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47

下,未免难堪,尤其是季鸿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再有一层,战败的太平军如山倒堤崩般涌入浙江,曾军只顾自己争功,竟是以邻为壑了。曾左、曾李结怨,形诸表面了。朝廷调和将帅,另派马新贻去浙江任巡抚。马新贻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左宗棠打算将他调到福建,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专驻上海,为他经理一切,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左宗棠着手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奖励”,附带请来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是“盐运使衔”的“江西试用道”,左宗棠奏请“转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请胡雪岩长驻上海,为的就是军饷、军粮和军装(械),缓急之际,唯胡雪岩是问。替左宗棠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炮弹子药,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数目不大,随时都有,数目太大,可预先嘱咐一声。还有一事,左宗棠想自办船厂造兵轮。至于经费,因数目巨大,照胡雪岩的意思,不妨跟洋人借债,由江海关的年收入担保。不久因西北回乱,上谕调左宗棠任陕甘总督。上渝到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对胡雪岩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措词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巨人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为得力,其急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迫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火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鼓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戴红顶子了。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饮水思源,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老家去了一趟,登门哭祭,赡恤遗属。船厂还是建起来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非要和李鸿章的洋务一比高低,所以即便他赴任西北,这船厂仍可以由后来的沈葆桢继续督办。而胡雪岩自己难卸仔肩,必须“顶石臼做戏”,不能半途而废。西北征伐,首先要筹办兵饷。左宗棠的心思极深,决定采用练马队、造炮车、办屯垦的办法,稳扎稳打,以十年为期,平定回乱。要兵要粮,要枪要饷,要办屯垦,一年下来,要筹三百多万两的饷,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以向各省要求协饷,但通算下来,即便先筹半年的饷,仍是大半之数没有着落。这就要看胡雪岩的了。他匆勿收拾行装,直航上海,与古应春密谈。古应春已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由他牵线,和汇丰银行达成协议,借款一百二十万两,月息八厘,借款笔据,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是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需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攻击,且有实际的破坏行动。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旋施,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胡雪岩事业的巅峰,亦正是左宗棠“西征”成功,新疆底定,晋封二等侯,一生勋业的巅峰,时在光绪四年春天。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后勤支援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获致辉煌的成就。因此,这年四月十四日,左宗棠会陕西巡抚谭钟麟,联衔出奏,请“破格奖叙道员胡光墉”,历举他的“功劳”,计九款之多。前面五款是历年各省水陆灾荒,胡雪岩奉母命捐银赈济的实绩,因而为胡老太太博得一个正一品的封典,使得胡雪岩在杭州城内元主街的门宅,得以大起门楼,浙江巡抚到胡家,亦须在大门外下轿,因为巡抚的品秩只是正二品。后四款是胡雪岩真正的“功绩”。一是胡雪岩在杭州设了一座字号“胡庆余堂”,规模宏大,声名媲美北京同仁堂的药店,历年,西征部队日常所需的“诸葛行军散”、“辟瘟丹”、“神曲”、“六神丸”之类的成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金创药,以及军中所用药材,都由胡雪岩捐解。其次是奉左宗堂之命,在上海设立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延误。再次是经手赚买外洋火器,物美价廉。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武器,随时采购,运至军前,左宗棠认为“新疆速定,虽以兵精,亦由器利”。最后一项最重要,即是为左宗棠筹饷,除了借洋债及商债,前后合计在一千六百万两以上之外,各省的“协饷”,亦由胡雪岩一手经理。协饷未到,而前线不能不关饷时,多由胡雪岩代垫。湘军,淮军多曾出现过索饷哗变事件,只有西征之师从不“闹饷”。这份能维持西征士气的功劳,左宗棠认为”实与前敌将领无殊”,事先曾问过胡雪岩,打算得个什么奖励?回答是“想弄件黄马褂穿”,所以奏折中请予“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奉旨准如所请。胡雪岩是捐班的道员,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从二品文官顶戴用珊瑚。乾隆年间的盐商,有戴红顶子的,戴红顶而又穿黄马褂,只有一个胡雪岩。光绪六年十一月,左宗棠奉旨入觐,“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及陕甘总督的差缺,分别由他麾下大将刘锦棠及杨昌浚接替。左宗棠于下年正月底到京,奉旨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兵部,派为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当他从甘肃启程时,曾专函胡雪岩,约他灯节后在北京会晤。正题是借洋债。左宗棠内召入军机,接替他的两位大将,资望不足,陕甘贫瘠,左宗赏必须为他们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胡雪岩带了两位洋行的经理代表随行,与左宗棠讲好了条件,准备在三两天后出奏,左宗棠做事独断独行,四百万银子,请洋人一回上海即预备,事情就算定局了。事情办得顺手,实际上还借了胡雪岩的私下打通关节。宝鋆是反对借洋款的,胡雪岩一则派人奉敬两万两银子,二则把了宝鋆的心脉,接走了令他头痛不已的二弟宝森到上海、杭州去玩。宝鋆想了个两全的办法,暗示左宗棠硬吃一注,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会跟他计较。出奏的当天就奉到准予备案的批复,不到三天功夫,一切都齐备了。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又往往言大而夸,口没遮拦,惹人生厌,朝廷念他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就外放他为两江总督。对胡雪岩来讲,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首当其冲的,左宗棠一来,胡雪岩就可对怡和下杀手了。怡和洋行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调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惜此顺利收回,倒是一件好事。只是有三家缫丝厂正在筹备之中。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一旦开工,浙西农村中,不知有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唯他马首是瞻的。左宗棠赴任两江,胡雪岩打算说动他加茧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关门大吉。古应春觉得用这一招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果然,胡老太太生日那天,赫德亲自上门来了。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办法总会有的,只要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滑,情知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功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出来。不过,胡雪岩的苦心,他还是体谅到了。左宗棠主陆防,李鸿章主海防,这是已经争论了十几年的老话题,先是西北告急,陆防论占了上风,及至曾经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不再有人提起,李鸿章旧事重提,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哪知正千得如火如荼之时,李大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左宗棠自感得意,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自言顺。所以左宗棠一到上海,便要胡雪岩陪同,去看江南制造局。左宗棠的巡视,实是一个乱子。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左宗棠却硬要交代胡雪岩去代理购买军火,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这便有“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胡雪岩连说“怕不见得好”,把这生意仍让给了制造局的买办。洋商却非要认老主顾,把价目表事先卉给了胡雪岩,并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这一来制造局便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去和上海道邵友濂商量。邵友濂答应找个机会,好好打胡雪岩一个闷棍,叫他爬不起来。胡雪岩的生意上已经出了漏洞。先是典当行生意,分布在各地的共有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总算有四百五十万银子,按一分息算,一年就是五十四万。经人提醒,胡雪岩发现了毛病,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被吞掉了。古应春给他出了个主意,整顿典当行,不必一家一家来查,只需把二十三家的“总管”、“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也就盘查清楚了。口风一漏出去,杭州典当行的总管心里便七上八下。原来此人舞弊已历多年,思前想后,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万不得已,串通了自己的姨太太,使出美人计,胡雪岩既已中计,只好大家不动了。另一件是上海的钱庄档手宓本常,和古应春较起了劲儿。上海的银根,紧到极点。市面上只有一百万现银,全靠同业互相协助,在汇划上要把戏,情势到了这种地步,非得赶快另寻进帐不可。为了维持阜康的信用,只好抛售茧子。还有一个办法,由古应春出面,购买缫丝厂,把手头三百多万两的丝茧变成现银。收买缫丝厂的生意谈成了,宓本常却不肯划款。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对于古应春,他自有一番说辞,虽说胡雪岩指明给古应春购厂购留一笔款子,钱是阜康的,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若把这笔钱死死守住,不拿来活用,着实没有道理。它本常之敌视古应春,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原来,右本常看胡雪岩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激起了自己一番雄心壮志,打定主意,利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生意是和自己的表弟合伙做的。由宓本常拨付五万银子,在海上运送货物,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宓本常得两份,表弟得一份儿。邵友濂的闷棍早想出手。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前次各省关票解沪,邵友濂就已经有手脚,只是时机不凑手,胡雪岩得了左宗棠的支持,写出了一封措词严厉的信,又逢李鸿章抵沪,胡雪岩借了商谈鸦片捐税的机会,请求李鸿章出面催收。李鸿章一诺无辞,税款才顺利移交。等到法国进攻越南,朝中议论,分为主战主和两派,左宗棠主作战,邀胡雪岩去总督府面谈,由转运局想办法,购买四千支洋枪,另外加拨二十五万款子,作为开拨费用。到了上海,胡雪岩才发现,不巧的事凑到一起了。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差阳错,他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两银子。如今又要拨付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胡雪岩女儿嫁期在即,依胡雪岩的脾性,面子上的事总要摆得起大越好。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急也没用。如今只有按步就班,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李鸿章这一面,早已打定了议和的主意,只是慑于清流的力量,不敢公然表示。李鸿章门下却已经心领神会了,想要议和有结果,须先救火,谁是“纵火”者呢?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擒贼擒王,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市面忽然谣言大盛,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又一说便是应付的洋债,到期无法清偿。到胡雪岩起程回杭时,上海阜康开始挤兑。不到一天,只好上排门。杭州这边,情势尚好,一则没有李鸿章那一面人的煽动,二则藩司德馨和胡雪岩亲若兄弟,亲自到阜康维持秩序,所以等胡雪岩上岸,照旧摆出排场,以稳定“军心”。德馨深夜造访,和胡雪岩、古应春一起斟酌发往军机处密友的电报,托他在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多管闲事,只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得底,事情就有了转缓余地。算一算总帐,人欠欠人,通扯来算,连官款在内,还完欠款后,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但这只是一把如意算帐。积款最多的是在丝跟茧子上,照市价值到九百万。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丝茧上兔不了也要受人挤兑,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假定有公家出面维持,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也都认了。只是风潮之起本属有因,要想朝廷在此时加以援手,绝无可能。事情很快通天,据奏,阜康银号关闭,查刑部尚书文煜在该号存银七十多万,要求“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恐怕很快就有严旨。文煜的回奏很但白,说他这二十多年来,曾获多次税差,廉俸所积,加上平日省俭,帮在阜康存银三十六万两,其余为亲朋托文煜经手代存。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两,以充公用。上谕又责成左宗棠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赶紧逐一清理。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又命左宗棠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把胡雪岩在各地的典当行,并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一一查明办理。有了这样的处理,也还不算最坏的结果,胡雪岩收敛心思,遣散了自己的十二房姨太太,陪着自己的患难之友,吃酒饮茶,历叙世间奇闻逸事,寂寞度日。托庇官场大赌注——囊助王有龄胡雪岩的事业发达,以资助王有龄始。考察他当时的处境,这一举动无异是押宝下注。正是因为这一感人之举,时人称赞说:“光墉者,东南大侠。”(李慈铭)。中国古语说:“己欲立先立人,己欲达先达人”。光墉足以为证。“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畀子,递人都图之。胡雪岩见识高明,他认定以钱赚钱算不得本事,以人赚钱才是真功夫,倘若选人得当,大树底下好乘凉,今生发迹才有靠山。胡雪岩不好读书,却极有悟性,对,“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这类社会哲理体会弥深。他身处钱庄,在钱眼里打斤斗,看惯了多少人在生意场上一夜之间暴富,改变命运;又有多少人万贯家产毁于一旦,沦为乞儿。他猜想为官作宦,也和升斗小民一样轮回运转,或官或民,全是命相使然,他认定眼前这个落拓潦倒的王有龄必定会翻转过来,大富大贵,只是火侯未到,还缺一位帮他的贵人罢了。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个烧饼,算是一顿。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分,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像这初夏的天气,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钉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以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谢谢。不必破费。”“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中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为了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酒至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我有句话,者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进’过,是个白了,哪里来的官做?”“不可以‘捐班’吗?”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像扬州的盐商,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否则就不算“绍绅先生”,有事上得公堂,要跑着回话。再有一种,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这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像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不此之图,而况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岂不是没出息?”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决非假话,随即笑道:唷!失敬,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然后抽签分发到某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改捐个什么‘班子’?”“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怎么呢?”“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呢?”“总得五百两银子。”“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冉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两人各有心事,吃闷酒无味,天也黑上来了,王有龄推杯告辞,小胡也不留他,只说:“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有事吗?”王有龄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还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来,我在这里坐等,不见不散。”看他如此叮嘱,王有龄也就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依约而至,不见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几文钱,对王有龄来说,是一种浪费,于是沿着山路一直走了过去。城隍山上有好几座庙,庙前有耍把戏的,打拳卖膏药的,摆象棋摊的,不花钱而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多得很。他这里立一会,那面看一看,到红日衔山,方始走回原处,依旧不见小胡。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王有龄顿感进退两难,不等是自己失约,要等,天色已暮,晚饭尚无着落。呆了半天,越想越急,顿一顿足,往山下便走,心中自语:明天见着小胡,非说他几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况,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走了不多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龄,王有龄!”转身一看,正是小胡,手理拿着手巾包,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见着了他的面,王有龄的气消了一半,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小胡欣慰地笑着,“总算表还好,耽迟不耽错。来,来,坐下来再说。”王有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一副设在橱下的座头,泡了两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地,目送着经过的行人,手里紧捏住那个手巾包。“小胡!”王有龄忍不住问了:“你说有事托我,快说吧!”“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他低声地说,把手巾包递了给王有龄。他避开行人,悄悄启示,里面是一叠银票,还有些碎银子,约莫有十几两。“怎么回事?”“这就是你做官的本钱。”王有龄愣住了,一下子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把手巾包放在桌上,却不知怎么怎么说才好。“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这时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唉!”王有龄毕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牵连不断。“何必,何必?这不是大丈夫气概!”这句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鼓励,王有龄收拾涕泪,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是对他的名氏、身世,一无所知,岂不荒唐?于是他微有窘色地问道:“小胡,还没有请教台甫?”“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你的大号叫什么?”“我叫雪轩。”“雪轩,雪岩!”胡雪岩自己念了两遍,抚掌笑道:“好极了,声音很近,好像一个人。你叫我雪岩,我叫你雪轩。”“是,是!雪岩,我还要请教你,府上..”这是问他的家世,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说:“守一点薄产过日子,没有什么谈头。雪轩,我问你,你几时动身?”“我不敢耽搁。把舍间略略安排一番,总在三、五日内就动身。如果一切顺利,年底就可以回来。雪岩,我一定要走路子,分发到浙江来,你我弟兄好在一起。”“好极了。”胡雪岩的“好极了”,已成口头禅,“后天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我给你饯行。”“我一定来。”到了第三天,王有龄午饭刚过,就来赴约。他穿了估衣铺买的直罗长衫,亮纱马褂,手里拿一柄“舒莲记”有名的“杭扇”,泡着茶等,等到天黑不见胡雪岩的踪影,寻亦没处寻,只好再等。天气热了,城隍山上来品茶纳凉的,络绎不绝。王有龄目迎目送每一个行人,把脖子部摆得酸了,就是盼不着胡雪岩。夜深客散,茶店收摊子,这下才把王有龄撵走。他已经雇好了船,无法不走,第二天五更时分上船,竞不能与胡雪岩见一面话别。塞狗洞——喂饱巡抚《管子·禁藏》中说:“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在胡雪岩看来,商人为利奔波,做官的也是因为有利在前,才去起更值朝,忍辱负重。广而言之,天下人无不好利。抓住了人们这一心理,什么事情都好解释;满足了人们这一心理,什么事情都可以办成。“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胡雪岩一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层道理,在用钱打通关节上,他既不像常人那样犹犹豫豫,又不像常人那样已做又止。俞三婆说胡雪岩“又狠又忠厚”。这个狠,就是指他办事干脆彻底,不留尾巴。所以每事必谐。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舔。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他们闹鬼,我就是专捉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看我的手段。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问他该如何办法?“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怎么样担保呢?”“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我查过帐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这数目也不太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了。”“好极了。是托信和?”“请信和转托钱庄,这一切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台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说得直率,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168
正序
倒序
胡雪岩全集[1]
胡雪岩全集[1]-2
胡雪岩全集[1]-3
胡雪岩全集[1]-4
胡雪岩全集[1]-5
胡雪岩全集[1]-6
胡雪岩全集[1]-7
胡雪岩全集[1]-8
胡雪岩全集[1]-9
胡雪岩全集[1]-10
胡雪岩全集[1]-11
胡雪岩全集[1]-12
胡雪岩全集[1]-13
胡雪岩全集[1]-14
胡雪岩全集[1]-15
胡雪岩全集[1]-16
胡雪岩全集[1]-17
胡雪岩全集[1]-18
胡雪岩全集[1]-19
胡雪岩全集[1]-20
胡雪岩全集[1]-21
胡雪岩全集[1]-22
胡雪岩全集[1]-23
胡雪岩全集[1]-24
胡雪岩全集[1]-25
胡雪岩全集[1]-26
胡雪岩全集[1]-27
胡雪岩全集[1]-28
胡雪岩全集[1]-29
胡雪岩全集[1]-30
胡雪岩全集[1]-31
胡雪岩全集[1]-32
胡雪岩全集[1]-33
胡雪岩全集[1]-34
胡雪岩全集[1]-35
胡雪岩全集[1]-36
胡雪岩全集[1]-37
胡雪岩全集[1]-38
胡雪岩全集[1]-39
胡雪岩全集[1]-40
胡雪岩全集[1]-41
胡雪岩全集[1]-42
胡雪岩全集[1]-43
胡雪岩全集[1]-44
胡雪岩全集[1]-45
胡雪岩全集[1]-46
胡雪岩全集[1]-48
胡雪岩全集[1]-49
胡雪岩全集[1]-50
胡雪岩全集[1]-51
胡雪岩全集[1]-52
胡雪岩全集[1]-53
胡雪岩全集[1]-54
胡雪岩全集[1]-55
胡雪岩全集[1]-56
胡雪岩全集[1]-57
胡雪岩全集[1]-58
胡雪岩全集[1]-59
胡雪岩全集[1]-60
胡雪岩全集[1]-61
胡雪岩全集[1]-62
胡雪岩全集[1]-63
胡雪岩全集[1]-64
胡雪岩全集[1]-65
胡雪岩全集[1]-66
胡雪岩全集[1]-67
胡雪岩全集[1]-68
胡雪岩全集[1]-69
胡雪岩全集[1]-70
胡雪岩全集[1]-71
胡雪岩全集[1]-72
胡雪岩全集[1]-73
胡雪岩全集[1]-74
胡雪岩全集[1]-75
胡雪岩全集[1]-76
胡雪岩全集[1]-77
胡雪岩全集[1]-78
胡雪岩全集[1]-79
胡雪岩全集[1]-80
胡雪岩全集[1]-81
胡雪岩全集[1]-82
胡雪岩全集[1]-83
胡雪岩全集[1]-84
胡雪岩全集[1]-85
胡雪岩全集[1]-86
胡雪岩全集[1]-87
胡雪岩全集[1]-88
胡雪岩全集[1]-89
胡雪岩全集[1]-90
胡雪岩全集[1]-91
胡雪岩全集[1]-92
胡雪岩全集[1]-93
胡雪岩全集[1]-94
胡雪岩全集[1]-95
胡雪岩全集[1]-96
胡雪岩全集[1]-97
胡雪岩全集[1]-98
胡雪岩全集[1]-99
胡雪岩全集[1]-100
胡雪岩全集[1]-101
胡雪岩全集[1]-102
胡雪岩全集[1]-103
胡雪岩全集[1]-104
胡雪岩全集[1]-105
胡雪岩全集[1]-106
胡雪岩全集[1]-107
胡雪岩全集[1]-108
胡雪岩全集[1]-109
胡雪岩全集[1]-110
胡雪岩全集[1]-111
胡雪岩全集[1]-112
胡雪岩全集[1]-113
胡雪岩全集[1]-114
胡雪岩全集[1]-115
胡雪岩全集[1]-116
胡雪岩全集[1]-117
胡雪岩全集[1]-118
胡雪岩全集[1]-119
胡雪岩全集[1]-120
胡雪岩全集[1]-121
胡雪岩全集[1]-122
胡雪岩全集[1]-123
胡雪岩全集[1]-124
胡雪岩全集[1]-125
胡雪岩全集[1]-126
胡雪岩全集[1]-127
胡雪岩全集[1]-128
胡雪岩全集[1]-129
胡雪岩全集[1]-130
胡雪岩全集[1]-131
胡雪岩全集[1]-132
胡雪岩全集[1]-133
胡雪岩全集[1]-134
胡雪岩全集[1]-135
胡雪岩全集[1]-136
胡雪岩全集[1]-137
胡雪岩全集[1]-138
胡雪岩全集[1]-139
胡雪岩全集[1]-140
胡雪岩全集[1]-141
胡雪岩全集[1]-142
胡雪岩全集[1]-143
胡雪岩全集[1]-144
胡雪岩全集[1]-145
胡雪岩全集[1]-146
胡雪岩全集[1]-147
胡雪岩全集[1]-148
胡雪岩全集[1]-149
胡雪岩全集[1]-150
胡雪岩全集[1]-151
胡雪岩全集[1]-152
胡雪岩全集[1]-153
胡雪岩全集[1]-154
胡雪岩全集[1]-155
胡雪岩全集[1]-156
胡雪岩全集[1]-157
胡雪岩全集[1]-158
胡雪岩全集[1]-159
胡雪岩全集[1]-160
胡雪岩全集[1]-161
胡雪岩全集[1]-162
胡雪岩全集[1]-163
胡雪岩全集[1]-164
胡雪岩全集[1]-165
胡雪岩全集[1]-166
胡雪岩全集[1]-167
胡雪岩全集[1]-168
胡雪岩全集[1]-169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上)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上)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