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86

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饯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病,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你也很读了些书啊!”胡雪岩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了一套话来的。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是!”“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是何都司。”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大人言重了。”“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是!光墉报效。”“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第三,为了大人。”“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我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比比我们的成就。”“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材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有过的。我不能去!”“为什么?”“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藩锦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夺回,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左宗棠称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分力。”“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情况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是!”“你觉得他为人如何?”“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我向你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愿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佣,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在东南十几年,手头上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太平军里有些人积了点钱财,而退藏于密,太平军一旦失败,很多人当然要治罪。可是虽罪在不赦,却人数大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拔攘不安,亦非战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出路。只是一概既往不究,亦非良策,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手头上舍了一笔,换个寻出路的机会,何乐不为?”“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抓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怎么呢?”“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左宗棠失笑,“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这怕..”“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即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罚捐倒也名符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出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是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决定暂时先用了再说。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 全在大人作主。”“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据。”“好!准定这样办。”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名省自己筹饷,而且还要协解‘京饷’。如果说,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等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归来的这番风光,与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士,包括张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此外,还有一顶绿泥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大旱之望云霓!”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吧!”“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是蒋方怕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贴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但此刻的蒋益澧等于一省长官,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了一套说词,“拜烦回复贵上,”他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等我稍为抹一抹身子,换一套干净衣服,马上就去。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共七条: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防疫疠。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给地方公正绅士监督办理。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税,以广招徕。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第五,为战乱所害的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决心来办。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他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毫无倦容。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子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过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惨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八十一万。”胡雪岩答说。“现在呢?”“七万多。”“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招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六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云然?”“这是大概的估计。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胡雪岩答道:“是从各处施粥厂、平祟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的。”“好极!”左宗棠甚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兴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处。”“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上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州来做生意。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不错!这个意见很好。”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了个名字。* *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工夫,以至想见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夺回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奉。”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行辕去叩贺。左宗棠穿上族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一见少不得再次致贺,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说夺回杭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因为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首位。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作。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料理,请大人放心。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过去,都因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大人说这话,两浙有救了。”“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劝农这件事,该怎么样做法?”“大人古书读得多,列朝列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说,“我看,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真是与民休息。就不知道当个两宫太后,能否象薄太后那样?”胡雪岩不惜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汉文帝的生母。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话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什么?”“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户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无赦!”“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伕。”“这也不会。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左宗棠问道:“还有呢?”“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不错,不错。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左宗棠说道,“除了钱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大人做我的靠山。”“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胡州府属的丝,是浙西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连茶水饮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还有,养蚕全靠桑叶,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噢!”左宗棠很注意地,“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萝泉,格外保护。除了不准弟兄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他说,“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和养蚕都在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睛。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顺,军务顺手,让这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正月二十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问事,常州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一心想独得的大功。”“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只怕我想得不对。”“不会锗!”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茎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湿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君父灭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错。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至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帘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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