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雪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阿福不作声,只不住偷看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莲珠眼中,不由得疑云大起,“阿福!”她大声喝道:“什么事?快说!”“是,”阿福赔笑说道:“没有什么事?”“你还不说实话!”莲珠向打烟的丫头说道:“找张总管来!看我叫人打断他的两条狗腿。”藩台衙门的下人,背后都管莲珠叫“泼辣货”,阿福识得厉害,不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太太饶了我吧。”他说:“下回不敢了”“什么下回不敢了,这回还没有了呢!说!说了实话我饶你。”阿福踌躇了一会,心想老爷都怕姨太太,就说了实话,也不算出卖老爷,便即答说:“我来回老爷一件事。”“什么事!”此时德馨连连假咳示意,莲珠冷笑着坐了下来,向阿福说道。“说了实话没你的事,有一个字的假话,看我不打你,你以后就别叫我姨太太。”说到这样重的话,阿福把脸都吓黄了,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回老爷,福和班掌班来通知,马上把灵芝草送来。”“喔,灵芝草,男的还是女的?”“女的。”“好。我知道了。你走吧!”阿福磕一个头站直身来,德馨把他叫住了,“别走!”他说。“你通知福和班,说我公事忙,没有工夫听灵芝草清唱,过几天再说。”“是!”阿福吐一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老头子..”“你别罗嗦了!”德馨打断她的话说:“我过足了瘾就走,还不行吗?”“我另外还有话。”莲珠命打烟的丫头退出去:“我替老爷打烟。”这是德馨的享受,因为莲珠打的烟,“黄、高、松”三字俱全,抽一筒长一回精神。但自她将这一手绝技传授了丫头,便不再伺候这个差使,而他人打的烟总不如莲珠来得妙,因此,她现在自告奋勇,多少已弥补了不能一聆灵芝草清唱之憾。莲珠暂时不作声,全神贯注打好了一筒烟,装上烟枪,抽出腋下手绢,抹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对准了火,拿烟签子替他拨火。德馨吞云吐雾,一口气抽完,拿起小茶壶便喝,茶烫得常人不能上口,但他已经烫惯了,舌头乱卷了一阵,喝了几口,然后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悠闲地说道:“你有话说吧!”“我是在想,”莲珠一面打烟一面说:“胡雪岩倒下来,你也不得了!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里?”“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私人的款子呢?”莲珠问说:“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问起来,你怎么说?”“是啊!”德馨吸着气说:“这话倒很难说。”“就算不难说,你还要想想托你的人,愿意不愿意你说破。像崇侍郎大少爷的那五万银子,当初托你转存阜康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能让人知道。你这一说,崇侍郎不要恨你?”“这..这..”德馨皱着眉说:“当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学,做事不近人情,替他办事吃力不讨好,只为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对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这桩事。我要一说破,坏了崇侍郎那块清廉的招牌,他恨我一辈子。”“也不光是崇侍郎,还是孙都老爷的太太,她那两万银子是私房钱,孙都老爷也是额角头上刻了‘清廉’两个字的,如果大家晓得孙太太有这笔存款,不明白是她娘家带来,压底的私房钱,只说是孙都老爷‘卖参’的肮脏钱。那一来孙都老爷拿他太太休回娘家,那说在哪里的。老头子啊者头子,你常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那一来,你的孽可作得大了!”叽哩呱啦一大篇话,说得德馨汗流侠背,连烟都顾不得抽了,坐起身来,要脱丝绵袄。“脱不得,要伤风。”莲珠说道:“你也别急,等我慢慢儿说给你听。”“好、好!我真的要请教你这位女诸葛了!”“你先抽了这筒烟再谈。”等德馨将这筒烟抽完,莲珠已经盘算好了,但开出口来,却是谈不相干的事。“老头子,你听了一辈子的戏,我倒请问,戏班子的规矩,你懂不懂?”“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甭管,你只告诉我懂不懂?”“当然懂。”“好,那么我再请问:一个戏班于是邀来的,不管它是出堂会也好,上园子也好,本主儿那里还没有唱过,角儿就不能在别处露一露他的玩艺。有这个规矩没有?”“有。”德馨答说:“不过这个规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听灵芝草,如果想听,叫她来是‘当差’,戏班子的规矩,难道还能拘束官府吗?”“不错,拘束不着。可是,老头子,你得想想,俗话说的‘打狗看主人面’,人家三小姐出阁,找福班来喝戏,贺客还没有尝鲜,你倒先叫人家来唱过了,你不是动用官府力量,扫了胡家的面子?”莲珠虽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楼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实精到,德馨不能不服,当下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这段话不是废话,你还听不明白,足见得我说对了。”“咦!怪了,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明白?”“其中有个道理,你还不明白,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顾忌胡雪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顾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在了我那篇废话话中有话,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想想你的话是不错,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则‘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我吃不了,兜着走,太划不来了。来,来,你躺下来,我烧一筒烟请你抽。”“得了!我是抽着玩儿的,根本没有瘾,你别害我了。”莲珠躺下来,隔着烟盘说道:“阜康你得尽力维持住了,等胡雪岩回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我想他不会太瞒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则救,不能救,你把你经手的款子抽出来,胡雪岩一定照办,你不是干干净净,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妙啊妙!这一着太高了。”于是两人并头密语,只见莲珠拿着烟签子不断比划着,德馨不断点头,偶尔也开一两句口,想来是有不明白之处,要请教“女诸葛”。阿福又来了,这回是按规矩咳嗽一声,方始揭帘入内。远远他说道:“回老爷的话,杭州府吴大人来了。”“喔,请在花厅坐,我马上出来。”“不!”莲珠立即纠正,“你说老爷在换衣服,请吴大人稍等一等。”“是。”阿福心想换衣服当然是要出门,但不知是便衣还是官服,便衣只需“传轿”,官服就还要预备“导子”,当即问道:“老爷出门,要不要传导子?”“要。”阿福答应着,自去安排。莲珠便在签押房内亲手伺候德馨换宫服,灰鼠出风的袍子,外罩补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岩送的,价值三千银子,德馨颇为爱惜,当即说道:“这串朝珠就不必挂出来了。”他不知道这是莲珠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记得胡雪岩的好处:这层用意当然不宜说破,他只说:“香喷喷,到处受欢迎倒不好?而且人堆里,哪怕交冬了,也有汗气,正用得着奇南香。”“言之有理。”“来,升冠!”莲珠捧着一顶貂檐暖帽,等德馨将头低了下来,她替她将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弹了一下,说道:“弹冠之庆。”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下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的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借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吗?”“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次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眼治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力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已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德藩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古应春对这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那里不是笔砚!”“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好是高丽笺。”“有,有!”螺狮太太在门口答应。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成极坏,上海商号倒闭,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接着说:“朝廷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致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是不高兴。”“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支,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日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仅,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来讲第四段。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来烦地只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应该先商量好。“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道:“阜康福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这一句,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无以为答。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烦二主,都托他吧。”“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骤。”“我同意。”“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敬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说。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就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敬贤处取来上年迭炭敬、节敬名单,酌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卑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宕有成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的照录,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又开始密谈。“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样,要出以光明磊落。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还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在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晓翁,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即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生意人的良心胡雪岩生逢社会大变乱的时期。一是五口通商,海禁大开,洋人洋货冲进中国;二是洪杨乱起,兵灾天灾连年不断,乱世有乱世的好处,真正有眼光、有胆略的人,多能在乱世中理出秩序,发现生财与成功之道,所以说乱世出人才。不过,是否是人才,关键还要看一个人的作为到底如何。胡雪岩在这里打的就是乱世牌。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身分?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与武,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几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五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蹿了起来。”“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也不过长东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巨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室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怎么呢?”“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我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要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亲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要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的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盘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像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项呢?”“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伺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救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到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疑问,他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的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需动问。而胡雪岩即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以见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于化名存在你这里,你敢不敢收?”“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如果有条件的呢?”“什么条件?”“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访问你敢不敢承担这个风险?”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宫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下去,人家到年限提款,你怎么应付?”“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何用说道理?打仗也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刮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迫,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起来,要遭天忌的!”“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么,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后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有好士、好农、好工,只有好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好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被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允公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花花轿儿人抬人——结交江湖朋友“门外小爷”明束清初以来,帮会势力日益稳固,左右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商人经商,固然要有官府做靠山,才可做大,同时也要联络江湖,广结朋友,左右逢源,红黑皆通,方能商路畅达无阻,财运亨通。江湖上办事,重在情、义二字。持之以诚,将心比心,才能赢得朋友。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复。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这样一次。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曰,即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不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论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得只顾自己,不顾人家。如今做生意,全靠同帮中人物维持,朋友多了,买卖才做得活。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