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走得半途而废,中间出了乱子,虽有上司在上面顶着,但出面的是自己,首当其冲,必受大害。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胡雪岩的话,真是“金玉良言”。这个人也是自己万万少不得的。“雪岩,我想这样,我马上替你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你不是一个官。那一来,你在我局里的名义就好看了,起码是个委员,办事也方便些。”“这慢慢来!我等你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说。”王有龄懂他的意思。自己盘算着这一趟差使,总可以弄个三五千两银子,那时候替胡雪岩捐个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这样希望,自然要依他。“也许。”他把话说明了,“我有了钱,首先就替你办这件事。不过,眼前怎么样呢?总要有个名义,你才好替我出面。”“不必。”胡雪岩说,“我跟你的交情,有张胖子到外面去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办什么事,人家自然相信。”“好,好,都随你!”就从这一刻起,王有龄对他便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当天夜里又把酒细谈,各抒抱负。王有龄幼聆庭训,深知州县官虽被视作“风尘俗吏”,其实颇可有所展布,而且读书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予,也就断了金马玉堂的想头,索性作了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比他还要实际,一个还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没有红顶子戴而已。因为气质相类,思路相近,所以越谈越投机,都觉得友朋之乐,胜过一切。当夜谈到三更过后,才由高升提着海运局的灯笼,送他回家。这一问在王有龄意料之中,随即答道:“请大人放心,一定兼顾得来,因为我部下有个人非常得力,这一次‘民折官办’,如果没有他多方联络折冲,不能这么顺利。”“喔,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出身?几时带来我看看。”“此人名叫胡光墉,年纪甚轻,虽是阛阓中人,实在是个奇才。眼前尚无功名,似乎不便来谒见大人。”“那也不要紧。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只要人才,不怕不能出头。”黄宗汉问,“你说他是阛阓中人,做的是什么买卖?”“他,”王有龄替胡雪岩吹牛,“他是钱业世家,家道殷实,现在自己设了个钱庄。”“钱庄?好,很好,很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奇怪。王有龄倒有些担心,觉得皮里阳秋,用意难测,不能不留神。“提起钱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黄宗汉说,“现在京朝大吏,各省督抚,纷纷捐输军饷,我不能不勉为其难,想凑出一万银子出来,略尽绵薄。过几天托那姓胡的钱庄,替我汇一汇。”“是!”王有龄答道:“理当效劳,请大人随时交下来就是了。”一听这活,黄宗汉便端茶碗送客,对他兼领海运局的事,并无下文。王有龄心里不免焦急,不上不下,不知用什么方法,方能讨出一句实话来?因此,他一出抚台衙门,立刻嘱咐高升去找胡雪岩。等他刚刚到家,胡雪岩就跟着也就来了。王有龄顾不得换衣服,便拉了他到书房里,关起房门,细说经过。“现在海运局的事,悬在半空中。该怎么打算,竟毫无着手之处,你说急人不急人?”王有龄接着又说,“索性当面告诉我不行,反倒好进一步表明决心,此刻弄得进退维谷了。”“不要紧,事情好办得很。”胡雪岩很随便他说,“再多花几两银子就行了。”“咦!”王有龄说,“我倒不相信,你何以有此把握?再说,花几两银子是花多少,怎么个花法?”“雪公!你真正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盘口’已经开出来了,一万银子!”“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他把当时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只因为自己不明其中的奥妙,说了句等他“随时交下来”,黄宗汉一听他不识窍,立刻就端茶送客,真个翻脸无情,想想也不免寒心。“闲话少说,这件事办得要快,‘药到病除’,不宜耽误!”“当然,当然。”王有龄想了想说:“明天就托信和汇一万银子到部里去。”新城之行,先抚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错,当地士绅对嵇鹤龄单枪匹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胆气,也了解他的诚意,因此都愿意跟他合作,设法把为首的“强盗和尚”慧心,引诱到县自首。蛇无头不行,乌合之众,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后不过费了半个月的工夫。功成回来,王有龄自然礼敬有加,万分亲热,私人先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嵇鹤龄不肯收,王有龄则非送不可,“到后来简直就要吵架了。”他说,“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这一层间接的渊源上,收了下来。”“你真是取与舍之间,一丝不苟。”胡雪岩点点头说,“用他几个也不要紧。这且不去说他,你补缺的事呢?雪公说过,朴实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样了?”“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气人。”嵇鹤龄急忙又回了一句:“不过,雪公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保我署理归安县、黄抚台不肯,又保我接海运局,他也不肯,说等‘保案’下来再说。”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则兵剿,或则河工,或则如漕运由河运改为海运等等大事曲张的案子,办妥出奏,照例可以为出力人员请奖,称为“保案”,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钱。“黄抚台给了我一个明保,反是雪公倒是密保..”“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其中有鬼?”“嗨!”嵇鹤龄一拍大腿,“真正机灵不过你!黄抚台手下一个文案委员,要我两千银子,我也不知道这两千银子是他自己要,还是他替黄抚台要?反正别说我拿不出,就拿得出来,也不能塞这个狗洞。”“那么,雪公怎么说呢?”“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嵇鹤龄说,“我跟他说了,他一定为我出这两千银子。我何必再欠他一个人情?”官场中像他这样耿介的人,已经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这么想:自己应该跟王有龄说清楚,无论如何要把海运局的差使拿下来,哪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说。“大哥!”他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个交代,等我来跟他说。”“其实也不必强求。”嵇鹤龄摇摇头,“官场中的炎凉世态,我真看厌了,像我现在这样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两银子花光了再说。反正世界上绝没有饿死人的。”“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说句大话,像你这样的日子,我也还供得起,不过你一定不肯,我也不愿意让你闲下来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过得舒服,就可以心满意足的。”“一点不错。”嵇鹤龄深深点头,“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办团练。”“那不必!我们在浙江着实有一番市成好做,等雪公来了,大家好好谈一谈。”“雪公!”他开门见山地:“鹤龄的事怎么了?”一提到这话,王有龄把已送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下,意兴阑珊地先叹了口气。“为这件事,我睡觉都不安枕。”王有龄说,“我也正要等你商量。抚台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迹近过河拆桥,叫我怎么对得起鹤龄兄?”于是他把几次为嵇鹤龄的事,跟黄宗汉去谈的经过,说了一遍,先是请示,没有确实答复,便改做保荐,保荐依旧不得要领,就只好力争,无奈至今争不出名堂来。“雪岩!”王有龄说到最后,又要请教他了,“你料事比别人来得准,倒看看,是何道理?”“‘无鬼不死人’!”胡雪岩很坦率的说,“其中必定有鬼。”“我也想到了这一层。”王有龄答道,“问过文案上的人,说要不要有所点缀?文案上的人,回话很诚恳,说这件事全看抚台的意思,他们此刻还不敢受好处,怕受了好处,事情办不成,对不起人。等将来嵇某人的委札下来,自然少不得要讨他一杯喜酒吃。雪岩,你听,这话不是说到头了吗?”王、嵇两人两佯的话,摆到胡雪岩心里一辨味道,立刻就懂了。两千银子是黄宗汉要,却又不肯叫王有龄出,所以才有这样的活,如果是文案上要钱,管你这银子姓王姓嵇,只要成色足就行了!懂是懂了,却不肯说。说破了,王有龄即或花了钱,仍旧会觉得替嵇鹤龄不曾尽到心而感疚歉,在嵇鹤龄则既有那样不愿花钱买官的表示,说破了更会成僵局。于是他笑笑说道:“他们闹鬼,我就是专捉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看我的手段!”“那么,你预备如何‘捉鬼’?”王有龄问。“天机不可泄漏。”第二天上午王有龄不出门,专程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书房里闭门密谈,自从新城之乱平服,王有龄愈得黄宗汉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办事不免多掣时的人,为此他有许多苦恼,要向胡雪岩倾吐。“雪岩,”他说,“我现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听说黄抚台有调动的消息,如果他一走,来接他的人不知怎么样。所以我颇有急流勇退之想。”一听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急急说道:“雪公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局面刚刚摆开,正搞得顺手,为啥要打退堂鼓。”“一则我怕后任一来,如果彼此不甚对劲,我许多经手的事,收拾起来就会有罗嗦,趁黄抚台在这里,办交卸比较容易,二则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调升安徽巡抚,他跟我有旧,来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国藩两个,现在圣眷甚隆,我想到他那里去也不错。”“不然!”胡雪岩大为摇头:“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说句老实活,你到安徽,我不会去的,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了你的忙!”“好了!”王有龄点点头,“你说到这话,我不必再多说,今天就写信,回谢江忠源的好意。”听他这样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觉得责任愈重,想了想说:“黄抚台调动的消息,确不确?”“有此一说,不可不防。”王有龄又说,“现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生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黄抚台对这方面非常认真。因为新城的案子办得不错,所以这些差使,以后怕都会落在我头上。海运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里,实有点心余力绌。”这就见得嵇鹤龄的事,格外重要。说实话,王有龄比嵇鹤龄本人还急,但他在黄宗汉面前,却是有力使不上,因为论功行赏,王有龄走错了一着棋,或者说,这一着棋,他没有去走,在黄宗汉,对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龄和嵇鹤龄两人,给一个密保,一个明保,谁密谁明,他没有意见。当初出奏的时候,如果王有龄说一句:“嵇鹤龄出的力多,请抚台赏他一个密保。”黄宗汉也会照办。就因为少了这一句话,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这时候,再力荐嵇鹤龄,仿佛投机取巧,他怕黄宗汉心里不高兴,因而始终不敢多说。这一层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难启齿。而时间隔得愈久,那种近乎“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个主意,把这件事,早早办成。“照现在看,恐怕还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王有龄说,“先要谈防务,让黄抚台晓得抽不出兵,然后就让他自己来问,可还有别的好办法?那时我才能把鹤龄的条陈拿出来。你想想,这是多绕弯子的事?”胡雪岩同意他的说法,重新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发觉自己错了!错在想为嵇鹤龄“显显本事”,其实,那个条陈对嵇鹤龄能不能接海运局差使的关系不大。关系还在文案那里。“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怎么连这两句话都想不起?于是他说:“雪公,我请你缓一缓,快则明天,迟则后天,再去见黄抚台。”“怎么呢?”王有龄问,“你又有什么安排?”“还是那句话。”胡雪岩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好吧!我也不问了,听你的招呼好了。”于是彼此又谈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话太多一时说不尽,加上王太太又出来应酬一番,谈起瑞云,越发说个没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丢开公事,聊了些闲天,在王家吃了午饭,告辞出门,一直来到阜康替嵇鹤龄办事。他就用本号的银票,开了两张,一张两千,一张两百,用个封套封好,上写“菲仪”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鹤龄”。“庆生!拜托你走一趟,托刘二爷代为递到文案上的老陈爷。说我还有几天忙,杂务稍为定一定,请他过来叙一叙。”“好的。”刘庆生又问:“要不要回片?”“不必了。”胡雪岩说,“他给你就带了回来,不给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刘庆生办事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回店,带来抚署文案委员陈老爷的一张名片,上面有四个字:“拜领谢谢!”于是胡雪岩当夜就通知王有龄,说可以去见抚台谈这件事了。王有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照他的话做决不会错,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肃地到了抚台衙门。手本递了进去,刘二回出来说:“上头交待,上半天客多,准定请王大老爷下半天三点钟来。”凡是上宪专约时刻会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时间,可以从容细谈。王有龄听得这话,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来。黄宗汉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船厅”接见,一到叫先换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龄一起吃点心,千层糕、燕皮汤、地力糕,甜咸俱备,冷热皆有,都是他们八闽的家乡口味。一面吃,一面谈,先谈时局,说向荣的江南大营,每月耗饷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伤脑筋的事。“这也不该浙江一省出。”王有龄表示意见,“需索无底,难以为继,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帅商量,是不是通盘筹划,由江苏、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确定额数,到期报解?这样子,大家筹措起来也比较容易。”“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试一试。”黄宗汉又说,“你湖州这方面,关系甚重,通省的饷橱,主要的就靠你那里。我看,海运局你真有点兼顾不到了!”王有龄心里有些嘀咕,听这意思,抚台夹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时就提了出来,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直来直往,中间没有缓冲的余地,嵇鹤龄岂不是就落空了?这还在其次,如果换一个人来。立刻就得办移交,海运局的亏空,除非能找一笔钱来补上。否则就会原形毕露,那怎么得了?一想到此,额上便见了汗。黄宗汉不知就里,随即说道,“十月小阳春,天气太热。你请升冠吧!”升冠就是脱帽,是不礼貌的,王有龄拿块手巾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是小事,黄宗汉也不再多说,又说公事:“那个姓嵇的,我看倒有点才气。”听得这一句,王有龄顿觉心头一宽,耳目清凉,赶紧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过大人的耳目。”这一声恭维,相当得体,黄宗汉瘦刮刮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他接你的海运局。”他用征询的语气说:“你看怎么样?”“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做物,不过所做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外,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禀,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是!”主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个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扶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敲钉转脸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德意,告诉嵇某人,叫他实心报效。”“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囹为阜康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和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佩服,佩服!”王有龄翘起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胡雪岩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恻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当面请示比较好。”“事情要快,就让他谢委的时候请示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完了。”刚把信写完,嵇鹤龄到了。王、胡二人一见他先道贺,然后略说缘由,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总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云“飞上枝头作凤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放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活,才一起回到嵇家。“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一声。”“怎么说法?”“无非拜托而已。”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道:“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赠姬献计在与何桂清交往中,胡雪岩顺承其意,将自己的爱姬阿巧忍痛转赠,以博得何桂清的欢心。胡雪岩官场势力的形成,以这一手最为惨烈。也看出胡雪岩的胸襟与气魄,的确与一般人大异。至于献计出资,也无非是出于同样目的。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话看来有道理。想到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正在谈着苏州城里的名园古刹,突然发现金阊栈的掌柜,行色匆勿,直奔了进来。“胡大老爷,胡大老爷!”掌柜说道:“何学台来拜,已经下轿了。”听这一说,胡雪岩倒有些着慌,第一,没有听差“接贴”,第二,自己该穿公服肃迎,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还是阿巧姐比较沉着,“何学台穿啥衣服来的?”她问。“穿的便服。”“这还好!”胡雪岩接口说道:“来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赶紧将屋里刚刚倒散未曾归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张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何桂清是走的第二进中门遇着胡雪岩的。虽然穿的是便衣,但跟着两名青衣小帽的听差,便能认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却还不敢造次,站住脚一看,抠位来客年纪与自己相仿,生得极白净的一张脸,这模样与王有龄所形容的何桂清的仪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错了。“何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真不敢当。”“请起,请起!”何桂清拱拱手说:“想来足下就是雪岩兄了?”“不敢当此称呼!我是胡雪岩。”“幸会之至。”说着,何桂清又移动了脚步。于是胡雪岩引路,将何桂清引到自己屋里。就这几步路,做主人的转了好些念头,他发觉情况很尴尬,二品大员拜访一个初交,地点又是在客栈里,既没有像样的堂奥可以容纳贵客,又没有听差可以供奔走之役。这样子很难讲官场的仪节了。索性当他自己人!胡雪岩断然作了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就改了称呼,何桂清字根云,便仿照“雪公”的例,称他“云公”。接入客座,他这样说道:“云公,礼不可废,请上坐,让我这个候补知县参见!”这是打的一个“过门”,既是便服,又是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以官场礼节参见的打算,何桂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再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这另出一格的处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说杀风景的话。我听雪轩谈过老兄,神交已久,要脱略形迹才好!”“是!恭敬不如从命!”胡雪岩一揖到地,站起身来说:“请里面坐吧!”这才真的是脱略形迹,一见面就延入内室,何桂清略一踌躇,也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却又赶紧退了出来,因为看到一具闺客中用的镜箱,还有两件女衣。“宝眷在此,不好唐突!”“不妨,不妨。”胡雪一面说,一面便喊:“阿巧,你出来见见何老爷。”何桂清还在迟疑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几步路如风摆杨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问道:“怎么称呼?是如嫂夫人?”“不是!”胡雪岩说:“云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就这对答间,阿巧姐已经含笑叫一声:“何老爷!”同时盈盈下拜。“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不便主动去扶,到底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来说一声:“何老爷请坐!”然后翩然走了出去,听她在喊客栈里的伙计泡盖碗茶。真是当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不再拘束,坐到窗前上首一张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谢:“多蒙专程下顾,隆仪尤其心感,天南万里,何况烽火,居然得尝家乡风味,太难得了。”“说实话,是阿巧姐的主意。”“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视线又落在正在装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没有好东西请何老爷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个果碟子走过来说,四个果碟子是她带在路上的闲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枣、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黄埭瓜子。“谢谢!”何桂清目光随着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转,蓦然警觉,这忘形的神态是失礼的,便收拢眼光,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是哪天到的?”“今天刚到。”“从杭州来?”“不,到上海有几天了。”胡雪岩说,“本想请个人来送信。因为久慕云公,很想见一见,所以专程来一趟。”“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几日勾留?”不说耽搁说勾留,这些文绉绉的话,胡雪岩是跟嵇鹤龄相处有了些日子,才能听懂,因而也用很雅饬的修辞答道:“此来专为奉谒。顺道访一访灵岩、虎丘,总有三、五日盘桓。”“老兄真是福气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说:“隽侣双携,载酒看山,不要说是这种乱世,就是承平时节,也是人生难得之事。”阿巧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估量必是在说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话。再看这位“何老爷”,是“白面书生”的模样,不道已经戴上了红顶子,说来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转念又想,说书先生”常常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放作“七省巡按”,随带上方宝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怕正就是像眼前“何老爷”这样子的人。心里如此七颠八倒的在想,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书生”,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不断在想:她是什么路数,与胡雪岩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讲些什么?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觉,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我告辞!”他说,“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请教。”“不敢当。”“雪岩兄!”何桂清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客套。雪轩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说你‘足智多谋,可共肝胆’,我有好些话,要跟老兄商议。”“既如此,我就遵命了。”“这才好,”何佳清欣然又说,“我不约别人,就是我们两个。回头我具柬帖来。”于是胡雪岩将何桂清送了出门,等他上轿,回到自己屋里,看见阿巧姐在收拾果盘,想起她刚才跟何桂清眉来眼去的光景,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不大得劲。“这位何老爷,”阿巧姐说,“看上去年纪比你还轻。”“是啊!”胡雪岩说,“我看他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正好配得上你。”“瞎三话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她不再说话,胡雪岩也懒得开口,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东想西,百无聊赖。看看天快黑下来了,外面又有掌柜的声音,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爷,胡大老爷!”这声音喊得人心慌,赶紧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前面是掌柜,后面跟着个戴红缨帽的听差,手里夹一个“护书”,见了胡雪岩,抢上两步打个千说:“小的何福,给胡大爷请安。敝四特地叫小的迎接,轿子在门口,请胡大爷就动身吧!”说着递了一份帖子上来。帖子写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谨订。”“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里,只见阿巧姐已取下一件马褂,作势等他来穿。“留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了!”胡雪岩说这一句,忽生试探的念头,“等我到了那里,请何老爷来接你好不好?”这应该算是作绝顶荒唐的念头,主客初会,身分不同,离通家之好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一见如故,脱略形迹,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退一步而论,就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内眷派人来接,怎么样也不能说由“何老爷”来邀堂客!因此,阿巧姐的表情应该是惊异,或者笑一笑,照苏州人的说法:“亏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不理。表示无可与言,亦在意中。而她什么都不是,只这样答说:“不好意思的!”是怎么样的不好意思,就颇耐人寻味了。胡雪岩便报以一笑,不再说下去了。等坐上轿子,心里还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态度,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考虑到轿子将停,他大致已有了主见,暂且搁下,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新交的贵人。何桂清是借住在苏州府学的西花厅,厅中用屏风隔成三间,最外一间,当作“签押房”,接见是在第二间,书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洁有致。胡雪岩到时,他正在写大字,放下未写成的对联,欢然待客。但见他穿一件枣宁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