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室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抚死恤伤,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是!”胡雪岩肃然答道:“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我向你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的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愿意替他多想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应的酬佣,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在东南十几年,手头上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太平军里有些人积了点钱财,而退藏于密,太平军一旦失败,很多人当然要治罪。可是虽罪在不赦,却人数太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战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出路。只是一概既往不究,亦非良策,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所知,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手头上舍了一笔,换个寻出路的机会,何乐不为?”“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得要站出来作官。”“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像这种人,要捐他两笔。”“怎么呢?”“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是!大人尽管动公事会领。”“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我看你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这怕..”“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像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如此看重,不由得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求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罚捐倒也名符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这当然是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像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出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重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是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决定暂时先用了再说。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半,全在大人作主。”“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时,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业报销的根据。”“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饿兵,要各省自己筹饷,而且还要协解‘京饷’。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这番话说到尽头,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中堂大人左宗棠官至军机,胡雪岩的生意也就顺理成章地做到了京城。胡雪岩一贯的宗旨,除了“花花轿儿人抬人”外,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或者叫“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胡雪岩逢人,必有馈赠,多少不等,务与这个人的身份相符,所以人人视胡雪岩如及时雨,这一次巴结中堂大人,正是为他筹借洋款铺路。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坤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宝亲身上作人情,而居然作了,并且这个人情还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原来宝鋆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既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总常有差使派地,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话百出,上官看宝鋆的分上,只有格外宽容。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就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找宝鋆,要他写八行书给曾国藩讨差使,宝鋆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缠不过了,宝鋆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了候补道,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之前,有援之于穷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征,官居安徽池州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威丰初年,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证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而亡。俗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官场最势利不过,何况惠征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长女的身分,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一天船泊苏东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贴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征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送八两银子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贴,大发雷霆,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道台的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情,去吊上一吊。”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贴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个弟弟惠祥、照样,都还年幼,只会陪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贴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见,咱们姐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雪中送炭的大恩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姐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宝鋆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果然,吴棠看宝鋆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室森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室桢。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曾国藩,都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桢却不买帐,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丁宝桢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桢,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活儿”的真太监。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桢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所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宝桢清廉刚直,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果然,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官场气象一新。像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鋆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像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 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变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那是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鋆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击。上谕中喜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丁宝桢特荐宝森,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丁宝桢“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官声政绩究竟如何,详细具奏。”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丁宝桢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份,弄个实缺的道员,好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哪知跟宝鋆见了面,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为什么?”“喏,你自己看去。”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室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丁宝祯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吧,你先告病,这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日子过了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室鋆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宝鋆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弟兄情感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徐用仪心想,这一来宝鋆得以耳根清静,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当下表示赞成。古应春变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的应酬宝鋆的办法,大可行得。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这天文煜宴客。本来他宦囊甚丰,起居豪奢,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每逢开宴,必是丝竹杂陈,此时因逢国丧,八音遏密,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客,以防言官纠弹,只约了少数知好,清谈小酌而已。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宝森。主人引见以后,宝森颇道仰慕,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机。席间谈起上海“夷场”上的情形,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说得宝森向往不已。看看是时候了,古应春便即问道:“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说起来寒碜。”宝森不好意思地:“我还没有去过呢!”“那可真是想不到。”古应春看着胡雪岩说:“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热闹了。”宝森是所谓“旗下大爷”,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这两年在京,全靠寄情声色,才能排遣失意,自从慈安太后暴崩,歌台舞榭,弦索不闻,正感到寂寞无聊时,听得古应春的话,自然动心。“如今国丧,也能上堂子..”宝森突然缩住口,倒像说错了话似的。原来上海人所说的“堂子”,北方称为“窑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所在,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未免亵渎,因而觉得碍口。“如今国丧,也能吃花酒?”他换了个说法。“怎么不能?”古应春答道:“一则是天高皇帝远,再则夷场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还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莫奈何。”“真的?”宝森有些不信。“我只谈一件事好了。”古应春问道:“听说森二爷票戏是大行家,有出‘张汶祥刺马’看过没有?”“听说过,可没有看过。”“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耳福,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别处是禁的。”禁演的原因是,这出戏全非事实。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汶祥的白刃之下,而竟说他夺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诬,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无不气愤填膺。江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但因势不能及于夷场,徒呼负负。这一实例,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宝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说不出口。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说道:“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森二爷你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怎么讲法?宝中堂是身分、地位把他绊住了,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替宝中堂去看一看。”这为他拈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宝森大为兴奋,“我也不为他,为我自己。”他说:“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将来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我。”“言重了。”胡雪岩问道:“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在就的旗人,不能随便出京,这个规矩在雍、乾年间,极其严格,以后慢慢地也放宽了。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诸事谨慎,所以不敢造次。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来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统。“啊,啊,对了。”宝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看我这个脑筋!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文大人,”胡雪岩问道:“准他多少日子的假?”“那要问他自己。”“我想,”宝森答道:“一个月也差不多了。”“不够,不够。一个月连走马看花都谈不到,起码要三个月。”“三个月就三个月。”文煜向宝森说道:“这得找个理由,你就写个呈文,说赴沪就医好了。”宝森还在踌躇,胡雪岩抢着说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个月。森二爷,这三个月归我管,你一切不必费心。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请你料理料理,我们一起走。”邂逅初逢,即使一见如故,这样被邀到纸醉金迷之地,流连三个月之久而下费分文,真也可说是难得的奇遇。因为如此,反而令人有难以接受之感,宝森只是搓着手,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开口:“你久在四川,对雪岩不熟。雪岩豪爽是出了名的,只要投缘,像这么请你到南边玩上几个月,算不了什么。我看你在京里也无卿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长,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可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宝森乘机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谢。”“说这话就见外了。”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叫惟贤明天派人到森二爷公馆去打招呼,行李不必多带,缺什么在上海预备也很方便。”第二天午后,汪惟贤亲自去拜访宝森,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谈入正题,首先问道:“森二爷预备带几个人?”宝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道:“我只带一个。”“一个怎么够?”汪惟贤屈着手指说:“打烟的一个,打杂的一个,出门跟班一个,至少得三个人。”“我就带一个打烟的。”宝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设法子。”“这是福寿膏。”汪惟贤将手边一个长形布袋拿了起来,脱去布套,是个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方盒,顺手递过去说:“森二老爷倒看看,这样东西怎么样?”宝森接来一看,盒盖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隶书:“吹萧引凤”。便知是一支好烟枪,抽开盒盖,果不其然。虽抽了三十年的鸦片,见过许多好烟具,这一支十三节湘妃竹的烟枪,所镶的绿玉烟嘴固然名贵,但妙处却在竹管,是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久凉内热,抽起来格外过瘾。“好东西。”宝森爱不忍释,“总得二百两银子吧?”“森二老爷中意,就不必问价钱了。请留着用吧!”汪惟贤不容他谦辞,紧接着又说:“敝东交代,森二者爷不必带烟盘,太累赘,都由我们预备。”说到这样的活,倘再客气,就变得虚伪了。宝森拱拱手说:“胡大先生如此厚爱,实在心感不尽。不过,人,我准定只带一个,带多了也是累赘。”“是,是。我们那里有人,森二老爷少带也不要紧。还有,现在是国丧,穿着朴素,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等穿孝期满,在上海现做好了。”他说什么,宝森应什么。等汪惟贤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的烟枪过足了瘾,看辰光未时已过,宝鋆已经下朝了,乘兴省兄,打算去谈一谈这件得意之事。宝鋆家的门上,一看“二老爷”驾到,立即就紧张了,飞速报到上房。宝鋆刚想关照,说我头疼,已经睡了。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料想挡也挡不住,只能叹口气,挥一挥手,命门上退了下去。“你那件事,过了阵子再说。”宝鋆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这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好意思跟有人家提。”“哪一件?”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大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件事,所以如此发问。“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喝,那一件。”宝森答道:“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原来宝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宝鋆向顺天府尹说情,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他从杨乃武那一案,受刘锡彤之累,为清议抨击以后,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无奈宝森一再纠缠,只能饰词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深以为苦,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顿觉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我特为来跟大哥说,我要到上海去一趟,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喔,”宝鋆部道:”到上海去干什么?”“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管吃管住,外带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用花。”“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不要分文,谁那么阔啊?”“胡雪岩。”“原来你交上‘财神’了!”宝鋆立刻沉下脸来,“你可别胡乱许了人家什么,替我添麻烦。”宝森愕然,“人家会有事托我?”他问:“会是什么事呢?”“谁知道?此人的花样,其大无比。这一越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款,说不定会托你来跟我罗嗦。”“哼!”室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里,哪轮得到我来跟你罗嗦。”宝鋆装作不曾听见,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开口问道:“你哪一天走?”“就在这几天。”宝鋆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到帐房里支二百银子,给二老爷送去。”“谢谢大哥!”宝森请个安,又说了些闲话,高高兴兴地走了。等他的背景刚刚消失,宝福悄然而至,走到宝鋆面前说道:“朱铁口来过了,替胡大人送来了一份礼来。”“哪个胡大人?”“有手本在这里。”一看手本上的名于是“胡光墉”,不由得就关切了,“送的什么?”他问。“一个成化窑的花瓶。”“大的还是小的?”“大的。”大的便是两万银子。宝鋆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宝森身上作人情,而居然作了,并且这个人情还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朱铁口走了没有?”“还没有。”宝鋆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间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我问他打算送多重的礼?他说两万银子。我就让他买这花瓶。他还托我代送,花瓶送来了,银子也交到帐房里了。”“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没有。我倒也问过他,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贤劳,本想上门来求见请安,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不敢冒昧。”宝鋆的顾虑消释了。这两万银子可以安心笑纳,倘或附带有一句什么请托的话,反倒不便帮忙,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自责。遣走朱铁口以后,宝鋆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不帮他的忙,良心止仍不免在自责,要帮他的忙呢,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西饷可缓,洋款不急”,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借这一笔洋债,出尔反尔,启人疑窦。如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落难时候的官场朋友时人笔记中说:“德馨与胡素相得,密遣心腹于库中提银二万赴阜康,凡存款不及千者悉付之。更遣心腹语胡曰:更深后予自来,届时德果微服而至,与之作长夜谈。翌晨将胡所有契据合同满贮四大箧,异回署内,而使幕友代为勾稽。后所还公私各款,皆出于是。人始服德之用心。”能在落难中得如此一位朋友作此帮助,也算是对胡雪岩平日广种福田的回报了。“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怠难,弄得不好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你不但要顾胡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顾交情,得罪他的人,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呢?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敬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节敬名单,酌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以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枉我们相交一场。回到家,螺蛳太太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说“叫人另外送一副”是故意这样说的,螺蛳太大的珠花有好几副,挑一副最莹白的,另外配一只金镶玉的翠镯,立即叫人送了给莲珠。这份礼真是送在刀口上。原来德馨在旗员中虽有能吏之称,但出身纨绔,最好声色,听说胡家办喜事,来了两个“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戏班,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称为“髦儿戏”,惟有“水路班子”男女全演,共中有一班叫“福和”,当家的小旦叫灵芝草,色艺双全,德馨听幕友谈过这个坤伶,久思一见,如今到了杭州,岂肯错过机会,已派亲信家人去找班主,看哪一天能把灵芝草接了来,听她清唱。也就是螺蛳太太辞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鸦片过瘾时,亲信家人来回复,福和班主,听说藩台“传差”,不敢怠慢,这天下午就把灵芝草送来。德馨非常高兴,变更计划,对于处理阜康挤兑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就这时莲珠到了签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蛳太太的一份重礼,对阜康的事格外关切,特意来探问究竟。德馨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吴知府了,等他来了,我会切切实实关照他。”“关照他什么?”“关照他亲自去弹压。”“那么,”莲珠问道:“你呢?你不去了?”“有吴知府一个人就行。”“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来?”“这种事谁有把握。”德馨答道:“就是我也没有。”“你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去的?”“不是。”“是为什么?”“我懒得动。”“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难。弄得不好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莫非你忘记了,放藩台之前,皇太后召见,如果不是胡雪岩借你一万银子,你两手空空,到了京里,人家会敷衍你,买你的帐?”莲珠停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你如果觉得阜康的事不要紧,有吴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来,你可以躲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