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手记》-张泽石1-4

然后我十分小心地为他剪。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因我的蹩脚“手艺”而哆嗦时,我真想扔掉推子。 结果,不管我怎么努力,仍然把他那一头漂亮的黑发剪成像狗啃了似的“花头”。  看着我的“杰作”,我忍不住苦笑着对老孙说:“真对不起,理得太糟了。”  老孙叹了口气说:“早知有今天,我该在部队时就学会理发!你摸摸自己头上吧,可能比我的脑 袋更难看!”我一摸,果然也是个“花头和尚”!  接着监狱看守又命令我们解去裤带、鞋带,搜了身,拿去一切金属物,连帽徽也被撕掉拿走,再 将我们逐个带往牢房。  这时我才看清这座美式正规监狱的内部结构:从大门进来,正中是个约100平方米的长方形空 间,在房子的中部靠边有两张办公桌,一位棕色皮肤的美军官员坐在桌旁,看来像监狱长。监狱大厅 里正对着大门有一个通到后面操场的小门。厅内两侧是约2米多高的石砌隔墙,墙上每间隔约3米有 一个小铁栅栏门。从栅栏门里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个狭窄甬道,甬道一侧是木板墙,墙上排列着靠得很 近的一扇扇木门,门上有个小窗口,木门里就是牢房。而在所有这些牢房的顶上罩着无刺的铁丝网, 网上铺有木板走道供卫兵巡逻。  老孙先被领走,临别他暗中紧紧握了握我的手,一股热流流进我的心坎,我知道这里包含着兄长 般的嘱咐和信任!眼看他提着裤子被领进了左侧第3个铁门。我也被一个看守领向右侧第2个铁门。  进门后,看守打开第1扇木门,让我把鞋脱在门外,趁我躬身往里走,他一脚把我踹了进去。我 从地板上翻过身来,愤怒地喊着:“我抗议你们这种虐待战俘的暴行。”  那个看守皮笑肉不笑地瞪着我说:“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战俘!只有战犯和刑事犯!”说完吹了 声口哨锁上门走了。  “好嘛!我们从战俘升级为战犯了,真得他妈的感谢美国鬼子!”我坐在牢房地板上揉着被撞疼 的膝盖,忍不住说了句粗话。  环顾这间单人牢房,顶多有0.8米宽、两米长、两米高,除了顶上是铁丝网外,四面都是松木 板,这大概也是防止囚犯自杀的措施吧!“真可笑,要自杀用不着等到今天,还要留着这条命跟你们 拼到底呢!”这么想着,我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那整整一天所受到的过分强烈的刺激使我这时渐渐闭上双眼,沉入了痛苦的梦乡……  凶狠的下马威                 ~  第二天早上,我被开门锁的声音惊醒,猛一睁开眼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直到听见一声喝斥: “滚起来,都跟着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判成“战犯”关入监狱。  今天来的是另一个看守,这个鬼子身材粗短,棕色头发,一脸横肉。我站起身出门,穿上皮鞋, 提着裤子防备着他踢打,走出铁栅门。代表们也正都陆续慢慢从侧门走出来。  走出后门,我看见后面是一个被高墙围着的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操场,墙外两个角上都有一个 岗楼,几个戴钢盔的鬼子正坐在机枪后面对着我们指指划划。  墙内的鬼子端着刺刀吆喝着叫我们排成双行,然后发出了口令:“跑步走!”  大家一手提着裤子跑了起来,穿着没有鞋带的鞋跑步还真要点本事。加上大家从昨天早上起就滴 水未进,干渴饥饿使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慢。  领头的看守又端起枪托威胁着大喊:“快点,不许停下来!”直到我们代表中一位上年纪的朝鲜 战友被石头绊倒再也爬不起来,才让停下。  大家拥上去,把那位全身发颤的战友扶起来,愤怒地看着这群不通人性的野兽。  这时我在混乱中发现了黎子颖和柳一,便转过去向他们点头致意。黎子颖肩上衣服被撕破了,这 位性如烈火的好战友昨天肯定和敌人撕打过,不免为他担心。黎子颖好像看出我的心情,对我挤出了 一个笑容,这反倒使我更加难受了。  “放风”大约延续了半小时,我们又被轰回了各自的牢房。回牢房感到又饿又渴浑身乏力,刚躺 下来,就听到头顶上的吆喝:“坐起来,不准躺下!”  我抬头发现一个卫兵正朝下看着,这才又明白一条美国监狱的洋规矩——犯人白天不许躺下!我 靠墙坐起来,抱着双腿,低着头,闭上眼轻轻摇晃着身体,发现这种姿势比较省力,于是这成了我在 牢狱生活中的标准姿势。  上午10点左右,总算听到开铁门的声音,然后看见一个黄皮肤面孔凑在小窗口前朝我喊了声 “希克沙哈斯木里达!”(朝语:开饭了)幸好我能听懂这句话,忙过去接住他从窗口递进来的半碗 大麦米饭,一小碗酱油汤。  我吃完了碗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滴汤,饥饿的感觉反倒更强烈了。这大概是因为“76”的朝鲜 战友为了照顾我们,给我们吃了一个月“满碗饭”,使我变得有些“娇气”了。  放下碗我又靠坐在板壁上闭上眼。胃里的那种空虚感使我想起了孟子那句名言:“天之将降大任 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们的祖先几千年前就总结出了这 么一条精辟的人生经验。祖国人民将降什么样的“大任”于我呢?作为几千名坚持回国的中国战俘的 一名代表,我现在的“大任”是什么呢?我能不能承担这个重任呢?  想到这里,共产主义团结会那些领导同志们,赵政委、魏林、顾则圣、杜岗、马兴旺、陈吉庆、 李喜尔、张城垣的面影,我的那些从“86”一起冲杀出来的战友时占魁、曹明、钟俊华、周铁行、 曾德全……的面影,我发展的那批爱国主义小组成员姜瑞博、曹友、方向前的面影陆续浮现在我眼前。 想起他们,想起在这监狱里还有孙振冠、黎子颖,还有这么多朝鲜战友们在一起,我的心里踏实多了, 孤独感、软弱感消失了。我又抱着双腿轻轻摇晃起来……  残暴的逼迫悔过                ~     ~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从迷糊中被开门锁的响声惊醒,在我的小牢门门前立着一个中等个子小白脸 的美军少尉,看起来样子挺斯文。他将右手食指翘起来钩了钩示意要我过去。我惊奇地想着:“他要 干什么?”起身走了过去。  他查对了我的姓名后说:“你跟我出来!”我随他来到外间那两张办公桌前。  他坐在桌子后面,指着桌上放着的一个文件夹说:“你是中国战俘代表,你先签字吧!签了字就 可释放你回去!”他打开了文件夹,把签字笔往我跟前推了推。  我说:“我总得先看看是什么内容吧!”他点点头把文件夹推近我。  我俯下身看那文件,标题就使我大吃一惊—悔过书》!我急速地读下去,大意是“承认朝中 战俘代表团对杜德将军非法地施加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和人身折磨,强制杜德在《认罪书》上签了名, 承认这是一种犯罪行为,保证今后绝对服从战俘管理当局的命令”等等。  我把签字笔推回去对他说:“这完全与事实不符,事实是杜德将军签名完全是自愿的,我们对他 的人道待遇柯尔逊将军、波特纳将军都是确认了的!”  他把签字笔拿起来在手中转着,盯住我看了好一阵说:“看来你是很喜欢这监狱生活,也不愿回 到你的同伴中去了?”  “回去,立即回602去!”我脑子里响起这个声音。这个诱人的建议使我立即想象出当我回去 时战友们把我当成英雄给予热烈欢迎的场面。  “但是,我怎么对他们交待我是如何被放回来的?如果这封悔过书》被放在板门店我方和谈代 表前面,甚至向全世界公布出去,我怎么向祖国人民交待?”想到这里,我摇摇头说:“不,决不!” 便背过身去。  我听见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我的声音。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盯着我说:“那就回牢房吧!”  我走回牢房,他一脚跟进来,把我踢靠到墙上,眼里露出凶光,咬着牙说:“那就让你尝尝蹲监 狱的滋味!”便一拳,打在我小腹上,剧痛使我弯下了腰,接着下巴上又受了另一下拳击,我的头朝 后仰过去,后脑重重撞在墙上,眼里满是乱串的金星。未等我缓过来,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又左右开 弓朝我脸上连续扇了七八个耳光。我明显地感到嘴里的血腥味,忍不住蹲下呕吐起来,血水和那点可 怜的食物都吐在裤子上、地板上,小牢房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  牢门“哐”的一下被关上,接着又被锁上了,我抬起头来看见小窗口里那小白脸军官的狼一般的 威胁眼光。我又低头呕吐起来,最后我仰靠在板墙上,喘着气,感受着小腹、下颏、后脑、两颊火辣 辣的疼痛。  我忽然感到脸颊上流着无声的泪水,赶快用衣袖擦去,但愈擦愈多了。我对自己的软弱恼恨起来: “比起难友们来,你被俘后的处境要好多了,第一次挨揍就受不了,太脆弱了!”  这种自责使我的委屈感缓和下来。但我一闭上眼,就觉得那双凶残的眼光仍在盯着我,那份悔 过书》、那支签字笔又晃动在我眼前。  我索性睁大眼睛,一个念头明确起来:“这些家伙大概是看中我是个文弱书生,在代表中又最年 轻,先拿我开刀,好打开突破口吧?”这个念头使我警觉起来。我努力鼓励自己:“林学逋烈士不也 是个文弱书生么?他被活生生割肉时,比你刚才挨揍不知疼多少倍,他都勇敢地挺过去了!他自觉地 选择了这条宁死不出卖灵魂的道路,你呢?刚才不也是自己坚决拒绝签字的么?不是从一被俘就自愿 选择了这条艰险的路么?你可决不能受点皮肉之苦就动摇了啊!大不了就是永远离开这个充满罪恶苦 难的世界。你最好现在就在心里做好跟妈妈永远告别的准备吧,做好永别的准备就一切都无所畏惧了!”  我的泪水又涌出来,但惊恐的心却逐渐安定了下来… “  牢门的锁又响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对自己怎么这样软弱真气坏了,狠命地在大腿 上掐了一把。  牢门打开,这回不是那头凶狠的人狼,而是那位棕色皮肤的看守长。从他阶徽上我看出他是个中 尉,我向后缩了一下,做好了挨打的精神准备,他厌恶地看了看吐得一地的血水脏物,看了看我身上 污迹说:“张,出来清洗一下吧!”听口气是真让我去洗。我站起来随他走出去。牢门外还有一位在 监狱服刑的朝鲜难友,提着水桶和帚布等着打扫我的牢房。  出门后,中尉看守长叫一个上士看守领我去洗澡。那位上士拿着一身衣服领我进入大门旁的一个 小空房间。  我没有找到淋浴装置,正怀疑着,他叫我脱光衣服。我以为他会给我扛热水来,便转过身对着墙, 刚脱下衣裤,突然一股冰冷的冲力极大的水柱把我冲击得一下子贴在石头墙上。开始,我感到剧痛, 但很快就麻木了。接着冰得我全身颤抖起来,我只得用手臂护着头来回侧身抵挡这股水流的鞭打。  我听见一阵狂笑,使我气愤极了,但强大的水柱不允许我张口。我被冲得倒在地上打滚。过了好 一阵,狂笑停止了,水流停止了,我渐渐缓过气来。睁开眼,见那个上士正一面把一个消防水龙头挂 上墙,一面叫我站起来。我艰难地爬起来,上士把那身囚衣扔在我身上,转身出门了。  我手脚发僵,咬紧牙关使劲穿好衣服。他进来叫我回牢房,在关上牢门时他说:“这是世界上最 彻底的淋浴,不是么?”对我怪笑了一下,走了。  我坐靠在那里,先是全身发冷,怎么也控制不住牙齿的咯咯碰撞,然后是发烧,觉得皮肤像着了 火似的。好久好久才缓过劲来。我闭着眼,任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开铁栅栏门的声音,我一下坐直了身子握紧了拳头,横下一条心:“来吧, 看你们还有什么整人的花招!”我高兴这次心里不再发怵了。  我的牢房门响了两下拍门声,窗口里出现的却是那位送饭的朝鲜难友的脸。他可能知道了我受到 虐待,充满同情地看着我,然后将饭菜从窗口送进来。我发现那碗饭比上午的多了一半,心里发热了, 他可能是省下自己的定量来慰问我的。  这天晚上,我不断被恶梦困扰,到处是大火追着我,我被火烤着往一个深渊跳下去,水冷极了, 我想游起来,手脚却僵直不听使唤,沉下去了……  到早晨又叫我们出去“放风”时,我才醒来,感到头炸裂似的痛,周身发冷。  这次来叫我出去的是位年轻黑人看守,当他听我说我感冒了,他触了下我的额头,便转身出去, 把看守长请来。看守长也试了一下我的额头,回身对他说:“让这个中国人歇着吧!”  过了一会儿,那位中士端来一杯热水和一包“APC”,从窗口递给我,看着我又摇了摇头说: “你躺下吧!不要紧!我去对上面的卫兵讲一下!”  服了药片躺下,我不久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这次重感冒延续了三天,那位年轻的黑人士兵来过好几次,送水、送药,对我表示的同情也只是 摇摇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忧虑的光。我不禁想起马克吐温那部著名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一 书中的主人公来。在美国黑人中,善良的受苦人不少啊!  第四天早上放风时,老孙、黎子颖一见到我,立即站到我身边来,一面跑步,一面小声急切地问 我怎么回事?我简要地谈了这几天的遭遇,为了不让他们难过,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了遭受的那些 折磨。  他们放心了,要我继续提高警惕,好好养病,并告诉我柳一同志已放回“602”去了,估计是 因为他们只把他当作随行人员,就未定为“战犯”。  这天上午刚吃过饭,那位小白脸美军少尉又来了。他在牢门口奸笑着说:“张,现在考虑好了吧! 愿意签字么?”  我立起身,两腿牢牢地站稳后说:“请给我纸笔!我要向波特纳写封抗议书!”  他脸色沉下来,眼睛又露出凶光,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也做好了准备,站在那里看着他。  我们对视着,他后退了一步,出手了。第一拳仍然是朝我腹部击去,我往下蹲了一下这拳击在了 胸膛骨上,我下意识地用双手去阻挡。他抓住我双手向墙板上压去,然后用膝盖朝我下身猛然一击, 我只觉一股钻心的痛楚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这条人面狼已经离去。虽然我的下身、胸骨比上次挨打还要痛些,但我的情绪却平静 多了,甚至还有点高兴,高兴我的精神总算坚强了些。  为了减轻痛感,我便努力去想他们的杜德将军被我们抓住时叫喊挣扎的狼狈样子和在批判会上汗 流浃背的苦相,回忆杜德、柯尔逊、波特纳等几位美国将军相继在文件上签名时的窘迫样子。想起这 些,觉得很解气,痛感也减轻了许多。尽管多少有点阿Q精神,但这个办法还是缓解了不少肉体上的 痛苦。  那天深夜,我在睡梦中被砸在身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惊醒了。我睁开眼,只见头顶上蹲着个卫兵, 正朝下看着我。在灯影下,我看不清他的脸,连忙坐起来,身上那个东西掉在地板上。我拾起看,便 睁大了眼睛,原来是一块巧克力!  我朝上看那卫兵,他正向我招手要我站起来。我站起身离他很近时才看清了他就是那位给我送药 送水的黑人中士。  他伸头往厅内办公桌那边看了看,回头对我悄悄地说:“值班看守睡着了。今晚是我最后一次在 这里值勤站岗,明天我就在朝鲜满一年,该回去了。我来送你块巧克力。你病全好了么?”  我直点头,轻声说:“谢谢你,但你让我太吃惊了!”  “我佩服你们中国人,我喜欢中国!”  “你怎么会了解中国?”  “我的邻居就是从中国移民来的,他常给我讲你的国家。他对我很好,从很小起就常给我吃糖块。”  “你是哪里人?怎么当上兵了?”  “我是内华达州人,中学毕业后上不起大学,就出来当兵了。”  他忽然又问我:“张,你不想抽支烟?”  “在这里行吗?”  “行,你抽时把吐出的烟赶散开,我替你看着!”说完他捂住手点燃一支烟通过铁丝网递给我。  在我一生中这又是一次关于抽烟的难忘经历!在那个冷酷的监狱里,在受到美国军官的严重侮辱 后,却能得到一个美国黑人士兵冒着危险给我的一支烟!现在我的这位黑人朋友在哪里呢?你一定也 没有忘记35年前的这一幕吧!你不知道当年你那支不值一分美金的烟曾在我心中产生了多么大的温 暖!你现在一定是一个美中友好协会的积极分子吧!多么遗憾连你的名字也忘了问!现在,让我在这 里,在我自己的祖国,在首都北京向你衷心地问好!今天,中美人民友好之林已经很茂盛了,其中就 有我们当年播下的那颗种子!  又过了一天,我决定采取主动。在放风后,我向看守长要求给我纸笔:“我要给波特纳将军写封 信!”  看守长似乎很理解我的要求,没说什么就从抽屉里取出纸笔给了我。我表示了感谢,就拿着它们 回到了牢房。  我在这封信里叙述了中朝战俘谈判代表们所受的虐待和我自己被强迫要在什么《悔过书》上签字 与那位白脸少尉对一个数千名中国战俘的代表所施加的无耻的人身侮辱与摧残,并写道:“对此我提 出强烈抗议!所有的事实您是完全清楚的,代表团并未给杜德将军任何人身侮辱和折磨以迫使他在 《认罪书》上签字。我们是无罪的,把我们判定为战犯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坚决要求立即无罪释放 代表们,让我们回到我们所代表的各自的战俘营中去!”  最后,经过我反复思考还是写上了一句使我后来一直十分懊悔的话:“如果我们能获得无罪释放, 回到602后,我们愿意服从美军当局的合理管理。”  我懊悔的是虽然我说的是“服从合理管理”,但美方总是认为他们对战俘的非人道管理是“合理 的管理”,这样写不仅容易被他们钻空子,更糟的是这句话里听起来有服软的成份,有损我们的尊严!  当时我只是想:“先争取被放回去再说,回去后我怎么干你们就管不着了”,认为是一种斗争策略, 后来的事实证明波特纳并不,他没有被麻痹而“放虎归山”。  但是这封抗议信却使看守长对我有了较深的印象。另外,那个白脸少尉也竟然没有再来加倍折 磨我,虽然我对此做好了充分精神准备。  看守长与囚犯                 ~  我请看守长转信之后不几天的一个深夜,他值夜班,竟把我叫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地跟了出来。 他的办公桌上摆了两听罐头和一瓶威士忌酒,还有两个听装啤酒。罐头已经打开,里面插上了叉子。 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站在桌前没有说话。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说:“坐下吧!张,今晚没事,找你来谈烫天!”  我只好坐下来。他把一个罐头、一筒啤酒推到我面前用手势让我自己吃,我欠了欠身表示感谢。  他打开啤酒一仰脖喝了好几口,用手抹抹嘴说:“张,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回答:“父母兄妹。”  “你没有结婚么?”  “没有!”  “有心上人么?”  “有了,但… ”  他掏出一个皮夹,拿出两张相片给我看,一张是他和一个相当摩登的女人站在一辆很漂亮的小轿 车前,背景是一座非常华丽的别墅;另一张是他和一个肤色发黄的老女人互相扶着肩在一个小套间里 照的。  我拿着后一张问:“这是你的老母亲吧?”  他点了点头说:“60多岁了,受了一辈子苦,最近来信说病在家里没人管!”  我指着另一张相片问:“那么,这位漂亮夫人,这是您妻子吧!她不住家里?”  他把相片取回去看了半天,先对着威士忌瓶了喝了大口,说:“这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见利忘义的 东西!她跟一个洛杉矾的富翁跑了!”  “那么,这汽车、这别墅她都不要了!”  “嘿,张,我如果有这么贵重的汽车和别墅,她就永远属于我了。这是我离开美国来朝鲜之前, 站在别人的房前和车前照的相。它只是用来装门面的!”  我不禁对他产生了同情,安慰他说:“等战争一结束,您回国一定能重新找一个忠实的伴侣。那 时候,您的积蓄会使你不那么困难了。”  他往后一靠说:“张,你以为我这个中尉的月薪可以买座金山吧?我当了十多年兵,差点把命 赔上,也没买上一座别墅!”我哑口了。  他停了一会儿说:“不谈这些丧气的事了!你吃肉吧,喝酒吧,这是我真正请你的!”  我动了动身子,还是没有动手。  他替我把啤酒罐打开说:“在这一时刻,我们不是看守长和犯人的关系,我把你看成朋友,你别 有顾虑!”我只好喝了口啤酒。  他把罐头推得距我更近一点,说:“吃吧,别看现在你落难,战争结束后你回中国比我有出息。 我看出来你文化高,本事大。我还敬重你有骨气,那么整你,你并没有屈服!我看得起勇敢的军人!” 说完他拿起啤酒罐说:“来,干了它!”  我看着他那微醉的诚恳的脸色,喝干了那小罐啤酒,感到有些头晕。  他见我不肯动肉罐头,就从抽屉里取出张干净纸,把里面的士豆肉取出来包在纸里说:“你带回 去吃了,明天放风时把纸丢了就行了。”说完硬塞在我手里。  他领着我回了牢房,又轻轻地上了锁关好小铁门。  回到牢房,我慢慢地把那包食物吃了下去,把纸捏成团塞在裤袋里。我听着外面看守长还在独自 喝着威士忌,深深感到在他的内心并不比我们这些“犯人”更光明!  ? 狱中绝食纪念“七·一”              ~     ~  日子在极其单调苦闷的心境中一天天熬过去,眼看7月1日党的生日快到了。  6月30日早上放风时,我和老孙、黎子颖跑在一起,我建议明天绝食一天,并由我今天向波特 纳提出书面抗议:抗议美方不遵守双方协议,扣押代表入狱,要求立即将我们中国代表释放回“60 2”去!我们为此绝食一天。  我说:“这也向敌人表明我们这些共产党人对自己党的感情。”  他们赞许地点了头,黎子颖还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使我很受鼓舞。  回来后我又请看守长给我纸笔,他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来给了我。我回牢房趴在地板上写完 “抗议信”并请看守长代为转交。他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三人拒绝进食。那位送饭的朝鲜难友奇怪地看着我。我用不熟练的朝语告诉他:“我 们党的生日是今天,我们对她想念!”  他悄悄地翘起大拇指说:“中国共产党万岁!”  下午,布鲁克斯上尉和一个手里端着盘子穿白大褂的美军来到我的牢房。我自从在前方战俘收容 站见他一次后再也未和他见面,但他给我的印象太深,我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进来后上下打量着我说:“张,你瘦多了!你不听我的劝告,落得如此下场,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说:“承蒙您来看我,谢谢!我并不后悔没有到你们第八军去当平民翻译!”  “你又不是共产党,跟着他们胡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太单纯了!”  “我本来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但你们却把我教育成了一个相信马列主义的人,这算是你们的一 大功劳哩!”  他的脸色一下变了:“我不允许你在监狱里还搞什么绝食斗争!我奉波特纳将军之命来劝说你们! 如果不服从命令,我将给你们注射针药,让你们的胃里沸腾起来!”  我看了一眼那个美军端的盘子,那里用纱布盖着的真是注射器。  我正色道:“布鲁克斯先生,如果你真敢对中国战俘代表下毒手,如果我不死,我一定要向全世 界控诉你!”  他狠狠地看着我,一挥手和那个美军医生一起退了出去,把牢门“砰”的一声关死了!  临走,他从窗口对我吼了一句:“我要让你永远在这里呆下去!”  第二天,我凑空问老孙:“布鲁克斯去见你没有,给你打了针没有?”  老孙说:“那个上尉就是布鲁克斯?打什么针?他进来看了看,话都未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是 来查房的呢!”  我便把他在我牢房的情况汇报了。老孙说:“你做得好,你在斗争中越来越成熟了!”  人的一生受到真正值得记住的表扬不会太多吧。但是“成熟了”这个表扬却给了我多么大的激励 啊!  上午进餐时,我们3个中国人都在碗底发现了一个肉团子。这是监狱伙房朝鲜战友们冒着危险拿 狱中美军的供应慰劳我们的。这使我十分激动,朝鲜战友们和我们心相连啊!我的这些朝鲜战友肯定 也不会忘了35年前的那个7月1日和8月1日,这两天我们都进行了纪念性绝食,他们都这么慰问 过我们。如今,他们也老了吧!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打听到,再见到他们呢!  〖摘自《战俘手记》,张泽石著,青海人民出版社19#5年1月第1版,柴敏毓输入〗 ≈·     ·    ≈·   ·    ≈·   ·    ≈·  继续  战 俘 手 记 张泽石  上卷 炼狱之火                ≈≈种种种种帧  第十三章 在朝鲜蹲美国监狱(下)            ~     ~    ~  囹圄中的反思                 ~  在这个监狱里,除了每天一次放风、两次吃饭和晚上听命令躺下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只能困在那 个1.6平米的牢笼里呆坐着,任生命无声地流逝。这对我这个生性活泼好动的人来说更加难以忍受。 所幸的是敌人虽能囚禁我的躯体,却无法囚禁我的思维。我大半时间是靠板墙坐着,抱着双腿,低头 闭眼,轻轻摇晃,让记忆把我带往童年、故乡,带到外面那光明、温暖的世界里去。  虽然我对自己幼年毫无记忆,我也能根据父母告诉过我的情况再次去想象:想象1929年7月 23日我在上海四川北路那个四川饭馆的里屋呱呱落地;想象父亲在北平工业大学毕业后失业,到上 海开饭馆,满头大汗地在充满油烟的灶间给顾客炒回锅肉的样子;想象母亲为了继续她在德国人办的 妇产专科学校学习而不得不离开我去上学,回来却发现我爬在床上抓自己的粪便吃,心痛得抱着我大 哭的样子;想象“一·二八”事变后父母带着三岁的我绕道厦门、广州、武汉回老家四川广安县代市 镇时的仆仆风尘……  从那以后,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童年的嘻戏欢笑,祖父母对自己的钟爱;在 祖父那幢兼营造纸和卖纸张文具的小作坊里和哥哥们捉迷藏;清明时节全家下乡去祭扫那么多的祖坟 时,我们张家众多的小孩子在竹林和松树、青杠树林子里奔跑着“打仗”;在乡下那铺满月光的石坝 子里玩老鹰抓小鸡……  我闭上眼,生怕这么令人愉快的回忆飞去:在代市镇小学那用庙宇改成的阴暗的教室里的琅琅读 书声;我和同学们趴在草地上支着下颏出神地听国文教师给我们讲《木偶奇遇记》;在远足旅行中, 我们在石岩下躲雨时自然课老师给我们描述将来人类怎样用电光来轰散乌云,赶走我们四川那没完没 了的雨水了;在旧风琴伴奏下,音乐老师在教我们唱儿歌:  “蝴蝶姑娘我爱你,你的家住在哪里… ”  啊!我的亲爱的启蒙老师们,是你们给了我文明、智慧和理想!你们在哪里?我的泪水洒满了衣 襟!  回忆飞到了抗日战争:镇子上来了一批东北流亡学生宣传队,对着我们这批穿草鞋的小朋友们唱: “打回老家去!”我们陪着他们哭,参加他们为庆祝台儿庄胜利举行绕镇子一周的“提灯大游行”。  音乐老师开始教我们唱《中国不会亡》— “啊!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 团长… ”我止不住轻声地哼起这支记忆深处的歌子来。  有时,饭送来了,我的回忆暂时中断,但吃完饭,那种噬心的孤独感又迫使我尽快钻进回忆里去: 武汉失守了,大人们的情绪十分低沉,我看见几个教师在宿舍里流着泪唱:“向前走,别退后,生死 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这在我那少年的心灵里深深地播 下了爱国和仇敌的种子!  然后是小学毕业,我抱着得了全班第一名的奖品跑回家。祖父抚着我的头说:“老三,你爸派人 来接你出去,你别把公公婆婆给忘了啊!”我扑在祖父身上哭嚷着不去,但第二天还是拿着祖母给我 们三兄弟煮的腊肉跟一个伯伯哭着上了路。到广安县坐船去重庆,又坐汽车去成都,最后到了雅安。 一路上的新鲜事真多啊,那么美的渠江、嘉陵江;重庆有那么高的楼房,街上有那么多的人,大哥、 二哥拉着我,怕我走丢了!成都有那么好吃的麻婆豆腐、米花糖;到了雅安,站在摇摇晃晃的铁索桥 上看水流湍急的青衣江真好玩;在父亲当总工程师的那个稚安毛织厂里,有那么多飞快旋转着的纺线 机…  啊!我的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故乡,你曾在我梦魂中出现过多少次,现在我多么怀念你!  雅安张家山上的私立明德中学校舍真美,一式的红砖楼房。那个总是带着十字架从加拿大来的老 校长在第一学期就熟悉我了。一个早上,教我们班英语的老师— 一个美国教士陪着老校长散步,听 着我在小树林子里大声郎读英语课文时停下来。他们拨开树丛站在我面前,英语老师扶着我的肩,用 发音不准的汉语说:“这是我班上年纪最小又最用功的学生。”老校长弯下腰来在我的光脑袋上敲了 一下说:“嗯,这里面能装下好多知识。小伙子好好学,长大当个科学家!”  回忆到这里,我奇怪,同样是洋人,差别怎么这么大!那个美国老师大概没想到他的学生以后会 跟他的国家打仗,并且正在用他教的英语去同他的国家斗争!  我还回想起在那个高耸入云的教堂里,听神父传道的情景:那辉煌的大穹顶,四周那雕花窗户上 的彩色闪着光,管风琴在教堂里奏出优美的旋律,大厅里回响着深远的回音,比起周围的村舍,真好 像是天堂呢!神父宣讲的那段《圣经》我听不懂,但对于“你,如果有两件外衣要送一件给穷苦的人” 这样的话我听懂了。  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奇怪:为什么基督教劝人行善,却不能在中国扎根?尽管外国传教士费了很大 的劲,像我这样上了六年教会学校,读过全部《圣经》的学生,最终却变成共产主义者!是因为我们 国家文化太悠久,还是因为我们受帝国主义欺负太深重?  回忆把我带到位于成都附近那风光绮丽的金堂县曾家镇的铭贤中学。尽管孔祥熙是这个教会学校 的名誉校长,但大部分老师和同学都和学校一起经历了抗日战争的战乱与流亡的痛苦,连我的美籍英 语老师席勒和加拿大英语老师威尔玛特都有很强的正义感和抗日热情。  学校的管理和教学都比较民主,课外活动很活跃,既有基督教的“团契”社团、唱诗班,也有三 民主义青年团的壁报社,还有地下党的外围组织— 秘密的读书会。那时候,同学们都住校,我学习 又不吃力,课余时间,全部用来参加各种活动。唱歌从圣诗班的宗教歌曲《哈里路亚》到合唱队的抗 日歌曲《大刀进行曲》;演剧从《风雪夜归人》到《放下你的鞭子》;读书从鲁迅、巴金的作品到巴 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  从14岁到16岁,我在高中这三年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丰富的人类文化的乳汁,我多么感谢那 些文学巨匠送给我的精神财富,多么感谢我的老师们教给我的文化知识!多么思念学校里那些给我关 怀和友爱的师哥师姐!他们现在知道我在监狱里思念着他们么……  如果没有每天早上放风和每天两次进餐,关在巨济岛最高监狱那间小小牢房里会完全失去时间观 念,白天黑夜都是同样昏暗的灯光,同样的狱卒在头顶上的踱步声音和同样不时传来隔壁牢房难友的 呼噜声。时间冻结了,但我的思维却未冻结,我仍然闭着眼,靠坐在板壁前,抱着腿摇晃着上身,陷 入漫长过去的回忆之中。  高中毕业那年,抗日战争终于胜利结束了!“八·一五”那天,人们是多么欢乐啊!整个成都市 都沸腾了,鞭炮声响彻全城。酒一下卖光了,人们不管认不认识在大街上互相举杯祝贺,拍肩拥抱, 庆祝民族的苦难从此结束了!谁想到随之而来的是国民党反动政府发动内战,是美国兵代替日本兵在 沿海大城市耀武扬威、强奸妇女,是美国货充斥市场。  我父亲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这个总工程师失业了,家境每况愈下,我考上清华大学后不得不申 请助学金。国民党的教育部宣布停止派送公费留学生,我那留学美国在物理学上深造的幻想破灭了, 科学救国之路走不通了!  在清华大学校园里流传着:“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泽东”的歌谣,进步的同学把我从图书馆里劝 出来连夜写标语、练歌子准备反美抗暴游行;动员我去参加“大家唱”合唱团,动员我参加“民间歌 舞社”演秧歌剧;动员我参加系里成立的“戈壁草”读书会,学习《新民主主义论》、《中国革命和 中国共产党》、《大众哲学》等书,一个崭新的广阔的天地呈现在我眼前!在“反饥饿、反内战”的 游行队伍里,在北大红场上参加三千人《黄河大合唱》的演出中,我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对敌人 军、警、宪、特的镇压,我们愤怒!对解放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胜利,我们欢欣鼓舞!  我在清华园工字厅外的小湖边被吸收为民主青年同盟的盟员,在女生宿舍“静斋”后面的小树林 里参加了共产党,要为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种种人间悲剧而奋斗终生。向往使我年轻的心血沸 腾着!  想到这里,我的那些亲密的同学和战友的面影一个父浮现在我眼前,他们那么亲切地注视着我, 好像在对我说:“石头,你可要像石头一样坚强啊!”  1948年夏天,组织上调我到晋察冀解放区的中共华北局城工部受训。我化妆成小学徒,剃光 了头,穿上破旧的中式短衫,经天津坐火车到陈官屯,再坐马车前往封锁线。  过了中立区,我走进一个村庄,一个儿童团员盘问了我,把我带到村政府。  “这就是解放区了,让我跪下来亲吻这圣洁的土地吧!”  大概每一个从那黑暗污秽的蒋管区来到解放区的青年学生都会有这同样的感受。  “有一天当我从集中营释放回到社会主义祖国,我肯定会有比这更强烈的感受的!”我闭着眼坐 在牢房里这么想着,心里升起了一股神圣的感情激流。  1948年八一建军节的动人情景鲜明地来到我的记忆中:那天,我们五名要回到敌后的北平学 生为了从中央转组织关系,由敌后工作培训班的负责人荣高棠带着从泊头镇来到刚解放不久的石家庄, 正遇上华北军政大学举行开学典礼。荣高棠把我们带到会场,介绍给朱总司令、叶剑英、聂荣臻等首 长。  当我握着朱老总那温厚有力的大手时,心情是何等激动啊!朱老总把我们让到那个农民院子的一 间土屋里,给我们切西瓜,在递给我西瓜时还问是哪里人。当知道我也是四川人时,他笑着说:“你 是我的小同乡,你这么小年纪就参加革命,很幸运!”  “朱总司令,现在我是您麾下的一名战士了。尽管我身陷囹圄,但仍然不后悔参加革命。我一直 记着您对我说的参加革命很‘幸运’这句话。这个幸运是一般人难以理解、难以获取的!”  从解放区再次通过封锁线,坐船从大清河抵达天津。回北平后,我被安排在傅作义公馆,傅冬菊 同志对她爸爸说我是她同学。我们党的本事有多大,竟能把剿共司令的家变成掩护共产党的“窝子”!  冬菊同志为我买了从天津到上海的船票。到了上海,我的同班同学、地下党员张莹祥又向她在银 行当协理的父亲要钱给我买好了去重庆的船票。  1948年秋的大上海混乱萧条!那些睡在霞飞路梧桐树下拖儿带女的难民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太太小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真希望受苦人的苦难不会捱得太久了!  回到重庆后,因重庆市委遭敌特破坏而无法联系,我失去了党的领导,只好独立作战。我去闯过 华銮山找游击队,也去乐山县、广安县找过党组织,都未找到。我只好回到成都去四川大学借读物理 系,总算通过我在该校当助教的二哥找到地下党外围组织,投入了川大的学生运动。  想到那段岁月,我不禁微笑了。川大党组织一方面很重视我这个从清华大学来的“学运老手”, 让我参加“方言歌舞社”活动,一方面又派人监视我,担心我是“红旗特务”!而我却如鱼得水,把 我在清华从事学运的经验、方法都用上了。我们排练了许多革命的歌和舞,其中包括《白毛女》第一 场“年关”,我们的演出感动了那么多观众!  1949年4月9日晚上,声讨国民党四川省主席王陵基大会结束时,在川大广场上我们组织了 上千人的《团结就是力量》集体舞,同学们的革命热情多么高涨啊!  1949年“四·二○”大逮捕之后,地下党组织让我们撤退到乡下。我和方言歌舞社的一个小 组住在市郊牧马山上的一个地主大院里,学习革命理论。在共同的斗争和学习中,我们结下了那么深 的兄弟姐妹情谊,即使在阴暗窒息的牢房里,我也能感到它给我带来的温暖!我深信他们正在远方祝 福着我,祝愿我以最大的坚毅去迎接最严峻的考验!  也正是在牧马山那个庄园里,M和我确定了爱情关系。  组织上为了照顾我们,一直让她跟我一起下乡搞农运,上山打游击,我们的感情在艰苦的斗争岁 月中迅速成长起来。现在她是否也在想念我呢?  最后,我想起在四川解放前夕那段经历对我的成长所具有的重大作用。我现在之所以能够比较坚 强地去战胜集中营和监狱里的一切艰难困苦,不能不说得益于那时的锻炼!  开始我到双流县红石乡去当农民,发动贫雇农参加革命,后来周鼎文同志重新吸收我参加川西地 下党组织,叫我创办山西地下党报《火炬报》。白天参加艰苦的农业劳动,夜里通过秘密电台收听延 安新华社广播,连夜刻印报纸,再步行几十里送到接头地点去。联络站遭到特务破坏后,我连夜走百 里路通知各据点的战友们紧急撤退。  我们撤退到名山县,在周戈西同志领导下准备成立游击队。我以“刘伯承派出的代表”的名义到 乡政府去做统战工作,还深入到总岗山的土匪山寨里去动员土匪武装加入反蒋行列,参加游击队。11 月川康边区人民游击纵队成立后,我们在邛崃山区里为堵击胡宗南部队逃往西康、云南,进行了艰苦 行军作战。  所有这些革命实践,对我这个青年知识分子的磨练太重要了!但只是在监狱里特别需要这种磨练 时,我才深切地意识到它!  在牢房里,当我从反思中意识到我自从来到人间接受了那么多的爱,我的亲人、老师、同学、战 友都曾无私地关怀、爱护、帮助我,使我成长为一个知道生命价值所在的人。我应当能够承受一切痛 苦,去坚持真理和正义,决不能使爱我的人们失望!  现在回想起当年在监狱中度过的这段生活,使我有机会冷静地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冥思苦想人 生的许多问题,悟出了不少人生的道理,为此,我还应当好好感谢波特纳呢!  再次和菲利浦打交道               ~     ~  1952年8月2日,在我们为纪念“八一建军节”绝食后第二天,菲利浦来了。他进到我的牢 房,一见我就“同情地”摇着头说:“这样对待你们确实是不公平的,又不是你们抓的杜德将军!”  见我没有说话,又说:“张,你有什么要求?让我看看能否帮助你减轻些痛苦!”  我想:“你披上羊皮是好看些,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又说:“你说说现在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好嘛!你又在收集共产党人在监狱中的心理状态的情报吧!我可以告诉你,只怕不合你的意!” 想到这里,我便说:“第一我想我们三个中国代表应住在起,第二我想读书。”  他拍了下手说:“果然如此!这好办,我将设法满足你的愿望!但你们的秘书黎子颖即将放回 ”602“,他不算是代表团正式成员。你可以和老孙在一起。”说完就走了。  我对此未抱任何希望。没想到刚吃过下午饭,看守长就打开我的牢房,显得挺高兴地对我说: “张,你真有办法,上面来电话同意你的请求!”我一时没转过弯来,问他:“我没提什么请求呀?”  “你不是要求和你们的孙少校住在一起么?我这就给你们调整房间!跟我走吧!”  我拿上作为我全部行李的那床军毯,跟着他来到一个稍大点的牢房,从小窗口一看,果然老孙坐 在里面,我高兴得真想蹦起来。  牢门打开,老孙愉快地笑着迎接我。等看守长走了,我抓住老孙的手直摇,傻乐!我说:“菲利 浦还真有点意思!”  老孙说:“他明天还会送书来,只怕他又下了一次收不回本钱的赌注哩!”  第二天,菲利浦果然送来了两本书和几本杂志,他说:“我喜欢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就像你们 常说的那样!”  老孙微笑着点头致谢。我忍不住上去把书接过来,那两本书本是《唐诗选集》,另一本竟是《郭 沫若选集》,我轻轻“嘿”了一声!杂志则全是英文的,有《时代周刊》和《读者文摘》。  菲利浦显然是满意于他给我们带来的惊讶,用手点了点我的手臂说:“张,你就只顾急着看书, 也不对我说声谢谢?”  我头也不抬机械地用英语说了声:“谢谢。”  “哦,你也太不热情了!为了找这两本书,我昨天特地飞回釜山去了一次呢!”  我抬起头来对他做了笑脸说:“那太麻烦你了!”  老孙看他有些尴尬,便插话说:“菲利浦先生,对于您给予我们的特殊关心,我们不会忘怀的!”  菲利浦很老练,似乎没听出老孙话中的话,装出一副十分愉快的样子说:“不用客气,我们是老 朋友了,不是么?”然后和我们握别。  他一走,老孙瞧瞧小窗口说:“这只狡猾的狐狸,很懂得我们的心理!”  第二天放风我们果然找不见黎子颖,知道他真的被放回“602”去了。我真羡慕他,也祝愿他 回去更好地用他犀利的笔锋去和敌人斗争。  和老孙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     ~  从那以后,我的监狱生活大大变化了,白天我们各自看书,或者我给他译读英文杂志里的一些有 意思的报道文章。晚上,就缠着他给我讲他怎么带兵打仗的故事,或者一起轻声地唱起高尔基写的 《囚徒之歌》,  太阳出山又落山哪,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站在我的窗前。     高兴监视你就监视,我总逃不出牢监。     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挣不脱千斤铁链!     那块小小天地变得温暖和开阔了!  可惜书已读完了,释放我们回去的事还毫无音讯。看守长对我的打听,也只是摊开双手耸耸肩。  老孙看我情绪又低落下去,便建议我和他比赛背诵唐诗,于是我的好强争胜的劲头又上来了。我 上中学时就背得许多唐诗,老孙当然输给了我,便让我在他手上打了三下。新学的唐诗《琵琶行》和 《长恨歌》我也比他背得快些,加上我还会耍赖,于是他便总是让我打三下。看着我孩子般高兴的样 子,老孙也微笑了!我的这个只比我大十几个月的同志哥,实在比我成熟得太多了!  1982年寒假,在我落实政策恢复了党籍之后,第一个想见的老战友就是老孙。我跑到长春去 看他。他在火车站耐心地等着晚点的火车。我下了车,远远地看见已经两鬓斑白的他——我日夜思念 的这个同志哥,不顾泪水涌流,我跑上去就一把抱住他,透过泪水痛心地读着他脸上每一根饱经沧桑 的皱纹。  “老孙,老孙,你也老了,你本来可以为党做出多么惊人的业绩来啊!”我在内心深处痛苦地呼 喊着。他却还是那么稳重地对我微笑着,好像这30年来他没有经受过极大的委屈,没承受过难言的 痛苦!回到他家里,他爱人玉美同志天天为我杀鸡、宰鱼。  临别那天晚餐,他举着酒杯说:“来,泽石,咱们连干三杯。第一杯为了30年前我们没有做对 不起党的事;第二杯为了今天党终于为我们六千战友平了反,你我都恢复了党籍;第三杯为了今后我 们保持晚节,继续为党贡献我们幸存下来的生命!”  我们颤抖着手碰了杯,干杯时,不少酒都洒在了胸前。玉美同志为我们斟酒时也把不少酒倒在了 杯外……  1952年9月10日下午,在监狱里被囚禁了整整3个月,不,应该是2#08个小时之后, 我们被宣布“服刑期满”。一辆大卡车将我们这剩下的18名被正式判为“战犯”的朝中战俘代表团 成员押送往“巨济岛战犯战俘集中营”。我扶着十分衰弱的老孙一起爬上卡车,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美 利坚合众国的正式监狱,背着美国军事法庭强加给我们的“战犯”罪名,离开了那座阴森森的石头牢 狱!  第十四章 “战犯”战俘集中营             ~     ~    ~  有组织的孤雁                 ~  巨济岛战犯战俘营离巨济岛最高监狱不算远,但离其他普通战俘集中营很远。我们到达之时,天 色尚早,我能看清用英文写成的那块很大的营名标牌和四周密集的岗楼、岗哨。  这天,为“迎接”我们,增加了很多岗哨,还有不少手执防毒面目的卫兵。这个集中营比我想象 的要大得多,它建在一块荒芜的河滩地上,成正方形。从大营门进去,东西南北都有互相隔开的小铁 丝网,正中是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操场。每个小铁丝网都有小门可进入广场。关押我们的小铁丝网离大 门很近,很小,里边只有一个帐篷和一个厕所,厕所旁有一个可以冲澡的小间。  在我们对面隔着大门的是管理人员的帐篷,伙房、医务室、库房、清扫队等。除了几个负责管理 的美军人员外,勤务全部都由被判刑的朝鲜人民军“战犯”战俘担任。这些人民军战士都是在游行示 威、绝食等斗争中与前来镇压的美军或南韩军发生流血冲突的“罪魁祸首”!  谈判代表团成员的到来,引起了很大骚动。每个铁丝网内的老“战犯”们都排着队向我们敬礼, 唱歌,喊口号,欢迎我们这些新“战犯”。敌人立即向人群扔掷毒气弹,黄绿色的浓烟在铁丝网内外 升起,那些铁丝网外的毒气弹是战友们又扔回去的。这场特殊的欢迎仪式直到我们全部被押进“代表 团特殊小队”的铁丝网并被轰进帐篷之后才告结束。  等押送的美军都退走之后,我们18个人互相握手拥抱。代表团团长老李又特意向我们两个中国 代表介绍了其他朝鲜代表的姓名、在部队职务、所属战俘营编号等,我这才知道我们18人的组成是: 除了他和老孙为正副团长之外,其余16名分别代表16个志愿回国的朝中战俘营(女战俘营除外)。  这一天大家都很兴奋,总算熬过了正式美国监狱的单独囚禁和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战友们又都 聚到了一起。尽管大家都离开了自己所代表的战俘营,但这也是一个小的新的战斗集体。  又一种新的战俘营生活开始了。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危险,总可以互相支持鼓舞了,总可以从事 一些比在监狱有效的、集体的对敌斗争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老孙身旁问他今后怎么开展斗争?他想了想说:“形势很严峻,敌人已经把我们 和广大战友们隔离开。我们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今后我们大概将长期被困在这里,让我们在 无所事事的隔离生活中消磨掉斗志!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他们的人质,作为要挟我方和谈代表的资本。 我还担心他们会继续对我们施加压力,强使我们为他们在世界舆论中消除杜德事件的影响服务!”  听了他的这番考虑深远的分析,我也感到了担子的沉重。心里想着该怎么去打破敌人的如意算盘, 还没找出答案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老孙被请去和几位朝鲜师级领导人开了一个会。老孙回来传达说,大家讨论了当前的形势, 同意老孙昨晚对我所作的分析,决定做好与敌人进行长期的针锋相对斗争的思想准备。首先是健全内 部组织,他们都是劳动党巨济岛地下党员,成立了特别支部,吸收老孙和我参加劳动党。我与老孙和 另外三位朝鲜战友分在一个党小组里。大家选举了原朝鲜平壤俄语大学校长辛泰凤同志担任特别支部 书记,老孙担任副书记。全体同志接受支部统一领导。  支部做出决定,要求大家加强团结,努力学习,顽强斗争,每周一次组织生活,向组织汇报自己 的思想,开展互助,各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制定学习计划,并开展学习上的互助;开展有益的健康的文 娱活动以增强革命乐观主义;在对敌斗争方面,决定一方面继续向敌人提出抗议,坚决要求撤销“战 犯”罪名,把我们释放回各自的战俘营,一方面积极设法与“总指导委员会”取得联系,以取得总委 会的领导,参加统一的斗争行动。  我听了很高兴,既高兴我们被朝鲜战友们接纳为劳动党员完全成了一家人,又高兴我们的支部领 导坚强有力,细致全面。我心想:“别看我们老孙只是个营级干部,领导水平绝不比师级干部差。” 但是我却没敢说出来给老孙听,我知道哪怕只是稍为流露出一点点这种情绪也准要挨一顿狠狠的批评! 老孙一直非常真心地尊重朝鲜同志,也总是这样教育我。他的全局观念、党性远比我强。等到我和朝 鲜战友们朝夕相处久了,真正了解了他们,我才为自己那种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思想感到害羞。  “宏大”的学习计划               ~     ~  老孙要求我模范地尊重和执行支部布置的任务,搞好和朝鲜战友的团结。我决定先和我们党小组 的三位朝鲜战友加强相互了解,同时制定了一个学习俄语和朝语的计划。  书记辛泰凤同志欣然答应当我的俄语老师,三位同小组的朝鲜战友答应教我朝文。当我知道代表 团团长的围棋下得很好,便又请他当我的围棋老师。我在两天之内就用水泥和油漆做了一副漂亮的围 棋,画了一个棋盘,材料都是我直接向美军总管托雷上尉要来的。  老孙对我制定的学习计划和实际行动很满意,开玩笑说:“看来你还想学好俄语去苏联留学呢!”  我说:“解放前我想去美国留学,没能实现,今后也不可能了,才打算回国后去当留苏学生呢!”  我至今还记得和我同一个党小组的朝鲜战友,一个姓朴的是人民军的师团政治委员,年约40岁, 红扑扑的脸膛,左脚受伤有些跛,人很风趣,思想又很敏锐。难得的是他还会一些中国话,因为他是 在图门江边长大的。另一位姓金的是人民军的副团长,年约25岁,身强力壮,逞强好胜,好争论问 题,有时还红脸,下棋输了都不高兴,但很直爽勇敢。另一位姓李的是人民军的团后勤主任,是代表 中年纪最大的,当时已50岁左右,我们叫他“阿爸爷”(即老大爷)。  阿爸爷会讲不多的几句中国话,为人和气、慈善,对我很关心,他给我讲的朝鲜民间故事最多了, 我也很敬重他。  我们两个中国人和16位朝鲜战友生活在一起,语言障碍是第一需要解决的。一开始我们使用 “国际语言”,朝、中、英语都用,有时还包括大量的手势。往往一句话里就使用了两三种语言词汇。 这样的好处是我们较快地沟通了思想和日常交往。但这很不利于学习和掌握正规的语言,因此尽管和 他们在一起整整一年,我却没把朝鲜语学好。  朝鲜的文字采用拼音字母,是把汉字拆开来使用的。如“I”和汉语拼音中的“i”相同,而“卜” 和“a”同音,朝文一共24个字母,很好掌握,我只用了一个钟头就学会拼音,能拼读朝文单词和 句子了。但朝文的语法和中、英文差别都很大。朝文属东方语系,和日文、蒙文类似。比如把动词(谓 语)放在句子的末尾就是一个特点。我们说“中朝人民是一家”,他们说“中朝人民一家是”。  由于朝文中外来语多,包括来源于汉语的词汇相当多,语音和粤语相近,这样,朝鲜同志就常用 汉语词汇和朝文语法来和我们谈话,日子长了习以为常,我们自己说汉语时也朝语化了。  就朝语来说,我学得最快最完整的是朝鲜的歌词,在那一年里,我几乎把他们会唱的歌曲包括民 歌都学会了。朝鲜民歌我很喜欢,那种热情、活泼的风格和优美的旋律,很适合我的性格。还有他们 的舞蹈,柔美之中含有刚健之气,我常想,朝鲜这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而仍然保 持着乐观善良的民族性,真是难能可贵。而且在集中营生活中,我更体会到作为人类灵魂语言的音乐, 在苦难生活中能起到多大的激励生活的勇气和抚慰心灵创伤的作用啊!我也正是从这方面更愿意和朝 鲜战友们接近和愈来愈融洽,使我成了他们大家喜欢的小兄弟。  学习俄语也较大地充实了我的空虚难过的“战犯”生活,分散了我那对自由、对祖国思念的痛苦 之情。老师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我从字母学起,要听、说、读、写、背诵、做练习。我向托雷上尉 讨来了一些纸和半支铅笔。后来他不再供应纸,我就用烟盒、水泥纸袋缝订成本子,请老师写课文, 请老师改作业。  辛老师的俄语真好,后来才知道他原是苏联塔什干师范学院院长,苏籍朝鲜人,共和国成立后才 回朝鲜担任俄语大学校长。感谢他的教育,使我实现了那时想多学点本领回国好参加祖国建设的愿望, 回国之后我还真担任了几年中学俄语教师,我把从他那里学来的苏联歌曲教给我的学生。那些俄罗斯 民歌曾以它深沉的感情使我着迷,减轻了我心灵上的痛楚,那首曾为列宁喜爱过的《光明赞》,几十 年来都伴随着我度过了艰难难岁月。  兄弟们向自由,     向着那光明的路,     你看那黑暗已消灭,     万丈光芒在前头!  坏消息                  ~  在战犯集中营的第一个月,我们也曾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争取美军战俘管理当局将我们释 放回去,写了不少抗议、要求,甚至进行过绝食斗争,但毫无结果。  不久,我们通过清洁队的战友和总指导委员会取得联系,知道总领导人老朴同志也已被单独拘押。 而和谈已中断,敌人随时可以找借口强行镇压。总指导委员会建议我们暂行休整一下,整顿队伍,积 蓄力量,准备好迎接更加艰苦的斗争。  这些有机会外出的清洁队的战友们还带回消息说,“602”的志愿军同志已全部移往济州岛去了。 说他们在被运走之前曾进行多次斗争坚决要求我们回去,否则拒绝上船,结果遭到严厉镇压,还是被 强行押走了。这使我们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回国支队中只有老孙和我两个中国人留在巨济岛 上了!  尽管朝鲜战友们多方安慰我们,我的情绪波动仍然很大,我在那本俄语练习本背面写上了首唐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被老孙检查我的作业时看见了,他沉默良久说:“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出头的椽子先烂! 但椽子总得出头才能用。我们恐怕要有思想准备作出更大的牺牲!”  我看出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被敌人永远拘留甚至杀害。  我望着他说:“老孙,活,我跟你活在一起;死,我与你死在一起!”  他用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肩,又安慰我说:“敌人也不敢轻易杀害我们,他们还有被俘人员在咱们 手里呢!你那么思念你故乡的巴山夜雨,有一天会再见到的!”  济州岛传来噩耗                ~  10月中句,朝鲜劳动党巨济岛地下党传来了关于济州岛第八集中营中国战俘的消息:他们在10 月1日国庆节那天升起十面国旗,以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战俘的回国意志,遭到敌人的残酷镇压。 护旗勇士们被杀死56人,重伤129人。这个噩耗使我们十分悲痛,也更增加了我们对敌人的仇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直想象着济州岛上的战友们怎样赶制五星红旗,绑旗扦,挖旗杆坑,怎样 在黎明时升起十面国旗来。战友们那雄壮的国歌声响在我耳边,敌人大屠杀的硝烟火药味进入我的嗅 觉,战友们在赤手空拳与敌人搏斗时的英姿,不断出现在我眼前。我的亲爱的战友们,我多么想展翅 飞到你们之中去啊!第二天,我们以中国战俘代表的名义向美军管理当局递交了一份《最最强烈的抗 议书》。  从那以后,我们也更加思念在济州岛艰苦斗争的战友们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亲密战友在这次流血 斗争中是受伤了还是牺牲了呢!  我的学习热情因不能回去跟战友们共同斗争的失望情绪而逐渐削弱了。为了打发单调的日子,我 开始更多地缠着老孙和朝鲜战友们讲故事,更频繁地找代表团长老李下围棋。  老李是三段围棋手,一开始让我19个子还赢棋,后来逐渐少让我。他教我很认真,什么“金边、 银角、草肚皮”,什么“挖心战”、“声东击西”等等技术、战术都耐心指点,以致我在三个月后开 始敢和他不让子对弈了。  他不想下棋时我便去找“阿爸爷”或朴政委讲故事给我听。我至今记得“阿爸爷”讲的那个关于 “歌包”的朝鲜民间故事,大意是:一个穷苦樵夫上山打柴很晚才下山。他在森林里迷了路,被动听 的歌声吸引到一个林间草地,看见一群仙女正在月光下赛歌,他听得着迷后竟撞了进去。仙女们见他 很善良便给他换了副金嗓子,还教给他唱歌,然后送他出森林。他回家后唱歌出了名,被一个恶霸地 主叫去唱,并问他在哪里学的歌子,他讲了仙女们教唱歌的事。地主便自己去找到仙女们,请示学歌。 仙女们见他是个恶人,便告诉他若真想学歌可以给他一个歌包放在脖子上带回去。他表示愿意,一个 仙女便将自己脖子上的肉瘤给了他。这个地主回家发现“歌包”已长牢在脖子上,却半个歌也唱不出 来,最后便活活气死了。  我听了后还问他:“要是我去见那些仙女,她们会给我一个金嗓子教给我好听的歌么?”  “阿爸爷”说:“我原来就猜想你是去找过仙女们了,不然你怎么嗓子这么好,会唱这么多歌呢?”  朴政委不会讲民间故事,便讲他自己的身世、经历。他本是一个穷苦的铜矿工人,受不了日本鬼 子压迫参加了金日成将军的游击队,直到朝鲜光复,前年才和元山一位纺织女工结了婚。他说:“我 的老婆大大地爱我。这次战争爆发后,我前方打仗去,她的抱着刚生的孩子哭了,很多很多眼泪的流 了。现在她在哪里我的不知道,我在哪里她知道的没有,我要是活着的回去,就到处找她!找不到她, 我路的不停地走!”  我被深深地行动了,我说:“您定会找到她的。战后工厂会恢复,她会回去上班!”他带着向往 的神情笑了。  他还给我讲了美军在仁川登陆后,他的师团急速往北撤退。他们在山里艰苦行军、战斗、被围、 断粮、断水及被俘的经过。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民军战友整师整团地被俘,被俘时建制都未打 乱。这是他们被俘后能够较快组织起来,并控制了自己的战俘营的重要原因。  老 孙                 ~  白天我找朝鲜战友下棋讲故事,晚上躺下我又转过脸去要老孙给我讲故事,我很怕眼睁睁地睡不 着。老孙一开始给我讲的是陈老总的故事(他们军原是三野的部队),粟裕同志的故事。我还记得他 讲了陈毅同志刚进上海就派人去保护宋庆龄的故事,还有陈老总从江南带兵打到江北建立新的苏区的 故事。他讲时充满了那么深的对陈老总的敬爱之情!  老孙还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粟裕的故事,一次行军中,已担任三野副司令员的粟裕同志在行军中遇 见了他在红军中当班长时班里的一名战士,那时他仍在当饲养员。他去向那位当年的红军战士问好。 那位饲养员看了他半天,认出他来便说:“粟班长,您现在骑上马了,当上营长了吧!”  我还记得老孙讲了个骡马吃大炮的故事:淮海战役开始时,他们军的重炮还不多,为了吓唬敌人, 便将芭蕉树干用黑烟灰刷了架在车上让骡子拉着故意大白天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行军。没想到在一次 休息时,一头骡子饿了,竟啃下“大炮筒子”来吃,于是全军都传开了骡马吃大炮的奇闻。  老孙的这些故事,在1952年那个凄冷的寒冬,给了我这个刚参军两年多的大学生以多少温暖 和鼓舞啊!我更多地理解了人民子弟兵和老一代革命家那种英勇无畏、智慧超人和对人民的忠诚!  关于部队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我还缠着老孙讲,他便说,他没有那个阿拉伯国王的妻子的本领, 不能每晚一个故事地讲上一千零一夜。他建议一起来唱歌。我说:“唱什么呢?”他说:“唱《延安颂》 吧!”于是我们深情地唱起了: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     夜色笼罩着河边的流萤,     ……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后来他又教我唱《新四军军歌》。他是在用我们人民军队的艰苦奋斗的精神来激励我,鼓舞我! 于是,我更想知道他的身世,为什么那么早就参了军,怎么锻炼得这么老练豁达,足智多谋。可他不 大愿意谈他自己。  我绕了不少圈子才从他口里了解到,1944年他16岁时,高中没毕业就从上海跑到新四军东 江支队去参军抗日,成了他所在部队里的“大知识分子”。那时部队文化水平低,很重视知识分子。 他较快地被培养成了一名政治工作干部,他是全军提升最快的最年轻的教导员,因而被战友们称作 “小老兵”。他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烈火中锻炼出来的,是人民军队培养出来的,但他本人的 品质也起了决定性作用。  非常令我痛心的是:老孙是在我军打胜仗时被俘的。当时我们几个军把美军围困在长津湖,他的 营负责在袋形包围圈的南面堵口子,不让敌人突围南窜。连续几天的战斗,喝不上水,吃冰雪,饭送 不上来只好啃冻士豆。他的几个脚趾头冻得坏死了。当时部队通信工具很差,战场形势变化又快,他 是在跛着腿去检查一个应该由我军扼守的阵地时,进入那个已变成敌人营地的阵地时,被敌人哨兵拦 腰抱住活捉了。  听完了老孙的沉重回亿,我躺在他身边更加睡不着了:“他要是不被俘,现在肯定还在意气风发 地指挥着部队战斗呢!多么可惜,他为这场战争付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又一个没有春天的新年               ~     ~  1953的新年,是在那呼啸着从北方越过大海扑向巨济岛的凛烈寒风中来到战犯战俘营的。  这天,根据我们代表团传下去的建议,全体“战犯”举行了新年团拜以鼓舞士气。各个号内的战 友都列队面向中心广场站在各自铁丝网前,在统一指挥下唱了《人民军战歌》和《金日成将军之歌》, 呼喊了口号:“勇敢顽强,坚持斗争!”“坚持就是胜利,团结就是力量!”各小号内的战友们还高 喊着:“向代表团的同志们致敬!”“向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友致敬!”老孙和我激动地挥舞着帽子也 高呼:“向人民军战友们学习!向人民军战友们致敬!”  我们两人又被代表团的朝鲜战友们抬起来,其他近千名朝鲜战友们向我们鼓掌欢呼!于是:“毛 泽东方岁!”“金日成万岁!”响彻了整个战犯战俘营。  这次敌人不知为什么未动用毒气弹来镇压。下午,当我们进餐时。发现各人碗里都有份朝鲜的特 产“金鸡”——用生牛肉、辣椒面和盐一层层放在生白菜中腌制而成的。这是伙房的战友们特意在一 个月前就为我们代表团腌制出来的极为难得的食品。我十分佩服他们怎么摘到了这些材料,我更为他 们这种盛情而感动。尽管我和老孙有点怕吃生牛肉,但细细嚼来,真是其味无穷,这又是令我终生难 忘的一餐!  在“战犯”集中营里,由于我们是代表团员,又都是军官,营内其余的朝鲜战友们对我们十分照 顾也非常尊敬,他们来送饭或抬垃圾都要敬礼。我们所有的劳务都由他们替做了,连往外运送粪便也 没让我们动过手。(也可能是管理当局怕我们到外面被其他集中营的战俘看见后闹事)。相反,在伙 食上我们这些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反而供应得充足些,这些都使我们很不安。  美军管理当局对我们代表团似乎也采取了一种只要我们不领头闹事,就尽量不招惹我们的态度。 这使得我们这些“战犯”在物质生活上反而比在当普通战俘时要稍好一点,连我们睡的草垫也换成了 木板连铺床。但这点物质上的“改善”却远不能补偿我们精神上因被迫脱离了自己的战斗集体而受到 的损失。  苦 闷                  ~  新年过后,从劳动党地下党带来的关于和谈的消息令人沮丧,看来美方还没有被打痛,还存在着 一些幻想,还不想结束战争,我们回国还遥遥无期。  我有时无端地烦躁起来,拒绝了“再来一盘”(围棋)的邀请,一个人跑到帐篷外面,独自坐在 铁丝网边上的乱石堆上,一坐就是半天。  我望着天上漫游的白云,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你们游向何方?会不会飘过朝鲜海峡飘到辽东 半岛上去呢?你看见祖国那美丽的山川大地了吗?看见了那奔驰在原野上的列车、高耸入云的烟囱、 喧闹的城市、寂静的乡村了吗?这一切离我多么久远了啊!”  有时,我被那钻过铁丝网跑出去的田鼠吸引住了。那小东西跑出去后竟然回过头来用那双豆粒般 的小眼看看我,甚至立起后腿,用两只前脚抓抓胡须。“你这小东西也嘲笑我吗!你虽是微不足道的 小动物,却比我这万物之灵要骄做得多,因为你拥有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自由!而我们人类为追求 自由,几千年来已经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这时,在我心中又响起了《吉普赛之歌》那悲怆而充满向往的旋律!西班牙作曲家萨拉萨蒂在他 写的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里表达了多么动人的对不幸命运的反抗,多么深厚的对没有祖国的吉普赛民 族的同情!  老孙有时也出来默默地坐在我身边,让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我们无声地交流着对祖国、对亲人的 思念,对自由对光明的憧憬……  晚上,我更多地感受了失眠的苦恼。爸妈,兄妹,还有未婚妻M常进入我的脑中,似梦非梦,特 别是每次M在梦中给我带来的温情醒来即化为更深的痛苦……  斯大林逝世                 ~ ~  3月6日,托雷上尉忽然来到我们住的帐篷说:“一个重大新闻,你们的斯大林去世了!”  我们全都惊呆了。“不,你骗我们!”我先嚷了起来。  “张,今天是3月6日,不是4月1日。我们只是在”愚人节“才开这类玩笑的!”  说完他把藏在背后的手举起来,我看见他手里有张《星条报》。他说:“你给大家读读今天的头 号新闻吧!”  我过去取来报展开一看,果然有镶有黑框的斯大林穿着元帅服的头像登在报头上,下面是粗大的 通栏黑体字:“斯大林去世”。我举着报纸给战友们看了,什么也不用说了!  大家痛苦地低下头,晌起了一片啜泣声。第二天,巨济岛“战犯”集中营的全体难友举行了沉痛 的追悼会。早上8点大家列队面向广场站在铁丝网后面,唱起了朝文的《斯大林大元帅》之歌:“人 类的太阳,照耀千秋,斯大林大元帅……”  场外的美军、李承晚军队平静地看着这个场面,没有像往常那样叫骂,扔毒气弹,他们大概被我 们这些共产党人的真挚感情所折服,被我们所表达的“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气势震慑住了!  当托雷上尉吃惊地问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对斯大林有这种感情?”我告诉他:“斯大林是 社会主义阵营的象征,是共产主义运动的代表。”他摊开手,困惑地摇摇头。  开始交换伤病战俘                ~ ~  ~  1953年4月,传来了和谈双方达成了先交换伤病战俘的协议的惊人消息!  我们帐篷里沸腾起来了,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我们那些受尽折磨的伤病难友可以脱离苦海了, 而我们自己也回国有望了!但这时我们也更担心我们这些“战犯”会被美方作为人质扣留下来不予交 换。  于是,我们起草了一份给我方和谈代表的备忘录,详述了在巨济岛“战犯”集中营被关押的近千 名“战犯”的人数、组成、被美方无理判为“战犯”的原因和经过。请求我方代表在和谈会上揭露美 方企图长期扣押我们作为人质的阴谋;要求美方立即取消“战犯”罪名,立即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战 俘营,等待交换遣返祖国。  我们代表团成员首先在这份备忘录上签了名,按了血手印,又传到各小号内让战友们签名按血印, 然后将这份长长的备忘录交由地下“联络员”送给劳动党巨济岛地下党送往北朝鲜。  我们希望它能平安地穿过敌人的严密封锁,出现在板门店我方代表手里,我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这 上面了,白天黑夜大家谈论的几乎都是这个问题。我心里更加急躁起来,日子似乎过得更慢了。  和谈终于签字                 ~  6月10下午我们从托雷上尉那里知道了和谈终于在今天上午签字,战争终于从此结束的消息, 我们忍不住当着他就欢呼和相互拥抱起来,眼泪在笑声中流满了各自的脸颊。我们为这场战争付出了 多大的痛苦!中朝人民为这场战争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所有参战的国家为这场战争又付出了多大的 代价啊!  托雷也搓着手愉快地看着我们。我忽然觉得应该感谢他及时把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了我们,于是又 转过身去和他握手致谢。大家也都走过去跟他握手表示感谢。  大家抢着说:“让我们共同庆祝今天这个节日吧!”“战争终于结束了!”“双方的敌对行动总 算停止了!”“双方军人不再生死相拼了!”“双方的人民不再互相仇视了!”  托雷一面微笑着和我们握手,一面说:“我也和你们一样,希望早日离开这荒凉的岛子,回到我 的妻子和女儿身边去呢!”  十几天之后,巨济岛上的朝鲜回国战俘集中营的战友们开始遣返了。  满载着战俘的车队开始从“战犯”集中营的大门外驶过,我们拥向朝着公路的铁丝网,激动地向 那些有幸首批遣返的战友们挥手道别!车上的人民军战友有的认出了自己的代表,便发出“敬礼”的 口号,大家在向我们庄重地敬礼!  车队过完后,我们回到帐篷里,各人都躺在床上,不说话。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心里都被焦虑、 渴望、等待的情绪折磨着。我们不止一次向美军管理当局去信质问为何不立即将我们遣返,一直没有 回答。  痛苦的等待                  ~  从7月到8月,眼看一车车的战友们被送走,而我们自己毫无动静,大家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本 来不多的饭食每餐都有剩余,来送饭的朝鲜战友忧虑地看着我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剩饭取走了。  下围棋停止了,讲故事停止了,学外语停止了,大家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出去走一会儿又回来 躺下了。  我被派去问托雷上尉我们是否将被长期扣留下去?托雷耸耸肩做出无可奉告的姿势。我问的次数 多了,他就说:“张,我自己也希望你们早日回去。我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成天在铁丝网里呆着,已经 觉得自己也成了囚犯!请你告诉大家再耐心等一等吧!”  当天下午,托雷拿着一个足球来对我说:“张,你们到操场上去玩玩足球吧!”  我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翻译了他的话,并请大家一起到操场上去玩。但大家到操场上只玩了半个 钟头就不想玩了,倒是周围各分号的战士们羡慕地拥到铁丝网前面来“观战”。于是我请托雷把球依 次给其他各分号的难友们玩。他同意了。  从此,“战犯”集中营反而有了运动场上的欢笑声。只是我们这个小号内仍然气氛沉闷。我们知 道,如果敌人要扣留人质,我们首先难以幸免!  我不知道怎样来描述当时我们的心情,很难找出合适的词句能恰当地说明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难 熬心情,因为我们所企望的不是一般的利益,而是自由和尊严,是新的生命!  到了8月中旬,托雷来告诉我们好消息:“和谈双方达成了交换双方‘战犯’的协议,你们可以 回国了!”我们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我们也更急切地盼着回国了!  结束“战犯”生活               ~  8月底的一天,托雷上尉来到我们住的帐篷对我说:“你和孙少校拿上行李出来吧,车在门外等 着送你们走。”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重述了一遍。这次我明白他所说的话了,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又转身去拉老孙。  老孙显然也听懂了托雷的话,他坐起来要我问一问托雷为什么只送我们两人?朝鲜战友们何时走?  我问了托雷,他回答说:“先送你们回到你们的同胞中去,好一起回国。他们当然也快了。”  于是,所有的朝鲜战友都过来抢着为我们收拾行李,一床军毯,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一个饭盒, 一双筷子。看着他们那种难舍难分的样子,我们那种即将回国的欢乐情绪又被离愁冲淡了。  从1952年5月7日谈判代表团成立到今天,我们在一起整整度过了15个月,而这又是什么 样的15个月啊!  我们和朝鲜战友们一一拥抱告别。老阿爸爷抱着我哭出了声,说:“我等着你们将来从中国重访 朝鲜时再见!但你们要早点来啊,要不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也哭着对他说:“阿爸爷,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给我讲的故事,也永远不会忘记您!我一定要争 取早一点重访朝鲜去看望您,您的家乡地址我已经牢记在心上了!”  我那时当然不会知道别后三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可能去访问他那坐落在美丽的金刚山脚下的家! 如今阿爸爷还健在吗?  和战友们重逢                 ~  当天,我和老孙被押送到一个紧靠港口的铁丝网内,这儿显然是专为这几个月来押送战俘上船回 国临时修建的转达站。  到了那里,我和老孙又分别被送往战士队和军官队。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分开了。等我扭 过身去看他时,只见到他向我摆了一下手就被押进另一个围着铁丝网的小营门。  我在战士队见到坐着整整一帐篷的在济州岛被判为“战犯”的战友们。他们都是在历次斗争中被 敌人抓出来的“领头暴乱分子”,其中有不少原来“71”战士队的战友们。  大家一见我进来都惊异地站起来。接着是一阵欢呼:“张翻译回来了!”大家围过来和我握手, 拍肩!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整整15个月的相互思念、担心,汇总在一起 无法用语言表达了!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马兴旺营长,他正站在后面微笑地望着我。我挤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问:“您 怎么没分在军官队?”他说:“我自一被俘就说我是炊事员,登卡片时也报的是战士,现在看来要遣 返了,仍然是按战俘卡片来区分军官和战士的。”  我问:“刚才大家是在开会么?”他告诉我大家正在研究怎样向敌人提出要求,让我们去会见咱 们的红十字会代表,以便有机会向祖国亲人控诉敌人的罪行。  我惊喜地问:“咱们祖国的红十字会代表真到巨济岛来了么?”  “这是我们的估计。因为刚才站岗的美军扔了一包中华牌香烟进来,大家分析这包烟是我们的代 表带到岛上来的!大家正议论找谁去跟美军谈判呢,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正说着,张达走过来把那包中华脾香烟递给我说:“你看看,这上面还印有天安门的华表,都舍 不得打开包来抽呢!”  拿着这包来自遥远祖国、闪着红色光芒、包装非常精致的香烟,闻着它那沁人肺腑的香味,看着 它上面“中华牌香烟”几个亲切的中国字和那象征五千年灿烂文化的玉石华表图形,我的心和手都在 发颤:“中华,中华!两年多来,我们呼唤过您多少遍哪!”  最后一次斗争                 ~  我立即根据大家的意见起草了一份《致美军管理当局》的英文信,信中要求“让我们立即会见中 国红十字会代表,否则我们将拒绝上船!”  经过交涉,看管我们战士队的美军士兵同意让我们派代表去见负责的美军少校。于是,我和马兴 旺同志一起,拿着同志们赶制出来的纸花束,向美军管理人员住的帐篷走去。  中国“战犯”战士队的小铁丝网位于这个港口转运站的最里面,小营门口正对着10米宽的甬道, 往前走,甬道两侧是关押朝鲜人民军“战犯”战士队的用铁丝网隔开的一块块营地。  见我们手持纸花束走过,朝鲜战友们都拥到铁丝网跟前来问我们干什么去?我便用朝文说:“去 要求会见中国红十字会代表!”大家高兴得鼓起掌来。  但到了美军管理人员帐篷,那位美军少校却十分傲慢地说:“我不知道有什么中国红十字会代表 到岛上来,你们都立即给我回去!”  我拿出那包中华烟对他说:“我们已得到这包中国出产的香烟,这证明我们红十字会代表已经来 到了岛上!”  他哈哈大笑着说:“不错,根据双方协议,国际红十字会是派了代表到双方战俘营进行考察,为 此,从板门店给代表们预先运来了给养。只可惜你们中国的红十字代表并没有到岛上来,这些中华牌 香烟只好由我们分享了!”  我们表示不相信他的慌言,声明不见代表决不上船!  回到战士队营地,全体中国“战犯”举行了一次示威,唱歌,喊口号:“我们坚决要求会见中国 红十字会代表!”  这天晚上睡觉时我发现大家脱下的皮鞋都是崭新的,再看大家的衣服从里到外也都是新的。一问, 才知道这是前天他们到达时美军强迫他们换下的——以此在板门店证明他们优待俘虏。为此,大家进 行了坚决抵制,结果吃了一顿“毒气弹”后,还是被美军强行把大家的衣服剥下来收走了。不少战友 为抢夺旧衣服挨了枪托。  第二天早上一位美军中尉来通知我们准备上船。我们便全体静坐示威。  我再次对美军中尉说:“不见我们的代表不上船。”美军中尉说:“你们中国红十字会代表只到 了釜山考察,确实没有到岛上来!”我们便要求会见其他中立国的红十字会代表,美军中尉听了后转 身去了。  不一会儿,头戴防毒面具全副武装的美军开来了,催泪弹扔进来了。大家立即用军毯蒙头盖上全 身。  我听见美军咒骂着进到我们的铁丝网里面来了,正想掀开军毯看一下,忽见一双美军大皮靴站在 我跟前,紧接着一颗嘶嘶作响的毒气弹塞进了我的“军毯防线”。一阵极难闻,极刺鼻的浓烟呛进了 我的嗓子,使我剧烈地咳起来,两眼非常难受,愈流眼泪眼睛越痛。  我站起来跑进了帐篷,那个芙军追进来扭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拖到铁丝网外面的甬道上,我睁开 眼看见我们的人都被美军拖了出来。  那位美军中尉认出了我,走过来要我叫大家排好队上船去,我转身寻找马兴旺同志,看见他一面 擦着被“催出”的泪水一面对我喊:“告诉他,我们要向全世界控诉他们的暴行!”  我对中尉大声译出了这句话。他说:“我不管你们向谁控诉,我的任务是要押你们上船!”说完 一挥手,美军士兵们将刺刀指向了我们,逼迫着我们走出转运站。  到了港口码头,我看见一艘万吨巨轮停靠在趸船外侧。在巨大的趸船甲板上坐满了人民军战友, 我们被押着走上趸船,走过他们留出的空地,走向高达十几米的巨轮舷梯。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张东母”(张同志)的喊叫,我循声望去,看见了代表团的朝鲜同志们正 坐那里向我挥手道别。  我兴奋地举起双手向他们示意:“永远团结在一起!”然后上了舷梯。  “再见了,我的亲爱的朝鲜战友们!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我们共同度过的苦难岁月!” 我一面往上爬,一面回过头去多看他们几眼,他们还在那里向我们挥手呢!  我们被押进了一个宽大的货舱。过了一会儿,巨大的轮机轰鸣声响起来了。我感到了船身在转动, 便扑向舷窗,只见巨济岛码头转动起来,然后向后退去,愈来愈远。那撞击在石砌码头上的浪花飞溅 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一群群海鸥在浪花中嘻戏着。似乎这只是个安祥的、和平的、从未发生过人 间悲剧的普通海岛!  巨济岛退得更远了,像突出在大海中的一座黝黑色的山峰。我想起两年前被敌人用登陆舰押送巨 济岛第一次见到它在大海中的可怕形象时的心情,整整两年煎熬过去了,我们在这个荒岛上度过的日 日夜夜真像一场噩梦!  啊!巨济岛,我们就这么离开了你这死亡之岛。那汹涌的海水能洗净我们流在你身上的血泪么? 能冲掉我们留下的愤怒的呐喊声么?能抹去我们在烈士坟旁留下的足迹么?  第十五章 回到祖国怀抱               ~     ~  在汉川会见祖国红十字会代表              ~~    ~  1953年9月5日,我们最后一批“战犯”战俘——包括近140名志愿军战俘和近千名人民 军战俘——被英军用万吨巨轮从巨济岛押送到仁川港。立即又将我们用火车押往汶川市。  我们终于又见到了城市和乡村,看见了平民百姓与绿色的庄稼。尽管还到处是战争的遗迹,满目 疮痍,但这毕竟是人间烟火,是一片和平景象啊!  在离开仁川和到达汶川时,列车两旁都有不少穿戴破烂面黄饥瘦的南朝鲜市民拥上来看热闹。于 是,全列车各车厢响起了《金日成将军之歌》、《人民军战歌》的歌声,从车窗里飞出去一些衣服、 毛毯和写有标语口号的小传单。  我们的车厢也唱起了《东方红》、《祖国颂》,扔出去美军强套在我们身上的崭新的美军制服。 站在我们车厢两端的美军士兵这次没有干涉我们,还笑着对我们举起了大拇指。  傍晚我们抵达汶川市一所由军用仓库临时改成的拘留所。可能是怕我们再闹事,用一排小铁笼子 来关押我们,每个笼子里只能装下一二十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看见一位美军中校陪着几位穿着平民服装的人走过来,其中竟然有一位身穿中 山装年约50岁的慈祥长者。  我们大家都站起来拥到铁笼边上。只见这位长者快步走过来对我们说:“我是祖国派来的中国红 十字会代表,今天特来看望你们,慰问你们!”  唰的一下,所有的瘦骨磷峋的手都伸到铁笼外来了,都伸向了这位祖国的使者,祖国的亲人!  大家抢着争着要跟他握手(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党中央派来的潘芳同志),一些年纪小的战友已经 哭出了声。  潘芳同志一面轮流和跟前的同志们握手,一面环顾大家高声地说:“同胞们,同志们,几年来祖 国深知你们所受的苦难,充分了解你们的英勇斗争,全国人民一直关心着你们的命运,为了你们能早 日回国做了最大的努力… ”  他下面的话被愈来愈来高的痛哭声完全淹没了。啊,祖国派来的亲人,我们终于真切地听到祖国 的声音了!原来祖国并没有忘掉那些虽已陷入地狱仍在为她奋战的儿女,党没有忘掉那些尽管落入魔 掌仍在用生命捍卫着她的战士。祖国啊,党啊,我们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你讲!  整个拘留所被哭声震撼着,地上洒满了泪水!潘芳同志也掏出手绢擦着满脸的眼泪。他向大家摆 手说:“同志们,同胞们,请不要再难受了!今天就将送你们去板门店,今天你们就将回到祖国的怀 抱!祖国人民正在殷切地等待着欢迎你们呢!”  潘芳同志总算走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摇着。他深情地望着我,点着头。我旁 边的难友又把他的手抢过去握着,有人终于喊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感谢祖国亲人来看望我们!我们将永远做祖国的好儿女!”大家情不自禁地都跟着喊起来。  我看见那位美军中校和其他几位国际红十字会代表远远地站在门口互相说着什么,看那种神态, 好像他们终于理解了这些中国士兵对自己国家的感情。  板门店在望                  ~  中午,给我们送来了最后一顿午餐:一个个纯大米饭团,大家反而吃不下去。  卡车在门外发动了,心急如火的我们被送上车,离开汶川,驶向板门店。  车队在婉蜒的公路上奔驰,路窄,坡度陡,转弯多。车速已够快了,但我们仍希望它快些,更快 些,谁也顾不上欣赏沿途洒满阳光的山野风景,它再美也是异国的,不是我们自己的!  车子爬坡了,过了一个山口,下面是一个绿色的洼地,远远地我们看见了在洼地中央有几座绿色 的帐篷,帐篷前面好像是个用树枝搭成的门楼,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了,那就是板门店吧!  山脚下有一道不太高的单铁丝网防线顺着山势在草丛中延伸过去。呀!这肯定就是分界线。前面 就是中立区了,那里就真是板门店了!  那座牌楼越来越近,上面的四个金色大字也愈来愈清楚了。啊,看清了,那是“祖国怀抱”四个 字啊!它们那金色的光芒那么耀眼!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祖国,祖骀骀骀骀啊!  祖国,我们回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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