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84

“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上门那一注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吴大炮无奈,只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者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配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吴:“活见鬼。”刘不才不作声,小张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眯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上,“叭达”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配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配你。”“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会转运。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下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翡翠,琢成古钱的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不!庄家手气有关系。”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不必借了。”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进身之阶。等小张揭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你贵姓?”小张问。“敝姓刘。”“那我就叫你老刘。”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说着又将那块翡翠递了过来。“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不愿客人上门的意思,却很明显。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约个地方见面,好不好?”“好啊!你说。”“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岩都以阿狗嫂为居停。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她那里又热闹了。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好!明天下午我一定来。”* *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道腰门,闩上了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记了。”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不必看。”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我们交个朋友。”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不一,长的是一支“司的克”,小的是一只金表,大的是一盒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象书,小张却不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你看这支‘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支雪亮的短剑。“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置人于死的利器。“你看,这中间有机关。”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热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于人,更是一乐。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里是几本洋书。”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说:“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明其妙。”“你看得懂的。”刘不才将书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打开一翻,顿觉血脉偾张,是一部“洋春宫”。这一下就目不旁视了。刘不才悄悄端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觅来的?”“自然是上海夷场上。”“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小张不胜钦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在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这就是一人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一面看,一面想,凭空受人家这份礼,实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书”真有些舍不得放手。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有说老实话,“老刘,我们初交,你这样够朋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不过,我真的不大好意思。”“这你就见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这样分彼此,以后我就不敢高攀了。”“我不分,我不分。”小张极力辩白,不过,“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才好。”看样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费功夫,打铁趁热,“我也说老实话,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亲戚托我带来的。”他接着又说:“你家老太爷,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不但误会,简直有点冤枉。”“喔,”小张问道:“令亲是哪一个?”“阜康钱庄的胡雪岩。”小张失声说道,“是他啊!”“是他,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话不说不明,我倒晓得一点。”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这就令人奇怪了,“老刘!”小张问道:“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是的,我完全晓得。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府的时候,我是从湖州跟了他来的,在他衙门里办庶务,所以十分清楚。不过,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非,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我不便说他。”“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人讲讲不要紧。我们家‘老的’,名气大得很,不晓得多少人说过他,我也听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评他?”“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告示就贴在那里,浆糊都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看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姓,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火?”小张默默。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在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不过,外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这个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怎么叫‘先软后硬’?”“软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么,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好人好到这样子,也就出奇了。”“一点不奇。他自然有事要拜托你。”“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忙。”“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倒要谢谢他了。”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我先给你看样东西。”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出一通公文,送到小张手里。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说些什么了。“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刘不才故作郑重地瞩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密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维持地方之功。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这一说,小张方始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么眼前呢?眼前做点啥?”“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对!脚踏两头船。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迟早要翻身的,还是那只船要紧。”“我懂。我懂。”“你们老太爷呢?”“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时候不早,我也要去了。”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主从来不交正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真正我家门之幸。”“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他又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你也不要说人家。”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几次遇见我,总还比你少一次!”“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强词夺理。”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怒一怒嘴,小张便起身出常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秀才发话。“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字,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刘不才再往深处细想一想,是张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戚?”“怎么称呼?”“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权最好!”“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工夫,急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在‘不伤道’这三个字上,总还做到了的。”“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时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雪岩现在就是处处的留相见的余地。”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太平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不敢,我乱说。”“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象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太平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清军在战场上,又实在是占了些主动,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收复杭州,我做内应。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 * *果然,等清军夺回杭州,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小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蒋益澧深以为然。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的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这趟奉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好!我晓得了。我们马上就走。”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了。”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贴、衣包,早就预备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是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即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对磕过头,相扶而起,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等小张道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顶备了。世兄在上海玩几天,我们一起走。”“是!”“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我们好走了。”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小张大开眼界,夜深入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直到曙色将动,方始睡去。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说得好好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久,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咤可办。他这几年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细,并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用,照数补米?”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杨坊今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斗,现在撤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之危,决定自己想办法。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人家姓杨的不象你。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如此。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那当然办不到的。要请他照市价结给我。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在不容易。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石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只怕办不到。”“不是一个月。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就要办齐。”“那更难了。只怕官府都办不到。”“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分头奔走,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怕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龄遗族的十二万两银子中,暂时挪用。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府,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细谈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地久久不语。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地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那么,你是担啥心事呢?”“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张奇怪。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话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攻下杭州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事,头绪万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实在是很差!”胡雪岩说,“刚才听小张说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抢放火,奸淫掳掠都来了!”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整个杭州城现在是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当然先看‘当家人’。”“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了岸上,卸米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需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我知道了。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半旧的三品顶载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上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列,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真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自尽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大事尚未曾办理,实在没有工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试试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贴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享,接过名贴,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能护送再好不好!”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伕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紧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贴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巷喜、恭喜!”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进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然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元渊源,人地生疏,大不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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