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找到门上的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叭狗怎么不见?”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骗过你婶娘?”“是啊。说起来丢丑..”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这话是怎么个说法?”“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走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走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粘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他不能不讲道理吧?”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伕,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而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悟心问说。“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道:“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是..”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著,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怎么这么快?”“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走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绝无差错。”“可是,”古应春探询似地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卖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那没有什么诀窃。”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为什么?”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跟我来。”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格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格子说:“是可以移动的。”“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格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愈发馥郁了。“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若。”“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距离。“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我笑是笑我自己。”“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啥叫头陀?”“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就是。”“那叫‘行者’!不叫头驼,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为什么?”“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你不懂?”“我真不懂。”“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虑惊。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那么,你又到县衙门?”“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怎么?”悟心装得吃惊地,“你让狗咬了?”“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虑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是不是杨师爷?”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杨师爷沉吟了一会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贴’?”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伕、船老大、店小二、脚伕,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贴”,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贴的。“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贴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贴出来看看。没有牙贴,先就罚他。”“罚过以后呢?”“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贴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咐解缆回南浔。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我枕头上有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