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22

帛。“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人云,这不过是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一一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有几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勘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作声呢?”“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的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乱大谋’。”“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这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期限,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债的限期上。“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是的。”“现在现款还有多少?”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四十万上下。”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为的是他的“头寸”摆不平。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这个说法,非常有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财神”,远近皆知,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有一种想法,既名“财神”,自有他莫测的高深,且等着看一看再说。看到什么时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通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钱庄去察看动静。“胡大先生在不在?”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踉阜康的伙计说,“我来看胡大先生。”“胡大先生回杭州了。”“回杭州了?”“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幄,既然如此,应该早就动身了啊!为啥..”为啥?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他问别人说:胡雪岩看看事情不了,遁回杭州了。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第一个来的“凭票付银”五百两,说是要行聘礼,不但要现银,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官宝”。阜康的伙计,一向对顾客很巴结,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这也是常有的事,无足为奇,但第三个就不对了。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两个脚夫来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除非军营发恼,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伙计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里面坐,吃杯茶,歇一歇。”“好,好,费你的心。”说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觉得事有蹊跷,便赶出来亲自接待,很客气地请教:“贵姓?”“敝姓朱。请教!”“我姓亦,宝盖下面一个必字。”宓本常说:“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是的。”“两万多现银,就是一千两百多斤,大元宝四百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宓本常又说:“阜康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多谢关照。”姓朱的说:“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话说到这样,至矣尽矣,宓本常如果再饶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连声,马上关照开库付银。银子的式样很多,而两万多不是个小数目,也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到最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疑问: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现?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则到了打烊的时候,上了排门吃夜饭。宓本常神情诅丧,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半碗饭,站起身来,向几个重要的伙计招招手,到后面楼上他卧室中去密谈。“我看要出鬼!”他问:“现银还有多少?”“一万八千多,”管库的说。“只有一万八千多?”宓本常又问,“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于是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外国银行的存款及各钱庄的票据,总共十五万六千多两,应付的只能算各联号通知的汇款,一共六万两左右,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这样子,今天要连夜去接头。都是大先生的事业,急难相扶。他们有多少现银,开个数目给我,要紧要慢的时候,请他们撑一撑腰。”所谓“他们”,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设的典当、丝行、茧行。阜康四个重要的伙计,奔走半夜情况大致都清楚了,能够集中的现银,不过十二万两。宓本常将应收应付的帐目,重新仔细核算了一下,能够动用的现银,总数是二十三万两左右。“应该是够了。”宓本常说:“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紧。”他突然想起大声喊道:“阿章,阿章!”阿章是学徒中的头脑,快要出师了,一向经管阜康的杂务,已经上床了,复又被喊了起来说话。“你‘大仙’供了没有?”“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的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去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你说啥?”“你听!”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你听人声!”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你们去看看,排门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在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场,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你开钱庄?”“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心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请问贵姓?”“敝姓毛。”“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朋友。”“幄。毛先生请里面坐。”“也好。”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是的。”“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毛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在本地用。”“票子打几张?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宓本常一慢,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他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汇丰。”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风声一传,有损信用。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怎样分法?”“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赔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自然是同张兆馥..”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这次一见面,姓朱的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一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去说。”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你请放心回去好了,这笔洋款初十到期,由这里直接拨付,阜康一文钱都不必垫。”宓本常一听变色,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里,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问你句话,我们东家怪我,怎么不想一想,阜康现在挤兑,官款拨了过去,替你们填馅子,将来怎么交公帐。”他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宓本常哪里肯承认!连连摇手:“没有这话,没有这话!”“真的?”“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我想想你也不会骗我,不然,你等于叫我来‘掮木梢’,就不象朋友了。”这话在宓本常是刺心的,惟有赔着笑道谢,告辞出来,脚步都软了,仿佛阜康是油锅火山等着他去跳似的。回到阜康,他是从“灶披间”的后面进去的,大门外人声鼎沸,闻之心惊,进门未几,有个姓杜的伙计拦住他说:“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为啥?”“刚才来了两个大户,一个要提二十五万、一个要提十八万,我说上海的头寸,这年把没有松过,我们档手调头寸去了,他说明天再来,你一露面,我这话就不灵了。”山穷水尽的窗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乐,心想说老实话也是个搪塞法子,这姓社的人很能干,站柜台的伙计,以他为首,千斤重担他挑得动,不如就让他来挑一挑。于是他想了一下说:“不错!你就用这话来应付,你说请他们放心,我们光是丝就值几百万银子,大家犯不着来挤兑。”“我懂。”杜伙计说:“不过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有交代。”“那两个大户明天再来,你说我亲自到宁波去提现款,要五天工夫。”宓本常又说:“我真的要到宁波去一趟,现在就动身。”“要吃中饭了,吃了饭再走。”“哪里还吃得下饭。”宓本常拍拍他的肩,“这里重重托你。等这个风潮过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荐你。”哪知道午后上门的客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两个好说话,人潮汹涌,群情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来的那个“三道头”追问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说实话:“到宁波去了。”“这里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章说了句:“只好上排门。”二变起不测螺蛳太太已经上床了,丫头红儿来报,中门上传话进来,说旱康的档手谢云青求见。“这时候?”螺蛳太大的心蓦地里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岩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太太!”红儿催问:“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来?”“不,”螺蛳太太说:“问问他,有什么事?”“只说上海有电报来。”“到底什么事呢?去问他。”螺蛳太太转念,不是急事,不会此刻求见,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误工夫,当即改口:“开中门,请谢先生进来。”她又加了一句:“不要惊动了老太太。”红儿一走,别的丫头服侍螺蛳太太起床,穿着整齐,由丫头簇拥着下了楼。她也学会了矫情镇物的功夫,心里着急,脚步却依旧稳重,走路时裙幅几乎不动——会看相的都说她的“走相”主贵,她本人亦颇矜持,所以怎么样也不肯乱了脚步。那谢云青礼数一向周到,望见螺蛳太太的影子,老远就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候着,直到一阵香风飘来,闻出是螺蛳太太所用的外国香水,方始抬头作揖,口中说道:“这样子夜深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请坐。”螺蛳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门口的丫头发话:“你们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客人来了,也不倒茶。”“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接得一个消息,很有关系,不敢来告诉四太太。”“喔,请坐了谈。”说着,她摆一摆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来。“是这样的。”谢云青斜欠着身子落座,声音却有些发抖了,“刚刚接到电报,上海挤兑,下半天三点钟上排门了。”螺蛳太太心头一震,“没有弄错吧!”她问。“不会弄错的。”谢云青又说:“电报上又说:宓本常人面不见,据说是到宁波去了。”“那么,电报是哪个打来的呢?”“古先生。”古应春打来的电报,决不会错。螺蛳太太表面镇静,心里乱得头绪都握不住,好一会儿才问:“大先生呢?”“大先生想来是在路上。”“怎么会有这种事?”螺蛳太太自语似地说:“宓本常这样子能干的人,怎么会撑不住,弄成这种局面?”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胜,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警惕,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谢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是的。”“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四十万上下。”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夭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黄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仿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象前两年去世的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做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娟的姑奶奶,越粗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胡家的情形最相象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象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夭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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