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83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他说,“请她不要来。”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姐,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为什么不能照实说?”“那么,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是俗家人吗?”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暗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叫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至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愣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对了。”“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用这句苛刻的批评开头,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烟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她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骤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下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地。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面,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禅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尼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一摘,交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回营谢过程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弄,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查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谈。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了她打算。”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子,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地。“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对了!”胡雪岩里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不说又怎么交代?”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么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这是说,决定割舍?”“不割舍又如何?”“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稳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之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支手膀上戴一只金镯,一支手腕上戴一只翠镯,丰容盛鬋,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由于胡、萧二人的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消夜,一面细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说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还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力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躁,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我看,胡老爷..”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赔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至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赔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看他面有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者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子,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男--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阿巧姐的下落有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者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天歇在哪里?我送你去。”“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问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地,“等一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那么,”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象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翻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为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衣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她,“阿巧姐到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是的,听小师大说,她列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主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地。“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生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孽,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着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生师太好好开示。”“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虐,随时请过来。”“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不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罗嗦,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太,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那么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人的人来了,能不能清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见此光景,萧家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太,我们告辞了。”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你还应该问详细点!”她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述了一遍。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话,不要去参什么禅!”“我原是说说好玩的,”八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衙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在衙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奉昌、淳安等地,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太平军,都击溃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由此越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泼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久以前,攻陷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在掌握之中,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活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沃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这里,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部看碍出来,夺回杭州是迟早间事。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衙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阳,八月初八终于取胜。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陷江阴,李秀成与李也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西面的余杭。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连连失利。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按照他预走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垂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西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讲而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攻下了浙西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夺回了浙西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各县的州县宫。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攻下了杭州再说。* *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此去是要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王有龄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有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听计从的胡雪岩。带了老婆儿女到阜豪钱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分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丑,秀才却非革不可。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搪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儿子。小张是纨袴,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刘不才也是纨袴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刻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人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太平军,几乎看不见一个百姓。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的香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太平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刘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角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人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声:“喂!”刘不才站住脚,赔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你来做啥?”“我来看小张。”“小张!哪个小张?”“张秀才的大少爷。”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手放他进门。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悄站在人背后,踱起脚看。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宁与爷争,莫与牌争!”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闭着嘴,将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叫人好笑。“好话不听,没有法子。”那少年问庄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这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么说?”“银票不用,原是讲明了的。”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通通一样。要赌就是现银子。”“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好不好?”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翻,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红九。”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滋滋地说:“真叫得着!”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吴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没有钱赌什么?”“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来,我换给你。”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地,在原位上坐了下来。等那少年洗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小张倒不愧纨袴,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地,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注了。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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