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49

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绘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像扇子样,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瓜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像个考秀才的学台?倒像洋场中的纨绔。“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达不到。如今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请尽吩咐。”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地说:“黄寿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胡雪岩不懂“嚼之无昧,弃之可惜的”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嫁,颇不上算。”“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示必肯屈就。”“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疱,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辗转跋涉”,才知道未忝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子,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这大概就是‘汽锅鸡’。”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到敝处去过没有?”“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洞天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志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我跟他交情不同,他跟你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就像敬雪公一样。”“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把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很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以后干什么,还打不定主意。”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无可置答。“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何桂清接下来便为胡雪岩谈“穆相国”——一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主,内而军机部院,外而巡抚藩臬,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的影响,而且老师借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像当年“和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归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挖黄寿臣的银,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意思。我在想,像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仓场侍郎”这个官职,胡雪岩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囊已丰,不必再刮地皮。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桂清能够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说到这上头,我倒有身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把握?”“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真是意想不到。“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相宜。”“能人地相宜,就可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何桂清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轻易地放过。“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像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仅仅陛下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像我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钱。”“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少呢?”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的似的,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雪岩,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期限呢?”“云公自己说。”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看到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送到哪里?”这平平常常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竟开不了口!因为这件事说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限期,这不太少见?这样茫然想到,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先同一问清楚的好。“雪岩兄,”他很吃力地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灼灼地望着胡雪岩,是等待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话不仅是内心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是草包。同时胡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所以意中微有不满。“云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还想不到,你是读书有得的人。”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王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地说。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静,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少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干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就像阿巧姐那样的,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像饰词巧索,心里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之前,我必以报命。”“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言重,言重!该我谢媒。”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跟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狙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淡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巧舌觅靠山时人笔记记载说:“左文襄收复杭州时,胡亦由上海回杭。或有以蜚语上闻者,左怒,胡进谒,即盛气相待,且言将即日参奏。次日胡忽进米十数舟于左,..,左方以缺饷为虑,得胡禀,大喜过望。乃更倾心待胡。凡善后诸事,悉以委之。”另一地方把胡雪岩讲得更神:“(左公)命筹米十万石,限十日,毋违军令。胡曰:大兵待饷,十日奈枵腹何?左公曰,能更早乎?胡曰:此事筹已久,十万石三日可至,左公大喜。”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地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需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辩,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级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给大人道谢。两浙生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像得知了。”“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贴,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察。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么,光墉倒有几句话辩白。”“你说。”“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自然是援军。”“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衢州,千方百计想催他去,始终不到。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守靠什么?”“自然是靠粮食。‘民以食为天’。”“‘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出身,也读过书,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他要我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所以,到上海办米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嗯,嗯!”左宗棠问道,“唐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当然办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左宗棠听得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你也很读了些书啊!”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像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活,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是!”“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是!”胡雪岩答道,“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是何都司。”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座,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激,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茶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人一个人。”“大人言重了。”“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是!光墉报效。”“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第三,为了大人。”“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严请大人不要动气。”“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是溢于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比比我们的成就。”“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这,总算是一句公道活。”左宗棠说,“我吃的亏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材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有过的。我不能去!”“为什么?”“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交代。”“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饲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下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喝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夺回,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有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在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份,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的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换的款,又必是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事?”“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土尽几份力。”“这哪里是私心!正见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情况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粹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是!”“你觉他为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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