将他会恢复原职罢。松筠一跺脚道,正有这种可能。你想啊,前几次,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哪回不是河臣们进进出出,东河犯了事,调到南河,南河犯了事调到东河,长期以往,都惯了。你不知道,那些河臣办事要多横,有多横,说一不二。你要是该给的没给,不过三天,万岁就会知道了,下一道圣旨,将你没头没脸批一通,从前的铁保到现在的我松筠都受过此训啊。  百龄记得,松筠说这话有副急不可奈的神情。念自己曾在广州任职之时,是松筠前往办差时,事后向嘉庆提及自己在广州是如何治贪的,又是如何坐镇衙门把准备起事的乡民逮到的,这才有嘉庆帝的日后提拔,身为吏部尚书要在揣透了圣上的心思后,才能保荐人选,这个人选当然是松筠荐上来的。那就是,陈凤翔。  百龄却并不这么想,心道,我又不是傻瓜,脑袋长在你松筠的脖子上,自己没有主见,你提你的人,没门啊。正欲开口,又道,不急,不急。  戴衢亨本不想再提什么意见,他想,反正徐端的官职丢了,定不定罪,就要看二位钦差的奏折了。当他听到并无有重大贪情时,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堵在胸口的大团大团的气流此时也顺畅多了,心想,要是今天能吃一顿可口的饭菜他会撑得走不动路。看看托津、百龄、松筠等大臣,个个神情或高深莫测、或隐藏着计谋、或面露焦急、或喜形于色,个个都不尽相同。他还注意到,松筠的眼神离不开百龄,那神情似有催促之意,这两江部督和吏部尚书一旦联起手来怕不好对付,适才董诰的一段话已经让嘉庆帝驳回了,也就是董诰了,换个别人也这么说,说不定就会惹得嘉庆帝又大怒起来。而那托津的眼神始终就未离开嘉庆帝的面部,几乎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惟恐放过。这个呢?戴衢亨想,他不会站在哪一派别的立场上,他的眼里只有嘉庆帝,一切都凭嘉庆帝的意思行事,这倒不必过虑……真可谓绞尽脑汁,一阵盘算过后,他感到,自己必须先说几句。  “皇上!”戴衢亨神情肃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步至殿内,就要跪倒叩首。  “哎,朕不是说过吗?免礼,坐下说吧。”嘉庆帝看着这位面容清秀的新任大学士,心里喜滋滋的;此人在自己的面前,从来是胸无城府,率性天然,可又足智多谋。在他看来,戴衢亨不像董诰那样深藏不露,也不像松筠愣言直性毫无方略,更不像百龄性情孤癖,故作清高,他不是官场斗争的勇士,而是一位极富情感的随和的文人一样,一切都那么文质彬彬、谦谦坦坦荡荡的君子遗风。  “你回位说吧!”嘉庆帝略一点头,面带不易察觉的笑容。  谢恩过后,戴衢亨清朗的话声就响在勤政殿内。“皇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以为,河臣们的弊端不是只在今年才有所显露,自从海事平定之时,又有哪年没有灾祸发生过。实际上,在海事未平之时,河事就已经存在,诚如万岁经常训示的那样。”戴衢亨环视众人,余光中,只有董浩在看着他,其余的都在喝茶,吃着糕点。戴衢亨目光热切地投向嘉庆帝,嘉庆帝干咳了一声,一阵茶杯盖合的声音响过,众人都抬起头来,正襟危坐,嘉庆帝点头示意,说下去吧。  “万岁曾说过,海事也好、兵事也罢,概可以一劳永逸,归纳起来,这是毕竟是人事啊。可治河呢,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譬如,南河坚固了,但又久旱无雨,大堤植被死亡,土质松疏,风雨漫浸,就有泄漏的可能,一旦暴雨将至,势必堤毁成灾。东河修复完毕,极可能刚刚在竣工之际,或尚未竣工之时,阴雨连绵,连月不开,新近筑就的堤坝也同样受损,前年马家楼漫水一事,即是明证。自去年入秋以来,整个黄河流域,乌云遮天,秋雨连绵,像是有人把天捅了个窟窿,大雨起劲的泼洒,放着别的地方不说,就是上书房门口不也是水深过膝。从户部赶到上书房时,见大门紧闭,趟水一看,里面尽是水茫茫一片,这事过后,万岁不也是知道吗?是的,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雨都下到地面,地面又能渗水几许,还不是全流归河里,致使河水猛涨,下游不说,仅上游就猛涨起来。当时,日涨三寸,大家还不相信,唯有皇上深悟之,调拨大批抗灾物资,才确保大堤无一险情的。当时,大堤闸门,减水坝、分水渠全部面临严峻的考验,这些情况不亲临者谁能知晓,因此,如此大雨过后,留下隐患处处,当也属情有可谅。”  嘉庆帝一直在点头称许,只是到了这最后,眉头才轻轻上挑了一下,很快又复平了。  嘉庆帝想批驳几句,还没等张嘴说话,朝班中忽地闪出一人,情急之中,语气有些结巴。  “万岁,万——岁!”  顺着声音,嘉庆帝转过目光,是托津,户部尚书兼钦差大臣托津,只见他脸色涨得泛起阵阵潮红,像刚喝了二两二锅头,不顾嘉庆帝的一再明示劝解,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就拜。嘉庆帝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个托津,你的意思朕早就明白了,哪有一点大臣的样子,朕还一直想提拔你呢!看你这副猴急似的样子,唯恐别人抢了他的先,但无论如何,就像喜欢戴衢亨一样,嘉庆帝对托津越来越敢于直言表示钦佩,赞许,话虽说得不完全,可是,要看他的奏章也算是朝中的一枝笔了。关键在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雨露一样滋润着嘉庆帝的心田,需要什么样的话,他都能及时地补充出来从而免了自己的许多不便之处,只要对他的话表示态度:赞同、默许或反对。对于托津来说,他无所谓,不会团赞同而沾沾自得,也不会因反对而垂头懊恼,始终本着处处为自己设想的心情来表达每一句话。想到这,嘉庆帝说道:“托津,你是有发言权的。不急,不急,又没人和你抢着说,起来吧,慢慢说,慢慢说。”  托津哪里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事关自己在嘉庆帝心目中的位置,他才不管其他人是怎么看呢?这么一大段的时间,他是干什么的?那就是用尽心机去分析、揣度嘉庆帝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嘉庆帝在听大臣们言论时的面部表情,在他看来,那就是信息。尽管有时有不通的时候,但他的理解是,平常日子里时有碰壁、曲解圣意的过失,嘉庆帝并无切责过,大不了一笑了之,或当做插科打浑的小曲,这就给了托津的一个判断:当有违圣意时,尽管不对路子,也没跑调;但一旦对了路,无疑会让皇上认为自己对事物的洞察深刻。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害,比起那些真正一意孤行,按自己设计的方案,欲强加给皇上的强出万倍。做臣子的总有一个信条才是,那就是当今至尊者,唯皇上而已,不按皇上的旨意办最终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得不偿失,何必呢?自古以来,忠好有别,忠的有名留青史的称颂,奸的有骂名千古的唾弃。实质,历朝历代中的大臣们绝大多数都处在忠奸难辨的位置,在这一部分人中,不也有的青云直上,有的成为阶下囚吗?所谓官海沉浮正是此理。不想别的,为后来的子孙所虑,也应当唯皇上的马首是瞻,保准没错。  嘉庆帝让他起来说话的声音,他根本没听见,当值太监见他还呆跪在地上,便走到他跟前,轻轻耳语几句。托津荡起感激的眼神望着嘉庆帝,正遇着嘉庆帝投过来似嘲笑又似赞许的目光,心里一阵温暖,开口道:“谢万岁,但臣坐在大殿之中说话总感浑身不自在,自古以来在殿中议事,哪有做臣于敢在皇上面前坐着说话的。”托津说得极为认真,刚才心里的冲动,此时有退却的迹象,喘息不平的语气也趋于平静,话说得顺畅了。  “万岁,容罪臣跪着说话,”他自认为没按皇上的话去,所以自称罪臣。托津道:“刚才众位大臣的意见有不少相左之处,尤其是戴大人的一通言论,让臣听了如茅塞顿开,想必万岁也有同感喽。”他是明明知道,嘉庆帝对戴衢亨的话是不赞成的,似乎想要一个激将法,以便突出自己的看法,而这看法,托津此刻有十二分的把握是和嘉庆帝一致的。  顿了好一会儿,托津又再接着说道:“戴大人所言在臣听来,句句在理。是的,皇上确实说过,花钱治河不在一朝一夕,是个长期的预支过程。但家有家经,国有国经,如果没有全盘规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么请问病何日才能彻底痊愈呢?国家修复水利是应该的,但国家从征税中的所得是有限的。自皇上登基以来,哪一年不在若干灾区实行减免赋税呢?重灾重免,小灾小免,对于治河的支付都年年加大投入,这是有目共睹的。依戴大人所言,治理河工应是个无底洞了,填进多少才能填满,我看,永远是填不满的,总要有个度吧,要有个预支的计划吧,增役增价、挑控盐河等众多工程原本就在治河之例,硬要请上,未准之后,仍然一意孤行,又怎么不会产生妄用努银的弊端呢?”  托津越说越激动,硬咽道:“如此劳民伤财,视钱两为儿戏的河臣,难道不该治一治吗?”唾沫星子在嘴里一阵乱喷,嘴唇已有一丝白白干意,托津用舌头环绕了一下嘴唇,幸亏是头低下的,也幸亏众人尚不注意他。托津继续说道:“万岁,臣实话实说。依臣看来,此次奉旨查办的几位治河大员,确无贪污的印象,但清廉之官未必都是精干之臣。这数年来,河事频出,一大批河臣掌有财物购置、分配的权利,在这些良莠不齐的河臣中,怎么不会产生浪费工银的现象呢?国家辛辛苦苦征来的税收就这样白白地葬送在这批无能的河臣手中,让每一位正直的臣子和天下苍生感到心寒哪。”说着,托津竟挤出一两滴眼泪来。“臣与初彭龄写此奏折时,无不握腕叹息,真替那些河臣感到羞愧啊!”  两江总督松筠见状,也出列跪倒,在一旁帮腔:“万岁,托大人所言甚是感人。”再一次盯了百龄一眼,暗道,时机业已成熟,还等什么呢?  嘉庆帝颇受感动,禁不住走下龙案,扶起托津道:“好了,朕一直在想法子呢!”又对松筠道:“哪有适合的人选呢?”转身走了几步,带着怨气道:“朕本想提拔一批后起之秀的,朕以为,浙江巡抚蒋攸铦总掌南河比较胜任,但他给朕以两度恳辞,言及‘未谙河务,深恐才不胜任’,朕没有法子。”  百龄看了看站在大殿中间无计可施的嘉庆帝,也感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忙着把刚送到嘴里的香茶又吐在杯中,干咳一声,仿佛不卑不亢地说道:“皇上,臣有一个人选。”  托津一听,也不用皇上的再次规劝,都感到目的已达到,前者想,无论如何,河里要换,自己没白跑一趟,也切中了皇上的脉膊;后者以为,百龄这个老不死的总算开口了,自己推荐的人选肯定有了着落,也不辜负了陈凤翔所送的精贵的瓷器了。一笔人情帐从此勾消。  “谁呢?”嘉庆帝转脸直视吏部尚书百龄,这一位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别的本事没有,下棋却有两下子。  百龄不慌不忙地答道:“永定河道陈凤翔。”  嘉庆帝沉思一会儿,又把殷切的目光投向董浩和戴衢亨,看样子还是想征求他们二位大学士的意见。董诰低下头,避开了。戴衢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晚了,看他们几位,又是痛苦流涕,又是拍拍合合,再说,嘉庆帝明显已站到倾斜于他们的天平上了,再说已是无益。只是知道陈凤翔在直隶省任永定河道时的名声也不怎么见好,又无什么凭据在手上,能说什么呢?由于两目交错,不回答显然不行。刚要张嘴,董诰在一旁开口道:“一切听皇上明断。”  “好!”嘉庆帝面色一沉,阴着脸朗声说道。“托津、初彭龄奉旨清查河工连年浪费银两一事,当归咎于河臣们的缺乏眼光,不勘担任河工一职,念他们均无有重大贪赃案情,著将历任河总、副总徐端、戴均元等尽行革职,连河署内四十五名员弁一律革职。加培黄运大堤夫役增价、挑复海口、挤济疲累工段等所费银两十一万四千余两,着所任南河总督陈风翔分别勤追;挑控盐河、整复淤地,既未事先奏明,所办工地尚有大量淤垫,一时清理费用达八万三千万两,著由各历任河总分赔完缴。对徐端已有过革职晋工的处分,此次除革职,应交部严加议处。钦此。”嘉庆帝这边刚说完,那边几位上书房的书记大臣就如同誊写一样清楚地呈给嘉庆帝。嘉庆帝接过后,不管墨汁尚还在润湿,粗略看了一遍,回转到案边,抓起沉甸甸的王玺,重重地盖在上面,嘴说道:“就这样吧,散朝。”  戴衢亨一行人从勤政殿出来,天气更加寒冷,奇怪,还要下什么三月桃花雪吗?凭着在下面为官多年的经验,他想,今年的开春不算是个好兆头……  京城的胡同里,仿佛死去一般的沉寂着,沿途有不少堆塑雪罗汉还摆在街道的两边,早已冻得如同一滩铁疙瘩了,只是颜色不一样。倒有几只冻得瑟索发抖,尾巴紧夹在两股之间的小巷狗沿着墙脚一边嗅着食物的味道,一边蹒跚地走着。  “怕是冻得嘴都张不开了吧。”戴衢亨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心里想,这么冷的天,徐端怎么样了呢?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要被“严加议处”呢。  忽然,从深远的胡同里传出一阵哀乐声,伴有女人的嚎哭,在这冷凛的寒风中,很是凄凉。戴衢亨感到头皮一炸,浑身一个哆嗦,大概是谁家在办丧事呢?一跺脚,说道:  “走快些!”嘉庆皇帝--0101  嘉庆把皇后的玉臂轻轻送回被中,起身踱出寝殿。月光如水,洒落禁苑,夜风徐来,轻拂罗裳。刚与皇后共度良宵的嘉庆,此刻又急切地盼望着那可人的小梅香……那女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民妇不知圣驾到此,万望恕罪。”嘉庆却微微一笑,龙睛放光,别有一番意味……  春天里有一种景象与秋季很是相仿,那就是,每当暮春时节便总有落英缤纷,就似寒秋中残枝败叶的下场,一阵犹带寒意的春风吹落片片绿叶红花。显然,这些春日里洒落的大都是鲜艳绚丽的色彩,它要比秋季的枯黄腐朽的老树残叶的摧折更让人生出一腔怜惜和伤感,好像人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天,嘉庆帝用过晚膳,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天地间一片昏暗,一阵阵疾风吹得紫禁城里的高大梧桐树、紫槐、云杨摇晃不停。眼见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嘉庆帝端坐在御案前,值日太监小心翼翼地掌上宫灯,备好笔墨。一大摞奏折又像往日一样摆放在嘉庆帝案上。他习惯地拿起笔,蘸了蘸尚散发着墨香的浓汁,随手翻起一个奏折。嘉庆帝读着读着,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眉头皱起。心道,南河工程已由户部拔了二千四百万两,还是旧工未竣,新工未开,好个温承惠,狮子大张口,还要数百万才能如期完工,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越想越气,“啪”地一掷笔,站起身,踱到窗前,心里难捺一阵激动。  此时,天已渐黑,外面下起雨来,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把个梧桐叶,芭蕉叶,打得劈劈拍拍地乱响,一股贼风尖溜溜寒嗖嗖地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儿撩起老高。嘉庆帝心中莫名地产生一阵寂寞。当值太监站在门槛边,见嘉庆帝神色不对,正待过去关窗户时,嘉庆帝一手示意道:“朕这儿不要你管,你前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和皇子到现在都干什么?说朕马上就过去。”当值太监躬身答道:“扎,万岁爷,奴才这就过去。”说着,一转身,迈步出了宫门。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风停了,雨一个劲地往下流,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嘀嗒嘀嗒响个不停。嘉庆帝望着案上堆起的各地奏章,又坐到案前。飘入房间的雨丝扯不断、理还乱。屋里有一些寒意。嘉庆帝原本昏胀的思绪稍稍定了定,他暗想,自己近日来的情绪为何不高?按理说,眼下也是太平盛世,福建洋盗已彻底剿灭,可以说,摇摆的时事就像自鸣钟该停一停,可总有些不顺心,感到心里郁闷得很。嘉庆帝叹了一口长气,找出一份奏折,定眼一瞧,原是两江总督勒保的奏文,只见上面写道:“启奏万岁爷,臣奉旨在东海黄海一带拟初试海运,经过实地勘行,海运之策不可实行,其理由有十二条:一是,海运所需的船只应当高大坚实,而目前的船只尚达不到要求。二,海运离陆地甚远,虽有可以经过的航线,但沿途所需补给难以办到。三是海运的日期不定,岂可因为它而耽延物资的流通。四,虽说海上大的洋盗已经灭迹,但据查,仍有不少的小股贼盗出人海上,又不能拨专师来护,其海运的安全性大打折扣……”嘉庆帝看着,暗道:这么一来,海运断不可行了。唉,朝中这班老臣今天这么一个主意,明日那个主张,弄得朕两耳闭塞,竟也拿不了主张,看来还是要把他们都派出去办差才是。想到这,提起御笔在奏章上写道:“勒保以一武将,东征西讨,灭白莲教匪,擒王三槐贼头,功不可没。今一文职相授,所办之事,甚合朕意,前因隐匿扬名帖一事而夺其武英殿大学士一职,复援之。工部尚书一职拟不夺去,仍留总督任。”嘉庆帝略一沉吟,又接着写道:“勒保所议不可行海运之事甚合朕意,传谕军机处,上书房大学士处,海运之事断不可行,嗣后海运毋庸再议。”  嘉庆帝写完看完,似有不满意之处,又从案上铺出一张宣纸,拣其要言,复理顺句意,最后又添上:海运既不可行,万望各地河工官员加紧水冶,以确保漕运畅通,以解朕忧。嘉庆帝取出金灿灿的御印,在朱砂印泥中接了一下,复又重重地按到那张绵白光洁、柔和的宣纸上,长出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趟来回,就听外面有声叫道:“皇上还在披阅公文呢!”嘉庆帝一听,心里惊讶,凭感觉,他知道是皇后钮枯禄氏来了。果不其然,当值太监不一会就跪禀道:“万岁爷,皇后来接您来了。”  望着嘉庆帝日渐清瘦的面容,皇后心里不禁一番愧疚。原来,当洋盗头目蔡牵被击毙时,本着斩恶务尽的理儿,前方将帅就把蔡牵的家属美眷一齐捉到,因为是要犯,不敢擅自发落,便统统解送京师。当初,嘉庆帝也因往年御审了几次王三槐,得着了许多真实情况,这回想也如此,所以对于蔡牵家属,也慎重其事的专门下了一道手谕,要亲自审讯。那日,嘉庆帝驾临瀛台,就由许多禁卫将领将蔡牵家属押到台前。嘉庆帝向人堆里一望,只见三四个男子,七八个妇人,便把蔡牵的兄弟和儿子提出,审讯了几句,也不得什么要领。望着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嘉庆暗恨不已,同时也生出几分怜悯,恨的是蔡牵一事耗费国资几千万两,还搭上了忠勇义士李长庚,便没问几句就对大学士董诰低语几句,可怜蔡牵的几个儿子俱都凌迟处死。拿眼一瞧妇人当中,却有一绝色女子,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脂玉色的皮肤,桃花色的嘴唇,衬着一口乌金色的牙齿,嘉庆帝也就起爱惜之心。因为,美人对于嘉庆帝来说也看得多,似这样奇异的女子着实少见。就这么着,嘉庆帝将她暗暗地留在宫中。皇后得知时,心中自然不悦,个中原委,自是不待细明,便下了一道懿旨,赐其自尽。当然,这事对嘉庆帝很有触动,待自己知道时,已是香消玉殒,心中极其痛悼。从此有好一阵时辰心中闷闷不乐,但时日一长,也就渐渐淡忘了,可是在皇后看来,却深愧做事过于卤莽,加上嘉庆借口忙于政务,好久不来坤宁宫,所以,今日当太监去传说万岁爷要去休息时,便顾不风急雨大亲自来接嘉庆爷。  夜已将深,天黑得像墨染一样,有一阵阵闪电在云缝中跳动着,偶而划破漆黑的夜空。凉飒飒的风横吹过来,树枝便一阵飒飒声响。乾清殿里却是灯火通明,烛光闪闪。嘉庆帝望着皇后一言不发,立在窗前。闪电时而像燔螭虬枝,时则如金蛇行空,陡地从云缝中窜出来,将阴森森的空旷的大殿照得一片惨白,又是一阵哗哗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在嘉庆帝看来,仿佛宇宙间什么都不存在了。透过檐前摇晃的灯笼,只见一排卫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地里。  皇后盯着嘉庆帝好几次欲言又止,示意太监关闭门窗,都被皇上拦阻,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幽幽地说道:“皇上,夜已深了,皇上再勤政爱民,心系天下,也要注重身子骨。要不,叫奴才们护送皇上回养心殿如何?您看,风急雨大,凉风侵体,还是回吧?”说着亲自取出一件狐裘披风为嘉庆帝披上,又帮着系上上面缀着的白檀马尾纽带。嘉庆帝转过身,却见钮祜碌氏上身穿着丝面的杏黄坎肩,一袭荷绿色的长裙,站在微红的宫灯下显得格外风姿绰约,神态俊逸,手里摆弄着素红纱绢,一脸安详而温暖地望着自己。嘉庆帝一看,不禁呆了,好一枝临风芍药。忙上前拉住皇后的纤纤细手说:“皇后,朕不知何故,近日总忧心忡忡,一切诸事皆不顺心……”皇后忙紧紧地握住嘉庆的手说:“皇上,我一介女子从来不过问朝政大事,再说,您也一直反对内宫传说朝中的事,我只是要知道,皇上不应该事必躬亲,过问得那么仔细。想我大清朝何等地阔疆大,奴才以为,总不会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纵有一些地方不是天旱就是水涝,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如果发生灾情,皇上一心补救,也就是为苍生着想了。”嘉庆听着皇后的一席话,不禁也频频点头:“皇后说得甚是,朕也从来不信什么天灾有异兆之说,你看,你的一席话真让朕宽慰了不少。”说着轻轻地一拢皇后的腰身,闻着她身上的幽幽清香,心里暗想,好些日子不与皇后同床共眠,皇后毕竟还是皇后,丝毫不见滋生任何不满的情绪,对自己仍是一片深情。嘉庆帝多少有些感动。此刻,他真希望踱进一个悠闲的避风港,清清静静地躺一会,想到这便对皇后身边的宫女说道:“叫御膳房送几样点心到坤宁宫。”又转身对皇后说:“朕今夜去你那,好好地轻松一下。”皇后垂下目光,烛光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蜡红,心里的瞬间也是憧憬那缠绵恩爱之夜。皇后说道:“皇上说到哪去了,皇上要去哪,哪儿不是一片春风沐浴。奴婢感恩还来不及呢。这不,一听说皇上要去,我这不是来接皇上来了吗?”说着便亲自拿起一件风油雨水衣替嘉庆穿上。对宫女说道:“晓鸢,换个大一点的宫灯挂在轿前。”那个叫晓鸢的宫女出去不大一会就进来禀道:“皇上,皇后,奴婢办好了,就请皇上、皇后上轿吧。”  夜雾渐渐浓重起来了。在夜雾的笼罩下,北京城里的各条胡同中许多地方都闪着幽暗的亮光。开始,那亮光由暗红变成边缘模糊的灰白的一片,再一霎,那灰白的一片便和夜雾掺混到一起。顺着方砖铺就的青石板往前看,在两盏大灯笼的两团红光当中,显出红漆大门。在模糊的围墙里面,是一片较明亮的灯光。隐约可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啜泣声。声声哽咽透出一阵阵凄凉。为这座不大的室院平添了一份哀伤。过不了多大一会,两扇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打外面进来两位打扮得似乎像郎中的人,紧跟在后面的是位家人。  随着门环的扣响,门扇的启开,一行人径奔那哭声而去。  这是协办大学士戴衢亨的府邸。戴衢亨是去年十一月份刚从南河视察回来不久,就一病不起。说起原因可能是受伤寒所致。此刻,戴衢亨倒在床上,面颊生红,豆大的冷汗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俯在身边的戴夫人则是不停地从丫环手里接过湿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不停。  戴衢亨轻轻地睁开眼,嚅动了一下嘴唇,戴夫人连忙递过一杯莲子杏仁汤,俯在床沿,深情地问:“要喝一些吗?”戴衢亨低低地答道:“夫人,你不必难过,没事的,过不了几天就好了。”戴夫人脸一扭,眼泪“叭哒”“叭哒”地往下掉。一双温润的小手有些微微颤抖,还是强撑着把汤匙在碗里轻轻地舀了舀,搅拌了一会,又舀出一点,递到戴衢亨的嘴边,带着哭腔说道:“老爷,你喝一口吧,喝一口为妻我心里也算安慰了。”站立在一边丫环阿珠更是早已哭红双眼,她也上前一步,放下手中的面盆,幽幽地对戴夫人说:“夫人,您歇会吧,昨夜就一宿没睡,夫人的身子骨可不能再垮了。”戴夫人坐在床沿独自垂泪。阿珠望着戴衢亨那张病容,实在不能把现在的戴衢亨和初见到他时相提并论。短短几年的工夫,那个风俊儒雅、办事干练、有勇有谋的戴衢亨此时已双眼深陷,口唇焦干,唯有宽阔的额头似乎尚在思考那些忧国忧民的大问题。  又是一阵头晕,戴衢亨紧闭着眼睛。嘴里却说:“夫人、阿珠快扶我,扶我坐一会,坐起来。”戴夫人和阿珠手忙脚乱,到底还是慢慢地扶起他。戴衢亨轻轻叹了一口气:“病来如山倒,可苦了你们了。”干咳了一声,慢慢地咽下了几口莲子汤,咬了嘴唇克制着呻吟,费劲地对旁边的两个女人说:“你们……怎么了?哭了?”到底没能抑制住抽搐的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吐出一口浓啖,阿珠俯身从床边拿痰盂接住了。又取出毛巾替戴衙亨擦了嘴唇,哽咽道:“老爷,您少说几句吧,郎中一会就来,依奴婢看来,老爷这是操劳过度,急火攻心,多休息一些时日,自然会好的。”边说边替戴衢亨掖了掖被角,又低着头对戴夫人说:“夫人也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呢。”戴夫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终于忍住了,站起身默默地看了戴衢亨一眼,戴衢亨下意识地抬起手,阿珠连忙紧紧地攥住,顿时,一股温热的感觉流遍了戴衢亨的全身。  戴夫人站在床沿想了一会儿,扭过身,向房门走去。  阿珠初次相识戴衢亨时,是在那一望无际的辽阔的蒙古草原上。几年前,戴衢亨负责护陪皇子绵宁去盛京祭过祖陵后,又奉嘉庆帝的密旨前往蒙古王公部落继续通好。实际上,清廷和蒙古王公部落的修好一直都没断过。每年的木兰秋弥就是一个惯常的例子。可那年,嘉庆帝在自己提出倡导勤俭、宽厚、爱民的治世的原则下,便取消了不少盛大的庆典活动,当然包括极度奢华的木兰打猎了。戴衢亨一行人办完公事便直接从长城北部的喜峰口一带回京。赶得也巧,当戴衢亨就要踏人关内的时候戴衢亨竟病倒在离长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  天阴得厉害,闷得像在蒸笼里似的。西方狰狞可怖的黑云还在一层一层地压了过来。戴衢亨的住处在小镇中虎桥坊一带中的小巷里。  病中的戴衢亨当然十分想念远在京城里的爱妻,可此时,动不动就风沙漫漫,也是一路劳顿所致,戴衢亨在客栈中就发起烧来。这可急坏了手下的家人。他们四处求医问药,可仍不见有何好转,眼见得戴衢亨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群人却乱糟糟急成一团无计可施。  这突然而来的事变,使戴衢亨也心灰意冷,他暗忖,何时才能面圣?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何时才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家人?实际上,他还想到,南河的水毁工程能不能按期修复,马家楼的漫水倒灌工程何日才能解除?他长叹一声,微睁双目瞅着跟着自己已有十几年的家人,幽幽地说道:“李令仁。”五十多岁的跟班李令仁眼圈红肿,哽咽道:“老爷,奴才在,您老人家有何吩咐?”戴衢亨咳嗽几声说:“李令仁,我想,你呆在我身边也无甚用处,有其他几位照料就足够了,你能否辛苦一趟,先期回京,告诉夫人,我自己的病,我还能知道,十年前曾有过这么一次,那也是路途,从江西巡抚调至京城时,这你也知道,没什么大事的,你回去吧!不然,他们不急吗?”李令仁一听“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叫道:“老爷,那时,有夫人在身边,再说,我已派出几位兵丁去寻医问药了,老爷,你不能急啊!”说着,又爬起来,端过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双手捧着送过来道:“老爷,你喝一口吧。”戴衢亨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实际上,京城路过的大官病倒在客店的消息,也惊动了店主人何柱,一日三餐的供应都是何柱亲自操持。何柱来自江南,原先也曾担任过县衙,是个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的独生儿,他家世代务农,日落而息,日出而做,过着清贫的日子。何柱的母亲却出自乡间的私塾之家,识得几个字,待何柱长大之时,便教何柱读书识字,由此才做上县衙的官差,刚上任不及两个月的功夫,突然,天降人灾,瘟疫流传。一夜之间,母亲及亲属相继去世,何柱卸官回乡,掩埋了亲人的尸体,便从此流落江湖。只在去年才落脚这个无名小镇,被一老翁招为女婿,当上店主。  这日,忧心忡忡的何柱揣着李令仁硬给的十两纹银前去抓药,小镇里有一条烂面胡同,走进胡同不远,有一座老字号的中药铺,虽然也是草棚瓦舍,但在杂乱无章的地摊中,却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大铺面了。  何柱与几位熟识的摊主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忽忽地往中药铺走去。此时正值初春的时节,余寒未退,何柱搓了挂手,闪身转进店门。店主蹲在火盆边正“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抬头见是何柱,忙起身道:“啊,何柱,抓药啊?是不是你老丈人身体不适?哎,昨个儿在街口碰见不是挺好的吗?”一缕烟雾从嘴里冒出来,随手在炭盆边磕了几下。何柱道:“你老人家想到哪去了,实不相瞒,现有京城一品大员,病倒在本店……”“什么?京城一品大员,你不是糊弄我老汉啊,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叫,哪有京城一品大员会落脚在你们店里?”何柱道:“确实如此,您老不信,您老虽从京城来,可曾听说戴衢亨戴大人?戴大人也算是微服私访,并无声张,他原本可以从盛京从官道直趋入京,我估摸可能是戴大人想察看一下此地的民情,不想竟病倒了。据我看来,病还不轻呢!听戴大人的手下人说他曾得过此病,今天算旧病复发,茶水不进,双腮通红。要不您老人家去探望一下?”老中医略一沉吟道:“不不,我自打离京以来,就曾对天发誓再也不与官府看病探诊,尽管戴大人在京城百姓眼里,为人正直,有口皆碑。奈何我这把岁数不探诊,也不能违了对天所起的誓言。”说着便转身走到柜台后面,仰头不语。胸脯一起一伏,似有难言之悲。  何柱预感到老中医心里憋着天大的委屈,只是零零碎碎地听老丈人谈起过,老中医本名姓陈,原在北京城里开了一个店面不大的中药铺。只是未曾向当街的恶霸打点过,便屡遭欺凌,最后竟被砸了店门,抢了店铺。陈老中医悲愤交加,索性倾家荡产也要在天子脚下出了这口冤气。哪里知道,那恶霸竟能上通府尹,下结地痞,告了半年的官司不仅没能打赢,反倒贴了不少家底。万般无奈之下,陈老太医求教一位算卦先生,历数悲惨境遇。那算卦先生道:“古圣先贤早有明训,为政不难,不得于巨室,京城应有好官,本是极好的地方,可你能碰见几个呢?少数恶霸豪绅鱼肉百姓,而管事的官吏一味姑息,王法纵然具在,而庶民之冤无由得伸。罢、罢、罢!”说完一手扯过算卦的幌子径自走开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陈老先生不由得老泪纵横,默默起誓一番,便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收拾细软,带着十二岁的小女阿珠星夜离开京城……嘉庆皇帝--0202  何柱从怀里取出那十两纹银,道:“您看,这是戴大人的仆人给的,您就开方子吧,权当是位普通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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