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06

四姐那里。下午我陪乌先生到各处逛逛。”等古应春送客回来,七姑奶奶还没有睡,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情形告诉他,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进胡家的门”。“一顶小轿抬进门,东也磕头,西也磕头,且不说罗四姐委屈,我们做媒人的也没有面子。”“为小爷叔,没有面子也就算了。”古应春说:“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进去,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好!那么罗四姐,总要让他的面子过得去。”“这有点难办。又有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错,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古应春旅途劳顿,一上床,鼾声即起,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却又不忍,只好闷在心里。第二天一早,古应春正在漱洗时,七姑奶奶醒了,掀开珠罗纱的帐子,探头说道:“不要紧了!我有法子了。”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得古应春愣在那里,好一会才省悟,“你是说罗四姐?”他问。“对。”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松,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他们的喜事在上海办,照两头大的办法,一样可以坐花轿、着红裙。”她问:“你看呢?”“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大的,无人不知,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兼桃!”七姑奶奶脱口回答:“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这话倒也是。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说:“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古应春考虑了一会,同意了她的办法,只问:“回到杭州呢?”“照回门的办法,先到祖宗堂磕头,再见老太太磕头。”“这不是哈回门的办法,是‘庙见’,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分了。”古应春深深点头:“可以!”“你说可以就定规了。下半天,你问问乌先生,看他怎么说。”“能这样,乌先生还有什么话说?至到你说‘走规’,这话是错了,要小爷叔答应了才能定规。”“你这么说,那就快写信去问。”古应春觉得不必如此匆促。不过,这一点他觉得也不必跟爱妻去争,反正是不是写了信,她也不会知道,所以答应着说:“我会写。”乌先生上午去看了罗四姐,下午由古应春陪着他,坐了马车去观光,一圈兜下来,乌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来吃晚饭,为的是谈罗四姐的亲事。“我跟她谈过了,她说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晓得。不过,既然我是媒人,她说有些话,要我跟七姑奶奶来商量。”“是的。乌先生你说。”第一件,将来两家是不是当亲戚来往,现在暂且可以不管。不过,她的女儿,要胡太太认做子女儿,将来要到胡家来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胡太太的儿女,还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补充着,极有把握他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第二件比较麻烦,她说七姑奶奶答应了她的,要我请问七姑奶奶,不晓得是啥办法?”“办法是想到一个,不过,还不敢作主。这个办法,一定要胡大先生点了头才能算数。”“是的,做媒本来要双方自己愿意,象七姑奶奶这样爽快有担当,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难得。”乌先生可说:“不过,先谈谈也不要紧。”这件事很有关系,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说错了一句话,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让她丈夫去谈,自己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加以纠正或者补充,比较妥当。于是古应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讲他们夫妇这天清早商量好的办法。讲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认为无需作何修正。倒是乌先生的态度,让她奇怪,只见他一面听,一面锁紧眉头,她不知道这是乌先生在用心思索一件事时,惯有的样子,只当他对这样的办法还不满意,心里不免大起反感。于是等古应春讲完了,她冷冷地问:“乌先生觉得这个办法,还有啥欠缺的地方?”“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当。”这就连古应春都诧异了,“乌先生,请你说个道理看。”他问“何以不妥当。”“胡大先生现在是天下闻名的人,佩服他、赞成他的人很多,妒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爷参上一本,不得了。”“参上一本?参胡大先生?”“这我就不懂。”七姑奶奶接着也说,“犯了啥错?御史要参他。”“七姑奶奶,请你耐耐心,听我说..”原来乌先生的先世是杭州府钱塘县的刑房书办,已历四代,现在由乌先生的长兄承袭,《大清律例》是他的家学,对“户婚律”当然亦很熟悉,所以能为古应春夫妇作一番很详细的解释。他说,以“兼祧”为取“两头大”的借口,是刁俗如此,而律无明文,不过既然习俗相沿,官府亦承认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规矩,如俗语所说的“两房台一子”,方准兼桃,这在胡雪岩的情形,显然不合。“你们两位请想,即称‘胡大先生’及有‘胡二先生’,好比合肥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鸿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继给他无子的叔伯,何用他来兼祧?”“这话说得有道理,‘胡大先生’这个称呼,就摆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应春对他妻子说:“兼桃这两个字,无论如何用不上。”“用不上就不能娶两房正室。一定要这么办,且不说大清律上怎么样,论官常先就有亏了,这叫做‘宠妾灭妻’,御史老爷一本参上去,事实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吓出一身冷汗,“真是亏得乌先生指点,”她说,“差点做错了事情,害我们小爷叔栽个筋斗。”“筋斗倒也栽不大,不过面子难看。”乌先生又说:“讲老实话,胡大先生还在其次,我先要替罗四姐想一想,倘或因为她想坐花轿、穿红裙,弄出来这场麻烦,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兴,说风凉知的人就会说:‘一进门就出事,一定是个扫帚星。’七姑奶奶你倒想,罗四姐以后还好做人?”“乌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见识真正高人一等。”七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来不知道罗四姐是啥身分,这一来‘妾’的名声就‘卖朝报’了。”“卖朝报”是句杭州的俗话,还是南宋时候传下来的,老百姓的名字忽然在“朝报”上出现,一定出了新闻,“卖朝报”的人为广招徕,必然大声吆喝,以至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为“宠妾灭妻”而奉旨申斥,上谕中就会有罗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宫门抄”就是南宋的“朝报”,所以七姑奶奶的这个譬喻,十分贴切。“是啊!”乌先生说,“那一来,不但杭州上海,到处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荣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说明白,罗四姐一定也懂的。”“是,是!”古应春忽忙接口,“那就拜托先生跟罗四姐婉言解释。只要讲一层讲通了,我想我们的这个媒就做成功了。”罗四姐自然能够体谅其中的苦衷,但总觉得快快有不足之意,不过对七姑奶奶极力帮她讲话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觉得可以说知心话,所以反而拿乌先生向她解释的话,来跟七姑奶奶商量。“四姐,我想劝你一句话,英雄不怕出身低,一个人要收缘结果好,才是真正的风光。你不是心胸不开阔的人,不要再在这上头计较了。”七姑奶又说:“我当你陪嫁的奶妈,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江浙风俗,富家小姐出阁时,贴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着原来的称呼。罗四姐听七姑奶奶用这样的说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愿意分担,这份情意,求之于同胞姐妹,亦未见得必有,应该能够弥补一切了。“七姐,”罗四姐眼圈红红他说:“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今生才会认识你。”“认识我没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们小爷叔,真是前世修来的。”七姑奶奶说:“做个女人家,无非走一步帮夫运,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个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诸葛亮,也只好叹口气。我们小爷叔的本事,现在用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七、八分挖出来,你就是女人家当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头?”听这一说,顿时激起罗四姐的万丈雄心,很兴奋他说:“七姐,我同你说心里的话,我自己也常在想,我如果是个男的,一样有把握创一番名堂出来,只可惜是个女的。如今胡大先生虽说把个家交给我,我看他倒也并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当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头,如何做法,他也会听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试一试。”“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转他说:“不过,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会听,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并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顶大的一桩生意是开矿,开人矿。这话你懂不懂?”“不懂。七姐,”罗四姐笑道:“你的花样真多。”“我是实实在在的话,不是耍花佯。我刚刚说道,你要把我们小爷叔没有用出来的七、八分本事,把它挖出来。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开着了一座金矿!别的都算小生意了。”罗四姐先当七姑奶奶是说笑话,听完了细细思量,方始逐渐领悟,庄容说道:“七姐,你的这番道理我懂了。不过,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现在才晓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从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对啊!”七姑奶奶高兴地拍着手说:“你到底聪明,想得透,看得透。”除了“迎亲”的花轿以外,其余尽量照“六礼”的规矩来办,先换庚帖,然后下聘,聘礼是两万现银,存在杭州阜康钱庄生息,供罗四姐为老娘养老之用,当然还有一座房子,仍旧置在螺狮门外。罗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过户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垫的房价及其他费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结算。聘礼最重首饰,只得四样,不过较之寻常人家的八样,还更贵重,新穿的珠花、金刚钻的镯子、翡翠耳环、红玉簪子,其实是罗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关照古应春,请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选定了,叫珠宝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钱庄,验货收款。“四姐,应春昨天跟我说:你们情同姐妹,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应该要备一份嫁妆。这话一点不错。”七姑奶奶说:“我想,仍旧你自己去挑,大家的面子,你尽管拣好的挑,不要客气。说老实话,几千两银子,应春的力量还有。”罗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借为补报,所以不必说客气话。不过,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破费,因而这样答说:“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我不能不领。不过,东西也不在乎贵重,只要欢喜就好,你说是不是?”“正是。”七姑奶奶说:“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那就明天下半天。仍旧到昌发去好了。”昌发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罗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好!就是昌发。”罗四姐说,“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我要走了。”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另雇一辆马车,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老板姓李,一见老主顾上门,忽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罗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请里面坐,里面坐。”“我来看堂木器。”“喔,喔!”李老板满脸堆笑,“是哪里用的?”“房间里。”所谓“房间里”是指卧房,首要的就是一张床,但既称“一堂”,当然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李老板便先间材料,“罗四小姐喜欢红木,还是紫檀?”“当然是紫檀。”“罗四小姐,你既然喜欢紫檀,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不可错过机会。”“好!我来看看。”李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进门便觉目眩,原来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细细看去,华丽精巧,实在可爱,“这好象不是本地货色。”罗四姐说:“花样做法部不同。”“罗四小姐,到底是顶瓜瓜的行家,”李老板说:“一眼就只透了。这堂木器是广东来的,广东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另外还有来历,说出来,罗四小姐,你要吓一跳。”“为啥?”“这本来是进贡的..”“进贡的?”罗四姐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说,原来是皇帝用的。”“不错。”“李老板,”罗四姐笑道:“你说大话不怕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计、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待,但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时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所以听得这话,便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湿得挤。“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象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通通是龙凤的花佯,千篇一律,看都看厌了。你说,是不是呢?”“话倒也不错。那么,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是要用在圆明园的..”“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哪个不晓得,”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起义已经失败,捻军亦部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大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由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好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等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时,忽然听说有定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肿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己。”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老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的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于是她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其实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的是。”“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错。你问它作啥?”“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这为啥?”“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是,是!我照办。”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看了再说。”李老板领着她一处处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哪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咦,姨!”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人。”“送哪个?”“你不要管。”“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是他笑着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买主,就是罗四小姐。”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心想:“她来过了?”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八百两。”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没有付。”“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要相信她。”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是,是!”“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是的。讲定八百两银子。”“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于是一车到了昌发。李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是的。”“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我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己,我出你六百两银子。”“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他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道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一到家,在起坐问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来好象不大开心,为啥?”“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怎么不上路?”“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两银子。”“你照付了没有呢?”“你倒想!”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说:“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不见。”“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这算啥?”“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我,罗四姐要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晴!”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帐,这话怎么交代呢?”“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七姑奶奶愣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是的。”“为啥?”“我不愿意你太破费。”“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瞒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佯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角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兴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甸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未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直了,会得罪人。”“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七姑奶奶暗暗点头,心里在想,罗四姐一定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替她担心,实在是多余的。七帮夫运自从罗四姐嫁到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肽,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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