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29

“查封当铺。”杨书办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马大老爷,你好过个肥年了。”此言一出,马逢时的表情,顿时不同,又惊又喜地问:“杨大哥,你这话怎么说?”“我先请问,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的当铺?”“是阿!”“哪一家?”“公济。”“嘿!那马大老爷,你这个年过得越发肥了。”马逢时心里越喜,但也越困感,搔搔头问:“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这话怎么说?”杨书办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马大老爷,你是说,不晓得怎么样下手,是不是?”“不错。”马逢时紧接着说:“要肥大家肥。杨大哥,你是诸葛亮,我是刘先生。”“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个朋友,一定帮得上忙。”“杨大哥,你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手。”杨书办想起一个朋友,便是周少棠。从他的阜康门前“登台说法”,为胡雪岩解围以后,名气大为响亮,马逢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很乐意向他请教,但怕时间上来不及,因为查纣一事,次日上午便须见诸行动。“不要紧,不要紧!”杨书办看一看天色说:“这时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大井巷在城隍山脚下,有口极大的甜水井,井的对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里喝酒,即令有饭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个照面,所以这时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会知道他的行踪。当下安步当车,走到隆和,其实华灯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柜台酒”的贩夫走卒,各倚着柜台,人各一碗,悠闲自在,其中识得杨书办的人很不少,纷纷招呼。杨书办一面答应,一面往里走——里面是一座敞厅,摆了十几张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杨书办站定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少棠,便拉一个伙计问讯。“周先生来过走了。不过,停一停还要来。”伙计问道:“你老是等他,还是留话?”“我等他好了。”于是挑了一张位在僻处的桌子,两人坐了下来,要了酒慢慢喝着,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来了。“少棠,少棠!”杨书办起身叫唤,将他拉了过来说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我先来引见,这位是马大老爷,”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窃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要仰仗周先生指点。”“好说,好说。”周少棠一面应答,一面在肚子里做功夫。他跟公济典的唐子韶,只是点头之交,但阜康的谢云青,却跟他很熟,最近的过从更密,从谢云青口中,知道了紧邻公济典的好些秘密,这当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时因为与胡雪岩是贫贱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对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携,拿出良心来共患难,反而乘人于危,趁火打劫,在公济典中大动手脚,暗中侵吞,大为不平。如今恰有这样一个马逢时可以去查帐的机会,岂可错过。“马大老爷,人家都说我周少棠好说大话,做起事来不扎实。所以,查封公济典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啥,只有一句话奉告,马大老爷把我这句话想通摸透,包你差使办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说:“这句话叫做:‘看帐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马逢时一愣,因为周少棠的两句话开场白颇为突兀,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因而嗫嚅着说:“周先生我们今天是初会,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啊,啊,误会了误会了。马大老爷,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杨大哥,不过因为今天正好有人这样子说我,顺便一提。”周少棠又说:“马大老爷,你不是要我指点?我刚才那两句话,就是把‘总筋’指点给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彻。”原来刚才那种近乎牢骚的话,是周少棠为引起交谈对方注意的一种方式,经此折冲,马逢时已将“看帐不如看库,验资不如看货”十二个字深印入脑中,当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说道:“周先生,你这两句话,从字面上说,就大有学问在里头,索性请你明明白白地开导一番。”“言重,言重。”周少棠问道:“马大老爷,典当的规矩,你懂不懂?”“我刚才不说过,一窃不通。”“那就难怪了..”“老周,”杨书办忍不住了,“你不必城头大出丧,大兜大转了。马大老爷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几件事,请你细说一说。”“是的。”马逢时接口,“还有,一去要怎样下手?”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当,是为了备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责任即轻一分,因此,能将唐子韶在公济典侵吞的款子追出来,对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实的帮忙。转念到此,他决定插手干预。于是他问:“马大老爷去查封公济典,有没有委札?”“有。不过交代是抚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那一样,都是宪台。”周少棠又问:“领了封条没有?”“领了”“几帐?”“两张。”“怎么只领两张呢?”“我以为查封是封前后门,所以只领了两张。”马逢时又说:“后来想想不对,抚台交代,查封归查封,当铺还是照常取赎。既然如此,纣了门,岂非当主不能上门了。”“不独当主不能上门,公济的人也不能进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不过不要紧,马大老爷今天就去刻一个长条戳,上面的字是:‘奉宪谕查封公济典委员候补知县马,。凭这个长条戳,马大老爷自己就可以封。”“嗯,嗯,”马逢时一面想一面点头:“我应该有这人权柄。”“当然有。”“周先生,,’马逢时问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请你给我说一说。”“这,这要看情形,现在很难说。”说着,周少棠望一望杨书办。一直很冷静在旁听的杨书办,知道该他说话了:“马大老爷,我看你要请少棠去帮忙。”“是啊,是啊!”马逢时一叠连声他说:“我就有这样一个打算,不过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规矩?”“怎么会不合?譬如马大老爷你‘挂牌’放了实缺,起码要请刑名、钱谷两位师爷,现在请少常去帮忙,也是同样的道理。”“是,是!这个譬喻通极。”马逢时双手举起酒杯:“周先生,请你帮忙。不过,惭愧的是,现在还谈不到什么敬意,只有感激在心里。”于是商定几个步骤,其实也就是周少棠在发号司令,马逢时要做的是,连夜将长条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开市以前,便须到达公济典,首行要贴出一张告示:“奉宪谕查封,暂停营业一天。”然后分头查村,最要紧的是库房跟银柜。“这就要看帐了。‘看帐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此话怎讲?因为帐是呆的,帐面上看不出啥。到库房看过,再拿帐来对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是,是。请教周先生,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马逢时间。“我也是听说,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晓得。”周少棠说:“第一种是满当的货色上动脑筋,当本轻、东西好,这也有两种脑筋好动,一种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统子,换成二毛的,还有一种..”“慢慢,周先生,请问这个弊病要怎么查?”“容易。一种是看帐,不过当铺里的帐,总是好的写成坏的,所以不如估价。”周少棠说:“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货估价,决不会走眼,大毛是大毛的价钱,二毛是二毛的价钱,你拿同样的货色来比较,问它同样的当价,为啥一个大老,一个是二毛?他话说不清楚,里头就有弊病了。”“我懂了。请问还有一种呢?”“还有一种说是赎走了,其实是他占了满当的便宜。要查封这种弊病也不难,叫他拿销号的原票出来看,有,是真的赎走了,没有,就是当主根本没有来赎。”处理满当货的弊端,马逢时大致已经了解,但是否还有其他毛病呢?问到这一点,周少棠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词色之间,颇为愤慨。“这个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丧尽天良。”原来唐子韶从早康出事以后,认为胡雪岩之垮只是迟早间事,公济典当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还能为所欲为之时正捞一笔。“他的手法很毒,不过说穿了一个钱不值,弄个破铜表来算是金表,一当十两、八两银子,马大老爷,你说,这是不是放抢?”“太可恶了!”马逢时亦是义形于色,“在满当货上动手脚,还可以说是取巧,因为东家的本息到底已经收回了,只不过没有占到额外的好处而已。象这样子,以假作真,以贱为贵,诈欺东家,是可以重办他的罪的。”“当然应该重办。”周少棠冷笑一声:“他自以为聪明,假货要到满当没有人来赎,盘库日验货,才会发现,那时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赖,说当初原是金表,不晓得怎么掉包了。也没有想到,偏偏会遇到你马大爷,又遇到我,不等满当,就要办它一个水落石出,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谈到这里杨书办插嘴了,“唐子韶总还有同党吧?”他说,“朝奉是很爱惜名誉的,如果有为唐子韶勾结、欺骗东家这个名声在外,以后就没有人敢请教他,只好改行了。”“老杨,你问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党;不过这个同党,同他的关系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外甥。”“嗯,嗯!这就是了。唐子韶预备卷铺盖了,当然也要带了他一起走。”“一点不错。”周少棠转脸说道:“马大老爷,你明天去了,就要着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帐,拿当得多的几笔,对帐验货,如果货帐不符,再问是哪个经的手?第一步只要这样就可以了,”“你是说当时不要追究?”“对,当时不要追究,因为当时一问,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语,打草惊蛇,不是聪明的办法?”“那么,怎么是聪明的办法呢?”“把唐子韶的外甥带走,另外找个地方去间。那些小生后经不起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周少棠又说:“最好到县衙门里惜两名差役带了去,威风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办了。”“是,是,这倒容易,仁和县的王大老爷,我很熟。”马逢时越听越有兴趣,很起劲地问:“问出来以后呢?”是不是再传唐子韶来问。”“用不着你去传他,他自己会到府上来求见。”“何以见得?”“这..”周少棠迟疑一下,说声:“我先同老杨说句话。”“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悄悄问他跟马逢时的关系。杨书办据实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话问了。“快过年了,马木老爷当然要弄几个过年盘缠是不是?”“当然。”杨书办问:“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笔?”“不错,不过,公私要兼顾,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条件:条一,要他拿原当赎回去,这是公,第二,要弄几两银子过年,数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谈..或者,同你谈。如果唐子韶不就范,报上去请他吃官司。”杨书办盘算了一下,觉得其事可行,笑笑说道:“你对胡大先生倒是蛮够朋友。”“贫贱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虽然有些不伦,却不能说他这句话不通。两人再深入地谈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演变,即是襄助马逢时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转到杨书办身上。不过周少棠仍在幕后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钱庄对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济典近在咫尺,有事随时可以接头。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马大者爷,”他说:“你同杨书办很熟,明天请他陪了你去,有啥话说起来也方便。其中的窍门,我同杨书办说过了,这桩差使,一定可以办得漂亮。”说着起身告辞而去。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酒客络绎而至,热闹非凡,说话轻了听不见,重了又怕泄漏机密,杨书办提议另外找个地方去喝酒。“到哪里?”“你跟我去,不过,”杨书办声明在行先,“马大老爷,到了那个地方,我不便用尊称,一叫马大者爷,露了相不好。”“不要紧,你叫我老马好了。”“最好连姓都不要用真的。你们老太太尊姓?”“姓李。”“我就叫你老李了。离这里不远,我们走了去。”七大封典铺杨书办惠了帐,带着马逢时穿过两条街,进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巷底有一家人家,双扉紧闭,但门旁有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焰,照出一张退了色的梅红笺,上写“孙寓”二字。“这是什么地方?”马逢时有些不安地问。“马..”杨书办赶紧顿住,“老李,这个地方你不能告诉李大嫂。”一听这话,马逢时不再作声,只见杨书办举手敲门,三急三缓,刚刚敲完,大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半老徐娘,高举着“手照”说:“我道哪个,是你。算算你也应该来了。”接着,脸上浮满了笑容又问:“这位是..”“李老板。”杨书办紧接着问:“楼上有没有客人?”“没有。”“楼下呢?”“庆余堂的老朱同朋友在那里吃酒,就要走的。”“他们东家遭难,他倒还有心思吃花酒。”杨书办又说:“你不要说我在这里。”“多关照的。”那半老徐娘招呼“李老板”说:“请你跟我来。走好!”于是一行三人,由堂屋侧面的楼梯上楼,楼上一大两小三个房间,到了当中大房间,等主人剔亮了灯,杨书办方为马逢时引见。“她姓孙。你叫她孙干娘好了。”马逢时已经了然,这里是杭州人所说的“私门头”,而孙干娘便是鸨儿,当即笑嘻嘻地说道:“孙子娘的子女儿一定很多?”“有,有。”孙子娘转脸问杨书办:“先吃茶还是先吃酒?”“茶也要,酒也要,还要吃饭。”说着,杨书办拉着孙干娘到外房,过了好一会才进来。“这个孙干娘,倒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马逢时说道。“怎么?你倒看中她了!我来做媒。”“算了,算了!我们先谈正事。”这话正好符合杨书办的安排,他已关照好孙干娘备酒备饭,要讲究,但不妨慢慢来,公便跟马逢时先谈妥了明日之事,再开怀畅饮。“你的事归我来接下半段。我先问你,你年底有多少帐?”马逢时一愣,约莫估计了一下说:“总要五六十两银子才能过关。”“我晓得了。”杨书办说:“明天我陪了你去,到了公济典,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何谓看眼色行事?马逢时在心里好好想了一会问道:“杨大哥..”“慢点,慢点。”杨书办硬截断了他的话,“明天在公济典,你可不能这样叫我。”“我明白。做此官,行此札,到那时候,我自然会官派十足地叫你杨书办,你可不要生气。”“不会,不会。这不过是唱出戏而已。”“这出戏你是主角。”马逢时问:“你认识不认识唐子韶。”“怎么不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你认识最好,我想明天我做红脸,你做白脸,遇见有不对的地方,我打官腔,你来转圜,唐子韶当然就要找上你了,什么事可以马虎,什么事不能马虎,我都听你的语气来办。”“一点不错。”杨书办很欣慰他说,“我们好好儿来唱他一出‘得胜回朝’。”谈到这里,楼梯上有响声,只见帘启处,孙干娘在前,后面跟着女佣,手中端一个大托盘,四样酒菜,两副杯筷。“怎么只有两副?”杨书办问。“我怕你们要谈事情,不要旁人来打搅。“谈好了,再去添两副来。”杨书办问:“巧珍在不在?”“今天没有来。”孙干娘说:“阿兰在这里,不晓得李老板看得中,看不中?”杨书办心中一动,因为看到马逢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干娘,决心成全他们这一段露水姻缘,当即说道:“等一等再说。你先陪我们吃两杯。”于是又去添了杯筷来,孙干娘为客人布菜斟酒,颇为周到,马逢时不住地夸赞酒好菜好,杨书办只是微笑不语。看看是时候了,他问:“庆余堂的老朱还没有走吧?”“还没有?”“我下楼去看一看他。”杨书办站起身来,对孙干娘说:“你陪李老板多吃几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于是杨书办扬长下楼,叫相帮进去通知,床余堂的老朱,满脸通红地迎了出来,“老杨,老杨!”他拉着他的手说:“请进来吃酒。”“方便不方便。”“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进去一看,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不认识,请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杨书办之来闯席,一则是故意避开,好让马逢时有跟孙千娘勾搭的机会,再则便是打听庆余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岩的全盘事业,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何以老朱竟还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寻欢作乐。席间一一应酬过了,一巡酒下来有人提起阜康的风波,这是最近轰动南北的大新闻,凡是应酬场中,几乎无一处不资以为谈助。杨书办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谈得告一段落时,他开口了。“老朱,你在庆余堂是啥职司?”“我管查验。”“查验?”杨书办问:“查验点啥?查验货色?你又不是药材行出身,药材‘路脚’正不正,你又不懂。”“货色好坏不懂,斤两多少还不会看?等看货的老先生说药材地道,过秤时就要请我了。”老朱又说:“不过,我顶重要的一项职司,是防备货色偷漏。”“有没有抓到过。”“当然抓到过,不过不多。”“你说不多;只怕已经偷漏了的,你不晓得。“不会。”老朱停了一下说:“老实说,你就叫人偷漏,你们也不肯。你倒想,饭碗虽不是金的、银的,至少也是铁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钱之外有花红,遇到夏天有时疫流行,上门的主顾排长龙等药,另外有津贴。再说家里大人、小伢儿有病痛,用药不管丸散膏丹,再贵重的都是白拿,至于膏滋药、药酒,收是收钱,不过比成本还要低。如果贪便宜,偷了一两支人参,这些好处都没有了,你想划得来,划不来?”“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这回恐怕要连根铲了!”“你是说胡大先生的生意怕会不保?别的难说,庆余堂一定保得住。”“为啥?”“有保障。”老朱从从容容地说:“这回阜康的事情出来,我们的档手同大家说:胡大先生办得顶好的事业,就是我们庆余堂。不但挣钱,还替胡大先生挣了名声。如果说亏空公款,要拿庆余堂封了抵债,货色生财,都可以入官,庆余堂这块招脾拿不出去的。庆余堂是简称,正式的招牌是胡庆余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么还好用庆余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会封庆余堂,仍旧让胡大先生来当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结,抓药要道地,对待客人要和气,这只饭碗一定捧得实,不必担心。”听到这里,杨书办心中浮起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业,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只是为他自己找个不问手段,只要能替他嫌钱的帮手,结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为水涨船高,“徒弟”升伙计,伙计升档手,这时候的档手心里就会想:“你做老板,还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时候,洗尿壶、烫水烟袋,一步一步抬你起来的?伙计做到啥时候?我要做老板了。”一动到这个念头,档手就不是档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货”,有好生意,自己来做,譬如有人上门求售一批货色,明知必赚,却多方挑剔,最后明点暗示,到某处去接头,有成交之望,其实指点之处就是他私下所设的号子。其次是留意人材,伙计、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笼络,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没有班底,最后是拉拢客户,其道孔多,但要拉拢客户,一定不会说原来的东家的好话,是一定的道理,否则客户不会“跳槽”。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档手,一到动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就必然损人以利己,侵蚀到东家的利益,即令是东家所一手培植出来的,亦不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因为他替东家赚过钱,自以为已经报答过了。庆余堂的档手能够如此通达诚恳,尽力维持庆余堂这块金字招牌,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业,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当初创办庆余堂,虽起于西征将士所需要成药及药材,数量极大,向外采购不但费用甚巨,而且亦不见得能够及时供应,他既负责后路粮台,当然要精打细算,自己办一家大药店,有省费、省事、方便三项好处,并没有打算赚钱,后来因为药材地道、成药灵验、营业鼎盛,大力赚钱。但盈余除了转为资本,扩大规模以外,平时对贫民施药施医,历次水旱灾荒、时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药,亦全由盈余上开支,胡雪岩从来没有用过庆余堂的一文钱。由于当初存心大公无私,物色档手的眼光,当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诚实,庆余堂一进门,供顾客等药休息之处,高悬一幅黑漆金字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因为不诚实的人卖药,尤其是卖成药,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会害人。其次要心慈。医家有割股之心,卖药亦是如此,时时为病家着想,才能刻刻顾到药的品质。最后当然还要能干,否则诚实、心慈,反而成了易于受欺的弱点。这样选中的一个档手,不必在意东家的利润,会全心全力去经营事业,东家没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优厚,亦不必起什么私心。庆余堂能不受阜康的影响,细细考查来龙去脉,自有种善因、得善果的颠扑不破之理在内。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对那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余庆堂的档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于是在把杯闲谈之际,杨书办向老朱问起此人的生平,据说庆余堂的档手姓叶;当初是由胡雪岩的一个姓刘的亲戚去物色来的,性情、才干大致证明了杨书办的推断,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你们的档手对得起胡大先生,也对得起自己,不比公济典的那个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怎么?”老朱问道:“你这话是哪里来的?”这一问才使杨书办意识到酒后失言了。他当然不肯再说,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会,重回楼上。楼上的马逢时与孙干娘,还在喝酒闲谈,彼此的神态倒都还庄重,但谈得很投机,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杨书办便开玩笑他说:“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你在同哪个说话?”孙子娘瞟眼过来问说。杨书办尚未开口,马逢时却先笑了,这一笑自有蹊跷在内,他就不作声了。“明明是马大老爷,你怎么说是李老板?”孙干娘质问:“为啥要说假话?”“对不起!”马逢时向杨书办致歉:“她说我不象生意人,又问我哪里学来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说了实话。”“说了实话?”杨书办问:“是啥实话?除了身分还有啥?”“没有别的。”杨书办比较放心了,转脸对孙干娘说:“你要识得轻重,不要说马大老爷到你这里来玩过。”“这有啥好瞒的?道台大人都到我这里来吃过酒。”“你不要同我争,你要我常常带朋友来,你就听我的话。”杨书办又说:“今天要走了,马大老爷明天有公事,改天再来。”“哪天?”孙干娘问:“明天?”“明天怕还不行。”马逢时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来看你。”“条戳没有到,今天晚上也找不着人了,明天一早去请教刻字店。”杨书办说:“总要到中午,一切才会预备好,我看准定明天吃中饭去查封。”“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间听你的信。”于是相偕离座出门,走在路上,杨书办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马逢时不断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第二夭是“卯期”,杨书办照例要到“礼房”去坐一坐,以防“县大老爷”有什么要跟“学者爷”打交道的事要问,好及时“应卯”。礼房有现成的刻字匠,找了一个来,将一张马逢时的临时衔名条交了给他,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刻好送来,看看无事,起身回家,预备伴随马逢时到公济典去查封。一进门跨进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条火腿,大小四个盒子,门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坛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礼,便喊:“阿毛娘,阿毛娘!”阿毛是他儿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杨太太应声而至,不等他开口便说:“有张片子在这里,是公济典的姓唐的。我们跟他没有来往,送的礼我也不敢动。”说着,杨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杨书办问道:“他有什么话?”“说等等再来。”杨太太答说:“看他吞吞吐吐,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不肯说似的。”“我晓得了。这份礼不能收的。”杨书办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来意,不问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知道他会赔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是不是已经先去看过马逢时,马逢时关照来找他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马逢时见个面,问一问他交谈的情形,才好定主意。正这样转着念头,听得有人敲门,便亲自起身去应接。他跟唐子韶在应酬场中见过,是点头之交,开门看时,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讶异之状。“杨先生,”唐子韶满脸堆笑地说:“想不到是我吧?”“想不到,想不到。请里面坐。”杨书办在前头领路,进了堂屋,指着桌子说:“唐朝奉,无归不肥禄,你这份礼,我决不收。”唐子韶似乎已经预知他会有这种态度,毫不在乎他说:“小事,小事,慢慢谈。”杨书办见他如此沉着,不免心生警惕,说声:“请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谈的神情。“杨先生,听说你要陪马大老爷来查封公济典?”见他开门见山地发问,杨书办却不愿但然承认,反问一句:“唐朝奉,你听哪个说的?”“是辗转得来的消息。”辗转传闻,便表示他不曾跟马逢时见过面,而消息来源,只有两处,一是周少棠,一是庆余堂的老朱。细想一想,多半以后者为是。“请问,你是不是从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我好等候大驾。”“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老爷。”由于活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札,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他同马大老爷呢?”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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