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介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当?”“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发财。”“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为了宠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让他们借。”“慢慢!”古应春挥着埤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入觉得我们的做法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那是并行不悖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主的,尽由自己做主。”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单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意并不难做。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过。”“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的,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跟洋人开谈判?商场势力《阿房宫赋》中说:“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只有首先“抱”到了地势,才有条件去“钩心斗角”。在商业上,只有在某些领域占尽了优势,才能坐享其成,大获其利。胡雪岩一向注重“势”在自己商业经营中的地位,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取“势”的机会。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山西的票号,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钱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像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还有洋场的势力。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扬州的大盐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自从五曰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是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从不同,一半固然因为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胡先生都不熟,我怎么会熟?”“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你不管它,说来看!”“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的,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怎么呢?”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钱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像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话告诉他。“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年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扬州的大盐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告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样的人来穿针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许多道理。* * *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下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赔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人机会,请你挑挑我。”“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人够资格来挑你?”“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他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王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电报,你没看到?”“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了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马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年息还是月息?”“自然是月息。”“那么,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公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目承认就是。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板,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贷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马上发生作用。“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你倒想呢?”“丝?”“不错。”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怎么吃亏的是我?”“丝不要发黄吗?”“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到底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土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未’,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刚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大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讲话,我们呢?应春,你说!”“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未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像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人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等我想一想。”“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当然打不过。”“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他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筹备军饷左宗棠西北平回乱十余年,亦正是胡雪岩事业兴旺发达的时期。西北为慈裕祖藉,割地赔款可以,断了祖上的风脉则万万不可。所以清廷平回心坚,左宗棠立功名志切,胡雪岩主管上海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缺误。其间,办船厂,购军火,借洋款,胡雪岩大为渔利,奠定了他的“财神”地位。胡雪岩因而成为左宗棠的股肱,二人无事不可商谈。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看,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之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交代?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这个节略先变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你这话,我不大懂。”“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不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社,就像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功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你在想什么?”“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胡雪岩暂且不答,捡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划。他要练马队,又制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种子、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他们会懂的。”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他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他说,“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这顶“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我想,应该够了。”“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他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与命的清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藏在其中的敌手,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殃的百姓,亦复不少。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里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老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万银子造炮车。”“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怎么?”“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它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十六万。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八十六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八十七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九十多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