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39

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至于识破天机,然而,也够险的了。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朱宝如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打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不干净?有狐仙?”“狐伸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倒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既然有张夭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我也这样子问孙者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其中有个道理..”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在扩充营业的打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倒帐,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不易生活,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很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决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就是这话罗!”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王培利点点头,想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两个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的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了它?”“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耍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买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往。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十三烟消云散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不是团练局的巡防队吗?”“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其时这两个人,已由防巡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当然出言恫吓,不在话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的恩诏,但太平军的零散败兵,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夭盼到了。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朱宝如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螺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已,做个良民,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又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典了房子开粥厂?”“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第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能让外人插手的。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变。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他说他做过太平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帐,可是,这笔帐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象个样子的人,会去买白鸽票?”“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这一说,即使是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连胡雪岩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明朝会”,相偕上楼。到了楼上,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顶要紧的一件是,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的私房,经过一整天的检查,收获极丰,现款、金条、珠宝等等,估计不下二三十万银子之多。她问胡雪岩,这笔款子,作何处置?“我没有意见。”胡雪岩说:“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这句话听起来象牢骚,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这样说,现在你还可以作主。”她说:“过两三天,就难说了。”“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那么,请你替我作个主看。”“要我作主,我现在就要动手。”“怎么动法?”“趁天不亮,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喏,东西都装在里面。”“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说:“你刚才怎么不提起?”“现在也还不迟。”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认为不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于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罗四姐,”他说,“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早就应该筹划了,而且也决不止二三十万。算了,算了,不要做这种事。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亦无法跟他谈了。“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说:“明天起码睡到中午。”“你尽管睡。没有人吵醒你。”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帐子,移灯他处,胡雪岩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我还有两笔帐要记。你先睡。”“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随你,不管你了。”果然,片刻之后,帐子里鼾声渐起,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可是心里有事,就是不想上床。当然也不是记什么帐,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迷迷糊糊中突然惊醒,只觉一身冷汗。到得清晨,只听房门微响,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是阿云蹑着脚走进来。“怎么?”阿云诧异地问,“不上床去睡?”“啥辰光了?”螺蛳太太问。“七点还不到。”“乌先生起来了没有?”“还没有。”“你留心,等乌先生起来,伺候他吃了早饭,你请他等一等,上来叫我。”“晓得了。”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随即下楼而去。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乌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阿云告诉她说:“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他可以等。我想想,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不错。”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云看她的发髻“我的头毛不毛?”“还好。”“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你打盆脸水来,我洗了脸就下去。”话虽如此,略事修饰,也还花了半个钟头,到得楼下,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又问阿云,早饭吃的什么?寒暄了一会,使个眼色,让阿云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乌先生倾诉心事。“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记得你见过的?”“见过,也听说过,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很上路。”乌先生紧接着说:“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我昨天听他一谈,心里七上八下。”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间说:“乌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吞没我的东西?”乌先生问,“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是一个枕头。”当然,枕头里面有花样,第一样是各色宝石,不下四五十枚,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乾隆年间的权相和珅,一早起来,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名为“养眼”。回家以后,如法炮制,这一盘宝石,起码要值十万银子。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一双钻镯、一个胸饰,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胡雪岩买它时,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是十枚“东珠”,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圆,匀圆莹白,向来只供御用,采珠的珠户,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民间从无买卖,所以并无行情。这十枚“东珠”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为英国兵所盗取,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由于胡雪岩为“西征”借外债,这个银行家想作成这笔生意,特意以此为酬,以后胡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抚。“罗四姐,世事变化莫测,万一不如意,你要看得开。”他紧接着:“这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出毛病了,不过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螺蛳太太心里很乱,“乌先生,”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在心里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她怎么说呢?”“她说:我也不管枕头里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你说她会不认帐?”“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会见她。”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帐,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螺蛳太太随即唤了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支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下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会。”“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检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既然大先生不赞成,我不能做。”乌先生又说:“不但我自己不做,罗四姐,我劝你也不要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没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来的烦恼。如果你再这样私下自作主张,将来不但我同大先生没有朋友做,连你,他都会起误会。”螺蛳太太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这一来便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乌先生身上了,谆谆叮嘱,务必好好花点心思,将寄放在朱太太处的那个“宝枕”能收了回来。乌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馆,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壶上好龙井,一面品茗,一面细想螺蛳太太所托之事,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也想好了不同的对策。到得九点多钟,带一个跟班,坐轿直到朱家。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好,好,多谢,多谢。”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上房在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还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材苗条,是个“老来俏”。“乌老爷,老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作声了。“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了,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难过。”“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有的。”她问:“怎么样?”“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里是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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