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官场、商场都一样:总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够不妒,什么事都可以成功。今天我仔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文钱庄上面。不过,我是做法还要改。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还有洋场的势力。现在风气在变了!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扬州的大盐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样的人来穿针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为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经抢在人家的前面,才有大钱可赚。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者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以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做小生意迁就局限,做大生意先要帮公家拿局势扭转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好士、好农、好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像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地。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较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朗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像钱庄。有利息轻的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大家?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洋人的秉性外国人的花样厉害,漂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也见过,靠在码头上像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洋鬼子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底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像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零。只好脱货求现,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让他们跟着自己走。这个不难!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他将来能赚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胆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受制于人。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一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理对付洋人了。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就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我相信!乱世做事,不必讲资格例规,人才容易出头。再有一层,你到过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晓得了,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寡情薄义也好,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说得对,他一定服你,自己会认错。不像我们,明明晓得这件事错了,不肯承认,仿佛认了错,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像洋人那样,不会埋没你的好处,做事就有劲儿了,才气也容易发挥了。凡是有才气的人,都是喜欢做事的,不一定为自己打算。所以光是高官厚禄,不见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奴才”!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抚两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有人出来从中调停,就此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实的真心活,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四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王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洋人的企图,无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洋人做生意,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艰,商人也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便洋商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空?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将来要跟外国一较短长。我总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主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心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的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销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说话,我们呢?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钱财身外之物,我不肯输这口气,尤其是输给洋人,更加不服。原来胡雪岩近几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茧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应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的是劳师远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师劳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